第0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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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穀香隨着徐徐的秋風在清水江兩岸流淌。在藍天綠水間,靜卧於青山腳下的村莊,炊煙裊裊,透明的空氣里瀰漫著鯉魚和新糯米的馨香。
韓江林和小河村支書約好在稻田裏見面,金色的田壩一片寧靜,小溪邊陰涼的樹底下,白色的煙霧如絲如縷。韓江林聞了聞飄散在空氣中的魚香,罵了一句,狗日的會享受,躲在溪溝燒魚吃酒。
水流潺潺的小溪溝寬展的沙地上,燒着一堆篝火,幾個漢子赤裸上身,每人面前擺着一隻褐色的土碗,漢子們喝得酣暢,古銅色的脊背佈滿金色的汗珠,宛如晶瑩剔透的珠璣。
韓江林跳下溪溝,羅站長站起來和他握過手,把他拉到一個陌生人跟前,說,這是組織部幹部室的楊道理主任。楊道理謙和地伸出手和他握了握,說,日頭太毒,歇口氣,嘗嘗美味稻草燒魚,喝重陽酒。
支書把酒碗遞到韓江林和邰德勝手上,邊添柴火邊招呼黑臉漢子殺魚。淺水潭裏黑壓壓的魚擠在一起,黑臉漢子手輕輕一晃,敏捷地抓起一條魚,鋒利的鐮刀熟練地一劃,從魚身上擠出一粒黑色的苦膽,然後用稻草和新泥把魚包裹起來,丟進燃燒着稻草的篝火。一會兒,隨着泥巴乾裂,鯉魚的馨香瀰漫開來。
楊道理和韓江林碰了酒杯,喝乾,從包里掏出一份文件遞過來,縣裏正式任命你為南江的科技副鎮長。
韓江林看着文件,疑惑地問,我不是原任的南江科技副鎮長嗎?
楊道理耐心解釋說,兩年前是掛任,現在是正式任命。
韓江林瞟着文件上一串的名字,和自己同一張文件掛職的幹部,或回原單位任副局長,或到別的單位任副職。對他們來說,掛職就是下鄉鍍鍍金。只有韓江林一個,由掛任期滿正式任命為科技副鎮長。
文件上的白紙黑字讓韓江林以前的無限希望皆化為泡影。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韓江林心在滴血,仍然大度地笑笑,我是學農出身的,廣闊的農村大有作為。
楊道理誠懇地說,在農村有利於專長發揮,說不定對你將來的發展更為有利。
能進機關比鄉下當然輕鬆得多,禍福相依,誰知道將來是不是好事?羅站長拍了拍韓江林的肩,進了城哪裏還嘗得到這麼新鮮的魚,這麼美味的酒?兄弟祝賀你,敬一杯。
韓江林自然知道他之所以不能回原單位的原因,張副縣長死了,他沒了可以依靠的臂膀,原單位回不去,別的單位去不了,當然只能留在南江了。這時,韓江林的手機鈴響,楊卉在電話里焦急地呼喊,江林哥,你快回來,韓叔快不行了。
早上好好的,怎麼就不行了?韓江林驚問。
養父對他有養育之恩,恩重如山。養父病危,韓江林心急如焚。他是一個被遺棄於荒野的孤兒,挑着貨擔走村串寨的韓之明路上碰到,收養了他,從此終身未娶,帶着他在鄉下集鎮擺小攤掙小錢過日子。韓江林七歲時,他們來到鐵廠鎮,寄居在楊卉家門下。從此楊卉與他青梅竹馬、形影相隨,形隻影單的他有了一個可以依賴的妹妹。韓江林從中國農業大學畢業,分配到白雲縣政府工作,韓之明才離開鐵廠。兩年前,韓江林到南江掛職,韓之明又把小攤子擺到了南江街頭巷尾。
韓江林來到鎮衛生院,韓之明暫時被搶救過來,靜卧在雪白的床上,懸挂的透明液體一滴一滴地鑽進蒼老的身體。韓之明懂得草藥,時常走村串寨給老百姓看看病。不是病得不輕,他不會躺在醫院裏輸液。楊卉坐在床邊守護,韓江林到來后,她把情況簡單說明,說,我先回財政所處理一筆賬,等一會就過來。
韓江林說了聲謝謝,躡手躡腳走到床邊,俯視着躺在床上的養父,一向高大堅強的養父,臉色蒼白而安詳,像懦弱的孩子窩在白色的病床上。他在床邊輕輕坐下,給養父掖了掖被角,養父慢慢睜開眼睛,伸手在空中想抓住什麼,沙啞地問,江林嗎?
韓江林趕緊抓住他的手,爸爸,是我。養父緊喘幾口氣,韓江林輕輕揉着老人的胸口,老人氣順了些,安靜地看着韓江林,咧嘴苦笑,我以為見不到你了。
一點小感冒,輸一點液就好了。他安慰道。
韓之明睜大眼睛驚恐地看着韓江林的口袋,那,是什麼?
任職文件露出了紅色的函頭,養父受紅頭文件傷害至深,一輩子對紅頭文件心懷着恐懼,他主動掏出來說,是我的任職文件。
韓之明接過文件,邊看邊問,你回政府辦公室任副主任?
韓江林難過地搖了搖頭。韓之明的目光慢慢地從文件上溜過,突然,手垂落下來,文件掉到地上。韓江林驚問,爸,你怎麼啦?
靈光慢慢回到韓之明身上,他看着韓江林幽幽地說,兒呀,把你一個人丟在世上,我真不放心呀。
不,爸爸,你會好好地陪着我的,是不是?
江林,給爸爸說說,蘭曉詩現在怎麼樣了?
爸,韓江林叫了一聲,人家怎麼看得起咱們呀!
韓之明暗淡的眼光里飽含愧疚,輕聲說,對不起,江林,爸爸對不起你。
爸,韓江林生氣了,你對我恩重如山。
我讓你受苦了,韓之明眼裏滾出一串渾濁的淚水。
什麼也別說,好好養病,好嗎?
韓之明點點頭,不放心地問,你找領導反映要求了嗎?
韓江林搖了搖頭,韓之明焦急地突然提高聲音,應該反映反映呀,生命在於運動,關係在於活動,你不提要求,領導怎麼幫你?
韓江林難過地說,我向誰反映我的要求?
韓之明流露出複雜的情緒,一時沉默不語。韓江林安慰養父道,爸,關鍵你要養好病,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韓之明點點頭,疲憊地閉上眼睛。韓江林握着養父的手,看着養父沉睡的樣子,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一個可以負責的男子漢了。
哥,楊卉歇斯底里地叫了一聲,韓江林從迷糊中驚醒,不相信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一切。在他睡着的時候,養父不知什麼時候過去了。看着如孩子一般安睡的養父,韓江林萬箭穿心,淚水像斷線的珍珠一般掉下來。
爸爸,他緊緊抱住養父,不讓醫護人員把養父的屍體包裹起來,彷彿唯有如此才能留住養父似的。楊卉傷心的哭聲引來了鎮政府的幹部,有人買來了鞭炮在院子裏燃放,向上天和眾人宣告一條生命的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