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目無領導
我寫好半年總結,打印出來,見李主任沒在辦公室,就直接拿去給成局長看。成局長看了之後,略微修改了幾個字,便叫我改好后交上去。
我發現我總是少根筋。我向來容易忽略一些小事,卻沒想到即使是小事,也暗藏玄機,對於別人來說,未必就是小事。
就在半年總結交上去之後的第二天,李主任忽然問起這事。我馬上表功似地討好說:“總結我已經交上去了。”
沒想到李主任臉上忽然現出一絲不悅,問:“交了?”
“是啊,交了。”
“怎麼就交了?”
我對李主任的反應有點莫名其妙:“上面催得急,我寫完了后,見你不在辦公室,就直接給成局長看了。他修改了一下,就讓我交上去。有什麼問題嗎?”李主任彷彿不認識似地看着我,過了好久,才淡淡地吐出幾個字:“交了就交了吧。”
我以為我寫的總結中,數據或觀點上出現了什麼問題,如果真是這樣,那就麻煩大了。就忙去拿出成局長修改過後的初稿,交到李主任手上,說:“李主任,這就是成局長修改了的原稿,你看看有什麼地方不對。不行的話我馬上改好,去把那份交上去的總結換回來。”
李主任看也不看我遞過去的初稿,陰着臉說:“交都交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我猶如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又問:“李主任,到底有什麼問題?”
李主任便不再答理我。我想,既然你不叫我把總結換回來,說明材料上並沒有什麼重大的問題。但到底是因為什麼惹得李主任如此不悅,我還是捉摸不透。
當然,後來我還是明白了個中原委。原來,這正是因為我“少根筋”的錯誤鑄成的。李主任畢竟是辦公室主任,我只不過是他的副手,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必須經過他的許可,並且經過他驗收。也就是說,我寫好總結之後,不該不經過他審查就直接報到成局長那裏,更不該就這樣上交,言下之意,就是我沒把他這個堂堂的正主任放在眼裏。
這是哪裏跟哪裏呀!我後來知道了這件事後,心裏直喊冤。辦公室許多文字材料,甚至可以說幾乎所有的文字材料都是出自我的手,每回寫完后拿給李主任審查,他總是稍稍瞄上一眼,就笑呵呵地說:“什麼審查不審查的,高主任,你的水平我還信不過?你只管交上去就是,我不用審查。”也正因為有了他諸如此類的話,我才放心大膽地寫,並最終釀成此錯。
過了沒幾天,成局長叫我去他的辦公室,問我:“小高,最近怎麼樣啊?”
我以為成局長在關心我,就感激地說:“謝謝領導關心,我最近還好。”
成局長笑眯眯看着我說:“是嗎?”
他這一句輕描淡寫的反問,把我嚇了一跳。我聽得出來,他的言下之意,並不是在關心我的生活,而是對我某方面的狀態產生了懷疑。我便緊張地問:“成局長,有什麼問題嗎?”
成局長見我已有所領悟,便收起笑容說:“也沒什麼問題。找你來,是想跟你聊聊天。最近工作還順利吧?”
我當時還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見他問到工作,便說:“還好,也就是那些事兒,不算太緊張。”
成局長“嗯”了一聲,表示理解,又問:“跟部門其他同志之間配合還好嗎?”
我想,雖然我們幾個同事之間多少產生過一些誤會,但到底還算配合得不錯,沒有影響過辦公室什麼工作。我說:“還行。”
成局長笑着說:“小高,你別老是‘還好’、‘還行’地打馬虎眼,好就是好,行就是行,別還啊還的。我直截了當地說吧,你跟李主任之間有沒有鬧過什麼意見?”
我說:“沒有啊!”我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因為雖然我偶爾對李主任會有點看法,但絕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敬重他的,怎麼可能跟他鬧什麼意見呢?
成局長說:“沒有就好。在一個部門裏,要說一點矛盾也沒有,那也是不現實的。我們都知道,事物就是在矛盾中發展變化的,沒有矛盾就沒有進步,我們不要什麼一團和氣,有什麼問題就提出來,解決了就是進步了。”
我對成局長的哲學修養很是敬佩,如果換作是我,就絕對講不出這麼有水平的話來,而且是結合工作講。我聽得不住地點頭。
成局長繼續說:“當然,我也不是鼓勵矛盾,特別是影響工作、破壞團結的矛盾,那樣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打個比方吧,比如你的寫作水平很高,別人都比不上你,這本來是你的優勢,但你照樣得謙虛,不能因此而翹尾巴,更不能因此而不把別人放在眼裏,這樣呢就更容易贏得別人的尊重。否則的話,就很容易製造矛盾,把自己引向大家的對立面……”
我忙插話說:“成局長,我沒有翹尾巴,我是哪樣的人嗎?”
成局長笑了笑說:“我只是打個比方,我並不是說你不謙虛。不過,話又說回來,即使你很注意,很小心,可能有些時候也會忽略別人的看法。雖然是無意的,但也會給別人造成錯覺,覺得你在驕傲,你目中無人。這是我們機關工作中很忌諱的東西,希望你注意這一點。”
我被他這個比方打得雲裏霧裏不知所以。照他的意思,我雖然主觀上沒有驕傲自滿,可客觀上已經造成了這樣的事實了。那麼,我什麼時候驕傲自滿過呢?我使勁撓着頭,一直沒想起來,因為我一向膽小怕事,為此我還恨過我自己。對於成局長語重心長的教誨,我只好抱着“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的心態,謹記在心。
這樣打了半天啞謎,成局長終於不經意地說到了正題:“好了,我們也不要扯得太遠了,我是相信你的人品的。哦,對了,我問你一下,你那個半年總結,給我看之前,有沒有給李主任看過?”
我一聽,原來李主任當時對我不滿,並不是因為總結中存在數據或觀點上的錯誤,而是因為沒給他先看,把狀告到成局長這兒來了。我心裏不由得惱火起來,這麼一點狗屁事,也值得斤斤計較,甚至告我的狀?我正想發作,但想起成局長剛剛說的,叫我不要破壞團結,便賠着笑,慚愧不安地說:“沒有。當時李主任出去辦事了。我看看上面催得急,就直接拿來請你審查。”
成局長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還以為你給他看過了呢。雖然我們都很放心你的寫作水平,可必要的程序還是要走的。小高啊,李主任也是老同志了,就連我都敬重他三分,何況你?我知道,辦公室許多事實際上都是你在做,但不應該因為工作做得多而產生什麼怨氣,更不能恃才傲物,以為自己能寫幾篇文章,就不把別人放在眼裏。我還聽說,你對趙曼麗參加這次培訓很是不滿,並因此對李主任個人有意見,這可要不得啊!”
我聽了成局長這番話,心裏十分委屈,幾乎要落下淚來。我哪裏不敬重李主任了?又哪裏因為趙曼麗參加培訓對李主任有意見了?我大聲抗辯說:
“成局長,我沒有!我真的沒有對李主任有什麼意見!”
成局長見我急成這樣,便做了個按壓的動作,示意我平靜下來。等我忍住眼淚,他才笑了笑,和顏悅色地說:“小高,我相信你沒有。但是,機關里人事關係複雜,可能你認為很小的事,其實別人會很在意。我只是給你提個醒,今後在這些方面呢,盡量注意些,不僅要考慮辦事的方便快捷,也要學會處理這些關係,注意必要的程序。話我就說到這裏,說過就過去了,不會對你有什麼看法。希望你也不要耿耿於懷,今後注意些就是。”
我神情恍惚地從成局長辦公室出來。我沒想到,僅僅因為我沒有把半年總結先給李主任看,就被他認為是我恃才傲物、不把他放在眼裏,就去成局長那裏打我的小報告,讓我接受了一堂思想政治教育課,這未免太小題大做了吧!
回到辦公室,只有小孫坐在電腦前上網。趙曼麗已經興高采烈地去參加“培訓”了。李主任不知道去了哪裏,我此時也不想知道他去了哪裏,管他娘的!我盯着空蕩蕩的主任辦公桌,心裏恨恨地想:原來你是個小人、偽君子!平時笑盈盈的表情全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心胸不知道有多狹隘!多自私!直到快下班時,李主任興沖沖地進來,高興地訴苦道:“今天劉局長又有客人吃飯。哎呀,趙主任這一走,我又要成天去陪酒了,真是煩死了!”
他的這句話,更讓我覺得虛偽、覺得噁心。你不就一心盼着去陪酒、去簽單嗎?現在如你所願了,為什麼要說出這種言不由衷的話呢?有什麼意思?誰不知道誰呀!
但我嘴裏並不敢說出這些話,甚至也不敢在表情上有半點的泄露,生怕我一旦有所疏忽,保不准他又去哪個領導那裏打我的小報告了,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我哪裏玩得過他?我勉強舒緩着面部肌肉,僵硬地笑了笑說:
“趙主任走了,當然你得親自出馬。”
李主任大約知道我被成局長教育過,相信我不敢再不把他當領導,便馬上笑盈盈地說:“高主任啊,說實在的,有時我真想找個借口跑掉,把這些接待的事情推給你算了。可是劉局長總是指名道姓地叫我去,我想躲也躲不掉啊!”
我覺得好笑,這麼大的年紀,玩這種自欺欺人的把戲,有什麼意思?我嘴上便說:“你怎麼能躲得掉呢?”
李主任笑着說:“好了,不跟你多說了,我得馬上去酒店,要不然就晚了,劉局長會不高興的。”說罷,神采奕奕地走了。
多年以後,我回想到李主任種種表情,對他這種“又要當婊子又想立牌坊”式的訴苦方式記憶猶新。事實上,我後來一直很理解他,也很感激他。若不是他,我哪裏能夠了解辦公室的種種世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