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悲痛
銀俊雅的心情極為沉重。
本來最後的勝利已經在望了,卻因為一時的疏忽,造成了重大的障礙。經過一年多的艱辛努力,好容易使太城縣的經濟走出了困境,使廣大幹部群眾對栗寶山和她樹起了信心。通過推廣金礦經驗,又順利地奪取了由貿大亮他們控制的相當大的一部分權力。應該說,形勢極好。新任的財政局長李俊有,已向她透露,幾年來大約有五千多萬元去向不明。這些款都是經過路明倒騰出去的。路明的那一邊,肯定連着賈大亮等人。只要把路明攻破了,賈大亮一夥的狐狸尾巴就露出來了。有了這一個方面的罪證,就可以對他們施行強硬措施,把他們從領導崗位上拉下來,發動群眾揭發檢舉,徹底清算他們的罪行。這個思路肯定是正確的。採用的辦法按說也是很穩妥的。讓地區財政局老局長叫路明到地區去,既便於給路明做工作,又不至在太城引起混亂,還可以擺脫賈大亮等人對路明的控制。可萬萬沒有想到,路明會在去地區的路上遭到暗算。她斷定,這是賈大亮指使乾的,目的是滅口。她想,賈大亮為什麼會這樣快地搶在他們前面呢?是他知道了叫路明去地區的目的嗎?肯定不是的。因為這事除了她、栗寶山和辛書記以外,別的誰也不知道,而且是昨天才定下來的,賈大亮怎麼會知道呢?唯一的一個可能,是他預感到末日的來臨,為了保全自己,對可能威脅他的人,先下手為強。所以,賈大亮要殺死路明,這是必然的。當他得知路明要去地區以後,馬上付諸了行動。她後悔自己沒有想到這一面,太麻痹了。如果不是這樣,她完全可以採取措施,保證路明安全地到達地區。現在還不知道那個把路明撞到溝里去的兇手,究竟是什麼人?銀俊雅想,那人不是他們的同夥,就是他們僱用的殺手。他大概沒有想到,當他殺死了路明的時候,他的死期也就到了。狡猾兇惡的傢伙們,是不肯留下一個活口的。想到這裏,石有義那兇狠的面目又在她的眼前出現了。她下意地審視着那張兇狠的臉。她從那張臉上得出結論:一旦石有義感到了絕望,他會毫不猶豫地向她,向栗寶山,向一切他所仇視的人開槍,他決心不讓這些人看到他們的最後失敗。銀俊雅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她想,在縣直機關里,唯一沒有奪過權來的,就是這個惡魔控制下的公安局。他手裏掌握着槍杆子,隨時都可能向他們下毒手,實在是一個致命的成脅。無論如何,她不能讓這個惡魔的企圖得逞。她一定要讓這個惡魔在人民面前發抖,讓他那張兇狠的臉在人民的槍口下流淚,哭泣。她一定要用連發的子彈把那可惡可增的臉打得粉碎!
吉普車在鄉間凹凸不平的土路上猛衝着,顛簸着。掀起的塵埃黃龍一般嘶吼,升騰,好像要吞下這一方的天地。其情勢正如銀俊雅這陣子的心態。
坐在旁邊的張言堂,十分理解銀俊雅這個時候的心情,他不時地看看她,心裏也是不斷地掀起一陣又一陣的狂潮。
對賈大亮必然採取殺人滅口這一着,他其實早有預料,但沒有來得及向栗寶山和銀俊雅建議。他們也沒有告訴他調路明到地區實施突破的安排。石有義剛才的兇狠面目給他同樣留下了深刻的思考。他在想着怎樣對付這個惡魔的辦法。
“是回縣還是到百丈溝?”車到了十字路口,司機朝他們問。
銀俊雅和張言堂從思考里驚轉過來,兩個人四目相對:
“還有必要再去百丈溝嗎?”張言堂說。
“沒有必要了。”銀俊雅搖搖頭。
張言堂的潛意識突然爆發出一個閃光點,睜大了眼睛說:“我們應當去路明家裏看看。”
銀俊雅一聽,立時明白了張言堂的意思,馬上對司機說:“快,回縣城,到路明他們家。”
他們趕到路明家裏一看,路明的媳婦趙玉賢不知去向,家裏的東西翻得亂七八糟,好像剛遭過了劫似的。
“我們又晚了一步。”銀俊雅頓看足說。
“因為第一步晚了,這一步必然是晚。”張言堂說。
“可我怎麼沒有想到這一步呢?”
“沒有到百丈溝之前,誰也想不到這一步。到了百丈溝,即使及時想到了,也已經晚了。百丈溝和這裏,一定是同時行動的。”
“你說得對。”銀俊雅點點頭,接著說:“狠毒的豺狼,對同夥下起手來,連可能知道一點風聲的家屬都不肯放過。
而且,還搜了家,想得夠周全的。”
“是啊,他們把這個方面可能漏氣的地方都死死地封住了。”張言堂站在那裏十分感慨地說。
“走着瞧吧,我看他們總有封不住的地方。走,我們回去。”銀俊雅說著,離開了路明的家,跟張言堂一起回到了機關。
這時候,栗寶山正在辦公室里忙着支應來自各個方面的事情:什麼百丈溝的現場勘察,逃逸司機的姓名單位,路明媳婦的下落,如此等等。金九龍和賈大亮圍隨在栗寶山的前後,又是彙報這個,又是請示那個,直接指揮着各路人馬忙個不停,顯出很着急,很儘力,很團結的樣子。栗寶山明知他們是在做假糊弄,但也不得不應付着。他見銀俊雅和張言堂返回來,忙給他們使眼色,讓他們快去琢磨對策。
這天,栗寶山一直忙碌應付到深夜才得安寧。但是,緊迫的形勢使他依然無法上床安寢。他不得不拉滅燈,在辦公室踱步思謀到天亮。
天亮以後,他正要叫銀俊雅和張言堂過來商量,突然從窗戶里看見石有義風風火火地朝他辦公室跑來了。“不好!”他不由在心裏叫了一聲。
石有義進來向他報告說:“栗書記,黃順德昨天夜裏畏罪越獄逃跑了。”
粟寶山聽后,心猛地一沉,問道:“逃跑了?怎麼逃跑的?”
石有義回答說:“據看守人員說,昨天晚上收監的時候,他還在。今天早晨去叫時,監門仍鎖着,但裏頭沒有了他。
發現牢墒上挖了一個窟窿,那地方有他爬出去的痕迹。”
栗寶山什麼都明白了。他咬着牙,一言不發。
石有義又說:“我已經把追逃的警力派出去了。我馬上回去給各地公安機關發通輯令,要他們鼎力相助,一定要把他抓回來!”他說完,見栗寶山仍不說什麼,一扭頭跑了出去。
栗寶山感到心裏一陣絞痛。他知道,所謂越獄潛逃,肯定又是一個騙局,肯定又是賈大亮滅口下的毒手。黃順德早不逃,晚不逃,怎麼會偏偏在這個時候逃了呢?從監牢往外招那樣一個洞,是那麼容易的嗎?難道負責二十四小時輪班看守的警察就發現不了?這是不可想像的。憑着直觀的感覺和黃福瑞歷來的表現,他早就認為,大字報一案絕不是黃福瑞所指使的。而且,根據當時和後來的許多情況分析,他幾乎可以斷定,那就是賈大亮他們搞的。為了查清這個案子,使蒙冤的黃家父子得到解脫,使製造假案的賈大亮一夥從這裏露出狐狸尾巴,他多次到地區給辛哲仁書記彙報。辛書記很重視,專門抽人組成複查小組到太城,整整查了一個星期。可想不到,複查的結果,還是維持原案。黃福瑞為此到處申訴,省里也曾幾次下函詢問。然而,一年多來,總是懸在那裏,沒有個最後的定論。黃福瑞兩口子因此生了病,變得神經有時候都不怎麼正常了。栗寶山一想到這些,就感到心裏特別的沉重。他原想,待奪取由賈大亮他們控制的大部分權力以後,再行深入突破,到那時,賈大亮就無法捂住製造的這起假案,黃順德就可以推翻逼供,黃家的冤情就可得以雪恥,他內心裏的疚痛也就可以平復了。但他萬沒有想到,在路明死後僅十幾個小時的時間,還沒有等到他採取什麼措施,他們又搶先對黃順德下手了。可憐順德這孩子,在獄中一定受了不少的折磨,到頭來,竟然……栗寶山傷心得難以想像下去了。
隨着一陣悲慘刺心的號啕大哭聲傳來,黃福瑞兩口子出現在縣委大院裏。只見黃福瑞悲憤欲絕,淚流滿面,他老伴焦翠鳳披頭散髮,兩個人都像瘋了似地哭嚎着朝栗寶山的辦公室而來。身後跟隨着許多圍觀的人。栗寶山萬分同情地看着他們,把辦公室的門打開來,迎候着。
金九龍跑過來阻止他們說:“你們跑來鬧什麼?快走開!
不許干擾栗書記辦公!”
黃福瑞顯然是悲憤極了,他一改往日柔弱怕事的形象,怒目一下金九龍,隨之將他推開:“你給我走開!”領着老伴直衝栗寶山的辦公室。他老伴一進辦公室的門,就給栗寶山跪下了。
“栗書記,你得為我做主,你得為我兒子順德報仇啊!”焦翠風一邊磕頭一邊哭求道。
“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栗寶山連忙往起扶她。
“我不!你得答應我。我兒子順德死得太冤啊。”焦翠鳳死活不肯起來,繼續哭喊着說:“那些個黑了心,該千刀萬剮的強盜,為什麼要對我們家這樣的殘酷,栗書記,你知道嗎?我們老黃太老好,太軟弱,太相信上邊了。他們就是專揀軟的欺負,殺雞給猴看,拿我們的死做進見禮,離間老黃跟你,達到他們不可告人的目的,你知道嗎栗書記?”
過去,黃福瑞一家還從來沒有在公開場會說過對誰的懷疑,他們只說自己是冤屈的,要求政府從實調查,嚴懲真正的犯罪者。今天焦翠風當著栗寶山和好些人第一次說出揭發檢舉的話。栗寶山懂得她所說的“他們”,指是是誰。但在這樣的場合里,他能說什麼呢?他只能在心裏表示深深的同情。他拉住她的手,又一次拉她起來,她還是不肯,而且哭得更加傷心了。沒有辦法,他只好求黃福瑞說:
“黃縣長,你勸勸她,快讓她起來。有話坐下慢慢說嘛。”
黃福瑞見門裏門外站了不少人在圍觀,栗寶山十分着急的樣子,被氣悶了的腦袋,這時好像清醒了一些,他向老伴發命令說:“快起來,起來吧!”
焦翠風聽見丈夫的呵斥聲,停住哭嚎,擦把眼淚,看看黃福瑞那張嚴肅的臉,終於從地上起來了。
黃福瑞這時說:“不明真情,不理解的人,會以為我這麼大的人,竟然帶着老婆來給書記施加壓力,來胡鬧。可我們實在是……”到這裏,他說不下去了,眼淚像泉水一樣涌流,栗寶山第一回見他嗚嗚地哭了。
正在這個時候,石有義帶着一幫荷槍實彈的警察,氣勢洶洶地跑來了。他們先把圍觀的群眾趕散,然後就要把黃福瑞夫婦架走。石有義訓斥黃福瑞夫婦說:“你兒子畏罪潛逃,你們還有臉跑到書記的辦公室來搗亂,給我滾!”焦翠風看見仇人,忍無可忍,一頭朝石有義撞去。石有義一把抓住她,以她打人為由,咋嚓一下給她帶上了手銬。
栗寶山再也看不下去了,喝令一聲道:“石有義,把她放開!”
“栗書記,你……她撞我,難道你沒有看見嗎?”石有義不服從。
“放開她。你怎麼能隨便地使用刑具呢?”栗寶山更加嚴肅地道。
“他們純粹是搗亂破壞。”石有義繼續抗拒不從。
“聽見沒有?石有義!放開她!”栗寶山此時此刻幾乎忘記自己的整體策略,非常憤怒地向石有義喊道。
石有義被嚇了一跳。他很驚疑地看了看栗寶山發怒的臉,手又朝腰間的槍上摸了摸,隨後把焦翠鳳手上的銬子卸下了。
銀俊雅和張言堂這時走進來。他們一看屋裏的陣勢,立刻什麼都明白了。銀俊雅急忙給栗寶山遞了一個提醒的眼色。
栗寶山冷靜了一些。他用緩和的聲音對石有義他們說:
“你們走吧,他們把我怎麼不了。”
石有義看看栗寶山,又看看金九龍說:“好,我們走就我們走,如果這裏有什麼情況,請金主任隨時給我去電話。”說完,帶着一幫人走了。
栗寶山見金九龍要退出去,靈機一動,叫住了他:“金主任,你不要走,過來坐下,我們一起聽聽他們到底有什麼要說的。”
金九龍很不情願地轉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屋角。
“坐下,都坐下。”栗寶山招呼黃福瑞和焦翠風等人都坐下以後說:“老黃,你瞧,一哭鬧,惹出多少麻煩。有什麼事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說,也不是一樣嗎?現在,有什麼說的,你說吧。”
黃福瑞看見栗寶山方才那樣訓斥石有義,心裏很感激,增加了報仇雪恥的信心。這時見栗寶山又板起臉孔來跟自己說話,不由又有些失望似的,話還沒有出口,眼淚光就掉下來了。他說:“栗書記,我們實在是對不起。我們不是有意要哭,要鬧。我們實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啊!”他又說不下去了,強憋着,硬咽着。他老伴焦翠風早又泣不成聲了。過了好一陣子,黃福瑞才控制住自己的感情接著說:“栗書記肯定已經知道了,他們說,我的兒子黃順德昨天晚上越獄逃跑了,對不對?”
栗寶山只點了一下頭。
黃福瑞說:“栗書記,你難道相信他們編出的謊言嗎?
我兒子黃順德肯定被他們暗殺了。”
“順德,我的兒呀!”焦翠風又一次痛哭失聲。
栗寶山有意要讓黃福瑞夫婦把他們的懷疑在這地方說一說,所以假裝不解地問:“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兒子黃順德不明明是越獄逃跑了嗎?怎麼能說是謊言,是被人暗殺了呢?你說這話有什麼根據?”
黃福瑞看了一下坐在那裏的金九龍,擔心猶豫,又不能不說。於是,只能隱下真名,以他們而代之,說道:“細說來話長,簡要地說吧。大字報案件絕不是我兒子黃順德乾的,更不是我指使兒子乾的。這個,我過去給栗書記說過多次了。但我一直沒有說我的懷疑。我一直相信組織上是會查清的,兒子無非吃點苦,受點罪,總有一天,兒子會見天日的。可是沒有想到,兒子沒有等到那一天,他們就下了毒手。過去我一直不敢說,一怕給組織上惹麻煩,二怕他們向我們下毒手。現在,到了這一步,兒子都丟了,我還怕什麼呢?他們要來殺我,就殺吧。我什麼都不怕了,我必須說。
他們製造大字報案件,完全是一個政治陰謀。他們把我兒子黃順德作為這個案子的替罪羊,更是陰險毒辣。我兒子的口供,肯定是在他們逼迫無奈下形成的。他們知道假的總歸是假的,怕以後兒子翻供,澄清實情,所以把兒子暗殺了,編出一個越獄逃跑的騙局來。他們耍的這個陰謀,騙得了別人,絕對騙不了我。因為我對他們太了解了。我一聽他們傳出的消息,就知道兒子完了。栗書記,你一定要明察,一定不要上他們的當,一定要為我鳴冤,為我兒子報仇呀!”
栗寶山留下金九龍在場,為的就是不叫黃福瑞說出具體的人名。但這時又想,當著金九龍如果他不追問,顯得不合情理,容易引起金九龍的懷疑。考慮到黃福瑞畢竟是個多年的領導幹部,自己會掌握分寸,所以他問:“黃福瑞,你說了好多個他們,他們到底是誰呢?是不願意在這裏說,還是一個寬泛懷疑的代名詞呢?”
黃福瑞很感激栗寶山這樣問他。他沒有逼他回答具體的人名,而是為他設下可供選擇的餘地。他很快考慮一下回答說:“因為我畢竟不掌握過得硬的證據,所以我不能指出具體的張三李四,也算是一個懷疑對象的代名詞吧。”
“既然這樣,我看你談到這裏也就可以了。總之一句話,要憑證據,憑事實說話。請你們相信我,相信組織,黑的紅不了,紅的黑不了,無非是費點氣力,多用一些時間,事情總有一天會有個最後的結果的。我這裏要辦的事還很多,我們就談到這裏。如果什麼時候需要找你們了解情況,我會通知你們的。”
黃福瑞夫婦只好抹着眼淚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