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節
5.領導跟你交談的時間
古長書是個粗中有細的人。第二天上班后,他特意給賀建軍打了電話,讓他給幫忙弄點燕麥面。賀建軍感到為難,說:這東西現在難找啊,農民都不種,我都沒見到過長成啥樣子。古長書說:你給問問高寒地區的鄉鎮幹部,說不準什麼地方也有的。賀建軍說,那我給你留意着,要不就給他們下個死任務。還有一個辦法,就是讓他們今年種植一些,明年吃吧。古長書說,那太麻煩了。放下電話后,古長書想想也好笑,為弄到一點燕麥面,居然給縣委書記打電話,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了?不過他想也沒錯,特殊的時候,小題大做是值得的。
不知賀建軍費了多少周折,半個月後他才弄到手。賀建軍到市委開會時,趙琴和他們的兒子也一塊兒來了,趙琴是來檢查身體的。一家三口來到了古長書家裏。兩家人兩年時間沒在一起過了,非常親切。一進門,左小莉就拉住了趙琴的手,趙姐趙姐地叫得親熱。兩個孩子則到了另一個房間,玩玩具去了。趙琴對左小莉說:“你調走後,大家一直念你的。只是走的太急了,說走就走了。朋友們都沒聚聚,連頓飯都沒吃。”左小莉說:“那次是急,辦好手續就要在新學校上課,哪有時間逗留。”兩家人雖說相好,但從來沒有在一起吃過飯,所以這天聽說趙琴和兒子也要來市裡,左小莉專門在飯店訂做了一桌菜,讓他們送到家裏來。飯店太正規了,家裏畢竟要溫馨一些,氣氛要好一些。
飯後,趙琴和左小莉關在房間裏敘舊去了,談她們女人的話題。兩個孩子玩自己的。古長書和賀建軍就在客廳里聊天。
賀建軍突然想到帶來的兩斤燕麥面還沒交給古長書,便取出來給他。賀建軍說:“你可是逼我向下面索賄的。雖說價值不到十塊錢,可一個鄉長腿都跑腫了。多麼不容易啊!”
看着一大包燕麥面,古長書喜不自勝,說:“鄉長腿都跑腫了?他也太脆弱了啊,下次讓他當副鄉長。”
這話讓趙琴聽到了,說:“古長書,你也太無情無義了,給你幫忙還落得這個下場。”
古長書說:“你知道么,當鄉長的,就不能太斯文!”
賀建軍說:“玩笑是玩笑,你別說,現在的鄉鎮幹部,還真是比以前嬌氣了。”
古長書說:“是啊,一嬌氣,精神狀態就顯得懶散了。”
賀建軍說,他喜歡偷襲幹部,常常趁他們不備的時候跑下去看看。有個副鎮長是個女幹部,長得還算漂亮,成年累月什麼事都不幹,她的工作都讓男人們做了。她喜歡打麻煩,輸了是不給錢的,贏了是要收錢的。她輸了,男人就摸一下她的乳房抵帳。所以,鎮上的男幹部就喜歡跟她打麻煩。機關因為她,差不多就亂了。她就是我們幾年前,急於提拔女幹部時提拔起來的,事實上,她就不具備領導能力。
古長書聽了直樂,說:“撤她了嗎?”
賀建軍說:“撤了。我恨不得撤她兩次!”
古長書覺得賀建軍下手太狠,也不給她一個轉變的機會。他說:“一之謂甚,豈可再乎?”
賀建軍說:“下一步,我要下功夫整治一下幹部隊伍。特別要把一些庸官趕下台。”
古長書說:“這種人在台上誤事。如果一個部門的領導平庸了,那機關肯定沒有生氣。”
兩人就這樣聊着,一直聊到十二點了才離開他家。送走賀建軍一家,古長書就想,明天就給汪書記把燕麥面送去。
汪書記就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在讀研究生,那是他的掌上明珠。古長書明白,兒女們都是金貴的,心裏裝着別人的子女,比裝着大人更有價值。那天晚上古長書因送一份急件到汪書記家去,特意把賀建軍送來的燕麥面給他捎去了。光帶燕麥面不行,還帶上了配菜——一塊又黑又硬的煙熏臘肉。臘肉是農民自家用柏樹枝熏烤出來的,非常正宗。這晚正好汪書記女兒也在家裏。古長書從包里取出那包燕麥面,說:“別人送我一點燕麥面,不知你們喜歡不喜歡,送你們嘗嘗。”汪書記說:“這是我女兒最喜歡吃這東西。你是怎麼知道的?”
古長書說:“我自己喜歡吃,就以為別人也喜歡吃。”
汪書記夫人聞了聞燕麥面的味道,沉醉地吸着鼻子,向裏面叫道:“孩子,古主任給你捎來了好吃的!”
聽說有了燕麥面,汪書記女兒從裏面房間跳出來,歡天喜地地說:“天啊,竟有這種寶物!古主任,小女子有謝了!”
古長書是第一次見到汪書記的女兒,連名字都不知道。但看得出是個青春時尚,學生氣十足的女孩。古長書端詳她一眼,擺擺手說:“你可別謝我。要謝,就謝天謝地,高山上竟能生長出這種奇珍!”
女兒纏着媽媽現在就給她做。臘肉皮厚,本來又用柴煙熏過,要用火燒了肉皮,熱水浸泡后才能清洗烹飪,程序很麻煩的。娘母倆就拿着燕麥面和臘肉到廚房去了。
汪書記平時在下屬面前言辭不多,儘管也顯得平易近人,但又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他早先畢業於農業科技大學,是從最基層的農村幹部出來的,一直升任至省委組織副部長。前幾年到金安市當市委書記,依然跟農民感情深厚,燕麥和臘肉自然使他想起了過去在鄉村工作的歲月,他就拉起了家常,給古長書講起了他以往的經歷,講農民的樸素感情,以及遇到的各種趣事。汪書記很深有感觸地說:“那時農民比現在笨,但特別誠實。那時的幹部比現在苦多得,工作作風也比現在紮實,對黨的事業特別忠誠。現在時代進步了,可我們的工作幹勁退步了,國家幹部嬌氣了。”古長書認真聽着,偶爾也插插嘴,把他的一些想法也講給書記聽。
兩人談笑風生了三個多小時。回家的路上,古長書熱血沸騰,兩腿生風,他尋思着,領導跟你交談的時間長短,大抵取決於他對你印象的好壞,也取決於雙方共同話題的對稱度。這些因素,可能放大一個人的政治慾望,也會影響一個人政治理想實現的可能性。
6.秘書亂政
李修明當副市長后,就在市政府上班了,他一直沒到市委辦來過。有天開會遇到古長書,悄悄對古長書說了件很隱秘的事情。李修明說,前幾天一個朋友告訴他,市委辦的個別秘書跟領導下去時,背着領導收受紅包和其他禮品。有的紅包是替領導代收了,但並沒有轉交給領導本人,下面卻以為領導收受了財物。李修明說:“這個現象,以前我當主任時也聽說過,因為當事人調走了,就不了了之。現在又出現這種情況,不可小視它的危害性。所以我給你通通氣。”李修明後面的話沒說清,但意思是很明白了。古長書咬咬牙說:“李市長,你放心。這事出在我手上,我會處理好的。”
古長書感到很不安。自己才上任多久,手下的秘書就出現這種嚴重問題。據他所了解的情況,大多數領導都是廉潔自律的,只是領導身邊的個別人管不住自己。他們到下面去了,自信是領導秘書,是無冕之王,一些部門和個人要求他辦事,偶爾也替他們美言幾句,就自以為了不起了。收一次紅包是小事,慣壞了德行。不知道內情的就以為領導都這樣,有送必收。一些領導本來很廉潔,卻因此沾惹了一些謠言,他們本來不錯的形象就讓秘書們給搞壞了。古長書認定,這是一股歪風,必須殺一儆百,以儆效尤。這第一個問題秘書不嚴肅處理,今後他這個主任還怎麼當下去?還能鎮得住台嗎?下面的人還把你當傻瓜呢!
可秘書也有秘書的苦衷。哪個行政機關的工作人員都有加班費,可市委辦和市政府辦的秘書就是沒有。也不知從什麼時候形成的規矩,說是秘書的加班費不好計算,總是零零星星的,就乾脆不給了。他們的節假日大多在領導屁股後面過的。而且有時候領導用人不盡人情,他才不管你什麼特殊情況。市委辦小王去年冬天結婚,給了一周假,籌備就花了五天時間。新娘是省日報的編輯,來金安要坐四個小時火車。完假的前一天他們才舉辦婚禮。新婚之夜入洞房不久,就接到緊急通知,說某縣地方小煤窯發生瓦斯爆炸事故,傷亡慘重,要他趕快跟隨領導下去。小王只好從熱乎乎的被窩裏爬起來。事後同事取笑他,是不是還沒碰老婆就走了?小王說碰是碰了,第二次才開始就要走人,慾火變成了怒火,邊走邊冒!所以此後,小夫妻見面的第一件事就是先親熱一回再說,免得中途讓工作攪黃了。
古長書決定,以“全面提高辦公室人員的政治素質和業務素質”為主題,進行一次內部整頓。他特彆強調指出:“秘書人員不僅僅是為領導服務的,同時也肩負着維護領導形象的重要責任。哪怕你們不能維護,不能美化,但也不能破壞領導形象呀。你們都是有前途的人,都是聰明人。可你們有前途,不能去自毀;你們要從政,但不能做圓滑的政客;你們聰明,但要聰明在正路上。凡是貪官污吏有多少笨蛋?他們都聰明,就是腦子用歪了。我知道你們做秘書的辛苦,別人有休息時間,你們沒有。經常加班加點,卻又沒有加班費。哪裏有急事,半夜三更也要出發,說走就走。家人有怨言,你們也有怨言,都不願把怨言說出來。這些我都知道。如果你們偷偷摸摸在外面收受禮品,我不能容忍;可你們這麼辛苦,又沒有加班費,我也不能容忍。怎麼辦?從下月起,平均每人每月按十五天加班費計算,補足你們的辛苦錢。補貼費要走明路,不能含糊不清。”
這樣一來,秘書們都高興了。以前沒日沒夜地干,他們覺得冤,又不好意思為那點小錢開口,可心裏又不是滋味兒,所以有時就想趁工作之便撈點油水。現在給加班費了,辛苦的報酬明朗化了,這是保護工作積極性的一個重要措施,讓他們確實覺得古長書是個領導角色,能把這事處理得妥當,人人滿意。
先做好人,再做惡人。古長書沒有手下留情,這次他豁出去了,他要顯示他處理人的膽量了。古長書覺得,在政黨機關,用人算不上什麼膽量,處理人才更見膽量。在秘書隊伍里,有的是正處級,有的是科級,有的沒有級別,情況不一樣,但人人都有一點小背景的。特別在處理人的問題上,一不小心就會惹火燒身,招來一些看不見的攻擊,甚至還有可能在背後放暗槍。他把收受禮金的那個秘書挖出來了,先讓他主動把錢退回原單位,然後再進一步處理。
當然,他這樣做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這個秘書是個研究生,業務上是比較過硬的,又是常務副書記張常忠的私人秘書,據說是張書記親自點名要來的。大凡領導親自要來的私人秘書,只要領導不出問題,哪一個最後不是體體面面離開的?干幾年之後,出去時大小也有個一官半職。無級別的變成了科級,科級的變成了處級,副處的變成了正處。因此打發這個秘書走,不僅是要得罪秘書本人,還有可能得罪張常忠。張書記是做領導的,可能心胸要開闊一點,但秘書本人卻是得罪定了,心裏恨死他了。古長書不能因為有人恨他就不處理,坐了領導這個位子,哪有不得罪人的?古長書要儘可能地讓他恨不起來,這就需要把工作做到位,要讓他覺得古長書的做法並不可恨,至少是可以理解的。
古長書非常謹慎地找張書記彙報了情況,張書記也感到吃驚。他問古長書打算怎麼辦?古長書說:“讓他調走,另行安排。”
張常忠沉默許久才說:“他平時表現很不錯的,是一時糊塗吧?”
古長書看出來,張書記是有點捨不得。古長書說:“那就不能管那麼多了。他糊塗也好,不糊塗也好,這事的處理要有一個明確的態度。”
張常忠說:“你覺得調走是最好的辦法嗎?”
“是的。處分太重,批評太輕,調走最好。我們不能給予太多的遷就。”古長書看着張常忠那戀戀不捨的樣子,有點生氣,也有點激動。古長書就把話說得很重了:“在下面替領導收受禮金,然後裝進自己腰包,你想想這有多麼可怕!一顆老鼠屎壞一鍋湯。秘書班子今後怎麼辦?下面怎麼看我們的領導和領導秘書?秘書是服務的,是輔政的,但象他那樣下去,秘書就會亂政!市委市政府整個領導集體的形象就會毀在這種人手裏!”
7.官再大也有個人情義
“秘書亂政”,張常忠重複着古長書的話。他感到了這事的嚴重性,辦公室是他這個當常務的領導分管的,出了問題理當處理,他要阻攔的話就講不通了,古長書就會對他產生意見。古長書的能量他是清楚的,腦子裏總是比其他人多一根弦,市級各部門誰都知道他古長書“有兩下子”。作為秘書長,古長書有他的職權範圍,市委分管領導不能過多干預。再說他張常忠自己物色的秘書竟背着上面替領導收受禮金,裝進自己的腰包,這本來就很惡劣了,這也使他臉上無光。張常忠最終還是點頭說:“好吧。你再給我物色一個秘書。”
古長書說了自己的想法,把這個秘書調走,交由組織部負責重新安排工作。物色新秘書的事也由組織部負責,由辦公室進行業務素質考察。張書記沒有再說什麼,點點頭,心事重重地走了。
為使張書記儘快有新的秘書,當天下午,古長書就找到組織部劉部長,請求重新給那個問題秘書安排工作,調離市委辦。劉部長問究竟是什麼原因要調離他,古長書說不適應辦公室工作,劉部長就一笑,說這個說法太籠統,太寬泛了,我不聽含糊其詞的東西,你要說就給我說具體一點,否則你就沒道理動他。古長書看來劉部長也是不好糊弄的,只好把事情的真相原原本本跟他講了,劉部長說,原來這樣啊,你要知道,你們那個秘書班子的人,不僅僅是替領導收禮,還有好多時候在替我當組織部長呢。我是專業的組織部長,他們是業餘的組織部長。古長書就笑,說你那個位子好啊。劉部長說,收受禮金的那個秘書他認識的。研究生,研究生,對政治越研究越陌生,真不知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搞的,調走了他,可別又來一個膽大包天的啊。古長書說,下次調秘書進來,政治上由你們把關吧,我們負責業務方面的考察。
這位問題秘書調到了市工商局作一般幹事。之後,辦公室還給他舉行了一個象模象樣的歡送會。為了給他足夠的面子,歡送會上,古長書說工作需要,本人要求調走,不好強行挽留。他還熱情洋溢地讚揚了該同志,充分肯定了他近些年來的工作成績。儘管古長書把話說得很體面,但不明不白地調出常務副書記的秘書,在市委辦還是引起了一點小幅振蕩,其實私下都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調走了。大家也都感到古長書並不是個笑面菩薩,還是能下手的,而且下手時又快又重。
散會後,古長書回到辦公室,發現顧曉你正站在他門口等他。上次見面,顧曉你已經提出,為了他的政治前途和她未來的婚姻家庭,不再跟他來往了,昔日的熱情正在慢慢消退下去。現在突然來找他,而且事先沒給他打招呼,古長書感到有點意外。
古長書說:“你怎麼突然來了?一個招呼也不打?要是我不在呢?”
進門后,顧曉你說:“秘書長,我是想請你幫忙的。來不得打招呼了。”
古長書說:“你儘管說,能幫的我肯定要幫的。”
顧曉你就直說了,她年底要結婚,男朋友在市裡工作,她在下面縣上,她希望在近期調到市裡來,調來后再辦結婚手續。否則兩地分居,又是七拉八扯的,多不方便。
古長書想,上次她提到過調動的事,可並沒有讓他幫忙啊。古長書說:“象你這種多情的女孩,時間長了,保不準又在縣上找一個。”
顧曉你沒心思笑,嚴肅地說:“秘書長,我可沒給你開玩笑。這回真是來求你了!”
古長書不笑了,正襟危坐,一本正經地說:“那你說說具體情況吧。是你自己聯繫單位,還是我幫你聯繫單位?需要我做哪些工作?”
顧曉你說,她男朋友已經給她幫忙聯繫了接收單位,在團市委,這單位比較對口,人頭熟,業務也熟。但現在調動工作,光有接收單位同意不行,她是黨委系列的人,還得由組織部門通過才行,她男朋友找過組織部,組織部說是人事安排非常緊張,要等一段時間,一拖再拖,都拖半年了。昨天又去找了,還是不能辦。所以就請古長書出面通融通融。
古長書沒有推辭,他跟組織部的劉部長關係還是不錯的,至少劉部長對他印象不壞。他很清楚市委秘書長這個職務的權力內涵,在外面說話的份量並不比組織部長差多少。組織部是管幹部的,管着全市及各縣區的處級幹部。而市委辦是市委的核心辦公機構,在市委機關算是第一部門。因此可以這樣說,在市委,他們是旗鼓相當的兩個重要部門。市委秘書長出面說話,組織部長就不得不考慮。再說,市委辦剛剛打發一個秘書出去,正好缺少一個秘書名額,這事兒由組織部來選人,這是件頗具功利性質的好事。現在要求調動的幹部太多了,組織部門隨時都有一大串要求調動的名單,這就可以給他們一次做人情的機會。所以在顧曉你的事情上,古長書就爽快地答應下來,他很慷慨地說:“你的忙我都不幫的話,我古長書就不是人了。”
顧曉你一個莞爾,說:“看來你還是個人。”
古長書說:“而且是個好人。”
顧曉你說:“那我就不多說了,這事就拜託你了。我回去等候佳音。”
古長書覺得奇怪,本來他們之間應當是很隨便的那種。可顧曉你一反常態,在他面前變得如此低調和謙遜了。說實話,古長書一直覺得自己欠着顧曉你的一份情債,這麼長時間以來,她從來沒給他出過難題,但顧曉你對他過分的客氣使他有些難受,好象一下子拉開了許多距離。所以在她的事情上,古長書是無論如何要幫忙的。此前,他從沒用自己的權力為別人辦過私事,但這回要破例了。官再大也有個人情義。他得去求劉部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