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主任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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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宗民查沈達的第一個案子很小,“含金量不高。”那本來不算什麼事,只因為蘇宗民力主要查,才成其為一個案子。
沈達所在的電業局有一片舊庫房,房前有塊空地,位於城市南郊,為早年地區供電公司所轄電杆廠舊址,後來幾經變遷,終於荒廢,成了該市電業系統雜物廢品的堆放場。沈達的一個朋友看中了這片舊庫房,租去辦廠。這位朋友搞塑鋼傢具,生產民居衛生間使用的塑鋼門,工藝不複雜,卻需要比較大的場地,正規廠房費用太高,沈達這箇舊庫房正合適。有人向省公司寫了封舉報信,說沈達到任不久,一手遮天,利用職權,未經研究,擅自處置,假託“租用”,將國有地產無償轉交私人朋友辦廠牟利,從中謀取好處。這封信顯然出自知情者之手,直送省公司領導。公司總經理齊斌批了幾個字,很簡單,沒說怎麼辦,只讓公司監察部蘇宗民閱處。
於是就“閱處”。蘇宗民讓本部相關工作人員將該信件及領導批示登記造冊,讓大家傳閱,並討論處置意見。討論中幾個幹部都說,該舉報信為匿名,可以管,可以不管。舉報信提到的事項很小,牽扯的只是一塊空地,幾個租金。電力單位家大業大,幾個租金實為零頭之零頭,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即使該舉報情況屬實,也算不上什麼案子。如今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大家都會讀書寫字,舉報信滿天飛;如果信里有些啥都拿來查,哪裏對付得了,只能抓住大案要案,集中力量辦理。
“你們意見是不管?”蘇宗民問。
當然不能不管。管的方式有很多,比如先放下來,等一段時間,如果還有進一步反映,可根據新情況再考慮。另外也可以把信件摘要一下,轉請基層電業局自查並反饋領導,材料存檔以備查。這都不違背領導要求,在舉報信上,齊總批的是“閱處”,並沒有提出具體意見。
蘇宗民搖頭道:“不行。”
他自有主意。幾天後他拿着那封舉報信找到齊總彙報,在總經理的候見室里坐了兩個多鐘頭。總經理日理萬機,事務繁多,加上女領導又是女強人,工作狂,管得很具體,事情便格外多,每天她往辦公室一坐,總是電話不斷,彙報、求見者川流不息。蘇宗民這件事與齊總當天需處理的諸多重要工作一比,實屬非常一般,因此他排不上號,在總經理室外邊的沙發上坐着,一個茶杯守了幾個小時。老總的女秘書小秦里裡外外,出出進進,不斷往蘇宗民茶杯里續水,還問他是不是另找時間再來?蘇宗民鍥而不捨,堅持不走。
一直等到天黑,下班時間早過了,電話稍息,上門者止步,齊總終於辦完各重要事務,讓小秦把蘇宗民叫了進來。
“蘇宗民你還讓不讓我吃飯?”老總嘴一張卻是質問。
蘇宗民說:“是齊總不讓我吃飯。”
說得老總也笑:“你還賴我?有事快講。”
蘇宗民彙報“閱處”結果,他們監察部幾個人商討,有些不同意見,考慮再三,他覺得舉報的事項雖然不大,還是應當查一查,有問題可以及時發現處理,沒問題也能還沈達一個清白。他們準備派人下市局了解一下情況,請求領導指示。
老總很明確:“你們認為該了解就去吧。”
蘇宗民點頭:“行,我來安排。”
“你安排誰去?”老總問。
蘇宗民準備讓監察部的副主任田如山帶個幹部去走一趟。齊斌總經理一聽即明確表態:“不要,還是你去。”
蘇宗民表示,不是他推,是有些不合適。公司里大家都知道,他跟沈達是老鄉、老同學,事情牽扯沈達,他自己出面可能不好。
齊總說:“這個不是問題。”
她一定要蘇宗民親自辦理。她說沈達這個人看來還有辦法,調到下邊任職不久,工作開展得不錯,搞了整頓,單位面貌有很大改觀。搞整頓抓工作難免得罪人,有人告狀不奇怪。有人告當然需要了解,該查要查,有問題要處理,但是查和處理都得把握好,不能搞出問題,所以要蘇宗民親自去辦。老鄉老同學不是什麼問題,不屬於需要迴避範圍,領導充分信任,蘇宗民儘管大膽工作。
蘇宗民堅持:“還是另派個人好,畢竟我跟他關係比較特殊。”
“就是要你這個特殊。”齊總說,“也讓你回家住兩天。”
蘇宗民說,回家問題不大,上個月剛回去過,家中老小安好,不需要太操心。
“你怎麼搞的?”領導忽然質問,“調你上來時說過,公司幫助你安排家屬工作,房子也給你解決,為什麼你自己拖拖拉拉,總是一個人在食堂晃來晃去?”
蘇宗民說:“齊總也一樣啊,食堂里老見面。”
“你還向我學習?”
蘇宗民苦笑,說真是辜負了領導一番好意。不是他有意向領導學習,或者喜歡吃食堂當單身漢,是家裏確實有些困難,情況比較特殊,不容易下決心。
“聽說你愛人很會讀唐詩?”老總忽然打聽。
“誰跟齊總胡說?沈達?”
齊斌點頭。當初打算調蘇宗民到省里來,她問過情況。沈達告訴她,蘇宗民的妻子在鄉下小學工作,結婚時還是一個民辦老師,幾年後才成為公辦教員。齊總感到奇怪,問蘇宗民怎麼會找這麼一個對象?是小老師很好,長得漂亮?沈達說人不錯,長得不怎麼樣,有點矮胖。當年曾經有一個大學女同學追蘇宗民,是省城人,長得真漂亮,很把蘇宗民當回事,曾經跑到連山工地找他,但是最後不敵對手,輸給了鄉下小老師。為什麼?因為鄉下小老師很純樸,特別擅長讀唐詩,把蘇宗民給迷住了。
齊斌聽了很不以為然:“會讀唐詩就贏?”
沈達笑:“我也納悶呢。以後齊總可以問問他。”
齊斌問起蘇宗民家屬情況,想起了這件事,果然追問讀唐詩典故,弄得蘇宗民一臉尷尬,只得說清緣故,說誇她會讀唐詩純屬調侃,是沈達在笑話他。
齊斌當即哈哈大笑,樂壞了。
蘇宗民不想跟老闆多談家裏事情。看看齊總心情不錯,他還想把事情再扭過來。於是又爭取了一次,說沈達這件事怎麼辦呢?還是讓田如山去處理吧?
“不要,就是你。”齊斌卻不鬆口。
“我跟他確實是……”
齊總不耐煩了:“天都黑了,讓不讓我吃飯啊?”
沒有辦法,蘇宗民悻悻而出。
隔天早晨,還沒到上班時間,蘇宗民在宿舍接到了沈達的電話。
“蘇主任慘啊,”沈達開玩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蘇宗民沒好氣道:“沈局長耳朵真長。”
沈達在電話里吹牛,儘管他離開省公司,去了偏遠地,公司里的聲音還都聽得到,不說其他的,蘇宗民在齊總辦公室里餓得肚子咕嚕咕嚕叫,那聲音隔山隔水,他都聽得一清二楚。蘇宗民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一封舉報信,沒啥好東西,柜子裏一丟行了,了解個屁,勞民傷財。蘇宗民抓着不放,非拿舉報信做點文章,還不想自己出面,要派田如山上場。人家齊斌總經理有水平,逼着蘇宗民自己上。瞧,蘇宗民這麼搞,不只給沈達找麻煩,給自己也找了麻煩。
蘇宗民發狠道:“行,聽你這麼一個電話,下決心了。這回一定給沈局長找點麻煩。”
“沒問題,歡迎。”沈達問,“什麼時候來搞?”
蘇宗民說:“我還能告訴你嗎?”
對方大笑:“你還瞞得過我?”
蘇宗民不笑:“行了,時到花便開。”
那幾天單位里正好還有點日常事務需要處理,蘇宗民沒急着動身。過了一個周末,星期一早晨到單位上班,蘇宗民把大家叫到一起開會,佈置一周事務,然後指着一個年輕幹事,讓他一起走,有點事。年輕人跟蘇宗民到了大樓下的停車場,一輛轎車已經守在那裏,上車時年輕人問蘇宗民這是上哪去?蘇宗民才告訴他是要出差,離開省城去會一會沈大局長。
年輕人挺吃驚,因為事前沒有通知,連個筆記本都沒帶。
“不必,都有。”蘇宗民不動聲色。
蘇宗民搞得挺神秘,那是故意的。事實上,了解落實類似舉報事項屬普通業務,根本不需要搞到這種程度,事前完全可以也應該給下邊市電業局的辦公室打個電話,通知省公司蘇主任等一行前去,要求告知相關領導,安排接待,配合工作,等等。蘇宗民不按常規行事,因為辦的是沈達的事情,該同志與他人有別。
他們只到半路,沈達的電話到了。
“蘇宗民你搞啥?突然襲擊?不吭不聲鬼子進村?”
蘇宗民不禁搖頭,感嘆沈達消息真靈通,一點不假。他當即在電話里追查,問沈達消息是誰泄漏的?內鬼在哪裏?拿了沈局長什麼好處?除了蘇主任一行的動向,還說了什麼關鍵案情?沈達讓蘇宗民不要故意弄得這麼嚴重,情況他全都知道,包括老總批示里有幾個標點。在省公司滾那麼多年,這點渠道還是有的。
“我不管你查什麼怎麼查,先安排今晚吃飯,跟你的大案子無關,就是老同學老朋友敘敘舊,沒別的。”沈達說。
蘇宗民道謝,免了,他的習慣沈達知道的。
“我知道你不吃請,因為腸胃不好,你還不請吃,因為特別摳門,但是公務飯局除外,誰都得出場,你也一樣。我今晚是公務飯局。”沈達說,“反正不管你,我已經通知你了,別安排其他事。”
蘇宗民說恐怕不好,他也已經安排了,是大事要事,今晚直撲沈局長辦公室查賬。
“哪有什麼賬啊,就幾塊塑鋼門,人家舉報的那種。”沈達大笑,“我讓他們給你準備一塊,扛回去安在廁所門框上,防水防潮,輕便結實,比木門好用。”
蘇宗民嘿嘿,表揚這主意不錯。只怕到時候廁所門一關,坐在馬桶上拉不下尿不出,那可怎麼辦?
“報警啊。”沈達哈哈大笑,“找我也行,我幫你擺平。”
然後還說正事。沈達批評蘇宗民沒事找事,拿一份匿名信當案子,真不夠意思,他意見很大。但是意見再大,還是應當認真配合蘇主任工作,所以今晚他特地安排一頓飯,協助蘇宗民辦案,飯一吃完案子就清楚了。今晚飯局有一個重要人物出場,是本地的張副市長,有關案情該領導很清楚。剛才他給張副市長打電話,人家一聽說省公司蘇主任來,高興壞了,說大家熟人、老鄉,難得光臨啊。張副市長今晚原有貴客要接,他一推不管,特來陪蘇宗民,面子夠大的了。
蘇宗民感嘆:“你是逼我啊。”
沈達讓蘇宗民別弄得這麼悲壯,最多喝兩杯酒,不發情,也不用親。
他又在影射蘇宗民的連山腔。早年沈達喜歡拿連山仔的“嫂嫂”講事,現在改了,以“發情”說笑。連山一帶口音,“錢情”不分,“簽親”混同。沈達曾經講笑話,說有一個女出納給大家發獎金,要大家在簽領單上簽字,單子上邊的空白處留給大家簽名,最下邊的空白處是留給領導簽批。女出納宣佈說今天發錢了,大家到我這裏來簽一下。她說成今天“發情”了,大家到我這裏來“親”一下。大家說“發情”好啊,“親”哪裏呢?上面還是下面?女出納說這麼笨,不會看嗎?下面是給領導“親”的,上邊才給你們。
蘇宗民趕到市區時,沈達已經把當晚飯局安排好了。地點在市賓館,是比較適合做公務接待的地點。沈達的這個安排蘇宗民不能推辭,因為人家把當地領導請出來了,這位張副市長又是蘇宗民的熟人,早先的張縣長。蘇宗民在連山水電廠工作期間,張光輝在當地當縣長,彼此工作配合很多。他們仨出自同一個大院,打小相識,私交長久。張光輝很能幹,升得挺快,沈達父親去世那年他是縣長,不久就當了縣委書記,如今又給提到市裡當副市長。此刻沈達請他出來見蘇宗民,於公於私,蘇宗民都得出場,沒法拒絕。
蘇宗民進賓館餐廳的包間時,張光輝和沈達早都到了。蘇宗民與主人握手時,張光輝即鄭重通報,說有一個情婦來了,本來他應當去陪情婦吃飯,一知道蘇宗民駕到,他趕緊另做安排,先顧朋友,然後再顧情婦。
沈達笑道:“張副市長牛啥?人家蘇主任情婦比你多。”
蘇宗民批評:“沈局長最歪。”
原來他們是拿連山腔開玩笑。這天省政府辦公廳有一位陳副主任到本市來,原定張光輝接待,張光輝設法脫身,跑到蘇宗民這邊來,他所謂“情婦”講的就這個事,用蘇宗民的連山老家話打趣。連山那一帶人管“錢”叫“情”,管“陳”也叫“情”,他們嘴裏的“陳副”就成了“情婦”。張光輝在連山任職時間長,語言能力強,學了一口地道的土話,私下場合,喜歡拿連山土話調侃,說說“情婦”,“親”一“親”。那頓飯從一開始,他和沈達互相配合,不斷拿蘇宗民“嫂嫂”打趣,有如當年在旱冰場,只是不再肢體相向,只拿嘴巴衝撞,哈哈哈,一頓飯吃得格外“親”。
如沈達所言,當晚他拿飯局“協助辦案”。席間張光輝告訴蘇宗民,市電業局南郊庫房租給私人辦廠,這事他最清楚,因為就是他請沈達幫助支持的。辦廠的小老闆是下崗工人,湊點小本錢,創業,做塑鋼門,需要找個場所,看中了那片舊庫房。小老闆於市長接待日找他反映困難,請求幫助,他很同情,給沈達打了電話,請沈局長體諒下崗工人的困境,多做點好事,少收點租金,沈達爽快答應。聽說沈達為此還得罪了局裏一些人,因為房子雖破,場地不小,另外還有人看中。
“蘇主任這一聽就清楚了。”沈達開玩笑,“回頭他會馬上寫報告,建議評我為下崗工人愛心模範。張副市長你信不信?”
張光輝表示,市政府可以幫助蓋一個公章,他會“親”個意見,寫明情況屬實。
蘇宗民相信,即使沒有張光輝,這裏還會有人替沈達“親”意見蓋大印,此間沈達沒有做不到的。電業部門雖不受當地政府管理,沈達在這裏卻是自己人,他父親當過本地的專員、市長,雖然已經過世,留下的人脈依然十分充足,他在本地長大,生性豪爽,喜歡交朋友,有大哥風,眼下回鄉任職,自然如魚得水。
第二天蘇宗民領着他的人查閱了有關資料。根據了解,那片舊庫房確如舉報信所反映,號稱出租,局裏卻無一分錢進賬,但是也不能說這筆租金不存在,因為雙方白紙黑字簽有合同,目前承租者屬拖欠租金性質,應收公款並未讓誰一筆勾銷。算一算,對方該繳的租金總計不足萬元,不是很大的數目,因為確定的租金非常低。沈達很坦然,說這件事確實是他一口答應的,沒跟誰商量過。地方上領導親自打的電話,面子得給人家,而且幫助下崗工人創業,說得過去。電業局家大業大,幾間舊庫房根本不算什麼,暫時欠幾個租金也沒什麼大不了。對人家下崗工人可不一樣,足可進幾噸料,緩一口氣,養家口。
沈達興之所致,忽然提議蘇宗民到現場看看。他說人家告了半天,你們幾個福爾摩斯只在辦公樓里查查賬問問人怎麼行,應當深入現場查核,看看有沒有可疑腳印血跡以便破案。蘇宗民點頭,說他是想去看一看。沈達即調來一輛麵包車,親自陪同去了城南,這裏離市中心不算遠,也就三四公里模樣。蘇宗民一行看了那片庫房,果然是一地雜亂,到處堆着廢棄物品,還有生產中的塑鋼門和配件。正在創業當小老闆的前下崗工人被叫來見面,蘇宗民一看,明白了。
這人他認識,亦屬校友。當年蘇宗民與沈達在旱冰場打架時,此人在場,為三個奉命捉拿小“連山仔”的捕快之一,沈達的小兄弟跟屁蟲,小名“大毛”。這人也是個幹部子弟,大院夥伴,當年家住行署機關宿舍區,父親是個局長。他本人書讀得不怎麼樣,中學畢業後進了一家工廠,工廠倒了后自謀職業。說他是下崗工人沒有錯,沈達關照他,顯然也不只出於對下崗工人的一片愛心。沈達喜歡幹這種事,幫兄弟們一把,蘇宗民親自受惠過,他很清楚。沈達當然不可能是南海觀音什麼都幫,對自己人卻不吝援手。張光輝介入這件事因此就不奇怪了,小時候大家都是一夥的,此刻能幫則幫,即使“大毛”租沈達的場地跟張副市長本無關係,此刻純為應付調查,張光輝也會願意友情幫忙,給蘇宗民一個說法。
“看來大毛混得不怎麼樣。”蘇宗民對沈達發表感慨。
沈達說,這傢伙早幾年不太長進,打架傷人給判過一年。
蘇宗民提起沈達所謂的“官家遺傳”。蘇宗民說,看起來也不盡然,同樣的大院夥伴,張光輝當了市長,沈達當了局長,大毛還是那幾根毛。
“不是還有一個蘇宗民當了主任?”沈達調侃,“不比大毛多幾根毛?”
沈達告訴蘇宗民,比大毛混得差的多着呢。當年跟着他當小隨從的小山,父親當到地委委員,官不小了。他們家五個小孩都不會讀書,早早出來,都安排進好單位。當年市裏的糖廠是好單位,工資高獎金多,小山家五個小子有三個進了該廠,包括小山,他們都娶了同廠女工當老婆,叫做肥水不流外人田。沒想到後來糖廠不行了,大家都下了崗。一家全是下崗工人,都找老頭子要飯吃,每天上午一起把孫子孫女帶到老頭子家,請爺爺奶奶管飯,他們自己找個地方結夥打麻將去。老幹部家庭里,類似情況並不太少。
“這是遺傳沒有傳好。”沈達說,“老爹當官,不愁吃穿,背有靠山,靠山吃山,只知道依靠,情況一變就完了。”
蘇宗民說:“這個叫做特定環境影響,跟遺傳不相干。”
沈達不屑:“咬文嚼字。辦案辦上癮了?”
他問蘇宗民回去以後準備怎麼向領導彙報?本大案要案就此了結,還是打算繼續深入辦理?蘇宗民閉口不談,只讓沈達注意打聽,到時候本案中的標點符號有幾個,想必公司里會有人向沈局長密報。
沈達再次表示不滿:“你蘇宗民真不夠意思。”
蘇宗民立刻回應:“是你活該。”
“怎麼說?”
蘇宗民說:“你心裏清楚。”
蘇宗民建議沈達繼續深入研究一下遺傳。看起來有些毛病確實是從上輩子那裏傳過來的,弄不好會置人死地。據說有一種基因治療辦法,也許可以解決問題。
沈達笑:“行了。”
這個案子只能辦到這裏,蘇宗民心裏很清楚。不管沈達是否做了手腳,張副市長是不是他請來友情贊助,僅從現場情況看,租用者大毛確屬創業階段。小老闆掙扎為生,手中不可能有多少資本。以蘇宗民對沈達的了解,沈達可能很敢,但是絕不會從這類朋友手中揩油要錢。所以沈達在這件事上雖然有私,但是目前沒有發現、他也不太可能從大毛手中為自己索賄。
蘇宗民並沒有立刻回省城,他安排隨行的幹事先走,自己回連山住了幾天。蘇宗民調省公司后沒把家搬到省城,妻子和女兒一直住在連山水電廠的宿舍。妻子仍然在附近村小學裏當老師,岳父岳母年事已高,也還在廠區附近的小山村裡生活。這一次下來辦案前,公司老總齊斌曾特意交代,讓他回家住兩天,跟家人團聚,看看女兒,聽聽老婆讀唐詩。領導是好心,考慮到該幹部服從工作需要,與妻女分居兩地,有意借工作之便,批准他們鵲橋一會。領導關心當然得領情,蘇宗民本次回家,也還另有要務。
當時他們這個家庭面臨一個特殊事項:女兒要上中學了。蘇宗民的女兒出生於深山間,從小生活於父親工作的連山水電廠,小學就讀於母親任教的村小學,讀初中需要離家去鎮中學寄宿,周末才能回家。這孩子很聰明,頗得蘇宗民遺傳,書讀得挺好,特別是數學,小學讀了六年,數學從沒被考倒過。但是村小學不是好學校,蘇宗民的女兒在山溝里遙遙領先,出了山就不好說。鎮中學也不是好學校,師資和施設都不行,教育質量很差,女兒去鎮中學讀完初中后,如果中考發揮得好,她有望進入縣城一中讀高中。連山一中在本縣首屈一指,放在市裡不算好學校,卻是她原先最好的可能,除此別無他選。現在情況忽然變了,蘇宗民調到省城工作,只要把家搬離,戶籍遷入省城,他女兒就具備進省城中學讀書的資格與機會。蘇宗民很愛自己的女兒,作為父親,有責任為女兒爭取好的學習條件,幫助女兒創造未來。
對很多家庭來說,這件事不言而喻。所謂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從深山到省城,無異於一步登天,沒有機會還要想辦法,有機會何樂不為。但是蘇宗民有些不同,他本人出自機關大院宿舍,母親和妹妹一直生活在城市裏,他因為某種命運機緣落到山間,在那裏工作成家,落地生根,一過近二十年。蘇宗民早有在山溝里終老的打算,一家人在山間生活慣了,並無離開的想法。省公司一張調令把蘇宗民調離深山,他走得不太情願,當時考慮不去不行,去了也不想待久,一年半載后還是要設法回來;因此儘管公司老總答應幫助家屬調動,還可以安排宿舍,蘇宗民不為所動,堅持吃食堂,與家人兩地分居。蘇宗民的妻子林秋菊沒有不同意見,她聽丈夫的。她本人出世時兩眼一睜,就在山溝里,十幾歲跟着父親當民辦老師,領着山溝里的十幾個山村小孩讀唐詩,像只小母雞守着一窩小雞。過慣那種日子,忽然間把她扔到省城來,不說出了門就暈,看到人都像妖怪,至少是分不清東南西北,聽不懂張三李四。她在山溝里可以當個小學老師,到了省城真不知道可以幹什麼,這邊的唐詩完全是另一種讀法。
蘇宗民回到家中,跟妻子商量是否搬家,讓女兒到省城中學。他妻子一時無言。
蘇宗民說:“咱們家在山溝里,省城不是咱們的地方,這不錯。但是女兒跟咱們不一樣,有好的學校沒讓她去上,以後咱們會後悔的。”
林秋菊想了半天,試探道:“或者讓她跟你去,我就別走了?”
蘇宗民說:“不行。你得克服困難。”
她發獃,表情緊張。對她來說這個困難很大。
蘇宗民調到省公司的那年國慶節,林秋菊帶着女兒到省城探親,一家人在省公司招待所住了幾天。有一天蘇宗民帶着女兒去新華書店買書,林秋菊在招待所洗衣服,她嫌招待所客房裏的香皂不好用,擦擦手,到外頭買肥皂。他們這招待所附近街上有一家雜貨店,蘇宗民曾經領她去買過東西,她記得那裏有肥皂。可是只過了條馬路,走一個路口,居然就把她走暈了,一時分不清東西南北,找不到回招待所的路。她向路上行人打聽,卻沒有誰聽得懂她的話。如沒頭蒼蠅般,她在那一帶轉了兩個多小時;直到蘇宗民父女回來,看到洗了一半的衣服丟在洗衣盆里,林秋菊不知去向,知道不對頭,趕緊出門找人。最後蘇宗民在路邊一個垃圾桶附近找到她,她坐在地上,已經走不動了。該地方與他們住的招待所只隔一個路口,直線距離不超過五十米。
那以後林秋菊一想起省城就感覺頭暈。
當晚蘇宗民夫妻倆去岳父母家。蘇宗民把自己與妻子商量的事情告訴老人,岳父態度明朗,支持女婿,主張女兒林秋菊克服困難,為了孩子,也為了蘇宗民的前途。
“我沒什麼。”蘇宗民說,“主要考慮孩子。”
當著父母和丈夫的面,林秋菊竟然失聲哭泣。
在她的印象里,省城太可怕了,困難太大了。蘇宗民安慰她說,咱們也不是要一直住在那裏。等女兒讀完中學,考上好的大學,如果覺得不適應,還可以再搬回來。
經蘇宗民和家人反覆勸說,林秋菊終於點頭,答應聽從。
回到家中,夫妻倆都沒睡好,半夜裏把電燈打開,兩人說了好一會兒話。
林秋菊跟蘇宗民提起一件事:半個月前,蘇宗民的妹妹給她打來一個電話,說蘇宗民的母親近日身體不太好,念叨要看看孩子。那個周末她特地帶着女兒去市區探望老人,在大院五號樓家中住了一夜。
“媽跟我說了你爸。”林秋菊說。
蘇宗民有些意外。“我媽怎麼說?”他問妻子。
那一天婆婆對兒媳婦說,蘇宗民的父親要是能想開一點,不爭那個名聲、不想那個位子,可能就不會出那些事,人就不會死,一家人也不會那般落魄。
“她讓我要跟你說。”林秋菊告訴丈夫。
蘇宗民明白了。
他告訴妻子,母親的意思他清楚,妻子也可以放心。不管他在山溝里當廠長,還是去省城當主任,往事一直都在他心裏,那個痛永遠不忘,他不會是蘇世強第二。
回鄉省親畢,蘇宗民返回省城。
他的車剛走出連山,在前往市區的長山隧道里,沈達的電話到了。
“你拐進城一下。”沈達吩咐,“有事跟你說。”
蘇宗民問他:“你知道我在哪裏?”
沈達推測,根據啟程時間,按照通常速度,沒有特別的情況,此刻蘇宗民大概在長山隧道一帶。
不由蘇宗民罵了一句:“你簡直是大仙。”
沈達知道蘇宗民今天必須趕回省城。他沒打算跟蘇宗民磨蹭,只是前兩天見面時,蘇宗民忙着辦案,他又有些事情,時間比較緊,話還沒說完,有幾句話非說不可,所以讓蘇宗民進城一下,不必花太多時間。
“你再走半小時,市區迎賓路路口那個加油站,右手邊有一個福興茶樓,裝修很漂亮,我在那裏等你。”沈達說。
半小時后蘇宗民進了那個茶樓。
有位年輕女子笑盈盈站在茶樓門邊迎接蘇宗民。女子個頭不高,身材嬌小,模樣俏麗,穿着素雅,見了蘇宗民點點頭,輕聲問了一句:“是蘇主任?”
蘇宗民問:“沈局長到了嗎?”
女子點頭,把蘇宗民引上二樓。
沈達獨自坐在茶室里。這是間豪華茶室,裝修古香古色,有一套紅木傢具:一張茶桌、四隻高背椅。茶桌上,電水壺裏的開水剛在沸騰,帶蘇宗民上樓的女子不吭一聲,即動手洗壺置茶,手腳麻利,給兩個客人各沏了一杯。
“局長還需要什麼嗎?”她問沈達。
沈達擺擺手。她嫣然一笑,起身離開,悄悄把門掩上。
沈達沒有片刻耽擱,即言歸正傳:“給你講件事。”
他告訴蘇宗民,之所以忽然想跟蘇宗民見一面,是因為他那裏有些情況。幾天前蘇宗民帶着人前來辦案,一行人當天視察城南電杆廠破廠房,隔天局裏就議論紛紛,說是沈局長有事了,省公司派人下來調查了,沸沸揚揚、人心浮動。
“瞧,你辦的好事。”他說。
“這有什麼?你沒那麼虛弱。”
沈達從來沒怕過這個。但是他不痛快,因為蘇宗民。蘇宗民查什麼案呢?一封舉報信,沒啥含金量,公司領導不當回事,蘇宗民居然如此認真、大張旗鼓。這是要幹什麼?故意給他難看?
蘇宗民說:“知道就好。”
他告訴沈達,這一次事情到此為止,本案暫無新發現,回去后準備向領導作一書面彙報,就此完事。但是他要說,這才是第一次,接下來還有。凡沈達的事情反映到他們監察部,無論用什麼方式,是舉報信還是舉報電話,領導批示有幾個標點,都一樣,一律不放,方式可能不同,查是肯定要的。
“你什麼道理?”沈達問。
“全公司上下大小都知道,咱倆關係特別。為自己考慮,不能給他人留下口實,說我身為監察部主任,對你的事閉眼不見,放你一馬。”
“真夠意思!”
蘇宗民說:“對,我不夠意思。”
“當初我還跟齊總說好話,推薦你到監察部。哈哈,他媽的這個樣子。”
蘇宗民冷笑,說這個叫一報還一報。沈達大嘴巴,幾句話讓他離鄉背井,今天知道不好了吧?以後小心點,看他繼續辦案。
沈達問:“我怕你嗎?”
蘇宗民說:“反正我不怕你。”
沈達嘿嘿道:“行,繼續辦案去吧。”
兩人沒再多談,喝過茶,握手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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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達在市政府會議室接到告急電話,電話是電業局辦公室主任陳子華打來的,告急事項比較特別:“李副發脾氣了,大火。”
“什麼破事?”沈達問。
“大門裏的兩個花台。”陳子華報告說,“李副大發雷霆,說怎麼他不知道?”
“就是不讓他知道。怎麼啦?”沈達生氣,“鬧個屁。”
陳子華挺緊張。他在電話里說,李副局長站在大門邊不走,叫這個喊那個,也給陳子華打了電話,下令陳子華立刻趕到現場,把事情給他說清楚。陳子華害怕,謊稱自己在外頭有事,不敢去見他。其實陳子華早到單位上班了,就待在大樓五層自己的辦公室里,從辦公室的後窗往下看,門邊花台工地已經亂成一團,修花台的民工和上班進門的職工擠在一起,圍着李副局長。
“他下令我十分鐘內趕到。”陳子華說。
“你給他拖着,別急。”沈達說。
他站起身,悄悄走出會場。這裏開的是全市經濟分析會,市委市政府領導全數出場,坐於正面前排;下方數排是各部門負責官員的位置,每個出席者的座位上都擺有單位名牌,電業局的位置比較靠前,在第三排中部。沈達出會場,得經過旁邊四個位子才能走到過道,動靜不小。第三排座位上全是經濟部門官員,多半都跟沈達熟悉,他們側身讓沈達過去,有人往沈達身上拍了拍,還有人輕聲詢問:“急了?”
沈達點頭,做尿急狀。
他出了會議室,奔電梯下樓,立刻上車趕回電業局。到達時,局大門處亂鬨哄的,副局長李勇坤叉着腰站在花台邊,還在大發雷霆。
李勇坤比沈達小几歲,中等個兒,白凈臉,戴眼鏡,一副精明模樣。他生起氣來一張臉孔漲紅,脖頸處青筋暴漲,眼鏡後邊全是眼白,喊叫聲尖利,十足刺耳。
其實沒什麼大事。局辦公大樓前邊有個小院子,院子靠大門處建有兩個花台,處於道路的兩側。花台是前兩年才修的,當時市裡搞精神文明建設檢查,本局修了這兩個花台以美化環境,夾道而建,高出地面一米左右,做成菱形狀,表面砌有瓷磚。沈達到任后,兩個花台讓他看了很不順眼,覺得傻大黑粗,土裏土氣,一左一右夾在通道兩邊,對車輛通行有所限制;而且管理不到位,花台上的花盆有的破損,有的塵土遍佈,花長得不好,枯萎的花朵未能及時清除,這裏耷拉那個乾枯,不像個樣子。
沈達評價:“品位真臭。這誰搞的?”
局裏大小幹部面面相覷,沒人敢接茬。
原來花台是副局長李勇坤主持修的,其造型由李副局長親自設計,視為得意之筆。
沈達公然嘲笑:“李副就這個水平啊?”
前些時候,市裡開展新一輪精神文明檢查,各單位做衛生,搞環境,不亦樂乎。局辦公室主任陳子華向沈達彙報相關準備時,沈達忽然想起那兩個花台。
“拆了。”沈達說,“兩個笨東西只會減分,不會給咱們加分。”
陳子華有些猶豫:“這時候能拆嗎?”
沈達說沒關係,這時候不是正該整頓環境嗎?本地有句老話,叫做“月子來月子去”,坐月子得的毛病,下回坐月子治。如今都是獨生子女,只能坐一次月子,來了就沒法去。好在精神文明檢查經常搞,以前沒做好的,現在可以整改,有來有去沒問題。
“局長要不要跟李副說一聲?”陳子華請示,“免得他不高興。”
沈達眼睛一瞪,問陳子華只怕李副不高興,不怕沈局不高興,是嗎?
主任尷尬,稱自己不是這個意思。
於是堅決執行。陳子華叫來施工隊,安排拆除花台。施工隊昨天下午開始動手,派了幾個工人,開來一輛小貨車,把花台上的花盆一一搬上車運走,清理出施工面。沈達下班時經過大門口,特意在花台邊站了片刻,給陳子華和施工隊工頭下了幾條指令,要求拆了花台後整修路面,一進大門,寬敞亮堂。
當時李勇坤也在辦公大樓里,眼見得大門口動靜很大,他沒有露面,一聲不吭。為什麼昨天縮着不出頭,今天卻跳出來了?因為昨天沈達坐鎮本局,今天沈達不在,到市裡開會了。李勇坤會挑時間,知道上午市政府會議桌上有沈達一個牌子,沈局長動彈不得,必須坐在那個牌子後邊參與分析全市經濟,李副局長因此擁有足夠時間,可以充分發難,發一發心頭之火。
沈達趕到時,李勇坤正在當眾訓斥陳子華。李副局長發難之初就傳喚陳子華了,限他十分鐘到場。陳子華不敢直接去頂槍子,躲在辦公室先給沈達報信,沈達吩咐他拖延時間,卻不料有好事者報稱陳子華早就到了,只是躲避不出。李勇坤一聽,調門當即高出八度,當眾在手機里厲聲呵斥,要陳子華立刻過來,否則跟他沒完。陳子華一看實在躲不過,無奈前去聽訓。李勇坤指着他吼叫,那模樣像是恨不得當場把他咬碎,吞下肚去。
李勇坤自有其理由,道理不在這兩個花台當年是誰設計誰修造,也不在眼下究竟該拆不該拆,他只咬住一條:在局領導分工里,他負責了主要幾大塊,其中辦公室一塊是歸他分管的。局辦公室大動干戈,拆花台整環境,搞得滿世界都是聲音,事前竟然不跟分管領導報告一句,李副局長一點都不知道,這麼干也他媽太不像話了。
陳子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不能當眾把責任推給沈達,也無法解釋為什麼沒給李勇坤事先報告,此時此刻,只能耷拉着腦袋,乖乖挨罵,任李勇坤盡情發泄怒火。
沒想到沈達竟然逃會,從市政府經濟分析會場直接殺回局裏。他的轎車開進局辦公樓大門時,在場者全都吃了一驚。
他下了車,當即發問:“這是幹什麼?”
這時不能示弱,李勇坤立刻回應:“這花台怎麼回事?”
沈達就像沒聽到似的,眼睛不看李勇坤,只看圍在花台邊看熱鬧的人們。
“上班時間到了沒有?”他問,“都在這裏幹什麼?”
李勇坤喊:“拆花台是誰定的?為什麼不研究?”
沈達就是不理他,只管其他人。
“都給我走,該幹什麼幹什麼。”他下令,“聽到沒有?”
花台邊看熱鬧的人群頓時作鳥獸散。
然後沈達才轉過眼睛看李勇坤,對方站在一旁,渾身冒火。
“原來李副局長不只有壞脾氣,還會發脾氣。”沈達嘲笑。
“霸道!太霸道!太霸道!”
沈達毫不客氣,立刻給李勇坤扣兩頂大帽子:“李副身為局領導,親自聚眾鬧事?干擾機關工作秩序?”
李勇坤大怒:“沈局長不要欺人太甚!”
沈達毫不含糊:“現在你給我走。到辦公室上班,不上班你就出去。”
李勇坤跳起來了。陳子華適時把他扯住。
“李副,李副別急。”陳子華充當和事佬,“有話慢慢說。”
“說個屁。”沈達當即呵斥,“都去上班。”
他讓陳子華通知下午開局長會,有事下午會上說,現在不說,各自去工作。陳子華抓緊點,督促施工隊排除一切干擾,今天上午務必把兩個花台全部拆除。李副局長沒事幹的話,可以搬張凳子,坐在這裏監工,確保工程質量。
“李副你聽好,不許再鬧,敢的話你試試看,讓你吃不了兜着走。”沈達警告,“你有壞脾氣,你會發脾氣,我沒有嗎?試試吧,保證讓你沒脾氣。”
沈達把手一招,他的轎車滑過來停在路旁,他頭也不回上車,關了車門就走。
幾分鐘后回到市政府會議室,走進會場時,市長正在佈置工作,與會者埋頭在筆記本上記錄。沈達穿過一個個座位,走向自己的位子,他的筆記本還攤在桌上,旁邊放着他的水筆和公文包,只是桌前的“電業局”單位名牌不知被誰碰歪了。
有一個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輕聲詢問:“拉肚子?”
他一邊伸手去把名牌擺正,一邊笑着低聲回答,說海鮮不敢多吃。
誰也不知道他剛去緊急滅了場火,把自己副手的脾氣修理了一番。
沈達跟李勇坤的不和,從他到任之初就開始了,他來當局長的第二天,開全局中層幹部會議時,兩人就非常及時地較量過一場。
那天的會議不只是歡迎沈局長到任,還有實質性內容。其時本省電力系統出了幾場事故,省公司要求各地加強生產安全。沈達雷厲風行,到任第二天就安排部署。由於事情比較多,任務很具體,加上沈達剛剛走馬上任,局裏有些情況尚不熟悉,會上一邊詢問了解,一邊調度安排,格外多用了時間。會議一直開到中午,下班時間過了,事情才大體安排清楚。
沈達說:“還得拖大家一點時間。”
他自稱要發表重要講話,如今大領導無論說什麼,人們都稱重要。他一個市級電業局長,說的話讓外頭的人聽一點都不重要,在本局裏應當還算重要;因為此間他最大,第一把手,對一局工作負有全面及首要責任。今天是他就任之後第一次發表重要講話,所以不妨多用點時間,講一講想法、提一提要求,下班時間已過,讓大家餓着肚子聽一聽,可能有助於加深印象。
於是就重要了半個小時。沈達剛剛到任,所謂“下車伊始,哇啦哇啦”,這種時候能講得多重要?他自己和大家都心裏有數。但是他決定要講,大家就得耐心坐着聽,這種講話可能沒有更多實際意義,卻有象徵意味,表明了此後的權力所在,包括話語權在哪裏。沈達講了半個小時,大家餓了,卻也還沒餓壞,恰到好處,那就到此為止。
想不到李勇坤還有話,沈達剛說完話,還沒宣佈散會,李勇坤副局長張嘴,稱自己有一點補充。
“你補充什麼?”沈達問。
他說關於那件工作,安全生產的。
沈達說,安全生產剛才研究了,李勇坤已經發表過意見,然後他沈局長在講話里已經做了全面佈置,這就夠了,按照他說的去做就行,不需要李副局長再做補充。
李勇坤堅持:“有幾點還是應該強調一下。”
沈達說:“不必。”
他臉上帶笑,卻寸步不讓。當著大家的面,他說今天不是不給李副局長面子,是要讓大家包括李副局長了解他。他到本局任職之前,已經聽說過這裏的一些情況,知道李副局長是有名的“補充一點”。據說前任孫局長講完話后,李副都要“補充一點”,有時候補充得比孫局長還全面。他覺得這是壞脾氣,不好,李副局長的壞脾氣應當改一改。從現在起,他講話之後,李副就不必補充了。
李勇坤頓時臉色異常難看,毫無疑問,沈達這是故意給他難堪。正副職之間儘管權力有別,畢竟也屬搭檔,需要配合工作。第一把手再霸道,通常也得多少顧及一下副手,不能傷得太深。如果沈達不喜歡李勇坤“補充一點”,他盡可在私下裏交代,不必當著全體中層幹部的面如此公然表示,這樣子讓李勇坤還有什麼威信,在幹部職工面前怎麼抬得起頭來?
他不服,當眾抗辯:“沈局長得讓人說話。”
“以後再說,現在吃飯。”
沈達理都不理他,當即宣佈散會。
沈達一向有老大之風,一朝權力在手,說話算話,都得聽他的,行事霸道,這不奇怪。但是一上任就如此修理李勇坤,也顯得太過分、挺異常,有些不講理了。
李勇坤不是一粒軟柿子,並非全無來歷。他是省城人,出自名牌院校,有碩士學位,到本市電業局工作后,得益於一些特殊機緣,上升迅速,幾年前提為副局長,是當時本省電力系統最年輕的處級幹部。這人年輕氣盛,自恃水平高,口才好,好表現,喜歡發表意見,經常要“補充一點”。他也確實能說,無論談什麼,都是一二三四,頭頭是道,讓他人相形見絀。沈達之前,本市電業局長姓孫,是從省公司派下來的,年紀大,身體不好,人也比較老實,到本市任職就是過渡一下,沒打算干長;因此對李勇坤比較放縱,李勇坤想要什麼就給什麼,局裏主要工作都交李分管,自己樂得清閑。幾年下來,孫局長成了擺設,李副局長倒成了事實上的局長。到了省公司和齊總對本系統中層幹部大洗牌時,孫局長以身體不好,下基層多年,家庭有困難為由,要求調回省城。李勇坤也全力活動,謀求孫走己接,得以扶正,接掌大權。但是由於這些年本局工作實績不佳,在全省各地名列於後,人們對李有不同看法,認為他長於空談,並不實幹;加上沈達冒出來,主動請纓回鄉任職,局長位子最終歸了沈達。李勇坤只好屈守副位,繼續“補充一點”。
卻不料沈達毫不客氣,一上任就主動修理,連“補充”權都要剝奪,李勇坤當然異常鬱悶。沈達譏諷李勇坤壞脾氣,他自己那脾氣確實也稱不上好。李勇坤碰上沈達也算倒霉,從第一天開始,他在局裏緘默不語,再也不事“補充”,對他這種好表現且早就慣於表現者來說,真是比死還難受。
所以這一天他選擇了一個小小的拆花台事項,趁着沈達不在之際發難,以大發脾氣一掃壓抑,讓局裏大小見識一下他的話語權。可惜他的判斷有所失誤,沈達居然從重要會議現場溜號,跑回局裏鎮壓。他滿肚子火還沒泄出來,就給當眾壓了回去。
那天上午,沈達回市政府繼續開會後,李勇坤沒有再鬧,因為觀眾已經四散,自己鋒頭受挫,很難再整旗鼓;而且沈達已經發令下午開局長會,他可以到那裏去說,不好繼續在門口鬧騰。
沈達沒有食言,當天下午召集班子成員開局長辦公會。班子人員除沈達和李勇坤,還有一位林副局長,一位趙副調研員和辦公室主任陳子華。林副局長是外線技術人員出身,資歷不淺,當副局長的時間比李勇坤還早,但是人比較隨和,不爭不搶,風頭都讓給李勇坤。趙副調研員早先也是副局長,因為年齡將滿,轉任非領導職務,除了開會到場,已經不太來單位上班。
李勇坤做了準備,要在當天下午的局長會上再次發難,猛烈追究沈達憑什麼不讓他管理分管部門的工作,讓他什麼都不知道。沒想到沈達根本不給他機會。沈達提都不提早上的事情,似乎花台拆了,事情就過去了,無需解釋,不必再說。沈達在會上宣佈一項安排,是本局幾位領導的分工調整。沈達剛到任時,曾在幹部會議上宣佈局長們的分工暫時不變,待他了解一段工作,熟悉情況之後再做調整。這一天他說,經過這一段了解,情況已經熟悉,可以調整一下分工。
他把李勇坤目前分管的事務全部解除,一部分交給林副局長,另一部分則交給即將退休的趙副調。說是讓兩位多承擔一點責任,兩位都是老資格領導,這些事以前都管過,經驗豐富,駕輕就熟,沒有什麼問題。李勇坤被解除具體管事權之後幹什麼呢?沈達給了他一個古怪虛名,叫做“協助局長分管全面工作”。
李勇坤當即跳起來,當眾拍桌子,又喊出早上那句話:“沈達你欺人太甚!”
沈達指着陳子華,讓他做記錄:“把李副局長這句話寫下來。註明情況:目無領導,當眾拍桌子吼叫。”
李勇坤在氣頭上,本就年輕氣盛,其時更難冷靜,他抬手在桌子上狠狠又是一拍。
“我怕你什麼!”他再吼叫。
沈達冷笑道:“夠了,只需要你一下,第二下就多餘了。”
他宣佈散會。李副局長一天兩鬧,上午鬧機關大門,下午鬧局長會場,大家耳聞目睹,人人都可作證。他會立刻向省公司報告,提請上級嚴肅處理。
李勇坤當即起身離開,沒有片刻耽擱,叫上車子,直奔省城。
當天晚上,將近十二點了,有人從省里給沈達打來電話。
“還沒休息嗎?”
沈達笑道:“等你電話呢。”
“騙人。”
沈達讓對方小心,他確實很會騙人,特別會騙女孩子。從初中開始早戀,這麼多年了,上當受騙的女孩不計其數,只要願意,他總能騙到她們,簡直如有天賦。這麼多年了,只有一個人他不會,也不想騙,就是小秦。
“因為看不上。”對方語含哀怨。
“是太看重了。”沈達說。
“真的嗎?”
“假的。”沈達說,“其實做夢都想。”
打電話的是小秦,秦小萌,齊斌總經理的女秘書。當天晚上沈達稱自己在等她的電話,這不是謊話,他知道她一定會找他,因為李勇坤去了省公司。
小秦說:“齊總讓我問你到底怎麼回事。”
下午李勇坤鬧局長會時,沈達宣佈自己將立刻向省公司彙報,請求上級嚴肅處理。他其實只是在恐嚇對方,逼迫對方到省里去鬧。待李勇坤一走,他不吭不聲,毫無反應,靜觀其變,根本沒給誰打電話。李勇坤號稱精明,什麼都能“補充一點”,卻被沈達算得準確無誤,腦子一熱直奔省公司去。下午那個時分動身,到省公司得在晚飯之後,他會直撲齊總經理的辦公室。全公司都知道齊總以公司為家,晚間應當可以在辦公大樓里找到她。如果齊總有事,李勇坤就得在齊總辦公室的等候室里待上一兩個小時,然後才可以面見老總。他見老總會幹什麼?告沈達的狀,為自己辨白。沈達很願意他這般激動,從會場上衝出去,長驅三百餘公里,一頭撞進省公司老總的辦公室。這個時候齊總應當什麼都不知道,茫茫然不知所以,這樣的話印象將尤其深刻。
果然,齊總印象異常深刻。李勇坤居然在總經理辦公室里放聲大哭,當著秘書小秦的面,哭得像無緣無故在幼兒園裏挨了壞同學一頓暴打。
齊斌極其惱火,吩咐小秦連夜給沈達打電話,了解究竟怎麼回事。沈達不搶先向省公司彙報,有意后發制人,等的就是這個電話。
他把當天的兩件事情告訴了小秦,稱自己原先打算在內部處理,沒想驚動上級。李勇坤自己捅上去,那麼就請領導酌情處理。省公司可以派人下來了解,鬧事現場人證物證俱在,會議情況也有原始記錄可查,是非曲直很清楚很明白,不是哭一哭抹兩把眼淚就能推翻。否則明天他也跑省城,找齊總小秦痛哭一場,讓兩位女士評比一下哪個哭得響亮,是沈局長,還是李副。
不由小秦發笑:“騙人,你還會哭?”
沈達也笑:“裝唄。”
他請小秦轉告齊總,李勇坤到省公司如此告狀,表明決心跟他撕破臉皮,堅決對着干。誰對誰錯請省公司調查確定,有一點請領導看着辦:不管這件事怎麼處置,無論如何,別讓他們倆繼續待在一個局裏共事。
“你一定得幫我,這個意思得讓齊總清楚。”
小秦說:“行的,我知道了。”
隔天李勇坤從省城回到市裡,第二天板著臉到局裏轉了一圈,露一露面,關上辦公室門又出去了。
接下來是雙休日,沈達宣佈徵用全局機關幹部職工兩天時間,這個雙休日一律不休息,集中到局裏義務勞動,內容是清理環境,搞好衛生。沈達還讓辦公室叫來施工隊,突擊行動,清洗大樓外牆玻璃,粉刷圍牆,務必讓環境煥然一新。全局幹部職工除若干因病因事請假,以及李勇坤缺席外都到了。大家忙了一天半,星期天上午基本完成任務。當天下午,沈達集中點將,把單位里十幾位轉業退伍軍人全部用起來,將全局機關人員分編為數組,每組由兩位前軍人率領,在拆除花台後顯得特別寬敞的大樓前場地上搞了半天軍訓,讓大家學習立正稍息,同時學喊口號,力爭做到整齊劃一。
眼下什麼時代了?怎麼還搞這個?全局上下,幹部職工個個心裏嘀咕,沒有誰知道沈局長搞的是什麼名堂。當然也沒人敢說什麼。
兩天後,小秦給沈達打來電話:“齊總讓我通知你,明天她去。”
沈達說:“好。”
隔天,接近中午時分,齊斌總經理一行駕到。老總的奔馳轎車開到市電業大樓時,在門口停下不動:局大院裏,黑壓壓站了滿院的人,整整齊齊,着統一工作服,於大門裏夾道而立;沈達帶着局中層以上幹部站在大門邊迎接。總經理齊斌沒有思想準備,車到大門,一發現這個陣勢,覺得開車進門不妥,當即停車下來,步行前進。
她問:“沈達你這是幹什麼?”
沈達說:“這是熱烈歡迎。”
他領頭鼓掌,大院裏頓時掌聲雷動。總經理從夾道歡迎的員工中走過,員工們開始喊口號,口號只有兩句:“向齊總經理學習!”“向齊總經理致敬!”場上有人掌握節拍,口號聲相當整齊,顯得訓練有素。
齊總雖然貴為省公司頭號領導,畢竟沒當過兵,第一次碰到這種場面,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她問沈達:“我是不是得說個啥?”
沈達說:“領導可以問候一下。”
於是老總說:“大家好。”
員工們一起大吼:“齊總經理辛苦了。”
總經理忙說:“大家辛苦了。”
員工們又大吼:“電力員工為人民服務。”
齊總一行穿過歡迎隊伍,走進大樓,上了會議室,第一句話卻是批評。
“沈達,你花樣多啊!”
沈達不承認是花樣。他說其實只讓員工操練了半天,手下這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沒幹過這種事,陌生得很,起初口號喊起來就像給小孩把尿,沒一點勁兒。經過強化訓練,情況變了,效果不錯,居然喊出了一點電力員工的精神面貌。
老總這才笑了。
齊斌總經理駕到,當然不是來聽喊口號,首要的還是李勇坤這件事。一個局長把他的副局長整得跑到省公司哭訴,然後該局長還聲稱無法再與其副手共事,請領導看着辦。這件事當然得迅速處置,防止惡化,影響一個基層地方的電力工作。齊斌親自下來收拾此事,聽過歡迎口號之後,迅速召集局班子小範圍會議,讓雙方坐在一起,要求雙方各自說明情況,看看問題究竟何在,道理誰長誰短。
卻不料李勇坤首先發言,當場認錯檢討。他說,事情發生后,他不斷反思,認識到錯在自己。他不尊重沈達局長,不服從領導,鬧個人意氣,事到臨頭頭腦發熱,處事不冷靜,造成不良影響。他向沈達道歉,向齊總檢討,請求領導嚴肅批評,如果需要,他願意在局中層幹部或者全體幹部職工大會上做自我批評,以挽回影響,支持局長工作,保證在今後努力改正錯誤。
李勇坤居然如此服軟,真是沒有誰估計得到。在他做出這一姿態之後,事情也就基本了結了。齊斌在會上批評李勇坤,也肯定他終能知錯。她對沈達表揚多點,肯定他工作有成效,到任不久,後進面貌已經有所改變;同時也敲打他,要求他團結好一班人,多聽取各方面意見,不搞一言堂。
事情到此為止。
沈達對小秦感嘆,說這回沒收拾清楚,今後一定麻煩。姓李的這傢伙還是挺厲害,能屈能伸,寧可丟臉,死活不走。以後還得另想辦法。
小秦問:“幹嗎非跟他過不去?”
沈達說:“你是小女孩,大人的事情你還聽不懂。”
如沈達所預言,壞脾氣的李勇坤在發過脾氣、經歷過一場風波之後,一變而沒脾氣了。此後沈達讓他“協助局長分管全面”,他就諸事不管,一切請局長定奪。任何場合,沈局長說什麼就是什麼,他不吭不聲,再也不出來“補充一點”。
但是還有另一位李姓人物出來聊做補充。
沈達的妻子李珍忽然回到家鄉,到家后才給沈達打了個電話。李珍是本市人,娘家就在本市,加上丈夫現在回鄉任職,平日裏常來常往,通常都是找朋友搭便車,事先跟沈達通個電話告知。那一天李珍跑回市區,沒找到便車,買張車票坐長途班車趕了回來,事前也沒有打個電話。她自己說,是心血來潮,突然決定回來,因為有一件要緊事情需要趕緊跟沈達商量。
“電話里不好說。你又總沒回家。”她對沈達抱怨。
她指的是沈達最近都沒回省城。沈達說這一段局裏事情特別多,省公司也沒讓他們下邊局長們上去開會,所以跑不開。
李珍提了一件事,讓沈達非常意外。
“我不想在省里待了,乾脆調回來隨你吧。”她說。
“這怎麼啦?”
她不說為什麼。
沈達從省公司外放,回老家當局長時,夫妻倆曾經商量搬不搬家。沈達不主張搬,除了省城是大地方,比家鄉小地方機會多外,主要還從家庭自身情況考慮。沈達回鄉任職,目標卻在未來,今後爭取進入公司上層,到時候又得回省城來。沈達的妻子李珍婚前就調到省城,生活工作都很適應,沒必要現在折騰下去,將來再折騰回來。沈達的女兒上中學了,划片就近入學,學校雖然不是重點,離家還近;孩子從小在省城讀書,遷到市裡反而不適應。因此夫妻倆決定不搬家,沈達回鄉任職,妻子和女兒留在省城,暫分兩地,節假日跑來跑去。
現在李珍改主意了,打算離開省城,回鄉與丈夫相守。理由是一家人老分開不好,還是應當想辦法在一起。他們兩家都是本地人,長輩都在市區,親戚朋友同學都多,回這邊生活很習慣,不需要再適應。工作調動比較複雜,好在兩邊長輩當年都是領導,現在也還找得到人,要求別太高,總是可以辦。李珍主張女兒跟着轉學,設法進市區最好的學校讀書,反而比現在在省城划片就近上的中學好。一家人生活在一起,總比分居兩地好,今後如果沈達調回省公司,大不了再搬一次家。
沈達不表態,問一句話:“誰給你出的這些主意?”
妻子不說,只講她想通了,是這個道理。她的父親母親也都贊成。
沈達說:“這事不急,慢慢商量吧。”
李珍卻非常堅決,不想再拖。
“找工作、調動,不是一天兩天能辦的。”沈達說。
李珍居然已經動過這方面的腦筋。她早年曾經在市法院工作過,現在那裏的領導換了,編製也滿了,一時半會進不了,她不想等下去,寧願改行,離開法院系統。她舅舅在市電信公司里當頭頭,她準備調到那邊去,電信部門不錯,工資福利都好。
沈達不禁吃驚。
隔天,他往省公司監察部打了一個電話,找到了星期天還在加班的蘇宗民。
上一次蘇宗民到本局查塑鋼窗,聲稱要為自己考慮,從此盯緊沈達,不讓人說他身為監察部主任,卻出於私交,對沈達的事情閉眼不見。沈達罵他不夠意思,兩人講得很不痛快。事實上當時都是發一點情緒而已,相交這麼多年,彼此了解,事過之後該是什麼還是什麼。所以此刻沈達一發覺情況不對,立刻給蘇宗民打電話。
“李珍去找過你了?”他追問。
蘇宗民在電話里說,前些時候,有一個晚間,李珍到他家去過一趟。蘇宗民已經把家搬到省城,住在公司提供的一處過渡房裏,條件不錯,雖是舊公寓,有三個房間,都比較寬敞。經公司人事處幫助,蘇宗民的妻子調入附近一所小學,她文化程度不高,沒法教省城孩子讀唐詩,學校安排她當職員,這也不錯。他們的女兒進省城的中學,學校很好,校園環境和教學質量比鄉下中學強多了。李珍聽到消息後去家裏看蘇宗民的妻子和女兒,覺得很羨慕。
“你還跟她說些什麼?”沈達追問。
蘇宗民沒有跟李珍提到其他人,只講他自己。他告訴李珍,他們下決心把家搬到省城,除了考慮孩子,就是考慮他。他有什麼事需要格外考慮?主要是生活。他和林秋菊婚後一直生活在連山水電廠區,一家人在一起,家庭日常事務都由妻子照料,洗衣做飯什麼的從來不需要他操心。他調到省公司后與妻子兩地分居,獨自待在省城,什麼都自己做,生活瑣事很多,很麻煩,不如設法歸在一起。當然也還有一個原因:他妻子嘴上不說,心裏可能有些想法。他這種男子漢正當年,大小是個主任,單位不錯,收入相當高,不算成功人士,也算過得去,工作時生活中,打交道的範圍很寬,經常遇到些妙齡女郎,如花似玉、風情萬種,十分放得開。時下第三者很活躍,玩小蜜養情婦包二奶屢見不鮮,還有暗娼歌廳桑拿洗頭妹等等人物虎視眈眈,環境很複雜。獨自在外,老婆不在身邊,機會格外多,會不會有第三者乘虛而入?會不會自己把持不住,有樣學樣,跟着人家去玩一玩,然後就陷進去了?讓家裏床鋪空着,把丈夫放在外頭閑着,時間長了,只怕有問題。
沈達罵道:“真是陰。表面說自己,其實是說我。”
蘇宗民供認不諱:“對。”
沈達問:“你是不是聽到些什麼了?”
蘇宗民沒聽到什麼,但是看到了。那一回他去查舊庫房的塑鋼窗,從連山返回省城途中,應沈達之邀於市區外圍加油站的福興茶樓停留片刻,喝了幾杯茶。那天沈達一味責怪他沒事找事,不夠意思;他則另有留心,注意到茶樓里有位漂亮女子氣質風度絕好,她在茶樓門口迎候蘇宗民,領他去茶室見沈達,還親手為他們沏了一杯茶。當時沈達介紹說,女子是該茶樓的女老闆,靚女子有氣魄,傾其身家,得朋友相助,辦起了這個茶樓,經營得相當紅火。女子一邊聽一邊笑,情不自禁,在沈達手臂上輕輕捏了一下,暗示不要多說。其動作很隱秘,但是蘇宗民看在眼裏。
沈達裝傻:“是嗎?有這事?”
蘇宗民說,如果沈達把公款拿去相助該女子辦茶樓,同時被人舉報,這就會成為一個案子,不管領導批示里有幾個標點符號,他自會認真查處。這種狀況目前尚未出現,但是他覺得沈妻李珍有必要及早介入,以防萬一。
“你累啊!”沈達感嘆。
蘇宗民回敬,讓沈達不要只知道吃飽了喝茶,他們局情況他多少有些耳聞,沒脾氣不等於沒事情。有李勇坤那麼一位仁兄在側,沈局長諸事應當格外小心,包括喝茶。所以老婆待在身邊可能好點。
沈達說,他不操心李勇坤陰暗,只操心蘇宗民太累。蘇宗民對他不了解嗎?要是他決定伸出胳膊讓哪位女子捏一捏,老婆管得了嗎?
“我估計多少還有點用。”蘇宗民說。
他提起讀大學時沈達母親給他送過的連山貢糖,如今看來,該糖相當於封口費。顯然沈達父母對兒子的私生活很注意,不願意造成不良影響,危害兒子的前途。有這樣的父母遺傳,沈達不會全無顧忌。
“你那個官家遺傳,難道也包括既往的恩恩怨怨?”蘇宗民問。
沈達問:“這是扯到誰了?”
“李勇坤嘛。”
沈達道:“你說是就是吧。”
3
下一個案子是從一次例行審計開始的。
省公司所屬工程公司在接受審計過程中,工作人員在一張工程材料發票上發現有塗改痕迹,發票面額不小,與項目似乎很難匹配。審計人員產生疑問,報經領導同意,着手進行了解。去了發票開寫單位查核,發現該發票果然有問題,作了假,採取的方式是對方開出小數額收款票據,本方收到發票后加填大數額款項,按大數額付款作賬。如此一來一去,有十萬元款項被套領走了。
工程公司的財務科長因此入案,要求其作出解釋。財務科長是個老傢伙,對付查賬經驗豐富,有很強的反偵察能力,十數年裏曾經被查過若干次,每一次都有驚無險,沒有查出問題。這一回他還行舊轍,起初拒不承認發票有假,而後推說情況想不起來,幾經反覆,弄了一個多月,畢竟鐵證如山,最終沒能再頂下去,低頭認罪。他承認發票作假,套走的錢被幾個相關人員私分了。
案子是公司監察部負責辦的,辦案人員由蘇宗民親自掌握。蘇宗民認為工程公司的問題肯定不只在一張發票幾萬塊錢,膽子這麼大,手段這麼專業,不會止於只干一次,這張發票恐怕只是偶然失手,一定還有許多貓膩藏在那些貌似清白的票據中以及現有票據之外。蘇宗民安排辦案人員從兩個方面入手,一方面徹查賬本,試圖從中發現新線索,同時繼續從涉案財務科長方面突破。辦案人員遭遇到涉案人員的全力抵抗。那位財務科長很耐磨,凡證據已被掌握,無從抵賴的,他會承認;凡不明朗可抵擋的,他軟磨硬抗;辦案人員沒有掌握的情況,他更是絕口不提。因為說得越多,事情越大。
案子處於膠着狀態之際,有一個人給蘇宗民打了個電話,要求上門。
“沈局長交代我找蘇主任。”那人說。
打電話者叫蔡成集,是沈達的基建科長。這個人原先在省公司基建處工作,年紀不大,調到下邊時間不長。因為是從省公司下去的,與蘇宗民相識。
“沈局長有什麼事?”蘇宗民問。
對方說也沒什麼大事,見了面再彙報。
蘇宗民讓他到辦公室來。
那天是星期天,蘇宗民在單位里。由於工程公司那起案子,監察部很忙。哪怕沒有這個案子,雙休日上班於蘇宗民是常事,倒不是他以公司為家,如齊總經理那般愛崗敬業;他跑到單位度假,很大程度上是在逃避。逃避對象就是類似蔡成集這樣的人,因為某些事情要找,還要到家裏去。讓這些客人進家門,除了事情啰嗦,還會幹擾女兒學習,影響老婆做家務,所以不如跑到單位,有事別往家裏去,到辦公室說吧。
半小時蔡成集到了,手裏提着鼓鼓囊囊一袋東西,推開了公司監察部的大門。進門后他把袋子放在茶几邊,人坐在沙發上。蘇宗民注意到那袋東西用一個黑色膠袋兜起來,包得嚴嚴實實,膠袋口打着結。如此包裝效果很特別,無論裏邊裝着什麼,哪怕是真金白銀,看上去都是黑乎乎一袋,讓人無從推測想像,摸不着頭腦。雖然看不出裏頭物品,顯然分量一般,蔡成集拎在手上,不像拎什麼沉甸甸之物。
蘇宗民問:“沈局長叫你來的嗎?”
他點頭,說沈達最近很忙,下邊搞農電改造,事情很多,成天在基層跑,沒時間到省公司來。蔡成集家在省公司宿舍,有事從市裡回到省城,行前沈達交代,讓他到省公司找一下蘇宗民。也沒什麼大事,就是給蘇宗民送一份材料。
這是份彙報材料,叫《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先進事迹》,是沈達他們局整的。九二二即九月二十二日,當時一場颱風襲擊本省東南區域,沈達那裏受災嚴重,大段輸電線路因大風大雨損毀。災后,沈達在省公司全力支持下,集中力量突擊修復水毀線路。這個人有辦法,電力系統和地方上的力量都被他動員起來,修復工程進展迅速。省公司總經理齊斌誇獎他們兩個“最”,即受災最嚴重,修復速度最快,還讓他們整理修復施工中的好人好事和先進事迹,準備在全省系統中表彰。沈達請了幾個妙筆高手,搞了這麼一份材料。
蘇宗民看了一眼材料,隨手放在桌上,說自己已經有了。前些時候,沈達給省公司各部門都寄了一份。
“我知道。”蔡成集說,“這份是最新的,裏邊改了幾個數據。”
蘇宗民注意到蔡成集有點緊張,眼神非常專註,緊盯着他的臉,似乎等着他表什麼態。這個人理平頭、穿T恤,模樣精幹,渾身上下透着股聰明勁,隱隱約約,還有一種讓蘇宗民捉摸不透的氣味。
“行,有時間我再看吧。”蘇宗民說。
事實上他不會再去看這份材料。沈達喜歡張揚,一個水毀工程不是什麼天大的項目,他也弄出老大動靜,老總表揚幾句,他就滿天下撒材料,恨不得拿他們的先進事迹淹沒省公司大樓,讓全世界都知道。工程先進事迹對公司監察部並沒有太大意義,沈達同樣不吝惜紙張,一遍一遍往蘇宗民手裏送材料。上一次材料寄來時蘇宗民已經瀏覽過,沒覺得太新鮮。這一回無論沈達改了多少個數據,對蘇宗民來說已經夠了。
蔡成集在蘇宗民辦公室坐了十來分鐘,說了幾句話,沒其他事情了,告辭離開。他站起身,打開門要出去時,蘇宗民指着沙發邊的那個黑膠袋提醒:“你的東西。”
蔡成集忙說:“不好意思,這是沈局長給蘇主任帶的。”
蘇宗民說:“不需要,你拿回去吧。”
蔡成集說明,不是什麼禮品,就是幾包茶葉;土茶,蘇宗民連山老家出的茶,不值幾個錢的。蘇宗民點點頭,稱自己清楚。他老家的茶葉質量不錯,價格不高,物美價廉。不管茶葉好不好,價錢貴不貴,不要往這裏放,拿走。
“這是我這裏的規矩。”蘇宗民說,“你們沈局長知道。”
蔡成集還要堅持,說蘇主任不收,他跟沈局長沒法交代,沈局長會罵他這麼件小事都不會辦。蘇宗民聽得不耐煩,從沙發邊拎起那袋東西,硬塞進蔡成集手中。
“走吧走吧。”
他發覺這一袋東西還是有點分量,以手感推測,恐怕不止是茶葉。
蔡成集無奈,說或者改天送到蘇主任家裏吧。蘇宗民當即把臉板起來。
“說不要就不要。”他說,“不拿走,我打電話讓你們沈局長替你來領。”
這才把蔡成集打發走。
後來蘇宗民心裏有個感覺,似乎哪裏不太對頭,眼前總是晃着蔡成集的模樣,特別是蔡成集盯着他看的眼神,好像等着他說什麼,無意中流露着緊張。
蘇宗民給沈達掛了電話。
“沈局長在哪裏搞先進事迹?”他問。
人家在家裏,雙休日不辦公,陪老婆和女兒。沈妻李珍已在半年前調回去,進了市電信公司。女兒轉學,進了市第一中學,成了老爸沈達的校友,也是蘇宗民的校友。他們在市區中心地帶一個新建高檔住宅小區買了套住宅,是樓中樓,已經搬進去住了。此刻沈達在他樓中樓的一樓大廳看電視,無所事事。
“不像你蘇主任沒消停。”沈達嘲諷,“案子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
蘇宗民辯解,不是他不消停。是腐敗分子不消停。就像沈局長,先進事迹材料一份接一份,難怪全世界的樹都快砍光了,都拿去造紙,給沈局長印先進事迹。
不禁沈達大笑,提起先進事迹,他很愉快。
那一段時間兩個老同學聯繫並不多,開會時見個面、握個手,有事時打個電話,沒有更多來往。蘇主任手中案子沒消停,卻也沒再往沈達那裏辦,儘管他曾嚇唬老同學絕不輕放。畢竟這些日子沈達那裏先進事迹很醒目,案情舉報不突出,哪怕蘇宗民很想去插手關心,也沒有太多用武之地。蘇宗民對沈達的唯一實際貢獻,就是把沈妻李珍嚇到,促成其下決心調回家鄉,跟沈達一起搬進市中心小區的樓中樓,守住家庭陣地,防範他女侵略。蘇宗民一向不愛多管閑事,至今舊習不改,只對一個人例外,就是沈達。
“你那個基建科長叫什麼?蔡成集?”蘇宗民問沈達。
沈達說:“這傢伙年輕,能辦點事。鬼頭鬼腦。”
他問蔡成集怎麼了?蘇宗民問沈達是不是讓這個人送一份先進事迹過來?沈達在電話里一愣,好一會兒才想起來。前天晚上,蔡成集曾給沈達打過一個電話,稱家裏有事要回去,還說會帶幾份材料送到省公司去。當時沈達在下邊縣裏,帶着人跟縣裏商量農電改造的事情,沒怎麼當回事,電話里嗯嗯幾聲就算了。
“他去找你了?”沈達問。
蘇宗民說,蔡成集不只送先進事迹,還拿黑膠袋包了一袋東西,自稱是連山縣出產的土茶,拎到公司監察部他的辦公室,說是沈局長吩咐送的。
沈達哈哈笑:“原來他還有這手。你怎麼對付?轟出去?”
蘇宗民說,人家打着沈局長的旗號,得留點面子。沒有轟,只是喚了出去。
沈達說:“行,回頭我替你罵他。堂堂公司監察部主任,拿一袋茶葉就能打發?這傢伙哪裏是鬼頭鬼腦?完全沒腦。”
蘇宗民掛了電話,他心裏有點數了。
星期一上午,蘇宗民召集監察部相關人員開會,研究工程公司案件進展。蘇宗民交代辦案人員查一個情況,讓他們列一份清單,把近幾年該公司承接的主要工程都列進來。當天下午,這份清單擺在蘇宗民的桌子上。蘇宗民立刻核對,發覺沈達那裏的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赫然在列,該工程的一個主要項目由在查的工程公司承建,沈達方面的具體承辦人就是基建科長蔡成集。
蘇宗民覺得這個人很可能有問題。該蔡科長可不是沈達罵的那樣“完全沒腦”,人家所謂鬼頭鬼腦是貨真價實,不是胡亂抬舉。這個人在處理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時一定做了手腳,勾結施工單位相關人員,拿了工程回扣,其具體數額和辦法,工程公司的財務科長一定知情,這個人一定也參與其中。該科長在例行審計中失手被查,蔡成集知道后一定非常着急,擔心事情敗露。他一定也知道那位科長是老手,涉案后能不說就不說,能少說不會多說,以減少涉案數額減輕罪責。如果他沒有說到九二二這個工程,蔡成集就可能僥倖脫身。為了探聽虛實,蔡成集於心裏忐忑、坐立不安之際想出一招,謊稱受局長委託,到省公司送先進事迹材料,打上監察部大門求見蘇宗民。他把材料交給蘇宗民時神情緊張,密切關注蘇的表情,等着蘇宗民發話。可能是認為,如果涉案的財務科長已經講出了九二二這件事,蘇宗民看了九二二這份材料,不會沒有任何錶情,可能還會說點什麼。所謂聰明反被聰明誤,蔡成集鬼頭鬼腦至此,卻沒想到恰是他這番表現,引起了蘇宗民的警覺。
蘇宗民交代辦案人員,將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作為追查內容之一,從財務科長那裏突破,裏頭估計有東西。
財務科長抵擋了三天,最後承認了。該工程確實有問題,蔡成集拿了回扣,有六萬數額,財務科長分肥,拿了兩萬。蔡成集不是只拿這一筆錢,他到沈達那裏當基建科長后,幾乎每個工程都要拿,僅財務科長知道的幾個項目,合起來有十多萬。
那一天袁佩琦給蘇宗民打了一個電話,要請他喝咖啡。袁佩琦問蘇宗民知道他們公司附近有什麼咖啡店嗎?蘇宗民承認自己一無所知。他平時不喝咖啡,從沒人請他去那種地方,真有人請他也不能去。
“我請也不行嗎?”袁佩琦問。
她當然例外。
袁佩琦笑笑,說明自己是有事找蘇宗民,到家裏和辦公室都不合適,去酒店吃飯只怕嚇着蘇宗民,所以就喝咖啡吧。其實許多咖啡店不只有咖啡,還提供各種套餐,保證蘇宗民可以吃飽。蘇宗民也真是的,到省城這麼多年了,怎麼還像住在深山溝里?一如既往,“操時白地賽銀先”,總也變不了。
蘇宗民說:“我就是這個命,認了。”
兩人約了時間地點。當晚下班后,蘇宗民去了袁佩琦找的咖啡館,與他們電業大樓隔着兩條馬路,距離不算遠。袁佩琦比他早到,坐在裏邊一個情侶座,眼睛朝着大門。一見蘇宗民進來,她抬起手臂招一招。蘇宗民走了過去。
兩人坐下來,袁佩琦盯着蘇宗民,看了好一會兒。
“你們家那個怎麼搞的?”她說,“喂得你這麼瘦?”
她總這樣。她知道蘇宗民的妻子叫林秋菊,林秋菊還沒成為蘇宗民妻子時,她就見過她,聽過林秋菊讀唐詩。蘇宗民家搬到省城之後,她到過他們家,蘇宗民也曾率妻女出訪袁佩琦家,大家都不是陌生人。但是只有他倆的場合,她跟蘇宗民從來不提林秋菊的名字,只講“你們家那個”,語音暗含敵意,起碼是醋意。袁佩琦會使小性子,蘇宗民並不在意。
“你們家那個怎麼樣?你把他喂得很壯?”蘇宗民反問。
她承認自己也不行,他們家醫生比蘇宗民還瘦。
“看到你還是比較心疼。”她直言不諱。
蘇宗民說:“再過幾年,時候到了,大家一起發福,然後一輩子就過去了。”
“女兒怎麼樣?”她問。
蘇宗民說:“挺好的,謝謝你了。”
她斥責:“什麼話!”
前些時候蘇宗民找過袁佩琦,為的是女兒。蘇宗民的女兒小學是在深山鄉間就讀的,基礎不好,到省城上中學后差距很大,書讀得很吃力。這孩子很聰明,學習很認真,到省城后拼了兩年,漸漸跟上了,進到初三階段,成績開始在班裏冒尖。初三年級要拼中考,能不能考上好的高中,對今後能不能考上好大學至關重要。孩子們都很努力,蘇宗民的女兒更是自覺,沒日沒夜坐在課桌邊。前些時候她的身體忽然出了問題,厭食,吃不下東西,睡不着覺,大把掉頭髮,書也讀不下去。蘇宗民夫妻異常着急,蘇宗民找到省立醫院,向袁佩琦求助。袁佩琦幫着找了醫生,做了檢查,最後確定是精神緊張引起的;醫生開了葯,袁佩琦還找人配了中藥湯劑輔助治療。孩子看過醫生,癥狀緩解,吃了一個月葯,全好了。
所以蘇宗民要感謝她。袁佩琦打電話請他喝咖啡時,他說其他人請了不去,袁佩琦例外,話不是虛的,裏邊有故事,除了兩人的以往,也有眼下。
袁佩琦很喜歡蘇宗民的女兒,一見面就摟着,非常親切。蘇宗民領女兒找她求醫那天,孩子接受檢查時,她和蘇宗民站在外邊走廊上,當時她笑着問蘇宗民:“你們家那位怎麼生得出這樣的女兒?”
“就是她生的嘛。”
“本來該是我生的。”
她笑着,眼裏似有淚光。
她和她丈夫沒有生育,原因不詳。
當晚在咖啡館,他們沒喝咖啡,吃牛排套餐。蘇宗民要一杯茶,袁佩琦要的是礦泉水。兩人邊吃邊聊,說說彼此情況,同學信息,話題很分散。
因為袁佩琦打電話時提起過,蘇宗民問她:“你是件什麼事呢?”
“沒事就不能約你?”
蘇宗民說:“那不是。”
他不問了。
直到飯吃完了,準備走人,袁佩琦才談了她的事情,竟然與蔡成集有關。
袁佩琦並不認識蔡成集,以往不知道這個人。前幾天人家找上門來,說了半天,她才搞清楚來龍去脈,知道是自己大姨夫那邊一個隔得很遠的親戚。蔡成集通過袁佩琦的大姨找到她,請求幫忙。他不知從哪裏聽說了袁佩琦與蘇宗民的關係,知道他們是大學同學,當年關係不一般,如今還有聯繫。他告訴袁佩琦自己並沒有特別要求,只讓她幫助美言,請蘇宗民多關照。
“這個蔡成集不會出什麼事吧?”袁佩琦問。
“他告訴你什麼嗎?”蘇宗民問。
沒說什麼,是袁佩琦自己有些感覺。蔡成集這麼突然找來,挺奇怪的。
蘇宗民讓袁佩琦給蔡成集回話,就說已經找過他,也把他的事情拜託了。蔡成集有什麼具體反映,可以直接到公司監察部找他。
“不會給你找麻煩吧?”袁佩琦問。
蘇宗民表示不要緊,他干這種活就得讓人找,什麼話都應該聽。
蔡成集反應非常快,隔天再次到了蘇宗民的辦公室,是在晚間,辦公大樓里比較安靜,蘇宗民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在,周圍也沒有其他人來來去去。蔡成集上門時,手上還是拎着一袋東西,依然是黑膠袋包起紮緊,從外邊看不出是個什麼。如同上次,進門后他把膠袋放在茶几邊上,自己坐在一旁沙發上。
上一次蔡成集求見,拿了一份先進事迹材料試探時,蘇宗民還不知底細,對他的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毫無反應,那情形一定讓蔡科長且喜且憂。喜的是蘇宗民茫然不知,估計事情尚未敗露,憂的也一樣,雖然事情尚未敗露,不知接下來是否就要敗露?真是此錢很好拿,拿了不好受:一邊慶幸尚未敗露,一邊還要擔心敗露。所以先進事迹送完了,一顆心這邊落下去,那邊又提上來,不得不還要撒張大網,兜到一個袁佩琦,然後再自己送上門來,把個黑膠袋再次提進蘇宗民的辦公室里。
此刻蔡成集已被財務科長咬出來,很快將要入案,情況只有很少幾個人了解,蔡成集自己不可能知情。這個時候他匆匆忙忙跑來,想幹什麼呢?一個可能是繼續打探虛實;第二個就是拉關係,爭取一旦有事,蘇宗民這裏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一馬。蘇宗民決定見一見,看他怎麼說怎麼做。蔡成集號稱鬼頭鬼腦,果然名不虛傳。上一回送材料緊張窺視,這一回卻絕口不提什麼先進事迹,只是大唱頌歌,在蘇宗民面前拚命表揚他們領導沈達。這當然有原因,公司上下,誰都知道沈蘇有舊。蔡成集對蘇宗民猛吹沈達有辦法、沈達能辦事,眼下沈局長一呼百應,極具威信,“各項工作全面開展,先進事迹不斷湧現”。
蘇宗民問:“你本來在省公司基建處,為什麼要下去?沈達要你去的嗎?”
是他自己找人求沈達,自請投奔。為什麼?他在省公司基建處資歷最淺,主要事情都是老的管,輪不到他。干長了很沒意思,就想換個地方。知道沈達那裏的基建科長退休,正需要人,蔡成集毛遂自薦,又請公司一位老處長幫助推薦。沈達覺得他業務熟,公司上頭的情況也熟,比他那邊現有的人強,因此把他調了過去。
這看來是真話。
“沈局長對你的工作支持嗎?”蘇宗民旁敲側擊。
他繼續賣力表揚,說局長作風硬、脾氣大,沈局長的下屬不好當,事情辦不好,沒少挨沈局長罵。但是他很服氣,因為沈局長有大氣魄,大的過問,小的放開。他做工程,沈局長就是管一管大的,拍板之後就由他全權負責;有問題要請示,沒問題只管去做,只要保質保量,按期按時完成就行。在沈局長手下幹活特別愉快,特別有主動發揮的空間。
蘇宗民有數了。沈老大確實是這種風格,威風凜凜,大大咧咧,大處必須聽他,小處不當回事。沈局長有氣魄,手下養了一隻小老鼠,鬼頭鬼腦,很愉快很有發揮空間,一邊抓工程,一邊悄悄從基建公款里給自己扒拉回扣。還好,這隻小老鼠與沈老大沒有太多淵源,不是大院夥伴、不是學校同學,年齡地位都有級差,碰在一起的時間還不長。假設時間夠長、機會夠多,也許小老鼠已經施展才華,把大局長套住了,目前看來還不到時候。
蘇宗民交代道:“幫我給沈局長帶個好。”
蔡成集很機靈,知道這是送客,起身就走。
“你那東西。”蘇宗民指着茶几邊的膠袋,“帶回去吧。”
蔡成集再次說明,沒什麼,就是幾包土茶。其中連山茶廠出的那包特別好,蘇主任還是留着自己喝吧。
“上回就跟你說了,拿回去。”
人家不聽,門一開跑了,硬是把東西丟在蘇宗民辦公室的茶几下。
蘇宗民不再理會。客人走後,他當即驗貨,袋裏果然是家鄉產的土茶,包括蔡成集特別推薦,建議蘇主任留着自用的連山茶廠產品。該產品的外包裝是一個長筒鋁茶罐,打開罐蓋,裏邊裝的卻不是茶葉,是人民幣,塞滿一罐,清點一下,共計兩萬元。
第二天一早,蘇宗民把這個錢罐送到齊斌總經理辦公室,請領導審閱,同時提請同意對蔡成集採取措施。
當天下午蘇宗民給蔡成集打了電話,該科長人還在省城,尚未返回工作崗位。蘇宗民讓他馬上到公司監察部來一下。
“哎呀蘇主任,那就是一點小意思。”蔡成集叫道。
他以為蘇宗民是要讓他取回他的黑膠袋。
蘇宗民不予否認,只要求他趕緊過來。蘇宗民說,他要是不回來取,東西就拿去上交了。他可以打聽一下,蘇主任歷來是這種風格。
“那行那行,不好意思,給蘇主任添麻煩了,我馬上過去。”蔡成集說。
蔡成集顯然心裏有數,知道蘇宗民不會要他的東西,已經做了原物取回的準備。既然心裏有數,為什麼還非要送這一個黑袋子?以當事者的心態,總歸得試一試,努力一下,特別是請出了袁佩琦,也許蘇宗民會例外行事?即使蘇主任依舊不拿禮品禮金,蔡科長也不妨用這種方式再次表達自己的一點心意。
結果免了,黑膠袋不需要再拎一次,蔡成集這次進來就不必再回去了。
蘇宗民給沈達打了電話,公事公辦。蔡成集是沈局長轄下科長,此人涉案受審,相關情況必須及時告知主管領導,以便局裏相應做出工作調整。沈達在電話里一聽蔡成集給“辦”進去了,非常不高興。
“這是怎麼搞的!”他說。
蘇宗民說辦案人員正在查。根據已經掌握的情況,是有問題。
“怎麼不先跟我說一下?”
“這不是跟你說了?”
“人都進去了,還說個屁。”
沈達把電話掛了。
蘇宗民沒管他。蔡成集這種情況,這樣處理並無不當。
蘇宗民也給袁佩琦掛了電話。他告訴她,蔡成集給他送了兩萬塊錢,裝在茶葉罐里。他把錢上交了,蔡成集被立案查處。
袁佩琦大驚:“怎麼會這樣!”
他說,待案子清楚,他會找她細說。他現在的工作比較特殊,格外得按規則行事。他為人做事一向認真,承擔什麼都會想把它做好,現在這項工作並不是他喜歡的,但是既然接了,就得盡責。他還有一個情況別人不一定知道,袁佩琦很清楚:他父親當年死於跳樓,涉嫌一起案件。那件事始終在他心裏,從來沒有淡忘。現在他來從事這件工作,沒有其他選擇,只能認真盡責。
袁佩琦說:“你不必說了。”
幾天後省公司召開幹部會議,蘇宗民在會場外見到沈達,主動打了招呼。沈達臉色很不好,還問蘇宗民是怎麼搞的?他那個人到底怎麼樣?
蘇宗民明確道:“蔡成集完了。”
“是誰要搞他?為什麼?”
蘇宗民強調不是誰要搞誰,是蔡成集自己敗露了。
“接下來想搞誰?我嗎?”沈達冷笑,“我該向誰投案自首,你嗎?”
蘇宗民也冷笑:“你官大,我夠不着,去找夠得着的。”
事情並沒有查到沈達頭上,因為未發現案犯與沈達經濟往來的線索和證據。沈達是公司旗下一大局長,查不查他蘇宗民定不了,是上級的事情。沈達在公司工作多年,上層關係極好,不出大事不會有麻煩,對此他和蘇宗民都心中有數。沈達並不擔心被蘇宗民查,但是自己手下的科長出了事,沈達自當承擔用人失誤之責。特別是恰逢沈達大張旗鼓,他的“九二二水毀線路修復工程先進事迹”到處有聲之際,蘇宗民居然從該工程中挖出一個拿回扣的基建科長,影響之大,讓沈達的那些先進事迹相形見絀。
因此難怪其惱火。
蘇宗民辦理的這個案子半年後了結,整個案件涉案人員有二十多人,有十二人受到法律追究,省電力工程公司財務科長獲刑十五年,蔡成集則判了十年。
有一天,蘇宗民帶着他們監察部的人去連山水電廠辦事,行程中計劃在市區停留,住一夜,那裏是沈達的地盤。蘇宗民在路上打了一個電話。
“大局長今晚在家,不去哪裏腐敗吧?”他問沈達。
沈達說:“在家就不能腐敗嗎?”
蘇宗民說當然可以。他準備親自上門查一下,請沈局長做好準備。
沈達表示不歡迎,因為他家裏積存的食物太多,所用冰箱號稱三百升,太小,力氣不夠,搞得滿屋裏都是腐敗氣味。蘇主任要是感冒了就沒問題,不感冒的話鼻子通暢,進屋一嗅,肯定得怒火萬丈,當場“汪汪”。
沈達含沙射影,居然拿狗罵人,蘇宗民卻無動於衷,稱不要緊,他剛好有點鼻塞。
沈達說:“算了,咱們再去福興茶樓喝茶吧,再給你個偷窺機會。”
蘇宗民哪都不去,就要上沈家拜訪。他說,如果沈達想讓哪位女士再捏捏胳膊,悉聽尊便。他自己上門,去跟沈夫人沈小姐“汪汪”行了,不多打攪。
當晚沈達自然哪裏都不會去,就在家裏等蘇宗民。畢竟淵源很深,不痛快可以在電話里罵兩句,碰上了還都得當回事。蘇宗民到達時,沈達和妻子李珍都在家裏。沈家樓中樓蘇宗民已經到過數次,這次是再度刺探豪宅。沈達稱自己不怕監察部刺探,有錢就花,誰讓他們倆夫妻把好處都壟斷了,一個電力一個電信都是老大,收入可觀,生的還是女兒,存錢幹嗎呢?藏起來養蛀蟲?
蘇宗民不理會沈達話中帶刺,非要獨自上門拜訪,不是沒事找事,也不僅是為了修補彼此關係。當晚在沈家,他不解釋自己為什麼毫不顧及沈達臉面,狠下殺手收拾他的科長蔡成集,也不談及其他相關事項,倒是鄭重其事,給老同學提了條建議。他說沈達到市裡好幾年了,改變了一個落後單位,創造了若干先進事迹,可以見好就收,考慮往回走,調回省公司。此間豪宅雖好,不見得適宜久住,不如賣了,一家人搬回省城。沈達跟齊總關係好,只要他捨得離開,正式提出來,齊總一定會考慮。省公司目前也有幾個合適位置,都不錯。
“咱們老同學待一塊,多好。”蘇宗民說,“你老兄當年籌劃過。”
沈達發笑,問蘇宗民這是幹嗎?吹口哨騙小孩撒尿?當初把李珍母女騙下來是誰?怎麼現在又來往回騙?
蘇宗民說見好就收最難,沈達一向心大,這種時候聽不進勸告。但是他得說,聽不聽是沈達自己的事情。
很難得,那晚蘇宗民主動提起自己的父親。他說老爸去世多年了,他始終忘不了。他父親是農村出來的,骨子裏重男輕女,對家中長子、唯一男孩特別寵愛,他從小被父親帶在身邊。在他的感覺里父親很了不起,大權在握,前呼後擁,說一不二。父親的官越當越大,他感受到的風光也是日益增長。哪想會有一天,父親突然從高樓下墜,當場摔個血肉模糊,魂飛魄散。他也一樣,就在那會兒整個崩潰,碎成了一堆。
“出事前他最放不下的還是我。”蘇宗民說,“媽的我當時一點意識都沒有。”
沈達說:“你那時多大?高二。懂什麼。”
蘇宗民說:“咱們現在多大?沈局長蘇主任,咱們不該不懂。”
沈達搖頭:“怎麼又繞過來了?這都什麼年代了?別總那套,杞人憂天。我知道自己怎麼回事,我不是你老爸。”
蘇宗民還勸。他說一個人再強,不可能一直一手遮天。上層關係再好,總有變化的一天。滿月之後它就要走虧。自己做的事情,到頭來都要自己面對。
沈達評價道:“挺好。講得不錯。”
語氣不屑,他根本不當回事。
蘇宗民提起了李勇坤。蘇宗民說沒脾氣並非脾氣沒了,只是忍着罷了。當年在連山水電廠工作時,他跟李勇坤打過交道,知道該同志不是無緣無故生出那麼多壞脾氣,人家有些來歷。蘇宗民也知道沈達為什麼非把李勇坤的壞脾氣收拾掉不可,因此感到擔心。他還想勸告沈達:不要把既往恩恩怨怨也當成一種遺傳,耿耿於懷。
沈達說:“謝謝,我記得,以前你教導過。”
他還是不聽。
蘇宗民告辭。出門前他建議沈達多關心家人,晚上早點回家,不要總是喝酒唱歌,在哪兒腐敗,特別不要常去茶樓,那種地方不只有茶。
沈達立即變色:“你他媽說什麼鬼話。”
蘇宗民也罵:“你他媽一清二楚。”
4
局辦公室主任陳子華把一份報紙放到沈達面前,一聲不響。
沈達看報紙,最後一版有一組照片,配以說明文字,其中右下角位置的一張照片題為“垃圾成堆,無動於衷”,畫面是一個四周雜草的場地上堆着各種雜物,碎玻璃爛鐵皮,還有幾輛倒在地上的舊自行車。畫面角落有幾個人坐在一條歪歪斜斜的舊木沙發上抽煙,影像比較模糊。
“這是誰?大毛?”沈達指着照片上的人影問。
“看起來像。”陳子華說。
沈達哈哈:“小子上報紙了,可惜沒好樣子。”
陳子華說:“好像來者不善。”
本市日報上的照片專版屬“不文明現象曝光欄”,每張照片均配有說明文字,除了對照片畫面哪裏哪裏不文明加以解說,還披露了該不文明現象所在的區域,披露方式相對比較含蓄,基本上都只提到拍攝於市區某道路某號地帶,以此給被曝光照片相關單位留點面子。但是陳子華提請沈達注意的這張照片例外,披露的信息直接而具體,除了說明某路某號,還點到了具體單位:市電業局電杆廠舊址。
這就是當年有人舉報,蘇宗民親自帶人前來調查的那個地點。幾年過去了,該地院內院外依舊一地破爛,仍然交給大毛使用,象徵性付點租金。大毛已經不做塑鋼門了,因為行業競爭相當厲害,賺不了錢,他改行做整體櫥櫃,投了若干本錢,經營情況依舊不佳,所以廠區疏於打理,垃圾成山,很不文明,照片上了報紙。
陳子華覺得事情不是這麼簡單。該地方遍地破爛,情況不假,但是並不是特別突出,電杆廠舊址處於原城鄉結合部,環境比較差,附近還有許多舊廠房破倉庫,情況都差不多,沒有哪一家可稱文明。相比而言,舊日電杆廠的圍牆修得還好,不進門或者不爬上牆頭,一地垃圾還曝不了光;周邊一些單位則牆倒門塌,破爛滿眼,從馬路上走過,隨處可見。為什麼其他人如此張揚的垃圾棄之不管,只挑圍牆裏大毛的這一堆去登報紙?而且這麼客氣,把電業局都拉上來出風頭?這裏邊肯定有原因。
沈達嘲諷道:“報紙上怎麼提?垃圾成山,無動於衷。咱們繼續給他無動於衷,看他怎麼著,走着瞧。”
兩天後果然事情來了:市區開展環境整治檢查,分幾個小組進行,其中有一個組負責城南。該小組先檢查了地稅稽查分局,這單位有錢,蓋了一幢新樓,樓前廣場居然立了兩支華表,佈置得有如花園,文明程度很高,讓檢查組成員們印象極其深刻。離開地稅稽查分局,一行人上車后不往別的花園走,忽然撲到了大毛的整體櫥櫃工場,即報紙上表述的“市電業局電杆廠舊址”。
這裏跟地稅花園真有一比,可稱天差地別。
檢查組在垃圾堆旁給電業局辦公室打了電話,請電業局派一位分管同志到現場,一起看看現場、聽聽意見。
陳子華急報情況,沈達一拍桌子:“我去。”
檢查組只要求去一個“分管的同志”,沒有責令單位領導到場,更沒有直追局長的意思,多少也還照顧電業局一點臉面。按照人家的要求,派個辦公室副主任,甚至一個小幹事前去應付也說得過去。這種時候領導不好出場,因為並非好事,人家搞突然襲擊,有備而來,來者不善,肯定有話要說,說的肯定不是好話,領導去了多尷尬。以沈達的老大脾氣,萬一聽不入耳,火氣一上,在現場跟人家吵起來,事情就大了。
沈達卻不聽,堂堂局長,大駕親征。
他還說:“把他給我叫上。”
誰呢?副局長李勇坤,當時恰在辦公室里。
除了兩位正副局長,他還讓陳子華喊人,當時在辦公大樓里,手頭沒有急事的中層幹部都叫上,緊急集合,立即出動,一共開出六部小車,浩浩蕩蕩,直奔城南。那情形哪裏是去看什麼現場聽什麼意見,簡直像是去打群架一般。
十幾分鐘后,雙方於電杆廠相逢。檢查組成員發覺對方動作竟然如此之大,感覺很不對頭,一個一個變了臉色。
沈達板著臉拱手:“感謝大家,感謝檢查。”
檢查組帶隊人是市建設局的一位副局長,這人年輕,比較牛,當個組長,領頭檢查,有心要發點威。電杆廠這種情況,哪怕垃圾成堆,通常只需要看一看,確認無誤即可;事後彙報領導,通知相關部門,要求迅速整改,建議加強監督,這就差不多了。該組長卻抓着不放,發現問題一查到底,還要結合整治,非讓主管部門來人聽訓不可。想不到電話一打,人家局長親自駕到,而且帶來一大堆人,看起來不想善罷甘休,垃圾堆旁的情勢頓顯捉摸不定。
“沈局長這是要幹什麼?”組長發問。
沈達笑道:“我要問你呢。”
組長解釋,他們在檢查中發現一些問題,需要跟主管單位溝通,以便加強整改,所以才打了電話。他們沒有要求領導到場,也沒有要求這麼多人過來。
沈達說:“沒關係,來了就來了,這個叫做高度重視,對不對?沒有誰比我們更重視了,是不是?”
對方承認,真是很重視。一個電話,來了六車人,正副局長和中層幹部都到,開現場會一般,沒說的。
“最近本市供電形勢很緊張,我們很忙。”沈達說,“你一個電話,我們把手頭工作全放下了,聽你的。”
組長有些吃不住勁了,指着一地垃圾說:“局長,你看看。”
沈達點頭,立即吆喝:“陳子華,你在哪裏?”
辦公室主任陳子華從人群中擠出來。沈達指着他問:“你說,這裏怎麼回事?”
陳子華支支吾吾:“這裏是,這個,已經租出去的。”
“租出去就不用管了嗎?”
陳子華承認不對。雖然是租給下崗工人創業,也還需要加強管理。畢竟這塊地皮的戶頭在電業局,垃圾也得管。
“跟檢查組報告一下,你打算怎麼管?”沈達說。
陳子華說,回頭他們儘快拿出意見,一定報檢查組領導指導。
“不給我和李副局長也看看?”沈達問。
陳子華立即改口,說當然,先報經局領導研究同意。
沈達表示認可,他表揚檢查組組長,說堂堂電業局辦公室主任,給嚇成這個樣子,可見檢查組有威。回頭陳子華他們一定很認真,很快就會商量一下辦法,做一個整改方案,訂幾條重要措施,提供一些有力手段,保證檢查組此行大有成效。
“你看怎麼樣?可以嗎?”沈達問。
組長見好就收,點了頭:“好的,按沈局長意見辦。”
沈達卻笑:“要是按我這個意見辦,壞了。到時候是嘴巴美麗,紙張漂亮,環境宜人全是假的,這裏頭該是垃圾還是垃圾。”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道沈達什麼意思。
沈達告訴檢查組,電杆廠這一帶環境確實需要整治,但是不客氣地說,派檢查組突然襲擊,讓局辦公室應急做個方案,那都是隔靴搔癢,沒抓住要害,解決不了問題,不是根本辦法。他腦子裏有一個計劃,可以徹底解決,計劃很大,不只牽扯他們一個電業局,也要動到附近周邊幾個單位,需要得到市政府的支持。按照他這個計劃,兩三年內,這個地方會完全變個樣子。他今天在這裏提個頭,不具體說,因為還沒完全考慮好,也還需要報省公司和市政府研究同意。今天為什麼要把局裏這麼多人叫過來?當然不是前來護短,跟檢查組吵架,除了剛才說的,是要表明電業局對檢查非常重視;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借檢查組東風,讓本局幹部職工認識到問題很嚴重,下決心徹底整治、改變面貌。這個任務需要全局上下共同努力才能完成,也有賴於檢查組各位領導繼續關心,支持幫助。
沈達究竟是在說個什麼?他想幹什麼?現場沒人搞得明白。好在場面上氣氛還行,沒出什麼麻煩,沈局長雖然人多勢眾,嘴巴上也還客氣,沒讓人感到太不講理。因此最終相安無事,檢查組表達了他們的意思,上車走人。沈局長率本局大小幹部站在垃圾場邊揮手送行,搞得就像感謝人家到此披紅挂彩一般。
當天晚上,沈達給張光輝打電話了解情況。張副市長告訴沈達,這一段市裡確實在搞環境集中整治,曝光不文明現象及突擊檢查都是整治行動的一部分。整治中通常會找出幾個好典型宣傳推廣,也會找出幾個差的整一整,有如人們開玩笑形容,殺雞儆猴。
“這回把我當那個雞了?”沈達問。
“怎麼會,不可能。”
張光輝非常肯定。電業局掌握電能的供應,絕對是要害部門,而且是省屬單位,市裡根本管不着,沒有誰會跟電業局過不去。哪怕整治環境真的需要殺幾隻雞,一定只會在市屬單位里找,不會去碰省屬單位,免得影響協作。省屬部門在地方上出了什麼問題,市裏的處理通常用比較和緩的方式,不會硬着來。本市電業局尤其不必擔心,因為局長沈達是本地人,老專員老市長的兒子,左右逢源,誰都得買他的賬。
“我看可不對,這一次沖我來了。”沈達不滿。
“是不是誤會了?搞錯了?”
張光輝告訴沈達,環境整治這個項目一直是另外一個副市長管的,那位姓林,是常務副市長。前些時候該領導被抽去中央部門掛職,時間一年,這一攤工作由馮超代管,馮超是市委副書記,老資格領導,管的事多,抓工作的力度很大。
沈達啊了一聲:“就是他,明白了。”
他不再多說。
兩天後,齊斌總經理親自給沈達打來一個電話。
“你差點跟人家吵起來了?”齊總問。
沈達笑稱不是差點吵起來,是差一點打起來。對付檢查組五六個鳥人,他開了六部車去,至少是三對一,要是真打起來,肯定大長全省電力職工的志氣,大滅敢來找事者的威風。
齊總立即批評:“還敢說!都告到我這裏來了。”
原來省里有位領導向齊斌問起了這件事,說是地方上的領導有反映,讓齊斌過問一下。齊總感到奇怪,沈達跟地方上怎麼會有問題呢?
沈達說:“齊總放心,這些事我能處理好。”
齊斌要沈達不要總以老大自居,尾巴要夾緊一點。電杆廠那地方的情況她還記得,當年讓蘇宗民去查過,雖然沒什麼大事,也還有不同看法;熟人朋友有困難,幫助一下,關照關照無可厚非,但是也不要總讓人說,那樣不好。地方上有意見,還是需要聽一聽、改一改,關係處理好一點,大家都好。
沈達說:“我明白。”
“你明白什麼?”
沈達笑一笑:“有人搞鬼。那天電杆廠其實沒什麼事,方方面面都控制得不錯,言之有理,挑不出毛病,居然還會給捅到省領導那裏。”
“你該想想怎麼辦。”
“我保證處理好,齊總放心。”
兩天後小秦給沈達打來電話,齊斌交代她了解這兩天有哪些舉措,與地方的協調是不是有進展。
“你跟她說,”沈達道,“我準備給職工發迷彩服和棍子,在電杆廠挖幾條戰壕,傢伙們敢再來,打他們個抱頭鼠竄。”
“哎呀,開什麼玩笑!”
她告訴沈達,齊總很當回事,因為省領導過問了。沈達可以不理會市裡哪個人,齊總卻得注意與省里的關係。所以沈達還是應當做點什麼,哪怕他有些難處,心裏不願意,還是應該想辦法解決好,讓齊總能夠接受。
沈達發問:“小秦你說,讓我做什麼?”
“我哪裏知道呀。”
“客氣啥呢,你什麼不知道?”
“知道也不能跟你說,沒有資格。”
沈達誇獎小秦真是不錯,善解人意。他知道小秦想說的是什麼,知道齊總需要他做什麼。實話說,齊總讓他做,他未必聽從,小秦不一樣,他要聽。
放下電話,沈達立刻做了安排。隔天,大毛把他的櫥櫃工場搬出電杆廠舊址,遷到郊外市金屬回收公司的一處舊庫房,地點是沈達通過朋友幫助找的。電杆廠里的一地垃圾動都沒動,依然丟在那裏,只因為工場搬走了,此間徹底廢棄,再不需要人來車往,大門一鎖,鬼都不到,環境就此整治完畢。
不久,李勇坤家出了事情。
李勇坤家住城中心區域一個新建居民小區,離沈達所居小區相距不遠。李勇坤的妻子在市科委工作,新買了一輛白色別克車,上班開到單位,下班開回家,晚間停在小區停車場自家車位。有天晚上,李家這輛轎車被惡意損毀,車輪遭放氣,車身被刮出數道擦痕,用尖銳物體劃出“王八”字樣,車身兩側都有。隔天李妻去開車時,一見愛車遭難,當場大哭。
李勇坤報了警。
幾天後沈達接到了蘇宗民的電話,講的竟是李勇坤老婆這輛車的事情。原來李勇坤不僅在市裡報了案,還到省公司反映情況,說自己被欺負得快死了,無法忍受,要求省公司為他主持公道。
“這不是胡攪蠻纏嗎?”沈達說,“他老婆的車成了王八,算咱們公司的事?”
“真的不算嗎?”蘇宗民追問。
沈達問:“你在辦案?套我話嗎?”
蘇宗民說,李勇坤老婆的車只是讓人劃了,即使被偷得不見影子,那也是地方的事情、警察的事情,跟省公司監察部沒有關係,絕對不需要他們立案查處。他打電話給沈達只是例行通氣,由於李勇坤強烈反映,省公司領導要求他們跟地方公安部門聯繫,了解一下情況,表示對本系統中層領導幹部的關心和支持。他已經按領導要求打過電話了,他覺得有必要告知沈達。
“不就是一輛女車給搞了,幹嗎呢?”沈達不解。
原來李勇坤的反映相當嚴重,認為破壞車輛者是故意的、惡意損毀,屬於打擊報復性質。是什麼原因讓他遭受打擊報復呢?李勇坤提出,他在工作中一貫堅持原則,不贊成一言堂,反對個人說了算,獨斷專行,因此受到忌恨。電杆廠舊址被外邊人員佔用,搞得亂七八糟,他提出過不同意見。這一次該地髒亂差被報紙曝光,受到環境整治檢查組突擊檢查,最終工場被迫遷走,場地收回電業局。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但是因此他受到了報復,他妻子的車只是開始,如果不加制止,還會惡性發展,可能危及他和家人的人身安全。
因此事情很嚴重。
李勇坤怎麼會咬定其妻轎車損毀與電杆廠的事件有關?他提供了一個信息:其妻車輛遭損當晚,有人看見一個綽號“大毛”的傢伙在他們小區一帶活動。這大毛就是電杆廠舊址的承租者,因為被迫將工場遷走,對他李副局長耿耿於懷。
“這就懷疑人家了?”沈達質問,“李勇坤懷疑誰就是誰嗎?”
蘇宗民說:“懷疑歸懷疑,有證據才算數。”
“對嘛,讓他找證據給我。”沈達說。
“為什麼給你?”蘇宗民問,“沈局長也有一份?”
沈達說:“連我也懷疑嗎?”
蘇宗民認為人家有理由懷疑,但是他很清楚,沈大局長不會如此行事。一個人有一個人的行事風格,損毀女車那種事比較適合小人物去做,沈達敢來硬的,不怕明的,不會喜歡偷偷摸摸,暗中行事。
沈達感嘆道:“他媽的,這個世界上誰最知道我?蘇宗民。”
“別那麼說。”
“謙虛啥呢?咱們哪裏出來的?都是一個遺傳。”
蘇宗民立刻更正:“我不敢攀。我老爸什麼下場?不是你老爸。”
沈達立即斥責:“幹嗎只記着這個?沒勁。我說是就是。”
隔天,李勇坤找到了沈達這裏。
他聲稱已經忍無可忍。他老婆的事情不只關係一輛車,事關他的面子。這也不是他一個人或者他老婆的事情,是他們一家人的事情。
沈達說:“我知道你說誰。”
李勇坤說,大毛在他們家小區活動,他有證人。
“看到他在你老婆車上划王八?”沈達問。
李勇坤承認只看到人在小區里,沒看到具體作案過程。但是這就夠了。
“我看不太夠。”沈達說,“只怕這個證據不管用,你還得使勁找。”
李勇坤說他會的,絕不放過。他不是只盯住一個大毛,他看住的是大毛後頭的人。大毛敢這麼干,後頭肯定有人指使教唆。
“那是誰啊?”
他說:“是誰誰自己知道。”
沈達點頭:“看起來還是有點壞脾氣。”
他勸告李勇坤冷靜一點。以他看,這件事沒多少搞頭。也許李勇坤已經把後邊的事情也都考慮了?是不是他已經準備另謀高就?因此有意折騰,權當告別演出?其實李勇坤早就可以考慮離開,別人沒有條件,他有條件,利用關係調到地方上,找個熱門單位,權力部門,先平調當個副職領導,過兩年起來當頭,掌管一大部門,多好。何必待在這裏受欺負、生悶氣,自己脾氣很壞,老婆的小車也跟着王八?
“我要走早走了。”李勇坤咬着牙說,“但是我堅決不走。”
沈達笑,問他是不是對本系統很有感情?因為工資還行,福利不錯,比較風光?或者他還心裏不服,要跟個誰奉陪到底?
李勇坤說:“對。”
兩天後,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告訴沈達,李勇坤這件事鬧到他們那裏去了。本來就是一個小情況,輪不上出動警察,但是上邊領導發話了,他們得介入,哪怕走走過場,表示一下態度。他給沈達先通個氣,很快會有警察上門辦案了。
“沒關係,來吧。”沈達說。
然後警察來了,找這個問那個,了解背景,追究根源,尋找線索,認真辦案。他們沒找沈達,找了李勇坤,還有陳子華等人。電業局裏議論紛紛,都說李副局長小題大做,真捨得折騰,不像是小車給人搞了,倒像是太太讓人搞了。
沈達說:“隨他去。”
當時恰值夏季用電高峰時期,本地又遇大旱,水電處於低谷,抗旱抽水用電量卻急劇上升,供電缺口比較大,各縣頻頻報警,沈達決定下鄉檢查一周時間,協調解決基層困難。此時此刻拍拍屁股走人,給李勇坤留下充分的折騰時間和空間,沈局長很放得開。下鄉前,他依例宣佈由李勇坤坐鎮局裏,負責日常工作。這只是一種例行行為,並無特別意義。局裏各部門一向各負其責,有事都直接報告局長,早就形成習慣。局長發話才能解決問題,李勇坤只具空名,手無實權,根本指揮不了。
沈達跑了市境南部幾個旱情嚴重、供電缺口較大的縣,設法現場調度,從全市用電份額里切出一些額度加以支持,同時請求省公司提供保障,增加本市的用電額度。連跑數日,星期六下午,沈達到了山邊變電站。該變電站位於深山,是一座中型變電站,本市南部幾縣的主要輸電樞紐。沈達在該站檢查工作,當晚就住在站里。
那頓晚餐在變電站食堂里吃。變電站站長鄭家國派人就近採購,弄到些野味,土雞土魚,以及各種新鮮蔬菜招待沈局長一行。他還準備了茅台、五糧液,以及若干洋酒,請局長審定。因為下鄉日程將滿,隔日準備動身返回,當晚沈達同意讓隨行人員放鬆一下,什麼酒都上,想喝什麼喝什麼。他自己當晚只喝啤酒,他特地說明,不是他不與民同樂,是昨天在縣裏,給他們多批了幾個用電指標,書記縣長高興壞了,請他吃飯,拚命拿白酒灌他,弄得今天一天緩不過勁,只能喝啤酒。
鄭家國說:“局長這樣不行,人家縣裏可以灌你,就不許咱們站里自己人灌嗎?”
沈達說:“你倒是找個人來,看敢不敢灌。”
沒想到人家真的找出個人來,是鄭家國手下的一個職工,女孩,二十齣頭,姓庄,是鄭家國的一個遠親,管鄭家國叫六姨丈,招工到了這裏,在六姨丈手下當操作工。女孩長得小巧,眉目玲瓏,模樣俏麗,穿着土氣,野性十足。這人少不更事,沒大沒小,不知天高地厚,搞不清楚狀況,不明白局長有多大,只知道沈達管着她六姨丈。這一點於她沒什麼特別感覺,因為管得住她們家六姨丈的人很多。鄭家國懼內,老婆在家說一不二,小女孩是鄭家國老婆那邊的人,中學畢業跑到變電站上班,就是鄭妻一句話辦的。小女孩跟六姨丈胡攪蠻纏,鄭家國還讓她三分,所以雖然局長管着站長,那也就是跟她六姨以及她本人差不多,沒啥了不起。
當晚喝酒,這女孩被鄭家國派上用場,專攻沈達。沈達喝啤酒,她也喝啤酒,她喝一杯,沈達也必須喝一杯。別人敬沈達酒,別人必須喝完,沈達可以隨意,輪到她不行,她敬的酒沈達必須喝,不喝怎麼辦呢?局長已經表過態了,不喝就灌。
“怎麼可以灌我?”沈達不贊成,“我是局長。”
她說局長也一樣,不能欠她酒。
“欠你酒,發情好不好?”
“不好。要你喝酒,不要你發情。”
眾人哈哈哈哈,笑翻了。
原來小姑娘是連山那邊人,口音特重,發情發錢混淆不清。
她還真敢給局長灌酒。她倒了一滿杯啤酒敬沈達,沈達哄她把酒喝掉,自己只喝一口作罷,她在一旁發作,跳着腳嚷嚷,說局長騙人,小狗,不行。沈達發笑,看女孩一張臉漲紅,生老大氣。沒想她不是嚷嚷就夠,居然跑過來,端起沈達的酒杯,捏住沈達的鼻子硬灌。這動作也太出格了,席間大家都叫,讓她別亂來,鄭家國更是臉都白了,只怕沈達惱火。沒想到人家沈局長很受用,揚着臉,閉着眼睛讓小姑娘灌酒,咕嚕咕嚕,大半杯啤酒全都喝進肚子裏。
大家熱烈鼓掌,哈哈哈哈,氣氛大好。
“再來。”小姑娘越戰越勇,“局長‘情’多我不要,就要局長喝啤酒。”
眾人在一旁起鬨,說小庄傻了,光知道替六姨丈灌酒。局長口袋裏都是“情”,找支筆給他“親”一下,小庄就回家蓋大樓吧,一輩子吃不完。
沈達故作嚴肅:“這是‘親’上面,還是‘親’下面?”
眾人又笑翻了。
那時沈達已經有幾分酒意,他感嘆道,他有一個多年的老朋友,連山仔,很他媽的,不是冤家不聚頭,最鐵不過也最恨不過,說不清楚。那傢伙說起話跟這個小庄一模一樣,上課“嫂嫂”,立正“少戲”,媽的,多少年了。
就在這時,有告急電話從市區傳來。
是陳子華打的電話,那邊出事了。
市區人民會場當晚有一個“快樂家庭”表彰活動,由市婦聯等幾家單位聯合主辦。該活動已經開展數月,全市上下許多家庭載歌載舞,積极參加。經過緊張角逐,表演評選,眾多快樂家庭已經產生,分別獲特等獎和一二三等及優秀獎,今晚於會場舉辦頒獎晚會。晚會原定七點半開始,因為等一位重要領導,拖了點時間,到七點五十分才正式開始。不料只進行了十分鐘,第一個節目剛剛上演,八點整,會場突然停電,全場一片漆黑。
“是碰上了分區限電拉閘。”陳子華報告。
近日裏供電形勢嚴峻,時值盛夏高溫,單位家庭各種製冷設施全面開啟,人民生產生活用電大增,恰又本地大旱,水力發電大減,抗旱用電卻相應劇增,全市供電缺口很大。電業部門按照上級要求,啟動各種應急措施,根據生產生活及抗旱需要調配用電,市區實施分區拉閘限電,以保證重點,渡過難關,拉閘限電的具體區域時段均經過報紙公告。按照原公告,市區東部一片區域於今晚八時停電,至明晨六時恢復供電,人民會場恰在這一區域。
“他們不知道要停電嗎?”沈達問。
原來有個情況:於人民會場舉辦的這個快樂家庭表彰會本定於明天舉辦,與限電安排並無衝突。副書記馮超原定參加會議,給快樂家庭發獎,不料省里來了通知,馮超必須於明天到省城開會。為了保證領導出場,主辦單位只得把活動改在今天晚上,由於類似活動牽涉面相當廣,臨時改動非常麻煩,主辦單位慌裏慌張,顧此失彼。據他們說,雖然手忙腳亂,也還記得供電這碼事,婦聯有一個領導給供電局領導打過電話。
“找誰了?”
找的是李勇坤。李勇坤不管事,不太用心,可能不知道當晚那一帶恰逢停電,認為正常供電不會有什麼事,接電話后未作任何安排。今天晚上李勇坤不在局裏,也不在家裏,手機沒開,不知道幹什麼去了。發現停電後人家追了過來,陳子華找不到李勇坤,所以直接把電話打到沈達這裏。
沈達問:“你剛才說誰了?馮超?他在會場上?”
“是他。”
沈達搖頭:“李勇坤該死,大水沖了龍王廟。”
陳子華詢問怎麼辦。情況相當麻煩,人民會場範圍大,聚集的人多,空調機加上照明和舞枱燈光,用電量不小。臨時啟動會場用電,相應地就得停掉其他一些地方用電。根據供電線路的具體情況,可供選擇的方案不多。機關不能停,醫院不能停,工廠不能停,只能停居民小區。小區這個時候能停嗎?事前沒有公告,群眾全無準備,各家各戶空調高速運轉,電梯上上下下,突然閘門一拉,電燈滅了,電梯停了,電視啞了,空調沒了,熱死人了,有的需要二次抽水的樓房可能連自來水都斷,老百姓還不把供電部門罵死?
沈達說:“罵是小事。”
此時此刻,會場那邊更麻煩,讓諸位領導坐在黑洞洞的座位上,這個問題倒在其次,會場裏聚着千把號人,那才危險。此刻沒有照明,沒有製冷,會場上黑暗悶熱,擴音設備全都失靈,那麼多人大呼小叫,躁動不安,那麼多快樂家庭,有老有小,一會場人摸黑行動,萬一引起騷動,摔壞了老人踩死了小孩,那還了得。
“先顧這個,停其他的。”沈達下令。
幾分鐘后,告急電話再次到來。
人民會場恢復供電,但是沒待觀眾們鬆一口氣,電閘再次跳開,全場停電;然後再啟動,再跳,這時不敢再啟動了,電業局緊急處置人員趕往該地,技術人員估計是線路發生重大故障。市區人民會場是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建築,因為時日已久,設備嚴重老化,內部供電線路和設施早就需要更新,由於經費困難一直未能實施。今年年初該單位弄到一筆錢,安裝了新的空調機,解決了製冷問題,使用的卻還是原有的線路與設備。由於耗電量大增,關鍵時刻撐不住,於某個薄弱環節崩潰。
有一個緊急電話追了過來,竟是馮超,馮副書記。
“沈局長在哪裏?”他問。
沈達說:“我在縣裏安排抗旱供電。”
“人民會場為什麼突然停電?”他口氣嚴峻。
沈達稱自己剛接到報告,正在下邊用電話遙控指揮技術人員和工人們做應急處理。他下鄉時已經安排領導主持工作,處理應急事務,現在卻找不到人。
“那是誰!”
“李勇坤。您外甥。”
馮超一時語塞。
沈達在電話里建議立即疏散會場人員。沈達說他的技術人員分析,會場線路可能出現了較大故障,能否迅速排除很難說,隱患如果不處理徹底,超負荷運行,跳閘停電還是小事,引發火災就嚴重了。由於天氣太熱,電力中斷,老老小小那麼多人摸黑擠在會場相當危險,從安全計,應當趕緊組織在場工作人員穩定群眾,安排有序疏散,哪怕撤到會場外的空地上也好。晚會恐怕很難開下去,改期為好。
“這些不用你說!”馮超厲聲道,“快把你們的事辦好。”
沈達收起手機。
這時他的眼前又是一滿杯啤酒,鄭家國的野丫頭笑盈盈又站在沈達身邊。
“這是幹什麼?”沈達問。
她還要。
沈達把頭一揚,閉上眼睛,讓對方捏着鼻子,把那杯啤酒灌進嘴裏。
“哎呀,痛快。”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