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陪領袖跳舞

第7章 陪領袖跳舞

知道你要來採訪,郭副團長跟我打了招呼。排練正忙,我也沒來得及認真準備。就照你說的.想到哪兒講到哪兒吧。

1959年,我剛滿十二歲,參軍進了空政文工團,在學員班學舞蹈。1963年4月的一天,政治助理老吳同志找我談話,說讓我去中南海出任務,陪中央首長跳舞。

談話后。一位經常去中南海出任務的老同志咬着我耳朵說:“小工,這回你可以見到毛主席了!

“真的?”我叫出產,馬上又捂住嘴,不知是怕泄密還是怕心從喉嚨里蹦出來。我簡直高興暈了。

事後才知道,組織上從我們學員班十二名女孩子中選了五名去中南海出任務,是經過嚴格政治審查的。那時講階級出身,要查幾代;個人表現也要查,政治思想要求可靠。

我們是每星期三、星期六去中南海,穿便服。我沒有便服,向老同志借了一件凡爾丁的夾克衣。

當時空政文工團在燈市口同梧夾道七號,據說過去是曹汝霖七姨太的公館。我們去中南海出任務的女文工團員一吃過晚飯就聚在院子裏。六點多鐘,中南海開來一輛吉姆車,我們七八個女團員擠擠挨挨坐進去,由北海那邊駛入中南海。

車停在一棟建築的門口。我們腳步輕盈匆促地走過一條長廊,看到一大扇敞開的紅門,門額上寫有”春藕齋”。這裏就是我們陪領袖跳舞的地方。不久我便得知,來這裏跳舞的有毛澤東。劉少奇和朱德。周恩來除過年過節,平日不來。平日他和國務院其他領導同志在紫光閣跳。

走進春藕齋的紅門.是脫掛衣帽的門廳。再進一道門便是春藕齋舞廳。舞廳是打蠟地板地,四周牆壁很高,上半截是木頭雕花的板牆,下半截用緞子圍貼,中間隔嵌一圈紅木棱。舞廳擺有六張大沙發和許多軟墊靠背椅,椅套是米黃色卡其布。靠門有兩個簡易沙發,來的次數多了,我發現王光美喜歡坐那裏,江青也常朝那兒坐。

舞廳右角有個小舞台,平時空閑,跳舞只用錄音機放樂伴奏。到了節日.才有樂隊登上小舞台伴奏。舞廳後門通向室外舞場,花瓷磚地,有個荷花池,夏日天熱可以在室外跳舞。舞廳左側還有一條尤廊相通。後來我發現,毛澤東總是從那裏走來舞廳。

我們幾個女文工團員坐在軟墊靠背椅上等候:老同志輕鬆隨便、新同志緊張新奇。七點剛過,團員們起一陣騷動。不知誰輕輕叫了一聲:“朱老總!

朱德委員長首先來到,步子邁得大而有力,根本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他挺胸昂首,腰背挺直,一舉一動都保持着軍人的風采。老同志迎上去,把我們幾位新同志介紹給朱德委員長及同來的康克清同志。

“小王,王學文同志。老同志介紹我。

“晤,小王。好,你好。”朱德朝我伸出手。我用兩隻手握住他的一隻手。那隻手很大,手背上已經出現一些老年斑。不過,他握力很大,抓槍似的,我差點叫喊疼。

樂曲響起來了,朱德委員長開始跳舞。

朱德跳舞也保持了軍人的神姿。他不跳錯步不跳花樣,而是準確地踩着樂點邁大步,像軍人走隊列一般。他不是跳一場換一個舞伴,付是走一圈就換一個舞伴。我們女團員們排成一隊,他又步子大,一支曲子跳下來,能換十來次舞伴。

輪到我時,我的感覺不是陪總司令跳舞,而是陪總司令出操。總司令始終挺胸抬頭,既不說話,也不左顧右盼。當我追隨總司令拚命邁着大步時,眼前總像晃動着一張照片,那是總司令檢閱出征將士的照片……

在我的記憶中,只有一次過年,朱德高興了,忽然跳出錯步,跳出了花樣兒。於是我才明白,總司令很會跳舞,只是含而不露罷了。領袖們跳舞是為了運動,朱德尤其是這樣。戎馬一生,唯有走出軍人的步伐才能使他身體和精神得到最好的運動和休息。

以後接觸多了,我發現朱德不但是名嚴格的軍人,是一位寬厚大度德高望重的領袖,而且是一個有血有肉富於感情的普通人。

一次。跳舞中間休息。兩名文工團員為總司令表演槍桿詞。這是充分體現軍人氣質的對口詞,在六十年代很時興。表演者一句趕一句,每句配以鋼鐵一樣堅硬利落的動作,最伯對口中間打結。表演中。一位團員忽然忘了詞。對方說:“槍!她本該說:“戰士的武裝”她忘了,接不上詞。為了不中斷對口,便跟着重複一遍對方的動作,也問一聲:“槍!”對方見她忘了詞,只好重喊一遍:“槍!她仍然沒扭起詞。只好又跟着喊一聲:“槍!就這樣重複同一個動作同一聲“槍!”,重複了四五遍。重複得手腳發僵,頭上冒汗,兩眼發潮,別提多緊張、多尷尬、多狼狽了。我忍俊不住,撲哧笑出聲。老同志來不及責怪我,朱德已經跟着哈哈大笑起來。於是,周圍的女團員都放聲大笑。兩名表演者立刻擺脫了緊張狼狽,索性捂住肚子格格地笑成一團。總司令的笑聲太富感染力了,直笑得前仰後合,還不時擦着笑濕的眼睛。

還有一次是在冬天,天氣預報有大風雪。我聽朱德的衛士說,總司令患有糖尿病,有時一天只能吃三兩糧食。跳舞休息時,我坐到朱德身邊。我是軍人,很少叫他朱委員長,覺得還是叫總司令親切。我說:“朱總司令,除了跳舞,您還作其他鍛煉嗎?“朱德說:“還爬山,明天就得去爬。”我說:“哎呀,明天有文風雪,天氣預報廣播了。朱德說:“大風雪也得爬。不爬不行啊廠我問:“為啥不行了天氣好了再爬嘛。朱德連連搖頭:“不行不行,有人對我搞專政,他叫爬就得爬。”我小聲問:“誰呀?是主席嗎?”朱德搖頭,像怕事的孩子一樣湊近我悄悄說:“醫一一一生一一一”

1965年部隊改軍裝,取消軍銜,一律換成紅領章紅帽徽。改裝後頭一次去中南海出任務,領導叫我們全體穿上新軍裝,說:“叫咱們總司令看看。”

在春藕齋,康克清同志把我們拉到身邊,親切地撫摸我們的領章帽徽,顯得很激動。她說:“看到你們我就想起了井岡山和延安。過去在延安我們都是穿這樣的軍裝。紅領章、紅帽徽

朱德深情地望着我們.沒說什麼。可是我看到他的嘴唇在翕動,像是習慣他說著那兩個字:好,很好。他那已經變稀疏的眉毛有點顫抖,眼睛深邃濕潤。跳舞的樂曲響了,他沒有動,他在沉思。文工團員們互相用眼色提醒着不要去驚動總司令,由他獨個兒一直坐到舞曲終了。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社會上到處傳抄一些詩詞,都說是毛澤東主要的,難辨真假。我抄了許多詩詞,不好直接問毛澤東,就利用跳舞休息的機會拿出來問朱德委員長。朱德看過後,默默望住我,神情嚴肅。我小聲問:“總司令,是主席寫的嗎?”朱德緩慢他說:“我看有的是有的不是。主席是唯物主義者,這些詩詞有些是唯心主義的。”他像是有什麼想法不好一下子表達出來,稍停片刻,又說:“社會複雜,真真假假有時不是一下子能辨清的。你們年輕,不要輕信小道消息,更不要跟着亂傳亂抄。

不久,街上出現了惡毒攻擊朱德委員長的大字報大標語。此後,我們的總司令再也沒到春藕齋來。我也再沒能見上他一面,連一句告別的話也沒說上。

在朱德委員長之後,第二十走進春藕齋舞廳的國家領導人是劉少奇主席和王光美。

見到共和國主席之前,首長和同志們談到他,總是說少奇同志。這種稱呼有一種特殊的親切感。他走路腳步輕捷洒脫,眼裏含着笑,嘴角漾着笑,臉上每一條皺紋里都藏着笑。真奇怪,從見到他第一眼.我就沒有任何緊張拘束,連見到偉人時容易產生的那種肅然之感也沒有,只是一味感到親近。我竟無拘無束迎上去,落落大方地問候:“劉主席,您好。

“謝謝。你是新來的同志吧?”

“今天第一次來。小王,王學文。”老同志介紹。

我握住了共和國主席的手,像浸在八月陽光照射下的海水中一般溫暖柔和。接着;我又握住共和國主席夫人的手。王光美同我握手時,另一隻手親切地撫摸一下我的頭髮。不知怎麼搞的,我心裏忽悠一熱,眼圈一下子濕了。我真想偎到她懷裏。當我接受母親愛撫時常有這種感覺。

此後,我曾多次和王光美接觸。她生得端莊秀麗,性情溫柔開朗。當她坐在靠門的一張簡易沙發上,注目共和國主席跳舞時,總是帶着靜溢無言的微笑。當她走下舞場時,她又是那麼熱烈、蕭灑、青春洋溢。我們這些姑娘簡直被她的風度迷住了。有次她參加“四情”回來,一直等到夜裏十二點,等到毛澤東來。我看到她與毛澤東坐在大沙發上,彙報農村形勢和工作情況。她講話聲音不高,顯出沉穩幹練。偶爾作個手勢,毛澤東便跟着點點頭。那次彙報時間不短,我們和樂隊等着。毛澤東朝我們揮了一下手:“跳么,你們先跳么。”於是,樂隊奏起了樂。而王光美同志仍在那裏彙報……

我的感覺,王光美同志很了解社會,熟悉社會上發生的各種事情。記得有一次她對我們幾名女團員說:“你們年輕,社會經驗少,要懂得愛護自己。社會上還存在壞人,要有警惕。有的壞小子故意買兩張電影票,把一張再賣給不懂事的年輕姑娘。看電影的時候就趁機欺侮女孩子。”現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就像一個慈愛的母親眼她的寶貝女兒說悄悄話一樣。

樂曲響起來了,少奇同志開始跳舞。少奇同志的舞步同他平時走路一樣輕捷洒脫。他跳得真好,會跳錯步,會跳出各種花樣,尤其跳三步跳得好。

輪到我陪少奇同志跳舞時恰好是跳三步。沒跳兩步,我就發現少奇同志很會帶人,我全身一下子就活躍起來,所有的能力和技巧都可以盡情發揮出來。我身輕如燕,靈活自如,時而圍繞共和國主席飛旋,時而跟隨共和國主席開步向前,時而巧妙地躲閃開可能相撞的障礙,時而表演特技一般跳出令人眼花繚亂的花樣。

我們女團員都願意跟少奇同志跳舞。可是,當我想再次陪少奇同志跳舞時,他微笑着謝絕了。也沒同我們中間的其他人跳,而是走向他的夫人王光美。他們相視一笑,便一起舞入場中。老同志悄悄告訴我:少奇同志要走了。

我很快就知道了,少奇同志的最後一場舞,總是和他的夫人王光美一起跳。永遠不變。

1966年2月,我去中南海出任務,陪少奇同志跳了最後一場舞。當時我可不知道這是最後一場舞,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那天跳舞休息時,我坐到少奇同志身邊。我說:“劉主席,我們要走了。後天去雲南邊疆演出,要去半年呢。”

少奇同志說:“這很好,應當多為戰士。為群眾演出。下去后要注意身體,要注意衛生。睡覺前一定要刷牙。晚上刷牙比早上刷牙還重要。

我心裏一陣陣熱。我說:“記住了。

少奇同志問:“你們去過雲南嗎?”

我搖搖頭:“沒有。”

少奇同志像給小孩講故事似地對圍過來的文工團員們說:“雲南呀,有原始森林。森林裏有猴子,很多很多猴子。”少奇同志說著把兩手張在臉旁,扇動着,睜大眼睛裝出嚇唬人的樣子:·“猴子,不小心就偷走你們的帽子。”

我們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少奇同志像往常那樣先走了。臨走時和我們一一握手,說:“半年以後見啊,半年以後見。”

誰會想到,這竟成了永遠告別的話……半年……我再也沒有見到少奇同志。去年《北京晚報》徵稿,“難忘的一件事”。我也寫了一篇,就是寫的同少奇同志最後一次跳舞。這次跳舞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晚十點半,舞廳里的人忽然紛紛起立。毛澤東來了!

這個時候,朱德和劉少奇已經走了。除開節慶日,朱德委員長一般是晚七點半到,九點左右離開。聽說他是早睡早起,生活講究規律性。少奇同志來得稍晚,走得也稍晚。因為他處於一線,工作責任重,經常要等毛澤東來,以便請示彙報一些事情。毛澤東有夜間辦公的習慣,經常是十點以後才從辦公室散步到春藕齋,跳跳舞,休息一下腦筋,十二點左右離開舞廳繼續去辦公。

毛澤東從那條走廊穩步走入舞廳。我痴痴地站着,忘了周圍,忘了自己,忘了一切。我眼裏心裏只剩了那個從記事起就熟悉了的形象。我想歡呼萬歲,想跳躍,又像什麼也沒想,身體凝固了,周日的空氣也凝固了。

“小王,毛主席來了。有人在我耳邊小聲說。

我完全像在夢中,忽而醒來,發現自己擠在了新來的女團員中向毛澤東鼓掌,可是很快又以為是在做夢。再醒來,發現自己已坐到了椅子上,別忘了,我才十六歲啊,極度的幸福和神秘感使我憎了,至今想起那一刻仍是朦朧縹緲。

開始跳舞了,我獃獃地望着毛澤東,目光一刻也不離開的那個神秘偉大的形象。一曲終了,毛澤東坐回沙發上。我還是獃獃地望着、眼睛不敢眨,怕一眨就會夢醒,就會看不到毛澤東。事後才知道,老同志曾提醒我不要老盯住毛澤東看,說那樣不禮貌。可我當時什麼也沒聽見,就是一個勁地盯住看,我根本不知道淚水已經把我臉都洗濕了。

一名服務員端着盤子走過來,盤子上放着毛巾。毛澤東拿起毛巾擦汗,一側臉,看見了我。毛澤東朝我笑了。我也跟着笑了,不害怕,不緊張,仍然以為在夢裏。我現在都想不起自己是怎麼站到毛澤東面前的。我只記得一名老團員介紹說:“這是新來的小工,叫王學文。

毛澤東慈祥地望着我笑,聲音悅耳他說:“當兵了,不能學文不學武。

樂曲又響起來。毛澤東起身跟我跳舞。他寬厚溫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時,我周身發熱,確信這不是夢了。我真見到毛澤東了!

毛澤東跳舞也是邁大步,腳步像歷史的車輪滾動一般沉重有聲。他高大魁梧,在他面前我顯得那麼嬌小,不得不拚命踮起腳,使勁邁大步,我怕節奏錯,怕踩住他腳,精神過於緊張,剛跳一圈就出了一頭汗。毛澤東發覺了,便親切地同我聊天,以消除我的緊張。

“小王,今年多大了?”

“十六。

“家是哪裏啊?

“大連。”

“在文工團學什麼?”

“舞蹈。”

“跳舞要放鬆。爸爸幹什麼哪?

“唱京劇的。”

“噢,藝術之家么……”

談着談着,我忘了緊張,腳步變得舒展靈活,並且越跳越感到意氣風發。

跳着跳着,毛澤東那雙扭轉乾坤的巨手忽然在我肩上一按。我身不由己坐下去。定定神,發現樂曲已終,我正好坐在自己原來的座位上。而毛澤東微笑着點頭致禮.已經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我終於發現毛澤東跳舞時的一個習慣。他很注意舞伴原來坐在哪裏,曲終時把你送回原位,在最後一聲樂點輕輕把舞伴按坐下去,。點頭致禮,而後獨自走回自己休息的座位。1

隨着接觸漸漸增多,我最初見到毛澤東的那種神秘感開始消失,因而也更覺得毛澤東平易近人。我去中南海出任務五年多,毛澤東一直穿着那雙紅棕色的大頭皮鞋,鞋底很厚,每一步下去都是那麼沉重有力,彷彿要給大地留下一個不可磨滅的深痕。他總是穿一身灰色中山裝,袖筒遮手一半;夏天穿一件肥大的綢襯

①據當時常參加樂隊伴奏的高亞林同志說,實際情況是樂曲的節奏和起止時間一般由樂隊根據情況靈活掌握,往往在毛澤東舞到臨近座位時。樂曲即行停止。衫,右後背還補着補丁。坐在沙發上,他有時習慣把雙腿伸出去休息,於是便露出粗線襪子,襪子上也是補丁。我曾問秘書:“主席怎麼穿補了衣服呀?”秘書笑了:“人民能穿,人民的領袖當然也能穿。”我說:“可主席畢竟是主席……”秘書作個手勢:“你想得太神了,毛主席也是靠工資生活。

毛澤東非常富於幽默感,喜歡熱鬧,喜歡和我們說說笑笑。他煙癮大,一支接一支。為控制煙量,他吸煙時總是把煙一折兩截,只把半截插到煙嘴上吸燃。我不解地問:“主席,您為啥把煙掰兩半呀?毛澤東笑着說:“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么。”其實他是一支煙分兩次抽。

只剩一個煙頭了,在煙嘴裏一明一滅地閃。毛澤東趕緊再吸一口,將煙蒂撥入煙灰缸。煙蒂在煙灰缸里有氣無力地冒着殘煙。毛澤東用感傷的腔調嘆口氣說:“唉,帝國主義氣息奄奄哩。我們女團員們撥弄那支煙頭,為毛澤東的幽默哈哈大笑。

毛澤東的煙嘴是褐色的,跳舞時就放在茶几上。我們年歲小的女團員跟毛澤東接觸多了,就“放肆”起來,常拿起毛澤東的煙嘴玩。老同志批評我們:“別玩主席的煙嘴,看弄髒了!”毛澤東聽見了,笑着說:“玩玩沒關係么,就是別學抽煙。煙里可是有尼古丁,要害人呢。”。

有一次,毛澤東的左手破了,結了痴。坐在沙發上休息時,皺着眉頭搔癢,那樣子簡直像個受委屈的孩子。我驚訝極了,問:“主席,您,您怎麼也撓手呀?

“痒痒啊,你痒痒不撓嗎?”毛澤東對我的問話也很奇怪。

“我撓。可是,可是您……“哈哈哈,”毛澤東明白了我的想法,笑出聲,“我怎麼了?我也是人哪,普通人么,也得吃五穀雜糧,刀子割了肉也要流血,傷口結了痴也要痒痒,痒痒了就想撓么。

是啊,毛澤東是人民的領袖,同時也是一個普通人。

實際生活中卻不然。有一次跳舞,江青忽然心血來潮,對毛澤東說:“你不是喜歡《江姐》裏的歌嗎?正好我們有些歌要作者幫忙,叫他來,你也見見。

於是,一個電話打到空政文工團,全團人馬立刻出動去找這位作者,把他從一個劇場直接帶到了春藕齋。這位作者沒來得及換衣服。他平時不修邊幅,穿一件油泥發亮的棉衣和滿是褶子的肥大的軍棉褲,腳上芽一雙部隊發的黑色棉布鞋,上面也有不少油跡污垢,他個子本來不高,便更顯窩裏窩囊。一進春藕齋,他的胳膊腿立刻僵硬得像木頭棍似的,緊張得臉色煞白。江青帶他來到毛澤東面前,他嘴巴張幾次也說不出話,目光不知朝哪裏落才好,便深深地鞠躬下去,腰彎得超過了九十度。我們在一個文工隊平時很熟。見他這副樣子,我們再也忍俊不住,一起放開嗓子哈哈大笑。越笑他越慌,他越慌我們越笑得厲害。他慌得直不起腰,就那麼九十度地躬着,我們這些女孩子便也笑得彎下腰直不起來了。

毛澤東也笑了。連連示意叫作者坐下說話。作者卻無論如何不敢坐,一句話也講不連貫,簡直要暈倒了。江青只好叫人把他領走了。

“唉,不了解呵,不了解就容易盲目,盲目就亂崇拜。毛澤東搖着頭感嘆,“他不了解我,我也不了解他。聽了他作的歌。觀眾也會崇拜。寫出這麼好的歌,會是什麼樣了不起的人物啊?其實。就是他,普通人么。關鍵是要互相了解……”

這番話今天想起來回味無窮。當時我卻不曾真正理解,尤其不曾想到毛澤東也是在說別人對他的崇拜含有某種不了解,帶有一些盲目性。

1964年我參加大型舞蹈史詩《東方紅》的演出。演出前,在中南海出任務,我曾問毛澤東:“主席,我們排演了《東方紅》,場面好大呢,您看不看?”毛澤東說:“安排了我就看。”

演出那天,我正在化妝,忽聽前台傳來一聲兒童的呼喊:“毛主席!毛主席萬歲!”頓時間,大會堂里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演員們紛紛衝出化妝室,融入歡呼的浪潮。我也是其中一個,雖然已經熟悉,可是受那氣氛影響,普通人的毛澤東形象消失了,我眼中看到的又變成了那個偉大而神秘的領袖人物。我跟着大家歡呼跳躍,跟着大家一道流淚。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

再回到春藕齋出任務時,見到毛澤東,我感到前天那次演出就像是一場夢。毛澤東還是有血有肉活生生坐在我們中間談笑風生,喝茶、抽煙、跳舞。聊天,一切都和普通人一樣。兩腿朝沙發前伸出時,又露出了線襪子上的兩塊補丁。我心有所動,對毛澤東說:“主席,您接見演出人員那天;我們都特別激動。大家都哭了,我也哭了。”

“你們還哭什麼?”毛澤東淡淡的眉毛皺了皺,“我們經常見面么/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低下頭,稍停片刻轉了話頭。“接見時,總理宣佈了我們爆炸原子彈成功的消息。大家簡直高興得不知喊什麼才好。”

“嗯,這件事還是值得高興的。

“現在社會上笑話可多呢?”我繼續說,“郊區農民賣小豬的不說賣小豬,說牽個赫魯曉夫回去吧。

毛澤東笑着搖擺頭,大概覺得這個笑話不適合嚴肅的政治鬥爭。他吸燃半截香煙,然後又慢條斯理說:“赫魯曉夫傷了中國人的感情,不得人心哪,不得人心。我看他要不行了。

這話講過不到一星期,赫魯曉夫便“由於健康原因”.“辭去一切職務”了。

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一位同志輕步走過來,把一張戲單交給我,小聲說:“小玉,問問主席聽哪段?”

毛澤東喜歡聽京劇,跳舞休息時常放幾段京劇聽聽,由中央台的同志負責放錄音或是唱片。我將戲單交給毛澤東,毛澤東點了一出老生唱段。我已忘了戲名。

毛澤東聽京劇常常用手敲着板眼,逢上老生戲還跟着唱幾句。有時也請一些名角來表演。記得著名京劇演員裘盛戎見到毛澤東后,也是緊張得喘不過氣,說不連貫話。毛澤東對此很皺眉頭。現在想來,毛澤東固然偉大,但當時有些宣傳搞得過分也是一個原回。把毛澤東神化了,因而有些人見了毛澤東就像見了神一樣誠惶誠恐。我雖然經常見到毛澤東,不那麼覺得神秘,但也並沒完全擺脫這種“神化”宣傳和瀰漫全國的個人崇拜氣氛的影響。春節時茶几上擺一些糖果,毛澤東隨手抓糖給我吃,我從來捨不得吃一塊,都是小心翼翼揣兜里,帶回去分給同志們和家裏的親友。“這是毛主席給的糖啊!”我總是這樣驕傲而又神秘他說。於是,同志們和家裏的親友也捨不得吃了,甚至不敢吃,寶貝似地保存起來——糖也被神化了。

我感到毛澤東不喜歡這種情況發生,但他有時也無可奈何。我們文工團有個小江非常想見毛主席,哪怕是遠遠望一眼呢。可她父親解放前開一個小理髮店,在那個年代這是屬於出身不好。根本進不了中南海。她很羨慕我,常暗暗流淚,幾次讓我替她向毛主席問好。我對毛主席說:我們文工團有個小江,每次都讓我代她向您問好,她特別想您。毛澤東連連說:“謝謝她,謝謝她。代我謝謝她。”毛澤東並不是想見誰就可以見誰的,他曾解釋說:“我做事也得聽黨的安排,聽組織安排。”

“文化大革命”開始后,那種“神化”宣傳越搞越厲害。有一次我對毛澤東說:“主席:您連續接見紅衛兵多累呀?弄個高高的凳子坐***上就行了。”毛澤東笑道:“那怎麼行?真是孩子氣。”我說:“有個小學生等您乘車檢閱,等呀等,實在憋不住上廁所,才走您的車就開過去了。這孩子回來沒見上您,躺在地上就打滾,哭昏過去了。”

毛澤東皺起眉頭,思索着什麼很久沒有說話。他後來又連續幾次大規模接見了紅衛兵。”

毛澤東是個感情非常豐富的人,並且不大掩飾自己的感情。有次跳舞休息,我坐在毛澤東身邊同他聊天。毛澤東關心地問:“你們練功累不累?”我說:“累。挺苦的,夏天腿往外一踢,地上就踢出一串汗珠子。有時候還會出事故呢。”毛澤東問:“練功還會出事故?”我說:“可不嗎。聽說天津一個劇團里,演哮夭大的演員翻跟斗,不小心摔下來,把脖子戳進去了,戳進……”

“哎呀,不要說了,”毛澤東突然打斷我講話,一臉不忍的表情,連連擺手:“別說了,不要再講了……”

還有一次。跳完一圈舞坐下休息,我掏出一方演出用的紅手絹,正想擦擦汗,毛澤東忽然說:“這是手絹嗎?我看看。”他拿去那個手絹,翻來覆去看,眼裏露出一種孩子似的新鮮好奇的神色,用驚訝的聲音說:“還有這麼好看的手絹呀?

跳舞又開始了。我接回手絹,陪毛澤東跳入場地中間。

忽然,轟隆一聲巨響,大家都嚇一跳,毛澤東也不例外。音樂停了,跳舞也停了。原來是雕花木板牆掉下一塊,有一米見方。好險哪,正好砸在毛澤東坐過的沙發上,板角把坐在旁邊休息的一名女團員砸傷了。毛澤東隨大家一起跑過去,臉上十分焦急,就像父親看到女兒受到傷害一樣焦急擔心,連聲問:“小趙,砸壞沒有?啊?砸哪兒了?”小趙捂着腿咧嘴:“沒。沒啥,不要緊。毛澤東轉身招呼工作人員:“快,快幫助檢查一下,要抓緊治。”

1966年8月,我從雲南邊疆演出回來,特別想念毛澤東、劉少奇和朱德委員長。好容易盼到星期六去中南海出任務,可是春藕齋里的氣氛已經全變了。變得冷清,變得沉悶。我再也沒能見到劉少奇和王光美。當時的形勢,我什麼也不敢多問,見到毛澤東和朱德,也不像過去那樣說話隨便,盡量避開政治問題,到年底,朱德和康克清也不來跳舞了,春藕齋里只剩了毛澤東。

毛澤東也很少來了,即使來了也顯得鬱鬱寡歡,總是帶着思慮重重的表情。有時顯得很疲憊,有幾次甚至連眼都睜不開,限度浮腫.眼裏有紅絲,深深地打着呵欠,勉強跳一圈就想離開。但是醫生不允許,看著錶計算時間,要求毛澤東必須達到一定運動量才能離開。

有些問題我想不通,不大讚成那種亂造反,為此得了個“保皇派”的帽子,不許我去中南海出任務了。但是,毛澤東性格中有一種懷;日的感情,熟悉了便不願換,也常打聽我們這些熟人。於是。在我作了一番檢查之後,領導又讓我去中南海出任務了。

1967年的一天,我又來到了春藕齋。毛澤東很晚才來。我們正坐在沙發里打盹,都匆匆站起身來振作精神。毛澤東一眼看到了我,問:“小王,怎麼好久沒見你來?生病了么?”

“沒有。”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站錯隊了,領導沒叫我來。”

毛澤東稍稍一怔,搖搖頭:“群眾么,站錯了再站過來就是了,也值得這麼搞!

我陪毛澤東跳舞,冷冷清清的舞廳突然使我傷感起來。就在一年前春節,我們還曾在這裏表演節民那時的氣氛多熱烈啊。我們自編自演唱着“正月里來是新春”.給領袖們拜年。一拜毛主席。二拜劉主席,三拜委員長……還有許多著名演員跟我們一道聯歡。可現在呢,我瞟一眼毛澤東經常坐着休息的那張大沙發,彷彿又看到參加“四清”回來的王光美坐在毛澤東身邊彙報工作……景物依舊.只是人事已非。

“主席,”我小聲說,“前幾天我們統一去清華大學參加鬥爭王光美的大會。他們.他們用乒乓球做項鏈,給王光美掛到脖子上了……”

“胡鬧!”毛澤東聲音很大,顯得有些激動不安,有些氣惱。

我猶豫一下,又說:“刺大富還踢了王光美,叫王光美跪下

“蠢么!我一再說要文斗不要武鬥,怎麼還打人?”毛澤東不跳了,滿面怒容,“他們都說擁護我,可他們根本不聽我的話!

“文化大革命”進入1968年,就是毛澤東那雙曾經扭轉乾坤的手也控制不住運動的發展了。就在這一年,我也告別了春藕齋。我們全體文上團員都下列河北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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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陪領袖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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