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第一節

第一部分

1.紅旗小學

古長書的辦公桌上放着一套新版縣誌。上面記載着,大明縣從明朝永樂八年置縣以來,在近六百年的歷史中,歷任縣官達七百多個,真正留名的不到十個。其中一個終生執政清廉,視百姓為父母,在一次治匪平亂中親自出征,死於土匪刀下,百姓十里送別,留下慷慨悲歌。還有個縣令,其職位是通過異途捐納所得(清代把花錢買官叫異途或捐納)。他的文化是只認識五個字,他的姓名加字號。一次在金安州行竊時被當眾擒獲,原來這個花錢買來的縣令竟是小偷加文盲。古長書的手在志書上摩挲着,彷彿觸摸着歷史的疼痛。他暗自感嘆,數百年興衰瞬間即逝,真正的好官能有幾人?

古長書無意去追尋歷史的蒼茫與久遠,他只不過是閑來亂翻書而已。當他重新把志書合上時,鉛筆不小心掉在桌縫裏了,好不容易才取出來。在古長書那凸凹不平的辦公桌上,有一條橫貫東西的縫隙,它會隨着氣溫的升降而熱脹冷縮,冬天小一點,夏天就張開到一厘米寬左右了。古長書任團縣委書記的三年來,這條縫隙就一直陪伴着他。縫隙成了他最熟悉的一道景觀。古長書喜歡抽煙,每次打開抽屜,都會發現從縫隙里漏下去的煙灰和紙屑落在文件上,有時鋼筆也會卡在縫裏取不出來。古長書說他們每天都在艱苦奮鬥,憶苦思甜。他在思路不清時,有時會突然來一聲渾厚的男高音《我的太陽》,把坐在古長書對面的顧曉你嚇一大跳。顧曉你說,古長書,你真有點帕瓦羅蒂的風格。古長書說,別說奉承話,我知道我的聲音一出來,就是“怕瓦落地”,當心砸了你的腦袋。顧曉你是個善於思考的女孩,她由縫隙展開了對貧困的聯想,還寫過一首名為《桌縫》的詩歌以言其志。

現在,這位天真活潑的團委副書記顧曉你興緻突發,跑到其他兩個辦公室看了看,笑嘻嘻回來說:“報告書記,我們團委沒一張好桌子,全裂口了。而且你這條縫最寬,桌子也最爛!”

“我是頭兒,縫隙當然也比你們的大。”古長書抬頭看看顧曉你的桌面,露出一臉壞笑,說:“你這條縫也不小呀!”

顧曉你怪怪地白了他一眼,那優美的睫毛在閃動之間,露出幾分調皮、不滿和莫測。“把我的玻璃板給你用吧。”顧曉你一邊說,一邊把她桌上的玻璃板取下來,放到古長書的桌子上。這塊玻璃板是她專門從家裏拿來的私有財產。

古長書推辭說:“留着自己用吧。你把玻璃板給我了,你那個縫就露出來了,會掉東西進去的。”

也許這話表達得不夠準確,容易讓人產生歧義,顧曉你嗤之以鼻地哼了一聲,又把玻璃板幫他擦凈了,噘着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開始給手指頭塗抹指甲油。

古長書站起來,點支煙,躊躇滿志地說:“等我們建成了第十所希望小學,我就要徹底改善一下辦公條件!把辦公室都弄得漂亮一些,裝上空調,讓大家呆在單位就不想走!”

“還差兩所就是十所了。”顧曉你說著,把旁邊的電扇打開,電扇便搖搖晃晃地吹起來。它已經有些年代了,吹風時發出刺耳的嘶鳴聲,像田野上出了毛病的拖拉機,聽來讓人心裏發毛。

古長書皺着眉頭說:“別吹了別吹了,一吹更熱。噪音太大了。”

古長書話音未落,電話突然響起來。是教育局打來的,說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城關鎮所屬的民辦小學——紅旗小學一群學生在柏樹下複習功課時遇到炸雷襲擊,一名學生當場死亡,十多名學生受傷。現在已經全部送到縣醫院搶救。古長書聽后臉色大變,向顧曉你說了情況,讓她留在單位,然後自己帶着照相機匆匆出門了。

古長書最怕孩子們出事。本來是高高興興的,一聽說這事,心情馬上一落千丈。雖說這是學校的事,是教育局的事,與他這位團縣委書記沒有直接的關係。但是,古長書是大明縣希望工程辦公室主任,他總感覺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注他們。

古長書風風火火地趕到縣醫院,看望受傷的孩子們。他們的臉都被雷電燒焦了,黑糊糊的,全都包紮成了白色,使病房瀰漫著一種恐懼氛圍,讓人想到在自然災害面前,生命竟然脆弱得不堪一擊。幾個老師在旁邊焦急地等待着,眼睛發紅,顯然是哭過着。古長書詢問了情況,拍了照片,就匆匆忙忙趕到了發生雷電故事的紅旗小學。

2.小官吏的大悲哀

紅旗小學離縣城只有十多公里,乘坐一段出租車,再走一里多山路就到了。學校只有四五間低矮的土房,上面蓋着當地盛產的石板瓦,一到夏天,石板上的高溫無法散發,教室就特別悶熱。自由活動的時間或下課時,孩子們一般不到操場上活動,而是到操場旁邊的大柏樹下嬉鬧或讀書。這是一棵百年古柏,鬱鬱蔥蔥,撐着巨大的冠蓋,一直是紅旗學校的象徵和標誌,也是學生們的第二教室。學生在樹下玩耍,可以避免炎炎烈日的強光照射。誰知就在這天午後,柏樹竟成了災難的元兇。憑天一個炸雷,悲劇就在瞬間發生了。古長書先到柏樹下,聲並沒看到什麼異常現象。看着學校破破爛爛不堪的房子,便心如刀絞了。他當團縣委書記的第一年,就到全縣所有危房的民辦小學去過,紅旗小學便是其中之一。去年,他曾經準備把紅旗小學列入希望工程建設項目,但後來資金用到比紅旗小學更差的學校去了,這所小學的維修改造便拖了下來。也是沒辦法的事,錢有限,而需要解決危房的學校又很多。顧了這頭,就顧不了那頭。古長書想,如果去年把危房改造一下,修幾間磚房,今天的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空寂的學校失去了往日的喧囂,學生今天破例提前放學了。兩個老師去了醫院,三個老師去了已故學生的家長家裏。剩下一個年齡大的女老師看校,她哭哭啼啼地向古長書講了事情的簡單經過。她說當時太陽很大,不遠處有塊烏雲,可沒有下雨的徵兆。突然聽到一聲炸雷,然後就有人驚叫,只見柏樹下所有的學生都倒下了,他們在瞬間失去了知覺,能夠動彈的都在努力往起掙扎。只見一個二年級的男生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老師和同學一齊上去扶他,一碰就從臉上掉下一塊黑黑的肉皮,粘在這位女老師的手臂上,怎麼甩也甩不掉,是一個男生拿來樹枝捅掉的。這時他們才發現這位掉了臉皮的二年級學生已經死了。他才八歲,眼睛睜得很大,頭髮燒得焦黃髮卷,襯衫也燒了大半,而且赤着腳,烏黑的腳丫子沾滿了泥土。大家猜測,赤腳可能是觸電致死的根本原因。古長書不敢再聽下去了,他想像得出災難的迅猛與慘烈。

古長書的心情無比沉重,在學校老師的帶領下,他到死者家裏看了看,拍下了照片。看到學生家長哭得呼天嚎地的樣子,古長書心都碎了。這位家長死了八歲的兒子,而古長書八歲的時候死了母親,是父親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八歲成了他心裏一道永恆的傷口,看到別人,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童年。他理解那位做父親的悲憤與絕望。與其說是雷電奪去他兒子的生命,不如說貧困才是悲劇的根源。

古長書把身上僅有的一百多元錢給了學生家長,自己只留了幾元錢做路費。他在返回縣城的途中,才遇到教育局和公安局的工作人員,他們也在往紅旗小學趕去處理雷電事故的。古長書跟他們聊了幾句就徑直往回走。他很生氣,不願跟他們多說,覺得他們反應太遲鈍了,事故都過去半天時間了你們才去,要是讓你們救死扶傷,等你們慢悠悠地趕到,人恐怕早就變成屍體了。古長書在心裏罵起來,假如我是縣長,老子非要讓你們改掉這些壞毛病不可,否則就統統免了你們!想到這裏,古長書狠狠地咬了咬牙關,又自嘲地笑起來。一個小小的團縣委書記,權力就那麼大,職位就那麼高,氣憤歸氣憤,埋怨歸埋怨,你有憂國憂民之心,卻無安邦治國之力,充其量只能發發牢騷而已。他想,這就是小官吏的大悲哀了。

3.古長書

古長書屬於那種牢騷不多,幹活不少的人。第二天把災難的照片沖洗出來了,他連同照片和文字材料快件寄給了省市兩級希望工程辦公室,希望他們了解一些具體情況。凝視着桌上那些凄慘的照片,古長書心裏升起一股悲情,他對顧曉你說:“我要到深圳去!你馬上給我準備幾千塊錢差旅費。”

顧曉你說:“到深圳幹什麼?”

古長書說:“求援!”

“你門道挺多的嘛!”顧曉你說:“把我也帶去吧,我還沒到深圳去過。”

古長書說:“你若不是女孩就好了,你是女的,跟我一道出去象什麼話?孤男寡女的,沒事就要惹出事來。再說你那麼漂亮,我偏偏又是個經不住誘惑的男人。”

顧曉你說:“我不怕,不就是說我們在一起住嗎?再說你又不是色鬼。”

古長書說:“可問題是,我並沒跟你在一起住過呀,這不是讓我背黑鍋嘛!”

顧曉你討好地沖古長書一笑,用撒嬌的口氣說:“書記大人,你就背一回黑鍋,讓我一道去吧!”

古長書擺擺手說:“你是金枝玉葉,我可不能有這份背黑鍋的獻身精神!”

顧曉你逼進一步,說:“你不敢獻身,那我就獻身吧!”

古長書被顧曉你的慷慨震動了。他知道顧曉你非常喜歡他,一直暗戀着他。可古長書是有家室的人了,而且夫妻恩愛,溫馨和睦。如果沒結婚,他會考慮顧曉你的。顧曉你大學中文系畢業,寫得一手好散文,人又漂亮,聰明能幹,性情開朗,在縣委大院是很顯眼的美女。前年入黨,去年提干。父親是政協主席,也是一個響噹噹的人物。顧曉你以前潦草地談過幾次戀愛,都吹了。二十四五歲了,還沒有固定對象。古長書就搞不明白,一個熱情似火的女孩,怎麼談戀愛卻漫不經心。可顧曉你對古長書是百依百順,照顧頗多。知道古長書常常不吃早點上班,便經常給古長書買早點帶到單位。每回出門,都要給古長書帶點禮物回來。聽說古長書感冒了,就連忙到外面去買葯,還要叮囑他按時服用。古長書心裏也喜歡她,可就是沒有說破,他不敢跨出這一步。從政的人是遠離浪漫的,口頭上總說張揚個性,其實隨時隨地都在抑制和扼殺個性,至少他沒有勇氣把心裏的所思所想表達出來。團委就這麼一個小單位,假如真是正副書記兩人相好了,以後就沒法開展工作,其利弊得失是一目了然的。

所以,古長書堅決拒絕了顧曉你跟他同去深圳的請求。他說顧曉你同志,一家不能沒有主呀,我們兩人都走了怎麼辦?我走了你就得在家看着,工作還很多。顧曉你說,我都成家庭主婦了。古長書說家庭主婦有什麼不好?家裏十來口人,持家過日子就靠你了。顧曉你儘管有點不悅,但還得服從。她到外面去買了一些古長書平時喜歡吃的零食,拎了一大包回來,往古長書桌上一扔,拉着臉說:“你帶在路上用的!”古長書說,“你這麼好,我都幸福得沒法活了!”顧曉你又哼了一聲,說,“又不帶我去,別假惺惺的。”

古長書要到深圳去,出發前,相關人員都要打招呼。這些都是管他的人。管他的人都是備受尊重的。他跟主管團委工作的縣委常務副書記賀建軍打招呼,賀建軍說:“你去吧,祝你滿載而歸。”他跟家裏的父親打招呼,父親說:“孩子,路上注意安全啊!”他跟老婆左小莉打招呼,左小莉說,“早點回家呀。”出發那天是從單位走的,顧曉你說:“時間差不多了,還不快滾!”

4.永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古長書離開了被大山包圍的大明縣城,去深圳了。每回去發達地區,一踏上遠去的列車,古長書就會感到一種逼人的時代氣息撲面而來。在車上他喜歡把腦袋伸出窗外,瀏覽野外景色,釋放山裏的沉悶。在城裏他喜歡到處走走看看,享受現代風情,沐浴都市魅力。強烈的貧富反差,又常常使他坐立不安,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思忖,我們大明,何時才能趕上這些地方呀?古長書不是自卑,而是焦急,之後便生髮一種熱血沸騰,很想拚命大幹一場奮起直追的隱隱衝動。他甚至希望,把對貧困落後的宣戰當成一種快樂來與大家分享。

古長書到深圳是會見老同學黃駿。他是深大集團公司總裁。古長書研究生畢業后,曾在黃駿手下做助手,是黃駿硬拖他去的。在學校時,古長書是學生會主席,黃駿是班上有名的富翁學生,一邊讀書一邊兼任着深大集團總裁助理,兩人就如同弟兄。儘管黃駿這助理只是挂名的,但身患惡疾的父親為了培養他,讓他兼任公司的事,參與公司的事務,從而得到鍛煉實踐。畢業后,黃駿就把古長書拉到他的旗下做助手。兩人配合得非常默契。

可身在深圳的古長書離老家太遠了,父親一個人在家,住在遙遠的西部,使古長書常常感到鞭長莫及,無法盡到一個做兒子的孝心。古長書幼年喪母,是父親一人把他拉扯大的。父親是郵政局職工,是負責分發報紙的,收入不高。他唯一的能耐,就是根據訂戶數量,在幾分鐘內把幾百份報紙分成不同的等份。可父親卻是縣城遠近聞名的名人。為了養活他這個兒子,父親堅持沒有續弦,始終一個人過着。那時候不少幹部職工都想着業餘時間做做小生意,父親不善經營,辦過一個小商店也弄垮了。於是父親從事了一項任何職工都看不起的事:在大街小巷拾酒瓶賣錢,以補貼家用。大明縣城民風純樸,自古輕商,平常用過的那些酒瓶,從來就沒有回收的習慣,全都當成垃圾扔掉了。不少家裏都堆碼着整箱的空酒瓶子,然後當成垃圾扔掉。古長書的父親得知酒瓶是可以賣錢的,便靈機一動,工余時間就做起了回收酒瓶的生意。他到各家各戶去收,別人也不要他的錢,還得感謝他把清理了廢物。大明這地方是個貧困地區,連乞丐都不去的。但酒瓶的那幾塊錢絕對是看不起的。喝酒剩下的瓶子一般都是扔進垃圾桶,人們懶得為那點錢去做一筆交易。古長書的父親就包攬了一個縣城的酒瓶,湊足一車就拉到市裏的酒廠賣掉,或由酒廠的人自由開車來拉。古長書始終記得一個細節,有一天,古長書放學回去不見了父親,他就滿街去找。後來在一個垃圾桶旁邊找到了父親,父親在垃圾桶里拾酒瓶時,看到報紙上有則有趣的新聞,他就蹲在那裏看起來,看着看着就在垃圾桶旁邊睡著了,頭上還有幾隻蒼蠅飛舞着。父親太累了,為了讓他多睡一會兒,古長書沒有叫醒他,陪他在旁邊坐着,用報紙給父親驅趕蚊子。那時物價低,錢很值錢。父親的辛勞不僅僅供養了古長書的學業,而且在古長書大學畢業前夕,居然花了四萬多塊錢修了一幢三層小樓房。鄰居都說他們家的房子是酒瓶子蓋起來的。這使古長書看到了父親的偉大。別人都看不起的事,都不願意去做的事,也許對你來說正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

可古長書心掛兩頭也不是回事,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是他大學畢業后的最大願望。古長書在深大公司做了一年半時間,有天,他的同學趙琴給他打電話,說金安市公開招聘公務員,問他願不願意回來參加招聘。古長書向黃駿說了自己的想法,他家的情況黃駿也是知道的。在黃駿的心目中,古長書是他最得力的助手,是一個難得的亮輔良弼。他協助黃駿處理了公司許多棘手的問題,使公司在新舊過渡時期保持了旺盛的發展勢頭。黃駿的父親把他當兒子看,甚至給黃駿做工作,一心要留下古長書。一個好朋友容易找到,可一個大公司的助手卻不容易物色的。可古長書又想念父親,堅決要回去應試公務員。黃駿說:“按我公司的情況,我實在是需要你留在這裏;按你家裏的情況,我應當支持你回去。我情陷兩難,你說我怎麼辦呢?”

古長書說:“你可以招聘一個比我更得力的助手,可我父親卻不能招聘一個比我更得力的兒子呀。”

古長書的這句話讓黃駿動心了。黃駿說:“你還是回去試試吧,能錄用是好事,可以滿足你的心愿;不能錄用也是好事,可以滿足我的心愿。”

古長書回去應試了,被錄用到金安市工業局。兩個情同手足的朋友就這樣分開了。黃駿打電話祝賀他說,“你以後有任何事,都可以找我。我們永遠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5.天生我才必有用

自從那次離開深圳后,古長書再沒到深圳去過。突然從商界轉入政界,古長書保持了一如既往的辦事作風,非常認真地工作着。第二年,古長書從工業局下放到大明縣當團縣委書記。他發現,這個生他養他的地方,在他讀書的七年時間裏,並沒有什麼大的變化。只是城裏人多了,擁擠了,更加凌亂了。在縣城周圍,山還是那樣的山,水還是那樣的水。政府官員們介紹縣情時,總是言必稱大明是個“資源豐富,貧窮落後,山清水秀,人傑地靈”的地方。每當看到那些光禿禿的山嶺、大面積的農村文盲和被污染的河流時,古長書就覺得官方的話很滑稽,他認為應當改成“山不清,水不秀,人不傑,地不靈”才更加符合實情。他不理解,幹嗎說假話都要說得詩情畫意。

古長書當團委書記的時候,他的同學趙琴已經和副縣長賀建軍結婚了。古長書跟趙琴在高中就是同學,後來同時上大學,又是在一所大學,古長書讀經濟管理,趙琴讀中文,兩人來往頻繁。作為初戀,雙方都留下了很多美好的回憶。但作為愛情,又是極其匆忙而又淺嘗輒止的,並沒有什麼刻骨銘心的東西。後來,因為一些說不上理由的原因,倆人便不明不白地分開了,戀人的身份隱退了,只是保持普通朋友關係。本科畢業后,趙琴回家當了老師,古長書就考了研究生。趙琴跟賀建軍結婚後,古長書也很失落,還有點醋意。他對趙琴說:“你都結婚了,扔下我單身一人。你說我怎麼辦?”趙琴笑嘻嘻地說:“我只有一個身體,只能嫁一個人。總不能再嫁給你吧。”古長書說:“那你就給我賠一個!”趙琴便給古長書做媒,在學校介紹了年輕教師左小莉。古長書覺得,趙琴看上的人一定不錯,就答應見個面,兩人也算一見鍾情,經過了幾個月的戀愛,就速戰速決地結婚了,九個月後就生下了孩子。按當地人的話說,這叫跨門喜,就是一結婚的當天晚上就懷上。可古長書說,沒那麼巧吧,我當時怎麼沒感覺到什麼呀。

都說大屁股的女人生孩子容易使上勁,左小莉屁股大,可生孩子時照樣遇到了麻煩。她不願採用剖腹產,嫌肚子上留疤不好看,便堅持要自然生產。可生了一天一夜還沒結果,急得古長書在產房裏來回踱步。左小莉筋疲力盡的時候,突然絕望地對醫生說:“大夫,這孩子我不生了!”大夫噗哧一笑,說:“由得着你嗎?你說不生就不生了?”

正在踱步的古長書突然停下來,然後向前跨了一步,沖左小莉說:“生,你給我使勁生!都說母親是偉大的,你馬上就要偉大了,別放着偉大不要!”

這句話還真激勵了左小莉,它使偉大變成了現實。在醫生的配合下,左小莉一用力,孩子就是露頭了。是個男孩,一出世就在床上撒了一泡尿。這孩子中氣很足,第一泡尿就拉出了一條弧線。古長書一邊撫摸着左小莉的額頭,感謝她的辛勤勞動,一邊看著兒子尿尿的地方,恍然大悟地對左小莉說:“難怪這麼難生啊,原來是卡住了,我兒子小雞雞是直的!”

大夫說:“他是尿憋出來的!”

古長書添兒子的這年,賀建軍就當了縣委常務副書記,成了古長書的直接上司,分管組織人事和黨群工作。賀建軍只知道古長書跟趙琴是同學,卻不知道他們在學校的那段情感經歷。在縣中學的家屬樓上,他們又住在一個單元。趙琴家住四樓,古長書家住六樓。古長書和左小莉夫妻每天都要從賀建軍家門前路過,有時也到家裏坐坐,誰家有好吃的東西,兩個女人之間也端上端下的。古長書與趙琴的同學關係,古長書跟賀建軍、趙琴和左小莉的同事關係,形成了一個團結和睦的整體構架。

古長書是個極要面子的人,他知道,活在世上,要受到大家的歡迎和尊重,就得有出色的工作和驕人的成績。否則就是給同學丟臉,給同事丟臉,也給家人丟臉。一個郵電職工的兒子,讀了研究生,做了團委書記,取得這一切成績都是來之不易的。不管別人怎麼看他,他都覺得自己應該珍惜自己。所以,在他擔任團委書記以來,他每天都在拚命工作。希望小學從一所建到八所,所有的錢都是他從上級團委和希望工程辦公室跑來的。在貧困地區,就地生財是一種能耐,異地要錢也是一種能耐。古長書在當學生會主席時,就練就了一套嘴上功夫。做了團委書記,這功夫便大放光華了。在一些有企業家和官方參加的彙報會上,他能把孩子們上不起學、沒地方上學的情況,說得大家眼淚汪汪,每個人的座位旁都放着一疊濕濕的紙巾。掌權的人,有錢的人,不管他們紅也好,黑也好,反正都是生兒育女的人,古長書就是通過他們對自家小孩的比較,來要喚起他們的良知,讓他們的同情心來一次大爆發。見古長書說得那麼可憐巴巴的,情也動了,淚也流了,伸手援助一下似乎也易如反掌,頂多只是讓他們的座騎檔次低一點。於是,便有了一筆又一筆希望工程捐款,有了一座又一座希望小學,也有了無數的對未來生活的美好憧憬。

所以古長書常常對顧曉你說:“在縣裏我是團委書記,一出門我就是孫子!”

顧曉你俏皮地說:“不要對組織這樣講話,為了孩子們,你就心甘情願當孫子吧!”

當然,古長書馬不停蹄地拚命工作,在他個人的意願中,他還是想通過出色的成績使自己理直氣壯地提拔起來。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在他看來,儘管當官不是唯一的動力,但一個行政幹部,想當官總不是壞事。對於權力的嚮往,古長書在大學時代就有了。他曾經不遺餘力地競選學生會主席,不遺餘力地提高自己在同學中的威信,不遺餘力地爭取入黨。當這一切都如願以償之後,他才領會了“進步”的意思。古長書是學經濟的,可他閱讀了西方大量的權力學著作。他發現,追求權力是人的天性,世界上只有不喜歡當官的人,卻沒有不喜歡權力的人。哪怕是寺廟的和尚,他們也有爭名奪利的時候。古代一些隱士,大抵都不喜歡當官,那是他們想逃避現實的紛爭與矛盾,通過遁世隱身來顯示自己與眾不同的清高。可在他們的潛意識中,並非沒有對權力的慾望。古長書只反感一類當官的人,沒什麼本事,卻官癮很大。沒什麼職位,卻官架子很大。他們常常把空話說得實實在在,把假話說得真真切切,把大話說得豪情滿懷。聽起來是真理,用起來是廢話,不過是用空洞的思想填滿了空洞的時間罷了。表現上,這種領導把自己的時間豐滿了,可他卻把大家的時間抽空了,他已經從時間上奢侈腐化了。與其說是他在開會,不如說他在扼殺光陰。與其說他在浪費時間,不如說他在浪費職權。所以,在他看來,高明的領導,首先要做一個時間的智者。

當官就是比不當官好。你想辦什麼事可以指揮別人,別人想辦什麼事還要請示你。就在這請求與指揮當中,便體驗出些許難以言傳的妙趣來。儘管古長書只是一個小小的團縣委書記,可對於一個有志於從政的人來講,總算邁出了第一步。閆王不嫌小鬼瘦,團縣委書記大小是個官。只要有了第一步,才會有後面的前進步伐。人們常說從政的人,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等你能力增強了,閱歷豐富了,工作出色了,可年齡又過去了。古長書趕上了一個風華正茂的好年齡,也趕上了一個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好時代。

6.古長書的昵稱

古長書不是一個盲目的為官者。他對於權力的研究思考遠比一般為官者要深刻得多。把權力作為審美對象的時候,權力是最美的,也是最有魅力的東西。權力的魅力,在於使用權力時的快感,這種快感的產生是由心理愉悅和生理愉悅共同引起的,它會刺激大腦皮層的興奮。這是權力的美學特徵之一。在一個等級森嚴的社會制度里,領導連開會都坐在眾目睽睽的顯要位置,權力帶來的其他好處就自不必說了。他曾仔細研究過,為什麼有的領導喜歡在文件簽字批示?一是簽字的政治功能,它既是為了表達領導的主張與傾向,是手跡的證明,也是一種權力符號。二是簽字的本身作為表達主張、安排工作的一種方式,它具有一種特殊的美感。當了領導,就必然賦予了他諸多政治體面。在以集團為單位的群體中,他是最榮耀的一個人。所以對領導最重的處理,就是取消這種榮耀——撤職,對領導最高的獎賞就是增加這種榮耀——提職。所以“撤職”成了官場中最具有震懾力的關鍵詞,撤去的不僅僅是烏紗帽,而是取消了政治體面和相關利益。

古長書在團縣委的工作是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的。向來,在縣委大院裏,團委都是不起眼的部門。支農的時候下鄉,檢查工作的時候跟隊,哪裏需要人縣委隨時抽調,就象麻將里那張叫“聽用”的閑牌。除了跟戴紅領巾的學生打打交道,沒有什麼令人耀眼的工作。可古長書硬是把團委搞得翻天覆地了。每年有幾所希望小學建成,上不了學的孩子們有了讀書的安身之所,解決的都是實際問題,那種高興自不必說。每一所希望小學落成開學,縣委書記都要親自去剪綵,孩子們穿着破舊衣服,戴着鮮紅的紅領巾,用黑黑的小手獻上鮮花的時候,他們最切身的感受就是黨和國家的溫暖。這個時候,古長書和其他的領導者們,便有一種成就感了,依稀能看到未來的建設力量。看孩子們臉上笑的那個幸福模樣,好象祖國的棟樑之材全在這些小村子裏了。

可古長書不能自滿,不能給人一種停滯不前的感覺。他必須讓自己也讓別人感到他是永遠充滿活力的。所以,當紅旗小學發生雷擊事故后,他要下決心改變這裏的就學條件。雷擊是一種非常意外的事故,也許古柏樹下永遠不會發生類似事故了,但紅旗小學那些破舊的校舍讓人揪心,什麼時候出問題很難說。他確實沒有門路在其他地方要錢了,老同學黃駿便成了他的首選目標。這便是他深圳之行的首要任務。

古長書到達深圳是一個清麗的早晨,黃駿親自開車去接他。在車站,黃駿緊緊擁抱着古長書不肯鬆手,古長書簡直有點不適應這樣,感覺有同性戀的味道。古長書說,本以為,你會兩個人來接我的,怎麼還是一個人啊?黃駿說,沒辦法啊,先是沒時間戀愛,還是單身。好不容易談了一個,又沒時間結婚。她在香港,如果在深圳,她會一道接你的。你給我帶你兒子的照片了吧?古長書說,這我沒忘記的,我就給你帶了些照片,不僅僅是我兒子的。

黃駿把古長書安排在深圳最好的五星級賓館。對深圳古長書非常熟悉,沒有旅遊觀光的內容,也沒有那份情致。古長書深圳之行的全部目的就是求助於黃駿,可他卻一直不好意思開口。到了晚上,黃駿主動說:“說吧,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的?”

古長書就拿出了紅旗小學雷電事故的照片,說:“這看看這個吧。”

“原來是公事啊!”黃駿看了看照片內容,心裏就明白了。他不說話,一直拿着照片反覆端詳。對於生長在深圳、一直過着優越生活的黃駿來講,從來沒有見過這種貧困。死去的學生,痛哭的父親,醫院的病房,破舊的校舍,都使黃駿感到震撼。

古長書說:“你知道嗎?雷電事故后,那些孩子們見了那棵柏樹就有種恐懼感。可他們不能不上學啊!”古長書在跟黃駿述說的時候,說得眼睛都紅了。他自己都不明白,那天在現場他都沒動情,見了老同學卻動情了。

黃駿說:“那你也用不着專門跑到深圳來呀!打個電話就不行了?”

古長書說:“還不是想看看你嘛!”

“你應當知道我的,我也是個熱心於公益事業的人。可我一直沒向西部捐過錢。為什麼?擔心所捐的錢不能用到該用的地方,如果被有部門截留使用,或貪污了,好心就變成了壞事。”黃駿說:“我給你五十萬吧。隨你怎麼開動我都不管。”

古長書說:“我代表孩子們感謝你。我們會出具相應收據,會在希望小學建成時樹碑立傳的,把捐款人的情況寫上,讓孩子們記得。我們還可以提供學校建成后的照片或影像資料。這方面你放心。總之,我們會把事情辦得明明白白。”

“我說過了,想怎麼開支你就怎麼開支。”黃駿說:“說實話,你在我公司時,把我的公司當成自己的公司在干,給我創造的財富何止區區五十萬呢?我知道的,那時,我剛從父親手裏把公司接過來,一旦在新舊交替的過渡時期失手,那損失最低也是按百萬計的。爸爸在什麼時候都念叨你的。”

古長書聽到這話感到溫暖如春,他也正是衝著這個來的。他想黃駿絕不會拒絕他的請求,但他沒想到他會給這麼多,出手就是五十萬。古長書說:“別的我做不到,但我可以在學校給你樹個大碑!”

古長書在深圳沒有遊玩。他做了件讓黃駿特別感動的事,陪黃駿的父親。在深圳停留四天時間,就整整陪了黃駿父親四天時間。陪他吃飯,陪他睡覺,陪他聊天。人老了,身體又一直不好,雖說有保姆侍候,但那不是親情。黃駿又沒時間陪在父親身邊。所以,古長書就扮演了兒子的身份,讓老人儘可能地減少一些孤獨。古長書離開深圳的時候,是從老人的別墅里走的,老人家激動得鼻涕都流了。黃駿說:“書,你看我爸多喜歡你。”書是黃駿對古長書的昵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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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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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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