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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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上午,紀委常委開過碰頭會。十點,游國鳳副書記到招待所向韓江林宣佈解除"雙規"。
一隻受驚駭的動物,本能的反映就是跑回熟悉的老巢,韓江林羞於見人,從招待所出來打的直奔南江。路上,吳傳亞給韓江林打來電話,說,哥們,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前幾天對不起你了,經過審查能使壞事變好事,證明你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紀委幾個書記都說你過得硬,你的好運就要來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韓江林不想再與紀委有任何糾葛,又不能過分冷淡了吳傳亞的好意,淡淡地說,仰仗領導手下留情。
吳傳亞呵呵笑着說,哥們,心裏還有氣啊,任何一個組織內部都會有一套清障機制,以保證組織的純潔,清障過程中,不可能保證所有的優秀分子都百分之百的保留,犧牲少部分人的利益,以保證組織的純潔。韓江林素來不怎麼喜歡吳傳亞的激進態度,他的話引起了韓江林的反感,情緒有些激動,說,任何組織都應當在法律的框架內活動,只有法律才能保證公民平等的權利,高尚目的不是製造政治冤案的借口。
吳傳亞妥協道,好了,不要為了高深的理論浪費電話費了,我正式向你道歉,好不好?
道歉這麼便宜?他仍然帶着氣。
哪天你上來,我請客賠罪。
沿途,遠山殘留的積雪在太陽下閃着美麗的光,他感覺到寒意襲人,身體陣陣發顫,莫名的委屈情緒充溢着他的內心。他怎麼也想不明白,一封舉報信就使他失去了十天的人身自由,在確認他的清白之後,紀委只說他是一個經得起組織考驗的好同志,連一句正式道歉的話都沒有。難道一句好同志的評價能夠抵消十天的自由么?執法機關在限制人身自由時,尚需要嚴格的執法程序,執法部門辦了冤假錯案,受害人可以申請國家賠償,這是對執法錯誤的補救措施。紀委調查不實而使他失去十天人身自由,他卻找不到要求賠償的任何法律依據,紀委負責澄清事實真相,這就是可以得到的全部賠償。
還他一個清白,這是唯一的公道了。韓江林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車子進了鎮政府大院,韓江林下了車正要掏鑰匙開門,門忽然開了,楊卉扶着門框站在門邊,美麗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地看着他,眼裏流溢着令人心碎的憂傷。韓江林進了屋,楊卉關上門,背靠着門,胸脯不安地起伏着,喉嚨一張一翕,喘息着。
韓江林迴避着楊卉火一般的目光,問,小卉,你在這裏幹什麼?
楊卉明亮的大眼睛蒙上一層薄霧似的淚,顫抖着伸出雙手捧住韓江林的臉,楊卉如玉的素手充滿了女性的溫柔,散發出沁人心脾的清香,韓江林貪婪地呼吸着。渴望一雙溫潤的母性的小手撫摸他的臉,撫慰他脆弱的心靈,這是韓江林藏在心底的一個夢。現在,在他最為脆弱的時候,楊卉向他伸出了溫柔的手,韓江林破碎的心重新癒合起來,一種溫暖的情緒在心底滋長。
楊卉像一個婦人打量歷盡磨難歸來的愛人,像一位母親打量久別重逢的兒子。忽然,楊卉撲進韓江林懷裏,緊緊抱着韓江林,號啕大哭,叫喊道,江林,江林哥,我的愛人,你終於回來了,終於回到了我的身邊。
天柱折,地維絕,此時只有這個詞能描述楊卉的驚心動魄。人遭遇危難,唯有對至愛親人無時無刻的牽挂,才有可能積壓如此強烈的感情。他感動地緊緊擁抱着楊卉,就像懷抱着任性的小妹,楊卉穿着冬衣的身體親切而溫暖。韓江林淚水漣漣,喃喃地說,小卉,小卉,別哭,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嗎?
楊卉滾燙的嘴胡亂地親着韓江林的脖子,凄楚地呢喃,江林,江林。韓江林的身體呼應着楊卉的呼喊,有一團火在胸中燃燒,腦子像懸挂在屋檐下的冰凌清冷透明。
楊卉仰着頭,熱烈的嘴唇緊張而歡騰地壓在他嘴上,他被一股巨大的漩流卷了起來,身體酥軟,化為一串串的氣泡。韓江林感覺肋骨一塊一塊地斷裂,響亮的聲音刺痛了他,他快要窒息了,於是用力推開了楊卉。楊卉清秀靚麗的臉因愛情而漲得通紅,烏黑的大眼睛在淚光中透射出奇異的光芒。她迎着韓江林的目光,熱烈地說,江林哥,我愛你。
她的神情中透射出一股莫名的憂傷,使她顯得如此凄美。韓江林似乎不願意打碎她美麗的夢,重新擁她入懷,像大哥哥一樣撫摸着她柔順的秀髮,安慰她,試圖平靜她失去理智的激烈情緒,心疼地叫道,小卉,我的妹妹。
楊卉說,不,我不想當你的妹妹,自從情竇初開,當你的愛人做你的妻子,一輩子守護在你的身邊,是我最大的心愿,難道你一點也不明白我的心思嗎?
韓江林說,小卉,我是一個有血有肉,渴望親情更渴望愛情的人,何嘗不明白你的心思,愛情因朦朧而生,因透明而分,我們太透明了,不可能產生生死相依的激情。
這不正好嗎?兩碗清澈的水最容易融合,我們之間沒有什麼秘密,相互敞開心扉,快樂而美麗地度過一生。
不,小卉,你對我的愛只是關心,是親人之間的掛牽,不是愛情。
楊卉撅着性感的嘴唇,我愛你,江林,這些天我吃不下睡不着,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要和你廝守終生。
韓江林再次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想說什麼,楊卉不讓他插上嘴,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了,只有我能想辦法救你,這幾天我跑銀行,跑扶貧局,跑紀委,重新核實了所有的賬目,發現了鎮裏幹部從中佔有扶貧款的事實,為此得罪了鎮裏的領導,在南江呆不下去了,江林,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做,真的。
面對天使般的楊卉,他除了說謝謝,再也無話可說。
他凝視着楊卉的眼睛,認真地說,楊卉,這次磨難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如果要出人頭地,如果要想有一番作為,我們在一起不合適,你想一想,一封簡單的舉報信就把我弄成這個樣,以後能過安心日子嗎?哪裏有出人頭地的機會?
楊卉聽明白了他的話,憂傷地說,江林哥,別說了,你一直就是一個有理想,要做大事情的人,我們沒有什麼後台,蘭曉詩不同,她家是白雲的大戶人家,有錢有勢,她又是北大的才女,能夠在事業上幫助你實現自己的理想。
楊卉說了一句笑話,蘭曉詩思想層次高,腦子靈活,現在南原辦了一個策劃公司,要想在事業上取得成功,她可是一位非常理想的賢內助,而我,只會精打細算做抄抄寫寫的賬目,我只能是一個好母親,在事業上幫不了你什麼忙。
這番話如果是別人說出來,韓江林一定覺得是對他勢利行為的嘲諷,話從楊卉的嘴裏出來,就有一種柔和的味道。他並不知道,在楊卉消失的那幾天,楊卉擔心蘭曉詩是一時衝動,欺騙韓江林的感情。出於保護韓江林的目的,她親自跑到南原呆了幾天,既散心,同時探察蘭曉詩的真實意圖。她花了幾天時間才找到蘭曉詩,和她進行了一番艱難的談判,得知蘭曉詩對韓江林的愛出於真情,她既欣慰又痛苦。欣慰江林哥獲得了夢中情人的愛情,自己忍受失戀的痛苦,獨自落淚。面對情敵,她強裝瀟洒,把照顧江林哥的任務正式移交給了蘭曉詩。回到白雲縣城,她向財政局提出申請,調離南江鎮,到大地鄉任財政所長。前天,她的調動文件已經到達南江鎮,準備辦理移交手續到大地鄉走馬上任。
你愛蘭曉詩,從少年時代起,她一直是你的夢中情人,江林,你愛她吧,好好愛她,我不吃醋,我真的不吃醋。
楊卉說這番話時,憂傷的淚珠兒像冰雹一樣砸在他心上,他感到了疼痛。每一種選擇都不可能十全十美,獲得同時意味着失去,他將永遠失去楊卉無微不至的關愛和照顧。他伸手擦拭着楊卉憂傷臉龐上的閃亮淚珠兒。楊卉重新投入韓江林懷裏,江林,好好抱抱我,我從少女時代就渴望你的擁抱,渴望有一種水乳交融的肉體親情,如果我放棄眼前的機會,恐怕以後沒機會得到哥哥的擁抱了。
楊卉的身子哆嗦着,韓江林心疼地擁着楊卉。楊卉動情地用溫潤的臉龐貼着他,輕聲說,江林哥,我把初吻給了你,你要了我吧,我給你生一個孩子。
韓江林震驚地捧起楊卉的臉,小卉,你瘋了?
江林,我沒有瘋,親近你,擁有你,這是我長久以來的心愿。
韓江林堅決地搖着頭說,小卉,不行,我不能害你。
楊卉凄然一笑,江林,這是我的心愿,怎麼是害我呢?江林哥,蘭曉詩有婦科病,她不能生育,你知道嗎?你既然要娶蘭曉詩,就讓我幫你生一個孩子,完成你的人生義務,好嗎?
韓江林怔了一下,蘭曉詩告訴他身體有病,並沒有具體告訴他是不能生育的生理毛病,但他點了點頭表示知道。
楊卉說,江林,答應我對你這個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要求,小時候哥哥總是很疼我,滿足我的一切要求,我要天上的月亮,哥哥總是用雙手捧着滿手的月光送給我。
韓江林看着楊卉,嚴肅地說,小卉,把這種糊塗想法清除掉,我不能讓你再受苦。韓江林是一個孤兒,深知缺乏母愛的孩子成長之苦,他決不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蘭曉詩將來不能生子,他也不會後悔。人生如水,在不同的容器中也會保持平衡。順着事物的自然發展,一個人的得失是相等的,不會因為存在而獲得更多,也不會因為失去而缺失什麼。
手機鈴聲像一把鋒利的長劍插入了不斷膨脹的夢幻,兩人稍為冷靜下來,心在戰慄。韓江林輕聲說,孫浩書記的電話,狐狸給雞拜年來了。
楊卉說,接吧。
孫浩邀請韓江林吃飯,說要為他壓驚,現在望江樓酒家等候。
韓江林看着楊卉,徵求楊卉的意見。楊卉說,記得小時候韓叔說的那個寓言故事嗎?一個人在黑暗裏被人推下河裏,當落水者還能從河裏爬起來,第一個把手伸向落水者的人,必定是推他下水的人,唯有他才會如此關注落水者的信息。
意思是我的事情與孫浩有關?
楊卉微微笑,我可沒有這麼說,落水者爬上岸,如果他一生都在尋找冤家對頭,說明他還沒有從水裏爬起來,這正是殺人兇手的目的,只有忘掉曾經遭遇的災難,才能更好地向前走。
感性的楊卉原來如此智慧。
楊卉見他猶豫,說,你去吧,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既然選擇了從政,最重要的一條是要學會化敵為友,能夠把兩股力量合二為一,就能搭順風船,老百姓不是常說"順風只要兩搖櫓"嗎?
韓江林說,我去了,你呢?
楊卉推了推他,走吧,食堂也要開飯了。韓江林正要開門,楊卉忽然撲上來,雙手吊在他脖子上,瘋了似的狂吻着韓江林。韓江林傻了,胸口堵得慌,一團火在胸中狼奔豕突,他大叫一聲,小卉。韓江林叫醒了自己,猛然推開楊卉。楊卉滿臉桃紅,低着頭不知所措。韓江林的心在動搖,忽然產生了幾分憐愛,輕輕撫摸一下楊卉的頭,我走了。
楊卉點了點頭,轉過身去輕輕抽泣。韓江林遲疑了一下,打開門跳出屋,匆匆朝望江樓走。
唇間香吻猶在,清涼的寒風拚命地摻和進來,兩種感覺混合在一起,變成了一杯醇香宜人的雞尾酒,韓江林產生了幾許迷離的醉意。如果不是孫浩書記在等候,他一定會折回去,重新擁楊卉入懷。世俗的權威阻止了他的衝動,就像蘭曉詩深厚的背景對他具有神秘引力那樣,追求現實利益的功利心,使他放棄了一份真摯清純,在漫長的人生暗夜隨時可能溫暖心靈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