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堂女友

第四章 天堂女友

這是因為陽光。天亮時它出來了,天黑時它沒有了,人有時得為它付出代價。但是這一次塗森林所付代價之沉重,不說他自己估計不足,連春風得意的於肇其都大出意外,目瞪口呆。

柯德海非常生氣,說小於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天堂女友

1

朱一凡在會議室里向宋宜健請假。他寫了個條子遞給宋宜健,說明自己擬於國慶黃金周期間前往杭州,“處理有關事宜”。宋宜健在條子上籤了八個字:“項目不清,不予批准。”把條子退還給朱一凡。朱一凡看了發笑,提筆寫了理由:“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宋宜健點頭,再批:“情況屬實,同意。”

他們一來二往很輕鬆,其實當時場上陰雲密佈,氣氛很沉重。那天的議題是市郊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事項,由一個聯合調查小組向市幾大班子領導彙報,提出處理意見以供研定。這種事很費腦筋,大家心情比較壓抑,很需要放鬆。便有人出出進進,抽空溜到會場外,抽支煙,說句話,透透氣。宋宜健看了不高興,忽然拿朱一凡的條子說起事來。

“大家要向朱市長學習。”他說,“猴子屁股坐不住,當什麼領導。”

他把朱一凡的條子以及他的兩段批示一一念畢,小會議室里頓時一片笑聲。宋宜健眼睛一瞪,說笑什麼?水箱就市長有嗎?朱市長水箱不好,沒見他動不動往外跑。這往外跑的都怎麼啦?是不是也準備跟市長到杭州檢查水箱去?

宋宜健不過四十三四,年輕氣盛,發起脾氣可不管誰誰下不了台。特別是這天討論的學生集體食物中毒案讓他很窩火,弄不好就會在會場上發作。場上除幾位工作人員,都是負責官員,特別是市級領導基本到場,彼此有頭有臉,弄傷了不好。朱一凡清楚該自己出場了。事實上他給宋宜健遞條子時就是想讓宋宜健調整一下情緒。

“宋書記你怎麼把我給兜出去了?”他笑着插嘴,把宋宜健的話題接了過來,“這有私隱的。”

宋宜健一愣,說怎麼啦?水箱不好說?

朱一凡說水箱好不好沒關係,女朋友怎麼能讓這麼多人知道?影響不好嘛。

宋宜健不禁發笑,說哈哈,老朱老朱,誰不知道你啊,怕什麼。

會場上又是一片笑聲,這回宋宜健沒再責怪大家笑什麼。朱一凡趁機進言,說今天這個會真把大家開暈了。頭昏眼花,腦子發麻,跟食物中毒癥狀差不多。休息幾分鐘吧,方便、抽煙、上點潤滑油。宋宜健點了頭。

朱一凡出會場就去洗手間,用他的話形容,叫“給水箱放水”。朱一凡所謂水箱其實就這個,尿泡,或稱膀胱。朱一凡是學機械出身的,喜歡用工科名詞說事。以往他總說自己的水箱好,除了爹娘的一份功勞,還與後天訓練有關。他大學畢業后在企業工作多年,起初任車間技術員,車間離公廁遠,方便得跑路,相當麻煩。他這人怕麻煩,就少喝水,多憋氣,於是練出來了,一口氣可以憋一上午。朱一凡說醫生稱憋尿危害健康,這種醫生不懂事。練憋尿功很重要的,當小技術員用得上,當領導更用得着,特別是當小領導。因為小領導上邊有大領導,大領導開會,小領導動不動揪着褲襠拉鏈往會場外跑,大領導會有看法,說你小子水箱這麼不能裝,光會拉,能幹什麼大事?所以水箱雖小,事關重大。

這當然是笑談。如今朱一凡已經反過來聲稱自己不行了,宋宜健才會讓大家向市長學習,水箱不好也不往外亂跑。如此變化,是不是因為朱一凡官至市長,管轄六縣兩區三百餘萬人口,差不多算個大領導,不必擔心上級有看法,不用再干憋着嗎?倒也不是,其原因是他確實有了毛病。如他自己說,叫閥門有所磨損。機關里有一句笑話“開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朱一凡就這個,他有前列腺炎。朱一凡不過四十七八,年富力強,怎麼水箱閥門也要發炎?他說,可能因為過度磨損。年輕時他不是特別會憋嗎?日久天長,這就搞壞了。

朱一凡從洗手間出來,回到小會議室,會場上的氣氛還好,屬進入沉重之前的片刻輕快時光。坐在朱一凡旁邊的市政協主席老劉抓住機會繼續開玩笑,讓朱一凡介紹一下女朋友的具體情況。在座諸位領導對他擬於國慶黃金周前往杭州去約會的女朋友很感興趣。關於這位女友朱一凡以前曾簡要描述過,但是藏頭去尾,總讓大家不得要領。這樣不行。杭州是什麼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那是好地方,人間天堂。天堂里的女子不得了,個個模樣出眾,性情可人。朱一凡在天堂擁有女友,真是福分不淺,應當讓大家分享一下。

“老朱你坦率點,”他說,“不要還那一套,藏頭去尾。”

老劉以前當過市長,老資格,同朱一凡彼此熟悉,挺要好,碰到一塊常開玩笑。會議室里官員雲集,除了宋宜健和老劉,倒沒有誰敢跟朱一凡開這種玩笑。朱一凡雖為人隨和,畢竟本市頭號行政長官,級別低一點的官員,只能陪着哈哈,哪敢亂說。

朱一凡有辦法,他是老手,自有回應之策。他對老劉笑,說不行啊,有關女朋友的問題很嚴肅,不能胡說八道。

“多少透露一點,別捂得那麼緊。”老劉即誘導,“長得怎麼樣?很漂亮?”

朱一凡說漂亮那是當然的。人家待的哪裏?天堂,天使飛來飛去的地方。

“這麼說她還長着翅膀?”

朱一凡說你怎麼也知道?不長翅膀就不對了。不過平時看不見,穿着衣服嘛。衣服一脫不得了,黑壓壓一伸,天地暗淡,陰影森森。

老劉大笑,說這哪是什麼女朋友,是黑老鴉嘛。他還追問,了解該陰森女友身材怎麼樣?是不是挺高?朱一凡說太高怎麼可以,又不是挑服裝模特兒,他朱一凡不過一米七出頭,不高,中等偏矮,所以得格外注意彼此零件的匹配。

“那麼有多少?一米六?”

朱一凡說不止。早先大約有一米六四,現在損耗啦,或者說是縮水了一點。不過至少還有一米六二的樣子。否則也太矮了。體重比較可觀,大約有六十七千克,就是一百三十四斤,有那麼一坨,相對而言比較矮胖。

眾人大笑,老劉說朱市長你怎麼搞的,這也拿出來公開了?朱一凡也笑,說真的一點不錯,體重是今天起床時量的,空腹,跑不掉。磅子沒有問題,他曾經親自校驗過,誤差不超過千分之一,相當準確。

“這說的是誰啊?”

朱一凡說還能是誰,家裏那口子,太太。她最近減肥,看來效果不明顯。

於是大家又笑。宋宜健適時敲敲桌子,說好了,現在繼續開會。

大家頓時嚴肅,再入沉重。

朱一凡於會間抽空,交代秘書小趙訂前往杭州的機票。兩張,市長本人,還有一位女士,不是“天堂女友”或者什麼陰影森森之黑老鴉,就是他夫人。他還讓小趙借錢,直接找管理局長處理,悄悄地,不要驚動哪個。

“先借五萬吧。”他說,“你代我辦個手續,明天拿到辦公室給我。”

秘書不覺一怔。五萬數額不小,也不能說太大。市長出門辦事,有時的確所費不菲,例如上北京跑項目,首都消費水平高,請一次客得多少?所以帶個五萬十萬不足為奇。但是無論需要多少經費,什麼時候需要市長親自交代並攜帶?自有隨員辦理。這一回有些奇怪了。

小趙小心翼翼,問朱一凡是不是需要通知哪個部門準備些什麼?朱一凡擺擺手說不用。小趙清楚了,這一次市長不要隨員,既不需要秘書,也不需要其他部門人員隨同。所以市長得自己管錢。小趙很細心,他又補充了一句,問需不需要給對方接待部門打個電話?朱一凡還是擺手,說不必,都安排好了。

顯然他這次杭州之行比較私密。國慶黃金周屬法定假日,公務人員有權休假,各自愛上哪兒上哪兒,愛幹嗎幹嗎,只要不觸犯黨紀國法,其他人管不着。市長官當得大,身份比較特別,像那些剛考進機關的低級公務員一般,假日期間不吭不聲往外跑,上九天攪月,下五洋捉鱉,那是不行的。雖然無須寫請假條,不必跟秘書多費口舌,向書記報告一聲卻是必要的,否則就不對了。但是他給宋宜健遞的字條顯然只是虛晃一槍,報稱自己擬往杭州,上人間天堂一游,去向比較確定,由頭卻大為不實。什麼叫“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純屬玩笑之詞。朱一凡自稱水箱不好,細心者發現他依然可以在會議室里一坐一個上午,不必總惦着上洗手間,所以即使真有前列腺炎,如他說叫閥門磨損,也還管用,壞不到哪去,最多滴滴答答漏點水,沒什麼大不了的。所謂“會女朋友”更是瞎話,哪怕真有一個什麼女友藏在天堂等他,畢竟是婚外兩性關係,身為市長幹這種事,交往啊約會啊總得悄悄來,起碼戴個墨鏡口罩吧?哪能公然寫在字條上,還攜帶比較矮胖且減肥無效的夫人一起去赴女友之約?

所以市長夫婦的國慶節安排更像是一次假日旅遊,夫妻雙雙游天堂。

按照朱一凡的交代,秘書給他訂了十月二日的機票。國慶節上午有個升旗儀式,晚間有一個文藝晚會,朱一凡都得出場。所以定在二日動身。國慶節當晚文藝晚會上,朱一凡跟宋宜健坐在一起,市電視台的記者拍新聞,以便表現本市兩位主要官員與千餘觀眾一起“興緻勃勃地觀看演員們的精彩表演”。記者們拿聚光燈打他們,朱一凡抬手擋那強光,宋宜健在一旁發笑,說老朱這樣不行,這個鏡頭拍瞎了。

朱一凡說還是書記身體好,受得住。

宋宜健說市長的身體也不錯的,別總操心水箱。

朱一凡說謝謝,書記這個批示很重要。

兩人都笑。

這竟成了他們間的最後一次交談。

第二天一早朱一凡與妻子早早動身,趕往省城機場。秘書小趙送他們前往,一路很順利。辦完登機手續,託運好行李,秘書一直把他們送到安檢入口才離開。朱一凡和妻子坐在候機廳里等了二十幾分鐘,廣播通知登機,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響了。

這個電話來得恰是時候。再晚幾分鐘,上飛機后關閉手機,在朱一凡降落於天堂之前,該手機信號就只能亂糟糟四處飛,沒着沒落,如孤墳野鬼。

電話是市政府秘書長直接打來的。秘書長情緒緊張,聲音全變。

“朱市長!市長!宋書記!書記出事了!”

朱一凡聞之變色。他坐在椅上,好一陣一言不發,臉色顯白,有細汗滲出了額頭。

那天朱一凡興之所至,在會間跟老劉開玩笑,什麼天地暗淡、陰影森森,居然不幸而言中。此刻手機里傳來的是特大凶信:昨晚宋宜健在參加完本市國慶文藝晚會後返回省城,途中車禍身亡。

宋宜健是從省里下來任職的,家在省城,自當回家度假。當晚秋高氣爽,氣候條件不錯,司機卻大意了,可能因為趕路心切,車速過快,不幸在高速公路上出了事。時有一輛貨櫃車行駛於彎道,宋宜健的車從後邊超車,走的是左側超車道。彎道處的主車道承受的車輛通行量大,路面有些破損,不如超車道路況好,貨車司機在那地方打方向盤,拐出主車道占超車道運行。這司機已開行數百公里,夜半疲勞,反應遲鈍,轉向中沒打轉向燈,也沒注意後邊飛駛過來的轎車。宋宜健的轎車猝不及防,在躲避忽然擠過來的貨櫃車時撞到路邊護欄,彈回來又撞到貨櫃車尾部,頓時徹底失控,在高速公路上翻起跟頭,末了四腳朝天翻倒於地,車頭掉轉到來車方向。車禍發生時,附近不見其他車輛,肇事司機心存僥倖,沒有停車救助,反開足馬力逃逸。結果宋宜健的轎車起火燃燒,宋宜健和司機可能在轎車翻滾中遭重創,已經不行了,無法爬出車,也無力打電話報警,眼巴巴置身火海。十幾分鐘后一輛過路車輛司機報案,警察聞訊趕到,一輛奧迪車和車中二人都已燒成焦炭。

肇事司機後來在省城投案自首。出事轎車和乘客因嚴重焚毀,給警察確定死者身份造成許多困難,直到隔日上午才查知死者之一為重要官員。事件頓時震動省城。

朱一凡在踏上天堂之旅的最後一刻被事件拽下了飛機。

他對妻子說:“不行了,看來得倒車。”

市長夫人呆若木雞,好一會兒,她說:“別管他,咱們走,這都說好了的。”

朱一凡說那哪行呢。

市長夫人對杭州之行顯然充滿期待,她堅持,說眼下根本沒有誰讓朱一凡回頭,幹嗎一聽消息自己就往回趕呢?朱一凡說這叫是誰的誰跑不掉。天有不測風雲,出了這樣的大事,市委書記意外身亡,他當市長的哪能一走了之。就算這會他登機走人,到了杭州,准也得給叫回來。這時候不找市長找誰?市長夫人有些不講理了,這人身材矮胖,有一坨子,貴為市長夫人,事到臨頭跟一般女子一樣容易情緒化,雖非黑老鴉,卻也烏鴉嘴,一情緒化就亂講話。她很衝動,居然說他死他的,咱們不跟他死。誰要說不行,這市長咱們也別幹了。朱一凡把她按在候機室的椅子上,讓她鎮定,閉嘴。這什麼地方?不是在家裏,不能死啊活啊對的錯的胡亂說。市長夫人讓市長這麼一壓,清楚了,安靜下來了,只是怪模怪樣坐在椅子上,臉色比死了還難看。市長站在一旁,掏手機叫秘書。那時秘書小趙和他的轎車早上了高速公路,跑到幾十公裡外了。朱一凡讓他們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掉頭,立刻趕回機場。

市長夫人不服,竟掏衛生紙抹起了眼淚。

這時電話一個追一個趕到機場,為的全是同一件事。朱一凡已經插翅難逃。

市長夫婦臨時撤退,行李早上了飛機。這時拒不登機非常麻煩。機場工作人員可不管你什麼市長,那種官在自己的地盤有用,到這兒什麼都不是,管不着的。工作人員追問究竟,要朱一凡說明理由。朱一凡沒有多費口舌,只說是發動機出了故障。他說的不是飛機,是自己。他指着自己的左胸說這兒有問題,心慌,緊張,看來不行,怕有麻煩。還有什麼理由比這更大?萬一乘客心臟病發作,猝死於空中,那算誰的?機場工作人員不敢多說了,只能緊急報告,請示航管部門,幾分鐘后即有決定下達,同意兩乘客放棄旅行。工作人員查驗了朱一凡的行李票,上飛機貨艙把他們的行李找出來,再讓他們離開了機場。

前往天堂的本次航班因此延誤,未能正點起飛。

2

朱一凡說有的人註定是要做事的。像他,從飛機上下來,一頭就掉進事裏。辦多了雞毛蒜皮,現在得辦點大事。

朱一凡奉命主持全市大政,此刻非他莫屬。宋宜健突然去世,省上確定繼任人選需要時間考慮斟酌,有一套必需程序,因此得指定他人先行主持。第一把手死亡,第二把手頂上,所以該朱一凡,這是常規。朱一凡開玩笑說自己是“熄火於天堂門外,受命於危難之際”。他對名城杭州的嚮往和中止旅行的懊喪由此可見。所謂的危難之際,不只是說宋宜健猝死,還因為其時本市麻煩正多。

朱一凡立刻要做的一件事就是為宋宜健治喪。這件事不算大事,也不算小,雖平常,卻嚴肅。人都有一死,人死了都要治喪,高貴者吹吹打打一番,卑賤者草席一卷了事,古往今來各有程序,都免不了。宋宜健是死於任上的現職官員,其喪事料理自有規定,不必朱一凡刻意創新。與他人不同的是宋宜健葬身意外車禍,痛遭烈焰,殘骸已面目全非,不成人形,慘不忍睹,只能在治喪前先行火化。所以他的葬禮上不擺遺體,只存遺像和一盒骨灰。其場合因之別樣悲涼,真有些像朱一凡描述過的黑老鴉展翅,特別的“天地暗淡、陰影森森”,讓各位依然健在者感慨眾多。

朱一凡說,小時候讀書,記住了一句名言,好像是寫《史記》的那位司馬遷老先生說的,叫做“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司馬老先生說的是老話,文言文,聽起來很彆扭,不像如今電視台女主播說的普通話那樣動聽易懂,因此書一讀過,漸漸也就淡忘。要不是宋宜健書記死得這麼突然,景象這麼悲慘,觸景生情,哪會忽然就記起司馬老先生的千古名句。宋書記這麼年輕能幹,這麼前途遠大,本可指望身後重如泰山,哪想飛來橫禍,英年早逝,沒能多做幾件大事,就一盒骨灰兩排花圈大家三鞠躬按規定輕身上路。所以想做事情特別是辦大事得抓緊時間,趁早,一旦也碰上意外車禍才不至抱憾沒有泰山那麼重。

朱一凡故意來點烏鴉嘴,弄得好像大家都有一場陰險的車禍不動聲色在高速公路上守候似的。其實那種事也就萬中有一,不夠資格還不一定碰得上。朱一凡幹嗎拿死亡說事,搞得大家心裏都重如泰山?其中原因一句兩句話沒法說清楚。

朱一凡主政之初,市有關部門正在着手編製本市城市建設的中長期規劃。朱一凡認為這件事不小,很重視,親自籌劃安排。為保證該規劃科學合理,市裡經過幾輪商討,最終決定與上海同濟大學合作,委託該校專家學者為本市論證、編製城建規劃。朱一凡親自率市責任部門主要官員前往上海接洽,同時決定往上海前先排出兩天,讓大家到杭州走一趟。不是讓大家看杭州的高樓大廈,那東西上海有的是。去杭州要看濕地,看綠地,看植被,看人家城市的各個零件,知道一下什麼叫城市建設。

杭州離上海很近,高速公路跑兩三個小時也就到了,去上海談判之前,安排前往杭州考察,也算順道。而且都知道杭州很美,素有人間天堂之譽,城市規劃以人間天堂為範本,叫“取法乎上”,很合理的。所以先行杭州並無公款旅遊之嫌,也非節外生枝。但是大家都知道朱一凡與杭州別有淵源,他這麼一指定,不能不讓大家想起他所謂的“熄火於天堂門外”。那也就是一個多月前的事情。看起來朱一凡真是情有獨鍾,非上天堂會會女友不可。上一回被迫中止,弄得市長夫人大為敗興,坐在候機廳里抹眼淚,這一次會不會歷史重演,再次於天堂門外熄火?

結果很順利,通往天堂的路看來並不總是曲折。朱一凡一行從省城搭乘班機,直飛杭州,極其順暢,當天氣候很好,陽光燦爛,陰影不現,航班沒有誤點,行程沒有意外,本市再無任何重要官員於高速公路遇險受焚,平靜得簡直有些乏味。

抵達杭州的那天下午,朱一凡一行與當地相關官員座談,晚間不做安排,自由處置,朱一凡忽然不見了蹤跡。

這一次是公務活動,市長夫人不宜隨行,陪同朱一凡前往杭州的是本市相關部門官員,還有他的秘書小趙。當天晚上朱一凡交代秘書,說自己要出去,有什麼事秘書就先頂一下,明天再說。小趙心知有些情況,卻不敢多問,所謂大人有話,小孩沒嘴,市長不說私出何干,秘書能問嗎?都知道朱一凡有一個著名的“天堂女友”,通常大家以為那是個玩笑,但是萬一真有其人,朱一凡着意安排,就是要前來一會兒,這種事秘書就更不好問了。

那天晚上,大約十一點時分,參與此項考察洽商活動的市規劃局局長按了朱一凡房間的門鈴,久按無應。局長便打門,找到了小趙。

“市長上哪去了?”局長問,“打他幾次門都沒人。”

小趙問局長有什麼事情,急不急?說:“市長出去辦事了。”

局長說他的事說不急也急,說急也就那麼回事。本來市長事情就多,眼下主持全市工作,真是天天百忙,找他真不容易。這一次一起出行,機會難得,想抽空彙報一下,談幾件事。想不到市長上了天堂還是百忙,逮都逮不着。

小趙說,如果確有急事,可以給市長打手機。如果不到火燒眉毛,就緩幾個小時吧。市長這麼大的領導,旁人看來很自在的,其實並不自由,不可能愛到哪去就到哪去。好不容易來到杭州,能夠自己支配的也就這麼一小點時間,別打攪他。

這個秘書還真是不錯,當晚堅守於酒店,為朱一凡努力抵抗,竭力不讓人干擾朱一凡未經言明的隱秘約會。午夜之後,沒人再找秘書打聽朱一凡的蹤跡,小趙也不敢沒事找事,去打門核實市長在不在他的套間。因此沒人清楚朱一凡究竟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以當時的情況分析,不排除其徹夜未歸的可能。第二天一早,朱一凡準時出現在酒店二樓餐廳,與一行人共進早餐。他的神情有些疲倦,臉色比較難看,氣喘吁吁,像是剛剛從酒店外直接跑進餐廳一般。

似乎是為了顯示自己與旁日無異,那天早晨他在飯桌上提問,點名要規劃局長談一點觀感,說:“天堂不能讓你白來。”

局長說他很激動的,一下飛機就有很多觀感,昨晚特地找過市長,想向市長報告一下。不巧市長出去了。

朱一凡不動聲色,不說自己幹什麼去了。他點頭,只說行了現在讓你報告。

局長說杭州的生態之好讓他印象深刻。新建大道兩側的大片綠地讓他格外驚訝。那種地段的地產,每畝少說數百萬上千萬,要咱們肯定拿去拍賣了,搞房地產,蓋公寓、商住樓,至少賣給人家修收費公廁。人家大片大片,拿去種草種樹。他媽的。

朱一凡即表揚,說行,你說話粗了點,但是看出些東西了。

這天上午,杭州接待方安排朱一凡一行在市裡參觀。他們去了西溪濕地公園,那時恰好天下小雨,他們乘船在公園的溪汊里轉,滿目清流,到處綠樹,野鴨子三五成群嬉戲於水面。雨霧蒙蒙中於鬧市近側考察濕地綠野,大家只覺水汽格外充盈。朱一凡便感嘆,說大家明白了吧?水很重要。有水才有天堂,否則只有沙漠。問題是這水得是好水,如果滿溪黃濁,馬桶似的,都像咱們水箱裏出來的東西,那行嗎?咱們搞城市規劃,得充分考慮這個。

明白了,關鍵是水。大家知道朱一凡心裏就是這個。

很巧,就在那濕地公園,朱一凡的手機響了,有電話追蹤而來。看來朱一凡真是天堂駭客,不來則已,一來准有事,所謂“陰影森森”,哪跑得掉。上一次他還沒登上飛機就在候機廳里接到了宋宜健的凶信,這一次還一樣,稍稍滯后了一點,他們已經進入杭州,濕漉漉貼近濕地,那手機信號該來還來,讓朱一凡無可逃遁。

市裡又出了事情。報信的還是上回那一位,市政府的秘書長。秘書長急報市長說,這兩天裏,北京數家重要新聞單位的記者突然接踵而至,會聚到本市西郊的大溪開發區進行採訪。其中一組記者來自中央電視台,屬於一個著名的輿論監督欄目。秘書長說,記者們是突然來的,來得這麼集中,目標一致,肯定有背景。

朱一凡問:“他們都搞些什麼?”

秘書長報告說,記者們找了開發區管委會主任,還找了環保部門。有一組電視台記者雇了一條木船,從市區溯大溪河逆流而上,一路拍,開發區的十幾條排污溝口無一遺漏,全給他們拍了。這些日子不下雨,枯水,排污溝附近河水特別黑,河面情況很嚴重,部分河段河水發黏,氣味濃烈。

朱一凡說巧了。這會他領着一行人正在杭州的西溪濕地公園參觀,大家也那樣,坐在船上。只是這裏水多,而且氣味很好。

秘書長說,市裡有關部門和開發區正在跟記者們接觸,了解他們的意圖,搞清他們的背景,目前有些情況尚不明朗,總的感覺,好像是要大做文章。

“別緊張,這也不是第一次。”朱一凡說,“沒什麼大不了的。”

秘書長說這一次好像跟上幾次不太一樣。來者不善。

“他們不光搞開發區,他們還追中學生食物中毒那件事。”他說。

“那事已經處理了,還有什麼搞的?”

秘書長說,有記者認為市裡避重就輕,處理上有問題。

朱一凡讓秘書長密切注意動態,隨時報告。他說,如果沒有更特殊的情況,他就不改變行程,明天還到上海,與同濟大學洽商。規劃是大事,規劃搞好了,未來可望少出問題,包括記者們關注的那些問題。

“你們注意掌握分寸。”他交代說,“有事你們先應對,我回去后再研究。”

四天後,朱一凡率隊回到本市,那時已經烽煙四起,沸沸揚揚,事情大了。

首都數家新聞媒體相繼播發新聞,報道了本市大溪開發區的嚴重污染問題。所有報道的切入點都一樣,均由數月前曾引發許多人注意的本市青川中學學生集體食物中毒說起,揭露該事件並非單純食物中毒事件,當地有關部門在調查和處理時有意隱瞞真相,不涉及導致事件爆發的真正原因,這就是該市觸目驚心的水源污染。

國慶黃金周到來之前,朱一凡在一次市領導會議上給宋宜健寫條子,請假,說明將前往杭州“檢查水箱暨會女朋友”。那次會議上氣氛很沉重,為的就是學生食物中毒事件。青川中學位居市郊,是一所完全中學,有學生兩千餘人。食物中毒事件發生於六月一個晚間,時學校一些寄宿生相繼發生噁心、嘔吐等消化道疾病癥狀,個別學生嚴重腹瀉,幾乎脫水。學校管理部門發現情況緊急,立刻撥打120急救電話,叫來醫院救護車,將患病學生送進醫院。卻不料剛送走這個,那個又叫喚起來,當晚救護車在校園裏呼嘯不止,前前後後往市裡各大醫院送了百餘學生,那個晚間因此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黑暗的夜晚。所幸處理及時,多數學生入院后打一針掛個瓶,癥狀即迅速減輕,第二天上午陸續出院回校。中毒癥狀最嚴重的四位學生在醫院裏住了一周,最後均痊癒出院,沒有死人。因為事發突然,患病者眾多,社會上議論紛紛,引發媒體關注,省內外報紙廣泛報道。市裡就此迅速組織調查組調查事件原因,確認學生中毒系食物引起。該校中毒學生均為寄宿生,當晚均在學校食堂用餐,篩選學校食堂提供的食物,調查人員發現了可疑物品,卻是極其普通的小油菜。中毒學生無論吃的什麼,都少不了這個,沒吃小油菜的則無一中毒。因此基本可以斷定這東西是罪魁禍首。小油菜怎麼會引發學生中毒呢?顯然是沾染了有毒物質,而學校食堂未清洗乾淨就草草下鍋,翻炒中未充分加熱熟透即裝盤供學生食用。當天該學校的小油菜採購自農貿市場,調查人員經縝密調查,將售菜菜販查獲,再追蹤到賣菜的菜農。經訊問,得知售菜前數日,該菜農發現菜地蟲多,為防蟲子咬食菜葉,售不出好價,菜農違規給菜地打了大量劇毒農藥。

這就是青川中學學生集體中毒事件的大體過程。這件事的最後處理是開除了學校食堂的洗菜工和廚師,處分了總務主任和校長,分管副市長和市教育局局長受通報批評,肇事菜販和菜農也依法追究。事情到此告結。

不料記者們爆出了內情。他們指稱小油菜上殘留的農藥並不是此項食物中毒的全部原因,食品檢驗部門檢測出該菜農所產小油菜上多種有毒化學物質嚴重超標。這些物質並非全部來自所施農藥。經實地檢查,該菜農的菜地就在大溪河畔,澆菜用水直接取自大溪河,其菜地上游不遠處就是大溪工業區,有一條排污溝就在菜地近側。學生中毒很可能與污水有關。

這一情況並非記者們發現。事實上,調查中已經有人提出質疑。一直到研究處置時,還有人問及此情。討論中宋宜健發了話。他說,還是就事論事吧,迅速查處,果斷處理,這樣就行了,不要牽扯太多。於是定案。

現在事情鬧出來了,而宋宜健已去,麻煩盡歸朱一凡。

與上次未遂的天堂之旅如出一轍,朱一凡在返回本市的旅途中接到一個又一個電話,真叫此起彼伏。上一次全是宋宜健的意外身亡和善後處理,這一次說的都是污染,還有學生中毒。省里領導直接打電話表示嚴重關注,責令嚴肅對待。省有關部門多方追詢,要求拿出一個說法。新聞機構更是群起而攻之。市裡相關部門窮於應付,手忙腳亂。宋宜健死後,朱一凡主持本市大政,所謂“天塌下來高個兒去頂”,這會誰是高個兒誰得去頂?舍朱其誰。

所以“受命於危難之際”所言不虛。

朱一凡說:“比起宋書記不幸逝世,咱們也還有幸。儘管麻煩很多,畢竟都還活着,還可以努力做大事,爭取重如泰山。”

那一天市裡召開中層幹部大會,各縣書記縣長和市直部門領導到場,朱一凡在會上如此這般,拿宋宜健的死亡說事,讓大家感覺沉重,格外陰森。朱一凡主政屬臨時主持性質,與正式接任是不同的,這種情況下,臨時主持者通常取守勢,把現有一攤子守好,別出事就行,不宜輕舉妄動,到時候該誰誰去做就是了。朱一凡真不湊巧,一接手就碰上這麼一大麻煩,不對付不行。但是朱一凡也特別,以往當市長,模樣很隨和,面相很親切,給宋宜健寫條子,跟老劉開玩笑,水箱有毛病,天堂有女友,模樣挺漂亮,長有黑翅膀,身高多少,體重若干,都可以拿來說,一朝奉命主持全市大政,忽然臉色一板,即重如泰山了。

那天的會議定在八點半開,比正常上班晚半小時,讓大家從容赴會。朱一凡自己早早來到會場,坐在主席台上看錶,時間一到即宣佈開會,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立刻關閉會場的大門。

“遲到的讓他們倒車,不用開會,免了。”他說,“把他們的名字記下來。”

朱一凡這番話聲調不高,表情如常,臉上似乎還有點笑意。但是全場震驚,剎那間鴉雀無聲。

時會場略顯稀拉,與會者大約有四分之三準時,另有一些尚未到場。本市中層官員大都怕宋宜健,對朱一凡缺乏感覺,因為他總是相當模糊地藏在宋宜健的影子後邊。

現在他走出來了,一動手就出人意料。

3

朱一凡喜歡拿水箱說事,講的似乎是膀胱,其實另有內涵。

兩年前,朱一凡剛當市長。夏天裏有強颱風襲擊本省,颱風過境時是晚間,朱一凡守在市防汛抗旱總指揮部,掌控情況,指揮各縣,徹夜不眠。凌晨時分,省長從省城打來電話,找到了朱一凡。問罷災情,省長跟朱一凡開了句玩笑,說聽你電話里氣喘,是不是知道我找你,趕緊跑到防汛指揮部來的?朱一凡也笑,說不敢欺騙領導,身體不如領導好,中氣不如領導足,所以氣喘。省長不是讓我們嚴防死守嗎?今晚都在防汛指揮部,不只徹夜守候,已經是寸步不離了。省長說誇大其詞了吧?總得出去解個手什麼的。朱一凡說省長您可以派員核實,今晚真是一步都沒有離開,整憋一夜。

後來朱一凡頗自鳴得意,說自己到底還是“水箱”好。他引申,說人的水箱結構和材料其實相差無幾,容積和彈性係數想來也基本相同,為什麼有的人能憋有的人不行?除了訓練,應當也與心理素質和意志相關。人的忍耐力是不同的,有的人特別能忍,有的人不行,一個屁都憋不住。就他觀察,缺乏忍耐力的人是辦不成大事的。

朱一凡如此笑談有自吹之嫌。但是這個人的忍耐力的確有過人之處。所謂忍耐力當然不只體現為會憋尿,那種事有礙健康,不僅兒童不宜,成人也不宜仿效。

有一回市裡領導開會,聽民政部門彙報殯葬改革,討論燒死人、建靈堂之類事項,議題不太輕鬆。會間宋宜健書記板起臉,把市民政局局長狠批了一頓,指責該局長工作不力,致本市農村死者火化率居全省倒數第一,偷埋死人事屢禁不止。宋宜健大權在握,年輕氣盛,訓起人用詞很硬,不留情面。因此場面凝重,死氣沉沉。

忽然宋宜健話鋒一轉對住了朱一凡:“朱市長,你不同意?”

朱一凡即點頭表態,說沒意見,同意。

“同意你在那寫什麼?”

朱一凡寫什麼呢?寫條子,給市政協主席老劉。他倆在本市領導中排名分別為第二和第四,領導們開會排座次,宋宜健居中,以下依次左右,朱劉二人的位子便總是相挨。座位相挨方便做小動作,這種事一年級小孩都會。朱一凡和老劉的小動作跟小學生不同,他們並不交頭接耳小聲說話,不出聲,只動手,寫字條。

朱一凡喜歡寫字條。他不是“開會不發言,前列腺發炎”嗎?不多說話的人並不一定沒有表達的願望,寫條子是他的一種表達方式。所謂“領導寫條子”大家不陌生,小至幼兒園招生入學,大至幹部調動提拔,常聽說有領導寫條子交代這個交代那個。朱一凡寫的條子跟那不一回事,他的條子只在開會時寫,通常在會議開得特別沉悶的時候隨手塗就,有時撕一張紙寫句話,有時寫在自己的本子上,更多的是把人家的筆記本抓過來,在上邊寫幾個字,以此與前後左右的人交流。其條子內容多為開玩笑,調節心情氣氛,不涉及重要事項,沒有實質內容。

宋宜健卻不放過,當場追問其條子。朱一凡很鎮定,伸手取過一旁老劉的筆記本,打開,當眾宣讀。原來是一副花圈對聯,純屬調侃:“活着不燒死了不埋,身居靈堂心在天堂。”橫批是“劉主席健康長壽”。

這一讀大家都笑,只宋宜健不笑。

“朱市長你這不對。”宋宜健說,“你到底要咱們劉主席死,還要他活?”

朱一凡說:“檢討檢討。對聯刪除,只留橫批,劉主席健康長壽。”

宋宜健說:“好了,開會。看看接下來怎麼杜絕偷埋死人。”

宋宜健就這樣,臉一拉下來,想碰誰就碰誰,可不管你排名第幾,年長還是年幼。畢竟他是第一把手,本市最高人物,碰碰你不欠資格,無須太多理由。那天他是不高興了,拿朱一凡的字條說事,表面上是對朱一凡的對聯挑刺,指其內容不對,實際上是表達不滿,警示朱一凡注意眼下他的不快,不要不當回事,埋頭寫條子做小動作。宋宜健這麼做有些過頭了,畢竟朱一凡不是宋氏私人管家,他是一個市市長,本市最高行政長官,雖排名第二加為人隨和,也應當受到足夠尊重,怎麼能如此這般,在這種場合想說就說?換別個誰受得了?朱一凡不一般,他面不改色,與平常無異,特別沉得住氣。這當然有些客觀緣故,朱一凡臉色一向顯黃,比較藏得住情緒變化,不像紅臉漢子動不動現形於色。

類似細節還有一些,朱一凡忍耐力超常為人公認。事實上,沒有這種能耐,或者說“水箱”沒有這般水準,朱一凡怕是當不了這個市長。朱一凡任市長之前,在副市長里排名倒數第二,前任市長姓張,是從鄰市調過來接老劉的,時劉市長因身體不好改到政協任職。當年的張市長比較有個性,跟宋宜健合不來,兩人共處才一年多,彼此很不愉快。省里發現不行,把張市長調走了,讓誰接呢?本市領導層里幾個資歷較深的候選人各有緣故,用不上,省里有意從省直年輕廳長中物色一位下來,與宋宜健搭檔。宋宜健想方設法施加各種影響,直至前往北京找老領導尋求支持,請求不另派員,就從本市提拔。提誰呢,不要別人,就要排名相對靠後,資格相對較淺的朱一凡。

據傳宋宜健跟上級講得很懇切。他說,他這人事業心強,個性也強,脾氣不好,對人要求很高,眼睛裏不容沙子,容易傷人。如果還讓他在本市主政,他希望能有一個比較好合作的搭檔。朱一凡這人平時不吭不聲,相當低調,其實很有能力,會辦事,而且好相處。朱一凡當副市長,管工業,主抓工業開發區,工作非常努力,在很困難的情況下白手起家,創業,招商,幾年裏從無到有,把一個重點工業開發區搞得熱火朝天,欣欣向榮,政績非常突出。所以這人可用,用他最好。

宋宜健年紀不大,卻很了得。早年當過省委書記的秘書,後來在省里幾個重要部門任過職,然後下到市裡當第一把手。宋宜健這種人有人脈,有前景,影響力大,加上他強勢,特別執著,想辦的事情多半辦得成。在他力推之後,朱一凡脫穎而出,被任命為常務副市長,主持政府工作,隔年年初,在市人大會上當選為市長。

因此朱一凡宰相肚裏能撐船,“水箱”特別好,也非沒有由來。少了宋宜健的全力推薦,他恐怕只能指望“健康長壽”,難有其他奢求。宋宜健脾氣大,卻有一好,發過脾氣就拉倒,並不記仇,回過頭來也還聽得進其他意見,朱一凡知道拿他怎麼辦。這兩人彼此性格頗能搭配,幾年下來,他們的合作還真是不錯。

朱一凡當市長前,主要工作並不在市政府,他是副市長兼大溪工業區的管委會主任,管的就是後來被指污染水源,與中學生食物中毒有牽連的工業區。當年朱一凡主要在工業區上班,只是市長辦公會時來露一個頭,給大家的印象比較平淡。到了他坐鎮市府大樓,天天來去,“百忙”於市長辦公室,給大家的感覺才漸漸鮮明起來。

朱一凡挺有意思,所謂日理萬機,卻對一些小事很在意,其事多與水有關。

朱一凡和其他市長們辦公的地點在政府大樓九樓,九樓朝西一側是市政府小會議室,可開二三十人會議,這種會議室利用率最高,幾乎每日有用。該會議室外邊,樓梯轉角處的洗手間因此也在大樓里享有最高利用率。朱一凡“水箱”特別能裝,利用洗手間的次數比他人要少,卻最敏感,他總說這洗手間氣味不好,不行,影響市長們的開會情緒,得找找原因。

原因其實不用找,很清楚的。本市以往工業基礎薄弱,財政收入較少,基礎設施較差,市政府大樓建成使用已經二十餘年,各相關設備早已老化。市長會議室外的洗手間分男女兩部分,女士部分使用頻率相對較少,還乾淨,男士部分不一樣,負擔比較沉重。當年考慮開會人多之需,洗手間裏安裝的是一種不鏽鋼薄板焊制的小便槽,可供十數人並排使用,類同於農村小學簡陋公廁里的水泥槽。類似便槽不管是水泥質地還是金屬質地均容易藏污納垢,不易沖洗乾淨,因此氣味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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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級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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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堂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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