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解放
這天晚上,周滿豐的家裏充滿了不同尋常的歡樂。
下午的大會一散場,周滿豐就蹬上車子急急往家裏趕。
他想回到家裏大哭一場,大笑一場,和銀俊雅一起好好慶賀慶賀今天這個難忘的日子。自從銀俊雅回到太城,無名的黑煙就籠罩到他們的頭上,弄得他苦悶難堪,家庭里幾次出現危機。他是多麼希望有朝一日,烏雲散去,紅日當空,天地作證他的愛妻清白無瑕,從而洗除他的恥辱,使他和俊雅能夠堂堂正正地做人,一心一意地工作,美美滿滿地生活。想不到這夢想竟在今天實現了。
銀俊雅比周滿豐的感觸更強烈。因為她受到的一些侮辱是不曾向丈夫說過的。回想過去的這些年,她覺得簡直像是做了一場惡夢。
他們兩個人的婚姻,本來是很幸福的。在部隊上,彼此一見鍾情。周滿豐跟銀俊雅一樣,是個很有才氣的人。他是在上財貿中專的時候,應徵人伍的。人伍時間比銀俊雅早兩年。因為有一副好歌喉,被選到文藝宜傳隊。而且,長得也帥。銀俊雅一入伍,就跟他認識了。好像是前世修定的姻緣,兩個人一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傾慕,情苗萌發。時間不長,就定下了終身大事。到了轉業的時候,他想回老家太城,她割棄與父母團聚的願望,毅然地跟他來了。當時,他們懷着極其美好的憧憬。然而,一回到太城,他們很快就發現情況不妙。
開始,來家裏看他們的人很多,他們因此很高興,真以為會在這裏生活得很好很好。豈不知,多數人是為看銀俊雅才來的。在他們熱情關心的背後,常有嫉妒、淫念,不懷好意的目光在銀俊雅的身上掃來掃去。這些人成為他們倒霉的社會基因。當然,決定他們命運的還是那些當權的人。他們遇到的第一個問題,是遲遲安排不了工作。周滿豐多次去找兼着軍轉辦主任的人事勞動局局長秦會林,秦總是說到處都不缺人,眼下安排有困難,要他們等一等再說。等了三個月,再去找他時,他叫周滿豐和銀俊雅分別到兩個鄉去報到。明明縣裏能安排,卻硬是要把他們分配到鄉里去,而且兩個人不是在一個鄉,一個在東,一個在西,相距好幾十里,這不是存心在捉弄他們嗎?周滿豐當即向秦會林訴諸講道理,說他們的要求並不高,都是合情合理的。銀俊雅要求分到文化部門,以便發揮她的專長。他要求做財貿工作,因為他是從財貿學校入伍的。縣裏這兩個部門都缺人,為什麼非要把他們分到鄉里去呢?秦會林打着官腔說,鄉里比縣裏更需要人,加強基層的力量是縣委定下的用人方針,讓他們到鄉里去工作,是對他們的信任和重用,希望他們遵守組織紀律,愉快到鄉里去工作。周滿豐回到家裏向銀俊雅一說,把銀俊雅氣得直哭鼻子。因為這太不正常了,太欺負人了。如果真是工作需要,他們是不怕吃苦,不怕分開的。問題是,根本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面對如此不公正的待遇,周滿豐和銀俊雅不知該怎麼辦。家裏的父母,親戚和朋友,全都是太城縣裏普普通通的人,雖然知道分配不合理,但同時也知道,如今在太城,上邊有人就有理,上邊無人有理也沒理。所以,他們除了唉聲嘆氣、關起門來罵娘以外,任何幫他們的辦法也提不出來。
他們看看周圍這些同情他們的人,心裏明白了:要改變自己的命運,只能靠他們自己。他們決定去找。不是找人家講理,而是找人家求情,因為他們知道,即是他們能講出一千條一萬條道理,都只能是小道理,大道理永遠掌握在當官的手裏,所謂大道理管着小道理,他們手持工作需要和組織紀律,別人講什麼理,都會顯得蒼白無力的。
向人求情,他們還是頭一回。尤其是向握着大道理的官們求情,更讓他們非常的憷頭,非常的難為情。他們整整躊躇了一個禮拜,最後是周滿豐鼓起勇氣、硬着頭皮去找秦會林。秦對他非常的冷淡,連看都不肯看他。他站在那裏訴說,求情,他坐在那裏抽煙,喝茶,看報,好像沒有他這個人存在似的。他說完了,他一言不發,繼續讓他在那裏站着。一直站了一個多小時,他才說了句訓斥的話,打發他走:“有困難就不能克服了?是興趣重要還是工作需要重要?
是你聽組織的還是組織聽你的?”氣得他跑回家裏一天沒吃飯。
生氣歸生氣,想辦的事沒有辦成還是繼續努力。過了幾天,他又去找,又去求情。情況跟第一次差不多。一連跑了幾次,結果都是一樣。有人出主意讓他們送點禮。周滿豐買了點東西,像做賊似地,乘一天晚上天黑,偷偷摸摸到了秦家。秦家人看看他手上拿的那點東西,連句讓座的話也不說。秦會林在客廳里坐着看電視。他把東西放在地上,就說早已準備好了的求情話。秦不但不答應,還嚴肅地批評他的送禮行為,就好像他是多麼廉潔的幹部似的。最後把東西塞在他的懷裏,把他推出了門。並且告訴他,以後有事到辦公室,不準再到家裏來。至此,周滿豐不願再去求了。
可是,銀俊雅還是不甘心。她鼓勵周滿豐再去找,周滿豐堅決不去。為了再爭取一下,銀俊雅提出和周滿豐一起去。周滿豐推不過去,只好垂頭喪氣地陪同前往。這一回,情況有所改變。秦會林不但讓他們坐下,還用理解的眼光看了他們幾眼。那眼光尤其在銀俊雅的身上停留的時間很長。不過他說,他有工作要忙,叫他們改日再來。後來,去了幾回,回回都是工作忙,往後推。周滿豐認為,這是存心拖着推他們,因此不願意再去了。銀俊雅因為見了幾次秦會林,覺得秦會林不是那麼可怕的,有了膽子,便一個人找去了。
這一去,情況就大不相同了,秦會林給她讓座,給她倒水,臉上不但堆了笑,還順着她說許多話,什麼困難是不小呀,個人的專長也應該考慮呀,甚至連分配不合理的事實也承認了。銀俊雅聽着他說的這些話,看着他那色迷迷地笑限總往自己臉上盯,雖然察覺出他的賊心所在,有種受辱感,但是又想,既然走到了這一步,讓他妄想一下也無妨,只要掌握好尺度,先把自己的事情辦成了,到時候不再理他就行了,反正她的這張臉,看的人多了,妄想的人多了,她也沒有什麼辦法。然而,秦會林說是說,卻不痛痛快快地答應給他們解決。他有意出去小解,回來時便把門鎖上了。他紅着臉,不自在地笑着,向她走近。她意識到要發生什麼,心裏異常緊張,不知所措地站立起來,做好了逃走的準備。正在這時,電話響了。他不得不去接電話。打電話的是金九龍。
金是得到銀俊雅去秦會林處的信息以後,有意打電話攪他的。因為金九龍也有獲得美人銀俊雅的強烈慾望,不能看着鮮桃子先落到秦會林的嘴裏。電話里金問泰在幹什麼。秦說沒有幹什麼事。金便跟他閑聊起來。銀俊雅自然不知打電話的是誰,那邊在電話里都說些什麼,只見秦會林十分焦急地應付着,一邊看着她,一邊咬牙切齒地發恨,又不得不陸陸續續地回一兩句話。她想就此走了,又不甘心。好容易應付完了,秦會林對她說:“你的事好辦,包在我身上。”於是,又像剛才那樣紅起臉,不自在地笑着,向她走近。又在銀俊雅異常緊張,感到危機就在千鈞一髮的時候,電話二次響了。秦會林十分惱恨,不想去接,但還是去接了。打電話的自然還是金九龍。秦會林對着他的上司不敢把惱恨發泄出來,仍無可奈何地應付一氣。末了,秦會林又紅臉,又笑,又朝銀俊雅走近,電話又響了起來。這回,秦會林下了決心不接,只是在一聲接一聲的鈴響中,他站在那裏,停止了行動。過一會,電話不響了,秦會林又開始了他的行動。不過,這時候銀俊雅已經想出了應付的辦法。她給泰合林倒了一杯水送過去,十分禮貌地請他喝點水。秦會林在札義之下,不得不有所緩和,放慢進攻的動作。他接住銀俊雅送給他的水,放回到桌子上,同時在那裏重新坐下,並讓銀俊雅坐到他跟前的椅子上。接著說了一些讚美銀俊雅的話。他覺得緩和得差不多了,剛要伸手去抓銀俊雅那隻白手的時候,電話吱啦響了半聲。這半聲響可把秦會林嚇得打了個寒戰。
他一刻也不敢遲疑地拿起了電話。打電話的是貿大亮。賈是在接到金九龍的告發電話以後打來的。銀俊雅只見秦會林拿起電話以後,光說“好好好,是是是”,很快就把電話放下來。這一回,秦會林臉不再紅了,也不再笑了。他說,他有急事要出去。並告訴她說,他們的工作要改變,還得找一下主管縣長更大亮。
銀俊雅沒有立刻去找賈大亮。她回到家裏,作了好幾天的思想鬥爭。最後她想,找就找他一回,有什麼可害怕的,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在辦公室里,他還能把她怎麼樣?於是,她敲開了賈大亮辦公室的門。賈見是她,先是驚喜,隨後又很快裝出沉穩的樣子,認真聽她訴說,斯斯文文地講一套大道理給她聽,好像要讓銀俊雅看出他有多麼高的水平,他有多麼強的魅力。他說,儘管要改變先前的分配方案會有很多難處,很多阻力,但他一定要幫他們這個忙。不是因為別的,是因為他發現她是一個很有潛力的人才。幫助她是他的責任所在,良知所在,也是他的幸運。他還說,他不僅要給他們安排一個便於發揮作用的好單位,而且要考慮有個適當的職務。銀俊雅聽了,開始心裏很不安。後來見他不像秦會林那種模樣,稍稍放下心來,以為真是遇上好人了,因而解除防備。她幾乎沒有意識到他是什麼時候怎樣走近她的,當她猛醒過來時,他已經挾着她往裏屋走了。她要喊,他捂住她的嘴說:“別干傻事!要是嚷出去,我會說你為了達到個人的目的,有意栽贓陷害我,工作不但變不了,還要受懲罰的!”她聽了不敢再嚷。他把她挾到裏屋,扔到床上,插上門,像餓狼一樣向她發起進攻。她那裏能接受如此的侮辱,站起來反抗,與他搏鬥。他的力氣非常大,一邊向床上扭她摔她,一邊說他是真愛她,絕不是獸性發作,拿她作樂,侮辱她的人格,並不時地跪在地上求她救他這一回。她哪裏肯受他的騙,她恨不得將他殺了。她知道喊叫不是明智的辦法,她用勁打他,然後奪路逃走。
當她回到家裏的時候,周滿豐正為找不到她而心急火燎。她裝出沒有發生任何事情的樣子。可周滿豐還是發現她諸多異常,不斷地追問她。她怎麼能把賈大亮污辱他的事告訴他呢?她最了周滿豐,他是非常非常愛她的,在這方面,他眼裏絕對容不下一丁點兒沙子。如果告訴了他,他會失去理智,會幹出意想不到的事情,末了,他會氣死的。所以,追得沒有辦法,她只好說去找資大亮,賈的架子很大,使她感到很屈辱,因而流了淚,心裏很不痛快。周滿豐這才打消疑惑,轉而勸解她。並且說,不再找了,去鄉里就去鄉里吧。
兩天以後,秦會林通知銀俊雅,說已把她的工作改到民政局了。她聽了,別提心裏有多麼難受了。她真想拒絕這個改變,還到鄉里去。但又怕滿豐多心,只好假裝高興,接受了這個改變。不多一會,賈大亮又把電話打到家裏,找她說話。賈對她講,如果她能夠跟他好下去,他就把周滿豐也留在城裏,安排個好單位。銀俊雅真想痛罵這個惡棍,但滿豐站在旁邊,使她沒有辦法罵。賈大亮知道她跟前有人,不便說話,就讓她只作個肯定否定的表示,同意就說好,不同意就說不,或者說想一想,過後再切磋。她咬牙說聲不,把電話掛上了。滿豐問她是誰來的電話,說了些什麼?她憋住眼淚編瞎話告訴說,是人事勞動局一個人來的電話,說是縣長考慮她是女的,特別照顧了一下,作為男的不能再變了,要不行讓她再去找賈縣長,她說不了。
就這樣,周滿豐到了二道溝鄉,銀俊雅去了民政局。
此後,賈大亮和秦會林都曾多次糾纏銀俊雅,均被她痛罵拒絕。
為了剷除太城縣這幫惡棍,給他們,也給全縣人民報仇,俊雅無時無刻不在思謀着對策。前三位縣委書記的到來,都讓她興奮過,構想過。她很想接近他們,給他們出謀劃策,甚至想把賈大亮污辱她的罪行告訴給他們。可他們都像躲瘟神一樣地躲着她,連她的一個電話都不敢接。更讓銀俊雅想像不到的是,那幫惡棍竟然把她作為攻擊書記的武器。這樣,他們不但毀了三任書記,也徹底地毀了她,使她連在工作上發揮作用的權利也沒有了。風聲傳到周滿豐的耳朵里,周滿豐氣得瘋了似地跑回來問她。她憋滿了一肚子氣,正好向丈夫身上排發。弄得家裏天翻地復,把溫馨的生活一掃而空。雖說丈夫在這樣的情勢下面相信了妻子,但始終也解不了那讓他揪心的疑惑。因此,他幾次半夜裏突然回來,有時還暗暗地跟蹤。銀俊雅覺察以後,心疼得要死。她向丈夫大發脾氣,幾次提出離婚,幾次服下毒藥。幸福美滿、好端端的一個家庭,被惡棍們搞得到了崩潰的邊沿。
萬人平反大會,就是在這樣的情勢下召開的。周滿豐和銀俊雅怎麼能不特別特別地高興和激動呢!
周滿豐一口氣把車子蹬到家門口,扔下車子,奔到屋裏,大大地叫了一聲道:“我們解放了!解放了!”隨後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情不自禁地抽泣起來。
銀俊雅步行到家,她本想回家后痛痛快快舒展一下壓抑了很久的情緒,但見丈夫坐在沙發上抽泣,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坐到丈夫旁邊,給他捶打着背部說:“請你控制一下自己,不要過分衝動。”周滿豐見是妻子回來,非但控制不住抽泣,竟然放聲哭了起來。銀俊雅受到強烈的感染,自己也控制不住地哭起來了。
周滿豐的父母也去參加會了,他們一起來看兒子和兒媳,見小兩口都坐在屋子裏哭,十分納悶,問他們這又是怎麼回事?兒子和兒媳破泣為笑,隨後淚水還是不停地往外涌。後來他們知道兒子和兒媳是高興得哭,可他們不會明白兒子和兒媳的眼淚,尤其是兒媳的眼淚,是從無法名狀的苦海里湧出來的。
過了好大一會,周滿豐才控制住自己,一邊給銀俊雅擦眼淚,一邊說:“我太高興了。我們終於盼來了一個好書記,一個清明的書記,他的話講到我們心坎里去了。”銀俊雅也控制住了自己,她說:“是啊,我們終於看到希望了。”周滿豐說:“回想過去,我太對不起你了,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他說著,拉起她的手來,往他的臉上打,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說:“你這是幹什麼呢?”他說:“我過去不該懷疑你。實際你是世界上最純真、最潔凈的人。”她聽了他這話,想起在賈大亮辦公室發生的事情,臉上一陣發燒,覺得有愧於丈夫的話,一股巨大的酸水又從心底里涌了上來。他一下摟住妻子,親吻妻子的眼睛,把妻子的眼淚吸吮下去,作為對妻子歉疚的償還。銀俊雅非常感激地在心裏想,有一天她一定要把那件事告訴給丈夫,她堅信那一天,即賈大亮他們徹底垮台的那天,很快就會來的。
這天晚上,周滿豐留下父母,親自下廚,燒了好幾個可口的萊,慶祝他們獲得精神解放的節日。一家人喝了好些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