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聽祁雲說原由,是從賓館回來之後。祁雲是非講不可,陸浩宇也準備洗耳恭聽。迴避終究不是辦法。他泡起一杯茶,又拿過一包煙,準備開封。少抽煙是在祁雲幫助監督下進行的,因此祁雲抽出一支給他,其餘都裝到自己口袋裏了。
陸浩宇點上煙吸了兩口,首先開口道:“祁雲,你的所作所為,給我出了一個天大的難題,把我平靜的心態給徹底攪亂了。你說過一句話,你記得不記得我不知道,我可沒有忘。你說,就是毛主席從紀念堂走出來,又要搞三反。五反運動,咱也會睡得很安然。這是一種難得的境界,咱多少年都走過來了,不容易啊!當然這與你的幫助是分不開的。可萬萬沒想到,眼看咱快要圓滿地划個句號了,你卻變了,來了這麼一手,硬逼我下水,難道你只認孔方兄,不認丈夫了?”
祁雲說,“浩宇,你說對了一半。我是認孔方兄,但不是不認丈夫,我是要丈夫同我一起認識孔方兄。因為現在是孔方兄的社會,孔方兄主宰一切,離開它你寸步難行啊!”
陸浩宇慢慢吸着煙,調整了一下坐的姿勢,作出認真聽的樣子。因為他知道,祁雲的話匣子一打開,你就很難有插話的機會。
祁雲雙手抱胸,瞧了瞧陸浩宇,開始說道:“你說我變了,我承認,我是變了。不過應該說,首先是社會變了,然後才會有我的變。以前這麼些年,低工資,低消費,生活水平是不高,但是有保證的,特別是像我們這樣的人家,男人是正地級領導,女的是處級幹部,不管在職還是退休,都不用力生活擔憂,吃穿富富有餘。房子不用考慮,看病有本,孩子們有工作,一切都有保障,用不着操心。這麼些年,我們基本是這麼無憂無慮地過來的。”
“可現在呢,一切都變了。消費高了,物價漲了,過去郵一封信只花八分,現在漲到八毛,整整十倍。公房要賣給個人,不買你得出高房租。在這種情況下,你在職也是個普普通通的平民。不是嗎?這麼些年,我們只存了七萬元,麗麗兩口子下崗以後,給了兩萬生活費用,偉偉馬上就要結婚,房子也得簡單收拾一下,你看看還能余多少?所以我們現在是經濟和政治極不相稱。政治上是全市頭號人物,經濟上卻是排到最後面的平民行列里的一個。
你以為你是誰?你現在是有政治這一頭的興奮劑刺激,所以對經濟這一頭麻木了,等退下去了,那時你才會感到你原來是一個可憐巴巴的現代平民。”
“當然,我不是不願過平民生活。我從來設想過要躋身到貴族行列里去,問題是,你明年退下去以後,我們的平民生活還能維持下去嗎?浩宇,我知道你工作忙,沒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我可是認認真真地想過了。我的結論是,我們連這樣的平民生活也難於維持。理由有三:
“第一,房子問題。現在住房改革,公房都要賣給個人。你們的常委宿舍不賣,賣咱也買不起,但我們總該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比如三問一套的,咱倆卧室一間,你的書房一間,孩子們回來時也得有個住處,這個要求不高吧?可你算一算,咱能買得起嗎?第二,子女問題,養兒防老,孩子們如果發展得好,供養咱們,當然也是理所當然。但是,如果下崗失業,自身難保,作父母的給予資助,不也是理所當然的嗎?麗麗兩口子已經下崗,偉偉剛有了工作,將來會怎麼樣,也很難說,我們還有能力盡父母之責嗎?第三,最可怕的是年老多病,現在,在職幹部的工資都難於保證,退休以後的醫療費能保證?你能保證,我這處級也能保證?小傷小病能保證,大病呢?一花就得多少萬,也能保證?文化局副局長劉山,腎衰,到北京一檢查,需要換腎,價格十萬以上,單位沒錢,個人更出不起,沒辦法,去年九月死了。還有體委的老曹,就是在燈光球場組織舞會的那位,有心臟病,到北京找專家一診斷,說必須做手術,就是葉利欽總統做的那種搭橋手術,自然醫療費用對他來說是個天文數字,只好回家養着。前兩天聽說不行了,醫生已下了病危通知。如果這兩人手裏有個一二十萬,命就保住了。現在回過來看看我們自己,如果我們遇到這樣的病,我就不用說了,肯定死路一條,就說你這個退休的市委書記吧,醫療費用有保證嗎?你敢說一找老乾局就能如數支付?”
說到這裏,祁雲感到有點口乾,端起丈夫的茶杯喝了幾口,又將杯子添滿,才說:“浩宇,你說我不認丈夫,只認孔方兄,你說說,不認孔方兄行嗎?我們手裏沒有三五十萬孔方兄行嗎?我們有後顧之憂,而且不是小憂,是大憂。照這麼下去,我們買不起房,人家還說是捨不得花錢;餓死了,人家說吃得太飽撐死了;沒錢治病死了,人家說是吝嗇鬼,要錢不要命。你搞廉潔,只能落到這麼個可悲的下場。”
祁雲似乎覺得該說的話說得差不多了,便將身子靠到沙發上緩歇緩歇。腦子卻沒有歇下來,回想剛才哪個問題還沒說透。
陸浩宇仍是不動聲色的樣子,問道:“你說了這麼多,是不是把主要問題忘掉了呢?”
祁雲問:“什麼問題?”
陸浩宇說:“這些人如此出手大方,不會是無償的吧?”
祁雲點點頭:“現在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己沒有無償一說了。說得難聽點,叫互相利用;說得好聽點,叫互相幫助。”
陸浩宇問:“他們要我怎麼幫助?”
祁雲說:“周新現在是個鄉長,想搞書記。李東明現在是縣委宣傳部第一副部長,縣委辦公室主任要調,他想補這個缺。張子宜的兒子是市經委副主任,主任很快要到齡了,他想上正的。前兩位,對你來說舉手之勞,給兩縣的縣委書記打個電話就成。后一個須上常委會,不過你是一把手,別人提名的,你有一票否決權,他們沒辦法。你提名的,即便有一兩個人反對,也不妨事,少數服從多數嘛,一表決也就通過了。”
陸浩宇無可奈何他說:“祁雲,不愧為是賢內助,你把怎麼辦的細節都為我想好了,我真該感謝你。”
祁雲瞟了丈夫一眼,嘆口氣說,“你在說反話,你在諷刺挖苦我。我知道我給你出了難題,你心裏不好受。我該說的話都說了,你想想就是了,我不逼你,我今晚啥都不說了。”
果然打這以後,有關剛才的話題祁雲再隻字未提。陸浩宇在書房踱步,直到祁雲把水調好,喊他沖澡,他才走進衛生間。
這天晚上,一向睡覺還算不錯的陸浩宇,被這七萬現金和一件古董搞得不怎麼好睡了。過十二點才入睡,可不到兩點就醒來,輾轉反側到四點鐘才又睡去。夢見在一條洞中,好像就是家鄉村邊的小清河,水至肚臍,還有幾個似曾相識的人同他在一起。
早上起來細細玩味,覺得這夢很有點象徵意義。過河就得下水,人家的現金和古董全在你老婆手中,就等着你給人家辦事了,這不就等於下水啦?夢中過河正好象徵了他生活中的下水。他倒希望能象徵得再具體一點,可惜毫無結果,既沒有到達彼岸,也無返回此岸,夢境就止於水中盤桓。
吃過早飯,陸浩宇就去上班。從宿舍到機關,走慢點得一刻鐘,他一直堅持步行上下班。
一出大門,就碰上前市委宣傳部部長任奇山。他是各地市委宣傳部長中年齡最大的一位,於去年秋天退下去了。他肩上挎着劍,手裏提着菜,老遠就打招呼:“陸書記,以步代車呀?”
陸浩宇說:“起不早,走走路代替早晨鍛煉吧。哎?
你回家走西邊近呀,怎麼繞到東邊來了?”
任奇山說:“全讓這些東西害苦了。”
陸浩宇點頭道:“噢,是繞到早市買菜的。你是鍛煉買菜兩不誤呀!”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任奇山說,“我本來計劃舞舞劍,做做操,鍛煉一個鐘頭的。可生活所迫,不能按計劃進行,鍛煉到四十分鐘,就得往早市上趕,這裏的奧妙你還不懂,也許你退了之後才會懂的。早市高峰期,人多,價高,到七點半以後,早市上人少了,賣菜的也要收攤了,這時價格就可以便宜些,比如高峰期一斤西紅柿五毛,現在只需四毛五,我一般是每買一次就買十來斤,就是說能省下五毛錢,為了這五毛錢,你得掌握好火候,去早了價還下不來;去遲了,人家收攤已走,就吃不上菜了。你看,人一退休,就變小氣了,比家庭婦女還摳呢。”
陸浩宇近來對退休二字變得十分敏感。便問了一句:
“這精打細算也與退休有關?你領百分之……幾十?”
任奇山說:“百分之幾十還在其次,主要是政治上下台引起退休金的貶值。用老百姓的話說,叫錢變得不經花了。”
“怎麼回事?”陸浩宇問。
“其實一說你就明白。”任奇山說,“你在台上時、一塊錢常常能買到一塊三甚至一塊五的東西。比如買一簍蘋果吧,手下的人開車到果園裏買,如果公平價格應為五十塊吧,他只出了四十甚至三十塊就拿回來了。人家聽說是給某某書記,市長或部長主任買,自然價格就大大的優惠,質量當然也是保證的,一個是一個。要是價格優惠得還不大理想,那辦事人為了討得領導的滿意,悄悄往裏貼錢也是常有的事,至於人家送上門的,那就更不用說了,張嘴白吃,錢全省下了。可你要是退下來呢,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沒人白送了,沒人給予優惠了,沒人悄悄往裏貼錢了,質量也難以保證了,五十塊錢買了一簍蘋果,裏面能揀出好幾斤爛的來。還有,群眾對當官的不滿情緒,也往往在你退下去以後才找到發泄報復的機會。東環縣的郭縣長退了以後,到瓜攤上以每斤八毛買了一個西瓜走了。
有人問攤主,你剛還是六毛,怎麼賣郭縣長八毛?攤主說,他在台上時,有人送,有人跑腿買,是不會親自到咱小攤上來的,如今退了,好容易落到咱手裏,不多要他兩毛更待何時?相鄰的另一個攤主說,哪個當官的沒鬧下幾十萬?他有錢,讓他多出點吧。你看,把上述所有因素加到一起,退休金能不貶值嗎?”
人往往容易勝利沖昏頭腦。在台上時,很少能設身處地想想下台以後的情景。陸浩宇聽了很覺新鮮,便問:
“這裏面有你的切身感受嗎?”
任奇山說:“怎麼沒有?我可是有感而發啊!你明年退了以後,也會有這感受。一般說來,官職越大,感受會越深。廉潔的,感受會更深。”
陸浩宇心裏說,我已下水了。
任奇山說:“陸書記,其實無須多說,看看高書記高其厲如何苦度晚年,什麼都清楚了。他那裏就是所有不撈不貪的廉潔官員們共同的歸宿。讓我們沿着他的路子前進吧!”說罷提起網兜做出前進的樣子,大踏步走了。
任奇山的樣子很逗人。可陸浩宇沒笑出來,而是愣了片刻,才邁腿往前走,一刻鐘的路程他走了足有半個鐘頭,高其厲在他腦子裏塞得滿滿的,怎麼也甩不掉了。
陸浩宇和高其厲是搭過班子的同事。高其厲在吳山地區虎口縣當縣委書記時,陸浩宇是縣長。陸浩宇對高其厲十分尊重,這不僅是高其厲比他年長几歲,更主要的是有口皆碑的人品和廉潔奉公的精神。後來高其厲升任東華市委副書記,陸浩宇先接任縣委書記,后又調地區任副專員、專員、書記。待陸浩宇轉了一圈,調來東華市任書記時,高其厲已退下去,到農村老家居住去了。但他的故事仍在市直機關傳誦。原來高其厲結婚晚,妻子比他又小了整整十歲,為他一肚生了兩個男孩。因此到高其厲退休時,兩個兒子才高中畢業,又雙雙考入大學。本是雙喜臨門,高其厲卻發了愁,當時正是物價指數居高不下的時期,他的退休金既要維持一切生活開銷,又要同時供應兩個大學生,加之老婆看病又花了不少錢,一下子就拮据到捉襟見肘的地步。
當時的市委書記為幫高其厲一把,就給華夏實業公司說了一聲,聘高其厲為顧問,月薪五百元。可高其厲也怪,只幹了一個月,就說啥也不幹了。首先是他感到自己給人家幫不了什麼忙,工資純屬照顧,有些受之有愧;其次,公司在經營活動中有些做法,比如用金錢與色情公關等,他實在不能苟同,更覺得掙這份工資違心了。於是毅然辭去顧問,領着老伴回老家高家莊去了。
陸浩宇聽了這些故事,心裏覺得酸酸的。他曾兩次要到鄉下看他,都沒去成。一次是剛剛準備走,省委辦公廳打來電話,省委書記要來視察,把他拖住了。另一次是他已下到鄉里,正是一場大雨之後,公路被水沖斷,汽車過不去,只好怏怏而歸。
今天想起高其厲的事,他感到思想比以往複雜多了。
他知道,是任奇山剛才那句“共同歸宿”的話把他的思想給搞亂了。
“陸書記!”是秘書長王中義朝他走來,顯然是有事向他請示。
陸浩宇朝常委樓一指:“到辦公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