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自暴自棄
如果不是一起意外的事件,如果不是劉廣民被“雙規”,我的苦難日子還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在這起意外事件發生之前的半年多時間裏,我不再去想什麼架空不架空的事,也不去想什麼跟嚴志軍吵架的事,彷彿那是一個噩夢一般,醒來后就淡忘了。我每天只是渾渾噩噩,隨遇而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倒也少了許多憂愁和苦悶。
有時,我也會跟局裏一些同事說笑,開一些半葷半素的玩笑。自然,說話或開玩笑的時候,頗多了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讓所有人都覺得很意外,但是願意跟我往來的人倒是更多了。在他們看來,我已經適應了局裏的生活,或者說已經變成了個真正的機關幹部,完全有資格跟他們融為一體了。這真是件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我一直以為,只有與人為善、愛崗敬業、尊重領導、遵紀守法,才能贏得領導和同事們的認可,才能真正融入大家的生活中。可誰知道會是這樣呢?
我雖然對這種現象不是很理解,但我見大家都喜歡現在的我的樣子,也就更加投其所好。說話的時候大着聲,偶爾帶幾句粗話或髒話,走路的時候搭肩挽背,喝酒的時候腳踏在凳子上……這樣做其實也有好處,那就是我以前很少如此親密接觸局裏的同事,現在不一樣了,我不僅接觸了他們,而且融入了他們。我在這種熱烈的氣氛中尋求快樂,充實自己,也麻醉自己。
但是,跟這些同事接觸,也並非全是好事。他們聚在一起時,說的一些言行就經常令我心驚肉跳,比如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說劉局長的壞話,可以在上班時間明目張胆地打牌賭博,可以隨意遲到曠工甚至上班時間辦私事。這真是無法無天了!有一回,我問羅科長,你們這樣做,就不怕領導批評嗎?他對我這句話很是不屑,鄙夷地說,誰批評誰?這叫“上樑不正下樑歪,中梁不正塌下來”,現在局裏的工作已經癱瘓了,就你高喜生這個笨蛋還這麼認真。他的話令我很是汗顏。以前真是太孤陋寡聞了,我怎麼沒早一點認識到這一點呢?
自從聽了羅科長的話后,我也決心放開自己,跟他們學會了打麻將,打撲克,關在密不透風的屋子裏抽煙。我發現我對賭博和抽煙有着天然的接受能力,抽煙並不難學,我一學就學會了,而且發展到現在一天一包的規模。而我對於打麻將撲克更有巨大的潛質,我發揮我學歷最高的優勢(當然這與我一向數學好不無關係),只跟他們稍稍玩了幾回,便要獨當一面,用了沒一個禮拜的時間,就開始大把地贏他們錢,而且幾乎處於不敗之地。以至於後來羅科長後悔不迭地說,真不該讓高喜生這小子學會賭博。當然,每回打完麻將撲克,都是我掏出贏來的錢請他們的客。這也是隨大流嘛。
我的苦惱不僅僅是因為我受到嚴志軍和劉局長的排擠和打擊,還因為珍珍始終沒為我生下一男半女,這才是真正縈繞在我心頭的痛。
我已經32歲,珍珍也已28歲,我們結婚都快三年了,而珍珍的肚子一點動靜也沒有。父母對此十分着急,每次回家總是想方設法弄好吃的給我們吃,併流露出想抱孫子的強烈願望,害得我都不大敢回去。但我們不回去,父母也會趁着農閑時節找上門來,提着一隻正宗的土雞或土鴨,還有不知從哪裏弄來的土方子,悄悄塞到我手裏,叫我趕緊照方子做。我試了不知多少回,可一點效果也沒有。
有的同事就拿這事跟我開玩笑,說:“老高啊,你小子怎麼一點出息也沒有,連這點子事也搞不定。你如果不行就說一聲,我免費幫你搞定,保證立竿見影。”被我踢了一腳之後,同事才笑哈哈地離開。
我也在琢磨這個問題。事實上,我是個十分傳統的人,生兒育女傳宗接代的觀念根深蒂固。如果我不能生育,那我們老高家傳到我手裏,就算結束了,族譜上再也沒有我們這一支的任何記錄了。這可不行,我怎麼著也要生個一男半女,為我們老高家爭口氣。如果是男孩更好,如果是女孩,那不能怪我,只能怪計劃生育政策,不讓我一直生到男孩為止。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珍珍的生育能力。因為她胸大臀肥,按照我們鄉下人的說法,屁股大的女人生育能力很強。而且她還有一點優勢,那就是她在家裏時主動的時候居多,經常把我折騰得死去活來。她這種有着強烈性慾的人,怎麼可能不會生孩子呢?
那麼就是我的問題了。我每次想到這一點的時候,總是感到十分慚愧。如果我沒有生育能力,就不僅對不起父母親人,連珍珍也對不起。但是,我家裏從我知道的爺爺起,就沒有過不會生孩子的人,我父母生了我們姐弟四個,我的三個姐姐也都分別生了孩子,難道唯獨到了我這兒,就失去這個功能了?不可能的!那又會是什麼原因呢?難道是外在的因素,比如受到創傷、環境污染或是吃壞了什麼東西嗎?啊!對了對了,我結婚的時候,我的房子剛裝修完,裏面有一股濃烈的嗆鼻味,那一定是油漆或其他裝修材料中含有有毒成分,害得我們無法生孩子了。
按照這個思路,我便拚命在網上查找資料,查找甲醛之類的殘留物是不是對生育功能產生影響。我甚至產生要起訴裝修材料店的念頭。可我無憑無據,我起訴人家什麼?
唉!也許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吧。就像我平白無故地栽在嚴志軍手裏一樣,我這回又再次栽在了裝修材料的殘留毒物里了。告狀無門,我便按照書上說的、網上查的、民間打聽到的小偏方,不知吃了多少旁門左道的東西,不知禁忌了多少心愛的食物。可是,珍珍的肚子,什麼時候才能有點動靜呢?
我差不多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念頭。我心想,我事業不順,愛情不順,還有什麼東西能夠激起我對生活的熱愛呢?有時,我甚至找個借口跟珍珍吵一架,然後讓她主動提出離婚,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放她一條生路,不要耽誤了她的青春年華。可珍珍實在太賢惠了!她見我心情不好,每天都好酒好菜伺候着,主動包攬了家裏所有的家務,晚上睡覺時察言觀色,如果我需要,她馬上全身心地配合我,如果我毫無情緒,她便摟着我,蜷在我懷裏睡。這樣的女人,怎麼狠得下心,一腳踢走了事?我又怎麼甘心讓她如此這般地伺候別的男人呢?
我只得打消了跟珍珍離婚的念頭,繼續跟一些同事鬼混。自然,我開心的時候多,贏錢的時候多,喝醉的時候也多,喝醉了后回到家裏獨自流淚的時候也多!我真的不知我該怎麼辦,我只能這樣。
有一天上班時,成局長把我叫去他的辦公室,一開口就不悅地問:“小高,聽說你現在玩得很瀟洒?”
我茫然地反問:“怎麼瀟洒?”
“你看看你的臉,紅得跟猴子屁股似的。不是一向強調,不是節假日中午不能喝酒的嗎?”
我當時只有七分醉意,聽成局長說的是這事,便“嘿嘿”笑了兩聲,說:“哦,這個啊?不好意思成局長,我們幾個中午在一起玩,一起吃中午飯。這……不算喝酒吧?”
“什麼不叫喝酒?醉成這樣還不叫喝酒?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
“我們吃自己的,又不是吃公家的,局裏不是也有客人來嗎?難道局領導不要陪他們喝一杯?”我上午親眼看又有一撥人去劉局長辦公室,快下班時劉局長叫上趙曼麗,一道出去吃飯了,免不得發上一通牢騷。
成局長被我嗆得一愣,之後勃然大怒道:“高喜生,你……你太令我失望了!你還跟局領導比?你看到他們喝酒了?他們即使喝點酒,也是……是公務接待,按照規定也是允許的。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我被他這一頓怒斥,腦子清醒了許多,馬上賠笑說:“成局長,我不是有意氣你,也不是要跟他們比。我……我下次不喝就是。”
成局長余怒未消,胸部起伏不定,直喘粗氣:“高喜生,我早就跟你說過,拿不定主意的事就來找我,我會幫你想辦法。你看你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我簡直都不敢認你了!難道遇到一點挫折就自暴自棄,不把自己當人看了?你就這麼禁不起打擊?你捫心自問一下,你這樣做,對得起誰?”
說實話,我一直想找個人好好發一通牢騷,發泄一下內心的怨氣,只有這樣才會覺得好受些。可是,成局長雖然主動找我的岔兒,但他畢竟是領導,而且我一直很敬重他,不敢在他面前發泄。我很想有一個人能真正走進我的心裏,來攪動我行將僵死的心,幫我改變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況,要麼讓我死,要麼讓我重新活過來。我已經厭倦了這種生活。他的這一番訓斥,正好與了我心裏,我不僅清醒了許多,也好受了許多。過去一直壓抑在我心頭的那些辛酸往事又一齊湧上心頭,讓我再次回到了混沌之前的屈辱時期,我的眼前再次浮現出嚴志軍、李主任和劉局長那形色各異的表情。我的鼻子一酸,眼淚又不爭氣地盈滿眼眶。
“成局長,我……”我這一開口,鼻子酸得更厲害了,哽咽得說不下去。我只得低下頭,努力使自己堅強些,不在成局長面前流淚。
成局長去倒了一杯水,遞到我的面前。我接過水,喝了一口,覺得好受了些,便緊咬牙關,繼續說:“成局長,我錯了。我不該這樣。”
成局長本來還緊繃著的臉,此時慢慢緩和下來。他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小高啊,你的心情我理解,局裏許多同志也都十分理解你。你確實受到了某些不公正的待遇,這我也有責任,沒有為你據理力爭。可是,你不能因為受到了挫折,就一下子否定了自己以前的努力、也否定組織和同志們的關心嘛!以你目前的狀況,不說影響不影響工作的事,對你自己也不好啊!你想想,你當時考大學參加工作的願望是什麼?難道僅僅是為了得到某個領導的垂青嗎?不是這樣的!你考大學參加工作,都是為了你自己,為了實現你自己的理想,為了不辜負組織的培養和父母親人的希望!我們不能只為某一個人活着,也不能只為眼前的利益活着,人活着就要有一些想法,有一些精神,能夠為別人做一些有意義的事。”說到這裏,他稍稍頓了一下,起身走到我身邊,把手搭在我的肩上,說:“你是個有文化的人,俗話說,‘響鼓不用重鎚’,我這輕輕一點你也就能夠明白,不要我說得太多。可是,你現在成什麼樣子了?你仔細想想,你這段時間都做了些什麼?喝酒,抽煙,打麻將,自暴自棄,玩世不恭……這都做的些什麼事嘛!小高啊,不要再這樣下去了,這樣會毀了你自己!”
我低頭仔細品味着他的每一句話,慢慢感到臉上有些發燙。我不得不承認,原來,成局長是真正走進我內心深處的人,他時刻在關注着我,關心着我,他所說所做的一切,全都是為了我!我恍若大夢初醒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發自內心地說出兩個字:“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