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畢業分配

1. 畢業分配

我屬於發育不良懂事晚的人,9歲才入學讀書,雖然沒留過級,可讀完大學已經24歲。畢業一年後,我終於正式參加工作,被分配到了現在的單位,那一年,我已經25歲。

按說,25歲的人什麼都懂,可我那時還像個懵懂少年似的,對外面的世界一竅不通,分配以前也不知怎樣推銷自己,分配時更是懵里懵懂,以至於我是怎麼分配到辦公室的,我當時都沒弄明白。

我清楚地記得,我到局裏報到的第一天,局辦公室的李主任接待了我。李主任大名志安,是個中等偏瘦的中年男子,終日西裝革履,皮鞋和頭髮一樣光亮照人,嘴巴上下颳得鐵青,看上去一塵不染,十分精神。他的精幹與我的萎靡形成鮮明對比,我站在他面前,一點信心也沒有。我拿着人事局開具的介紹信交到他手上,他從上到下打量了我了幾眼,嚴肅的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我心想,一定是我的樣子讓他覺得可笑呢。當然,李主任並沒有這樣說,只問了我一些諸如學的什麼專業,有什麼特長,對工作崗位有什麼樣的要求等。我初來乍到,對局裏的部門設置不是很清楚,不知道自己更適合從事什麼工作,就說:“我沒有什麼特長,一切服從組織安排。”

李主任仍是微笑,讓我聽通知,然後把介紹信夾放進抽屜,低頭去干他的事。我找了靠牆邊的一條沙發坐下,兩手相互絞在一起,偶爾抬頭時,見大家用異樣的目光看着我,我覺得很窘迫,立刻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讓我喘不過氣來。我有點坐立不安,想出去喘口氣。趁着李主任起身時,我朝他笑笑,低聲說:“李主任,您忙着,我還是出去等吧。”李主任不置可否,仍只是笑笑。

我逃也似的竄出辦公室,冷不丁迎面走來一個微胖的中年人,手裏夾着一隻黑色皮包。我只差三寸就撞上了他。我趕忙收住腳,抱歉地望着他。中年人用威嚴的目光看着我,令我不寒而慄。我猜想他可能是個領導吧,就擠出一副笑臉,說:“領導好!”

中年人的鼻子裏“唔”了一聲,並沒有打算理會我的意思。我忙往左邊一閃,想給他讓路,沒想到他也往左邊跨了一步,我還是擋住了他。我心裏一慌,又往右邊閃了一步,誰知他也又往右邊跨了一步,我又擋着了他!我心裏更慌,又閃了幾步,閃來閃去還是擋在他的面前。還是中年人沉穩,他乾脆站定,等我閃到了一邊,他這才皺着眉朝一間辦公室走去。我偷偷瞟了一眼,那間辦公室的門楣上釘着一塊考究的牌子,上面赫然寫着“局長辦”三個字!

原來他就是局長!我嚇了一跳。我從來沒見過局長,更沒跟這麼大的領導近距離地打過交道,沒想到第一次見面,就出了這種洋相。我能感覺到我的心跳得厲害,緊張得渾身發抖。還好局長也不認識我,要不然肯定會批評我一頓。我走到樓道口,一時不知該繼續站在這兒等李主任叫我,還是從這兒走出去。就這樣站了半天,沒有一個人來叫我。

第二天,我又來到辦公室。李主任的臉上仍是那種深不見底的微笑。他客氣地說:“小高,不是叫你聽通知嗎?你這麼急幹啥?”

我心裏很虛,不知他說的叫我聽通知是等一個小時、一天,還是等一段時間,又不敢多問,怕他嘲笑我沒見過世面。我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表示我聽明白了他的話。可我實在不知道這個時候該幹些啥。我在辦公室坐了幾分鐘,還是跟頭一天一樣,站到樓道口去。

好在第三天下班之前,李主任突然來找我,說:“小高,我帶你去成局長辦公室走一下。”

我聽說要去見局長,以為就是昨天見到的那個中年人,腦子有點暈,手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手心裏全是汗。我拚命對自己說:“鎮靜,鎮靜!”然後做了個深呼吸,這才平靜了一些。

我低頭跟在李主任後面,來到一間辦公室前,抬頭一看,卻是“副局長辦”。原來不是昨天那人,我稍稍鬆了一口氣,跟着李主任進去了。

“這是成局長。”李主任對我說。他見我東張西望,推了我一把,又笑着對成局長說:“成局長,這就是新分來的大學生高喜生,前天來報到的。”

我忙說:“成局長好!我叫高喜生。”

成局長對我點點頭,指指他面前的凳子,示意我坐下。我局促不安地站立着,說:“謝謝成局長,我不累。”

成局長呵呵笑道:“別緊張,坐下來嘛。”我這才筆挺地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

成局長從上到下打量着我,又把目光轉移到我的臉上,看了一會兒,這才說:“你的資料李主任已經給我看了,情況我都知道了。市裡開大學生畢業分配工作會議,是我去參加的。歡迎你加入我們這支隊伍。”

我忙起身說:“謝謝成局長,我一定努力工作!”隨手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

成局長又說:“我們這個局,並不算什麼好單位,很多年輕的大學生都不大願意分配到這裏。你是我們局裏這些年來第一個分配來的本科大學生,也算是給我們這支隊伍注入了新鮮血液吧。”

我聽到這裏,感覺十分溫暖。

成局長又介紹了局裏的部門設置、職能,問我對工作崗位有什麼打算。

我覺得成局長不僅和藹可親,還絲毫沒有架子,讓我馬上有了一種回到了家的感覺。想到自己即將成為局裏的一名機關幹部,並正式當上城裏人,我頓時感到熱血沸騰,對未來充滿了無限的憧憬。我馬上站起來,表決心似地說:“我個人沒有什麼要求,一切服從組織分配。不管分配到什麼崗位,我都會盡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為局裏的全面建設添磚加瓦!”可是由於緊張,我差點把擺在面前的一杯水給撞翻,我趕忙雙手把它扶住。

成局長微微笑着看着這一切,向我點了點頭。他對李主任說:“好了,就這樣吧。”李主任說:“行。”

我仍然站在那裏,希望繼續聆聽成局長的囑咐。我覺得他很像我鄉下的長輩,說話很客氣,讓人感到很溫暖,但他顯然比鄉下的長輩有涵養得多,在鄉下,即使是語重心長的關心教誨,也免不得捎帶上一些粗魯的髒話。

李主任輕輕推了一下我,提醒我該告辭了。可我當時沒弄明白,我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回過頭來看着成局長。成局長便和顏悅色地說:“小高,你先跟李主任出去吧,我們會儘快開會研究你的安排問題。”

我這才明白,剛才成局長對李主任說“好了,就這樣吧”,已經是在下逐客令了。我覺得有點尷尬,臉一紅,馬上跟着李主任出去了。

後來的事很讓我傷心。開完局黨組會後,李主任正式通知我到“行政執法科”報到。可是當我興緻勃勃地來到執法科時,卻是鐵將軍把門,一個人也沒有。我失望地回到辦公室,向李主任彙報這一情況。李主任馬上又去找成局長,半個多小時后,他陰着臉回到辦公室,對我說:“你坐一下。”

我本來就坐着,他為何還叫我坐?但我不敢這樣問,只得抬抬屁股,重又坐下。李主任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發了半天愣,又匆匆出去,快到下班時,他才回來,告訴我:“你還是再等通知吧。”

我心想,怎麼又要我等通知啊?不是研究過了,安排我在執法科上班嗎?這幾天,我利用空閑時間,專門了解了全局各個部門的設置以及職能,執法科是我們局唯一對外行使行政執法權、給局裏創收的部門。說實話,我聽說了這個安排以後,既激動又緊張,生怕自己干不好這項工作,給局裏抹黑。但我自己說過,一切服從組織安排,我只有不懂就問、勤懇敬業、努力工作的分兒了。誰知李主任又叫我“等通知”,到底是等執法科科長的通知,還是等李主任的通知呢?我很是費解。

又等了幾天,李主任終於正式通知我,讓我先在辦公室幹着,“熟悉熟悉情況”。我愣了一下,似乎明白,我去不成執法科了,而是暫時被分在辦公室,具體的工作就是打雜。我不知道為什麼結果會是這樣?後來終於有人告訴我,當時執法的羅科長向局領導明確表示不想接收我,說以我的形象無法履行行政執法的職責。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已是一年以後的事,我對辦公室的工作已經有些熟悉,並且在寫作上嶄露頭角,得到了李主任和局領導的肯定。我記得一年後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對着咖啡色的玻璃門瞧了瞧,裏面隱隱約約站着一個頭大、身長、腿短的矮個子萎靡男人。那個男人就是我。倘若我當時就知道這個消息,肯定會傷心死的,這太傷自尊了!

當然,我“被”安排在辦公室,並非壞事。大約老天爺就是這樣安排的,當你信心十足想要大顯身手時,偏偏讓你坐冷板凳;等你灰心喪氣時,它又突然拿出一塊餡餅,給你咬上半口,讓你嘗嘗甜頭,你就會感覺到生活中其實不僅有絕望,也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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