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深刻檢查
轉眼間,我在家裏已經待了五天(當然,這五天裏包括了雙休兩天)。雖然每天在家裏吃吃睡睡,但我還是十分懷念上班忙碌的生活。人總是這麼賤,忙的時候,總想有點時間休息一下,喘口氣;一旦讓你休息下來,什麼事也不讓你做,你就會開始犯賤,會想上班,想有事做,想那些忙碌而充實的日子。這真是一個矛盾而有趣的現象。也許,想着上班,並不是僅僅為了賺那幾個工資,而是為了讓時間過得充實,讓生活過得有意義。這讓我想起了不知是哪一位名人說過的一句話:“工作着,是美麗的。”
我成天盼着手機響起來。這五天當中,除了執法科長和張阿姨之外,再無第三個本局的人給我打過電話。我想,李主任怎麼還不來電話呢?萬一要寫什麼材料,怎麼來得及呀?還有,萬一哪個部門的窗戶壞了,他們找不到我怎麼修呢?如果這些事全都推給李主任親自去做,那多不好。我不禁對李主任產生了一些愧疚之情。我就想,要不要給李主任打個電話問問呢?可一想到我停職反省之前他的表情以及對我說的那些話,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李主任叫我停職反省,並且強調說這是劉局長的意思,也就是說,我什麼時候回去上班,也要劉局長發話。只要劉局長不發話,我想回去上班只能是一相情願的事。我突然覺得,劉局長那和藹可親的面容是那麼的遙遠陌生,那麼的令人敬而遠之。
正在我百無聊賴胡思亂想的時候,我的手機鈴突然響了。我萬分激動地拿起手機,一看號碼:是成局長的!怎麼不是李主任而是成局長?成局長給我打電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來督促我反省檢查的事?我戰戰兢兢地盯着成局長的號碼,一時竟不敢接。
又過了一會兒,成局長再次打來電話。我鼓足勇氣,怯怯地“喂”了一聲,連“成局長您好”這樣的習慣禮貌用語也忘了說。
成局長不悅地說:“到哪裏去了?我的電話也不接?”
我忙說:“不是……是……剛剛去衛生間了。”
成局長呵呵一笑,說:“諒你小子也不敢不接我的電話。”
我聽他語氣輕鬆,也“嘿嘿”笑了幾聲,說:“不敢,不敢!”
成局長繼續說著:“小高,你還賴在家裏幹什麼?不想上班啊?”
我心裏一陣激動,差點就脫口而出說出“想”字,但想到李主任說的等他的電話,就如實回答說:“我在等李主任的電話。”
“還等個蛋啊你!你馬上給我回來,再不回來我扣你工資!”成局長似乎突然失去了耐性,脫口說出一句親切的粗話,讓我聽得十分受用。
我嘴上一笑,但還是謹慎地說:“是不是李主任同意我回去上班了?”我本來想問是不是劉局長同意了,但因為劉局長沒有親口對我說“聽通知”之類的話,只得把“劉局長”改為“李主任”。
成局長大聲說:“怎麼?我成大海叫你回來你還不回來?非要李志安叫你?”
“你知道的,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我真是百口莫辯。他開始指名道姓,顯然是真正的不悅了。
“我再跟你說一遍:你現在就到我的辦公室來一趟!”成局長話音剛落,也不等我表態,就把電話掛了。
我拿着手機愣了半天,趕忙去拿了檢查,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騎着自行車匆匆去了單位。
要去成局長辦公室,必須經過辦公室門口。雖然才小別數日,但我沒接到李主任叫我回來上班的電話,對辦公室還是有點想去而又不敢去的感覺。這時我發現我真是沒出息,一點也做不到襟懷坦白,想什麼與做什麼總是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當我快要走到辦公室門口時,遲疑了一下,還是進去了。我膽怯地朝裏面一看,沒看到李主任,這才鬆了一口氣。小孫雖然正在上網,但還是看到我了,馬上驚喜地說:“高主任,你終於回來了?”
趙曼麗這時也看到了我,馬上放下手裏的化妝盒,高興說:“高主任,我回來這麼多天,總算看到你。只可惜我買回來的東西都叫他們吃光了。”
我感激地看看小孫,又看看趙曼麗,說:“是成局長叫我回來上班的。我要先到他那裏去一下。怎麼,李主任沒在呀?”
“李主任出去辦事了,過一會兒才能回來。”
我“哦”了一聲,不知該遺憾還是該擔心。但我沒時間去分析,而是對小孫和趙曼麗笑了笑說:“我先去成局長辦公室走一下,回來再說。”
小孫清脆地“呃”了一聲,趙曼麗則笑而不語。我走出辦公室的時候,仍然能感覺到她們的目光始終沒有從我的身上移開,而且那眼神一定是意味深長的。
我進入成局長辦公室的時候,他正在看報紙,見我進來,馬上將報紙扔到一旁,笑呵呵地說:“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要派轎子去接你呢。”
對於成局長這種親切的調侃,讓我聽得十分舒服,幾天來的壓抑也減輕了一些,忙賠笑說:“不敢不敢,我哪敢不遵守您的指示?”
成局長指了指面前的椅子,示意我坐下,然後盯着我看了一會兒,說:“這幾天也沒見你胖嘛。”
我心裏說,這幾天我愁得腸子都打結了,還胖得起來?但我不敢跟成局長說出這麼輕佻的話,只得認真地問:“成局長,叫我回來,有什麼事嗎?”
這句話一出,我立即後悔起來。成局長在電話里說得很清楚,讓我馬上回來上班。而我這話的意思,聽上去就像是我本該在家裏休息,你叫我來肯定有事。難道沒事就不要來上班嗎?因此,話一出口,我馬上糾正說:“我是說,你叫我到你辦公室來,有什麼指示?”
成局長笑了笑,並不計較我說錯話,而是眯着眼看着我,反問:“反思得怎麼樣了?”
我把揣在口袋裏的檢查拿出來,畢恭畢敬地交到成局長的手裏:“這是我的檢查,請你看一下。”
成局長接過檢查,只瞄了一眼,就把它放在一邊,繼續盯着我問:“我在問你呢,你反思得怎麼樣了?”
我怔了一下。我的反思不都寫在檢查上面嗎?你看了不就知道了?難道我寫成了書面檢查還不夠,還要口述一遍嗎?我指了指檢查,然後照着檢查上所寫的內容,像背書一樣說:“我與本局司機嚴志軍同事的吵架事件,主要責任在我。通過反思,我深刻認識到,我主要存在以下三個方面的問題……”
成局長皺着眉說:“你在背書還是在應付我?”
我忙打住,不解地看着他。不是你問我反思得怎麼樣了嗎?我寫了檢查,你又不看,我只好照着檢查上的內容背一遍給你聽了。
成局長加重了語氣,嚴肅地說:“高喜生同志,我是在問你,你對這件事情有什麼樣的看法?你不要背什麼檢查,我想聽聽你的真實想法。”
我摸不着成局長說這話是什麼意圖。一直以來,他很少表達他自己的真實立場觀點,通常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口氣。他這是代表組織跟我談話嗎?如果是代表組織,我該講些什麼?是自己的真實想法,還是如李主任所說,要深刻地反省自身存在的問題?當然,我也隱隱聽說(有時也能感覺到),成局長跟劉局長的關係是面和心不和,二人經常尿不到一個壺裏,成局長對劉局長很有看法,只是礙於劉局長是“一把手”,他才不得不服從。這樣一想,我稍覺心寬了一些,便試探地說:“成局長,我的思想修養不夠,對一些問題的認識可能也不夠深刻,希望你多多批評幫助。”
“小高,你來局裏也六七年了,當辦公室副主任也一年多了,對你個人的整體素質,我們大家都心裏有數。你不要擔心,也不要背什麼思想包袱,心裏怎麼想,就怎麼說。”
成局長這句話說得平平淡淡,對我來說卻是一種鼓勵。我感激地看了成局長一眼,壯着膽子說:“我承認我跟嚴志軍吵架不對,也反省過了,但我完全是按原則辦事,這一點我自認為是沒有做錯的。”
說到這裏,我偷偷瞥了成局長一眼,見他點了點頭,比李主任聽我解釋的時候神色好得多,便繼續說:“李主任一直強調,要堅持原則,按制度辦事,可我按照他的話去做,卻惹了麻煩,還被停職反省,這一點,我也覺得很冤。我只不過跟嚴志軍吵了幾句嘴,後來他說清了情況之後,我還是主動說,讓他把發票留下來,等我跟李主任說了以後再簽,沒想到他出口就傷人,我一時忍不住,就和他吵起來,沒想到會造成這樣的後果。”回想起李主任傳達的劉局長的意思,我心裏的委屈再次湧上心頭,眼圈也紅了。但我始終沒有說出“劉局長”三個字,因為我不敢把怨氣發到劉局長的身上,即使我說出來,成局長也未必能奈何劉局長,說不定“官官相護”,哪句話不妥時,一不小心又弄一頂“誹謗領導”的帽子戴戴,那我可就真要萬劫不復、永世不得翻身了。
成局長沉吟說:“小高,你做的沒錯。任何時候都要敢于堅持原則,不能屈服於權勢。”
我對成局長這句話感到很驚訝。他不但肯定了我的做法,而且鼓勵我不要害怕權力,這不是在替我壯膽嗎?我惶恐不安地看着他。
成局長又說:“風氣是要自上而下樹立起來的,不能光對別人馬列主義,對自己自由主義。如果是這樣,那還要組織幹什麼?那不成了私人的衙門、成了過去的縣太爺了嗎?”
我聽他越說越遠,不知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麼葯。我再糊塗,也聽得出他這些話的言外之意,是在影射劉局長。如果是某個職工在背地裏發牢騷講怪話,這樣說自然無可厚非,可他是局裏的副局長啊!這些話從一個堂堂副局長嘴裏說出來,那分量自然是非同小可的,難道他真的跟劉局長不是一條道上的嗎?
成局長大約意識到自己扯得遠了,微微一笑,說:“你看,我也犯起了自由主義了,不該在背地裏胡說八道的。小高,這樣吧,你的停職反省期呢,到現在就算結束了,你還是回到辦公室去好好上班,不要有什麼思想包袱,該怎麼做還是怎麼做,凡事多和李主任商量商量,實在拿不定主意的,也可以過來跟我說,我幫你拿拿主意。怎麼樣?”
“好好好,我這就回辦公室去上班。今後一定多跟李主任商量,多向你請示報告。這檢查……”
“這樣吧,檢查就放在我這兒。如果李主任問起,你照實說就是了。”
我馬上起身,連聲謝了幾遍,然後樂得屁顛顛地回到辦公室去。我終於可以回來上班了!半年後,劉廣民被“雙規”,眼看復出無望,我才從某位領導嘴裏得知,當時嚴志軍是想對我斬盡殺絕的,成天在劉廣民的耳邊嘮叨。
劉廣民奈他不何,又覺得處理我這樣一個沒有關係沒有背景的小人物也不是什麼難事,便在局班子會上放出風來,要召開全局幹部職工大會,讓我作檢查,並宣佈撤銷我的副主任之職,以儆效尤。成局長在會上據理力爭,其他幾個班子成員也覺得過於小題大做,都沒有同意,劉局長這才作罷。我聽到這些真相之後,對成局長更加感激涕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