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訪談
送走楊鶴鳴以後,栗寶山感到身上有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他明白楊部長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地委已經把太城縣這個爛攤子交到他的手上了,從現在起怎麼干,全要看他的決策和運作,今後的前景怎麼樣,責任也全系在他的身上。儘管在宣佈的會上,原來的領導成員都說了一些歡迎支持的話,但那不過是履行程序,不管什麼人,到了那樣的場合,都會這樣說的。至於下來以後怎麼干,就不盡然了。雖說下來以前,他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謀划好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卻感到心裏很空虛。
“栗書記,你是在這裏開個房間先休息休息呢,還是……?”金九龍跑過來問他說。
“到辦公室去吧。”栗寶山說。
於是,在金九龍的引領下,栗寶山和張言堂一起來到栗寶山的辦公室。
辦公室在縣委院子最後一排房子的中間,裡外屋共是三間房子。緊挨着栗寶山辦公室的,是陳賓海和金九龍的辦公室,他們都是兩間。剩下西頭的三間房子,就是剛才開過會的常委會議室。
金九龍說:“栗書記,縣裏的房子緊張,辦公室窄巴了一些。外屋是辦公室,裏屋是寢室,只好辦公和休息都在這一個地方了。”
“這不挺好嗎,夠寬敞的了。”栗寶山說。
金九龍接著說:“張秘書也是辦公室兼寢室,在前邊那一排房子,一會我帶張秘書過去。”
栗寶山說:“不要給張秘書另外安排住處了,我們兩個人合住在一起就行了。”
金九龍聽了這話驚訝一下說:“這怎麼行呢?房子再緊,也不能沒有張秘書的住處。栗書記這裏已經夠窄巴了,那面正好還有一間空着,就讓張秘書住那間吧。”
“不用,還是讓他跟我在一起住。”粟寶山堅持說。
金九龍本來已經明白了栗寶山的用意,可他還是說:
“如果栗書記覺得他住的遠,工作上不方便,不行就讓張秘書到我辦公室,我到前邊去。”
栗寶山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我們兩個人家都不在這裏,晚上住在一起,不會感到寂寞,好有個做伴說話的人。小張你說是不是?”
這是他們下來之前早就商量好了的,所以張言堂馬上說:“就是,我們住在一起可以相互照顧。金主任,謝謝你的好意,我看就這樣吧。”
金九龍無奈似地嘆口氣說:“好,那就按票書記和張秘書的意見辦。不過,張秘書辦公總得有個地方吧,總不能也在一起吧?”
栗寶山和張言堂事先沒有想到這一層,經金九龍一說,覺得也是,辦公如果也在一起,別人來談事,會覺得不方便。栗寶山只好說:“嗯,辦公,張秘書倒是應該有個地方。”
金九龍說:“那就這樣,張秘書辦公還在前邊那個屋子辦公,晚上到這裏來睡覺。只是,裏屋再放一個床,就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了。”
張言堂說:“這樣,你給我找一個摺疊床,晚上我打開在外屋睡,白天再收起來。”
“也只好這樣了。”金九龍說。
但栗寶山忽然想到那個屋子裏一定有床,他趕快說:
“不要找摺疊床了。安排張秘書辦公的那個屋子裏有床吧?
就把那個床搬過來放在裏屋就行了。擠點沒有關係,晚上不就是睡覺嗎。”
張言堂還沒有明白書記的那層用意,疑惑地看着他。金九龍已經明白了書記的意思,可他假裝不解地說:“我倒覺得張秘書的意見比較實際。況且……”
栗寶山打斷金九龍的話說:“不用說了,就這麼辦,快去叫公務員把那個床搬過來。”
金九龍不敢再推辭,馬上叫公務員搬床去了。
“用個屋子裏不能擱床,你明白嗎?”在金九龍出去以後,栗寶山對張言堂說。
張言堂恍然大悟:“噢!我明白了。還是栗書記想得周到。”
“到了這裏,如同到了戰場上一樣,稍有不慎,就會出現漏洞,埋下隱患,就可能失利,吃敗仗,我們不能不多一個心眼,再多一個心眼,儘可能想得周到又周到一些。你說是不是呢?”栗寶山小聲說。
“是的是的。”張言堂連連點頭稱是。接着笑說:“我好像還沒有進人臨戰狀態似的。”
“所以……”栗寶山要說什麼,見金九龍領着公務員搬床來了,馬上把話打住。
原來裏屋放的是一張雙人大床,現在把搬來的這張單人床再放進去,不僅地方几乎占完了,而且開門都困難。兩個公務員很不解地看看栗寶山,又看看張言堂。
“你們走吧。”金九龍見活已經幹完了,兩個公務員還獃獃地站在那裏,訓斥似地把他們捧走了。
“栗書記,你下午怎麼安排?需要我幹什麼,請只管吩咐。”金九龍馬上變了另外一種面孔,湊近栗寶山說。
“怎麼安排?我先想一想吧。”栗寶山說。
“好。關於縣裏的有關資料、文件和材料,我選了一部分放在卷櫃裏邊,供栗書記翻閱。如果栗書記還需要哪一方面的資料,可以隨時告訴我。我就在那邊辦公室里,栗書記有什麼事,就叫我一聲。”金九龍說完這幾句話,很知趣地退出去了。
栗寶山朝卷櫃裏看了看,只見各種各樣的資料、文件和材料放了滿滿一卷櫃。光是這些東西,就夠他看一個月的。
“這個金主任想得很周到呢。”張言堂在一旁說。
“是啊,要不怎麼會叫他當主任呢。縣委辦公室主任可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他得是一個很全面的角色。”栗寶山帶點沉思意味地說。
“你覺得金九龍這個人怎麼樣?”
栗寶山聽出來張言堂問的是另外一層意思,想了想說:
“見面總共才三四個小時,怎麼好給人家下結論呢?”
“你們不是早就認識嗎?”
“是早就認識。但那時候,他在縣裏,我在地區,我到這裏下鄉,最多住個三天二天,兩個人接觸全是工作上的事,或者僅在一起吃頓飯,根本不去琢磨他這個人,也用不着這樣做。現在當然情況不同了。尤其在這個地方,必須把每一個人都琢磨透了,所以不能輕易地給人家下結論。”
“這我是完全贊成的。只是……”
“只是什麼?”
“我有個想法,或者說我有個建議,不知是不是值得注意?”
“什麼想法?你說吧。”
“我覺得我們一方面要提高警惕,防止壞人乘機搗亂。
另一方面,也不能懷疑一切,草木皆兵。”
“說得好。雖然從我的心裏並沒有懷疑一切的思想。但你從這個方面提出問題,讓我警覺,還是很有必要的。”
張言堂的意見受到書記的重視和採納,心裏很高興,索性把自己的另一個想法也說了出來。他說:“粟書記,我還想給你進一言。”
“進十言八言也行呀,進言越多越好嘛。在地區下來的時候,我不是給你說過了嗎?下來以後,對外我們是領導被領導的關係,對內我們是好朋友,是兄弟,是拴在一根繩子上的兩隻螞蚌,弄好了我們都好,弄壞了我們都完。往後,你正應當多動腦筋,多提建議,當好我的參謀。說吧,你這一言是什麼?”栗寶山的情緒發生了變化,這是他到了這個辦公室以後,頭一次顯出高興。
張言堂說:“我認為,我們既要小心謹慎,又要大刀闊斧,二者缺一不可。不然,很難在這個地方有所作為。”
“說的太對了,跟我的想法完全一致。我想放的第一把火就是如此。”栗寶山有些激動地說。
“應當抓緊時間,現在該幹什麼呢?”張言堂提醒說。
“我想還是先調查研究,把情況摸准,找一些人個別談話。”
“好,都找誰,你說吧。”
“先找黃縣長來。”
“好,我去叫。”
“你等等。你去告訴金主任,讓他通知黃縣長。”
“嗯!”張言堂佩服地點點頭,到金九龍的辦公室去了。
不一會,黃福瑞來了。
栗寶山馬上起身,迎到跟前,跟他握手,給他讓座。
張言堂給黃福瑞沏好茶后,退了出去。
栗寶山想,個別談不同於開會許多人在一起談,個別談的目的無非是讓人家吐實情,說真話。要達到這個目的,就不能像開會那樣,裝腔作勢,言不由衷,搞官場上的那一套,應當以心換心,用真實的感情取得對方的信任和理解。
所以,他一邊給黃福瑞遞煙,一邊說:
“我想我需要理解和支持的頭號人物,應該就是你黃縣長,黃老兄了。”
“你何以說出這樣的話呢?”黃福瑞正要點煙,聽了他這話,停下點煙,驚疑地看着他說。
“請先點上煙,再聽我解釋好嗎?”栗寶山又一次打着打火機,送到他跟前。
黃福瑞點上煙,吸了一口。然後便看着栗寶山,等候他說話。
粟寶山坐到他跟前的沙發上,用隨便拉話式的聲調緩緩地說:“我說這話一點都沒有誇張。當著黃縣長的面,我不願意說半句頌揚的話。但是黃縣長的情況,誰也知道。我以為,人與人之間,沒有絕對的誰行誰不行的區別。各人的崗位都是組織定的,不合理是絕對的,合理是相對的。比如我,難道就我粟寶山最適合當太城縣委書記嗎?絕對不是的。正因為先有了那個絕對不是,才有了現在我這個相對的是。如果不是咱們兩個個別談,我絕不會把下面這句話說出來,我要說,我這個縣委書記是以你的心理負重為代價的。”
“不,不能這樣說。我這個人確實是有很多毛病的。”黃福瑞很感激地說。
栗寶山接著說:“關於這個,我不想再多說什麼。讓我來太城縣任縣委書記,這對我來說,是提拔重用,是好事。
在黨政機關里工作,謀求職務升遷,是人之常情,誰不想有個提拔的機會呢?所以我高興。但我同時也知道,這高興里含有別人的痛苦和犧牲。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城縣的情況,你最熟悉,你最了解。你又是第一副書記、縣長,主持着政府的全面工作。如果沒有你的理解和支持,我是很難擔起這副擔子的。所以我說你是我理解、支持的頭號人物,這是一點也不過分的。”
黃福瑞動了一番感情之後,這會好像又變得冷漠了。他用審視的目光看了一下栗寶山,低着頭說:“你未免把我看得太重要了,實際上,我哪裏有那麼重要呢。和你比,只不過比你多吃了十年飯,現在可以說比你熟悉了解縣裏的情況多一些。這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和你比,我的思想觀念恐怕要比你落後得多,腦子裏的條條框框也比你多得多。我這不是故作謙虛,確實是事實。我沒有推託責任的意思。上午在會上我已經講了,我一是擁護,二是歡迎,三是盡心儘力的支持,做好我副手應該做的工作。對我你不要有什麼擔心。你說吧,你需要我幹什麼?”
栗寶山的心裏一陣發涼。他原以為他的推心置腹,能夠換得他的感情融合。開始,當看到他動了感情的時候,他充滿信心,十分高興。然而僅僅過了幾分鐘,他又突然變了另外一個人似的,完全擺出公事公辦的樣子,使他受了一個沉重的打擊。他想,莫非是他說的哪一句話不合適,使他產生了逆反心理?可他回想一下自己剛剛說過的話,覺得又不至於。因為後面說的那幾句話,不過是前面那句話的延伸。前面那句話說了以後,他本是動了好感的呀。現在,黃福瑞問他要他幹什麼,他在這樣的情勢下該怎麼說呢?顯然不能繼續推心置腹,把自己的想法全盤托出,那樣會被動的。只好等一等再看,欲速則不達。於是,他喝了一口茶說:
“黃縣長你太客氣了。問我要你幹什麼,好像我叫你來,是要給你分配任務似的。一開始我就說了,是想跟你隨便地聊一聊,因為我剛來,什麼情況都不了解。”
黃福瑞聽了以後說:“那好,我把縣裏的情況彙報一下吧u”“何言彙報呢,黃縣長為什麼總那樣客氣呢?”栗寶山立刻插話說。
黃福瑞反而嚴肅起來:“這可不是客氣,我黃福瑞水平再低,這點組織觀念還是有的,知道把自己擺在什麼位置。”
“啊呀黃縣長你真是……”栗寶山只能強笑着這樣說,無法再把他們的感情拉近。
黃福瑞坐在那裏,一邊抽煙喝水,一邊向栗寶山彙報。
無非是全縣的基本情況,工農業情況,各項事業情況,以及財政情況等等。在這些情況里,有許多許多困難和問題。比如,農民有將近三分之一的人經濟收人在貧困線以下,不少地方因為去年遭災,面臨斷炊的危險;工業企業將近一半停產半停產,虧損嚴重,職工發不了工資,情緒很不安定;財政十分緊張,許多事該辦辦不了;拖欠了教師三個月的工資;縣直機關幹部也按時開不了工資,等等。
栗寶山在下來之前對這些問題,已有所了解,但不知道這樣嚴重。他聽了,自然又增加廠一些壓力。不過,這方面的壓力對現在的他來說,遠不如那方面的壓力大。工作上有多大的困難和問題,他並不怕。他可以出主意,想辦法,帶領大夥去克服,去解決,爭取早一些扭轉局面。但是那一方面的問題如果不首先解決掉,一旦後院起火,他就是想拼着命解決這方面的問題,也由不得他了。所以,他聽完黃福瑞的一番彙報,情不自禁地問道:
“除了你說的這些,還有什麼問題嗎?”
黃福瑞也算是聰明的人,他不會不明白栗寶山所問的指向,可從他的臉上,一點也看不出來。從他的臉上看,皺起眉頭似乎是在想問題,實際是在考慮怎樣搪塞栗寶山。對於那個說不清道不明的頭疼問題,他是不願意談及的。因為那個問題,他已經背上黑鍋了。但他不願意去解釋,也解釋不清楚。他現在的態度是:一方面對上既委婉地提意見,又積極支持新書記的工作,好使上面儘可能理解他一點,關照他一點;一方面不觸犯縣裏的任何人,不至於把那禍水引到自己頭上來。目的是能在地直安排一個好工作,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所以,他考慮來考慮去,只好裝傻說:“別的好像沒有什麼大問題了。”
難道他把那問題劃到小的裏頭了?粟寶山聽着黃福瑞的話,心裏這樣想。因此接着問道:“大的問題沒有了,那麼小的,小的都有些什麼問題呢?”
“小問題那就多了。”黃福瑞看一眼栗寶山,把手裏的煙屁股在煙灰缸上弄滅,一邊從盒裏取煙,一邊怠怠慢慢地說。
栗寶山看出黃福瑞不願再說什麼,但他不能不追問:
“能說出一些來讓我聽聽嗎?”
黃福瑞把煙點着,狠狠吸了一口,隨之吐出濃濃的煙霧。他隔着煙霧又瞅一眼栗寶山,然後笑一下說:“你怎麼倒對小問題這樣感興趣?”
栗寶山也笑一下說:“我是想大小是相對的,也是有密切聯繫的。有些問題看起來是小問題,實際上可能是大問題。有的小問題,直接連着大問題,小的不解決,大的也難解決。你說是不是?”
“你說的倒是滿有道理的。那我就給你說一些小問題,你看看哪些是大的,哪些解決了,全縣的大問題也就解決了。”
或許是栗寶山過於敏感,他覺得黃福瑞在說上邊那句話的時候,帶着明顯的諷刺意味。他紅了臉,急忙用笑掩飾着,沒有說什麼話。
黃福瑞一口氣說了三十多個小問題,唯獨沒有說到栗寶山所指的那一個。說完之後,他說:“好了,說的不少了,再說怕你記不住了。”言下之意,要栗寶山回答在這些小問題里,哪個是大問題?哪個解決了,能使全縣的大問題迎刃而解?
栗寶山弄不清黃福瑞的真意是什麼?是就事論事,有意出他的丑,還是存心在躲避那個問題?但有一點他看出來了,黃福瑞十分謹慎,他不願意推心置腹,不願意給自己招惹麻煩。栗寶山為了躲開黃福瑞關於小問題的追問,也為了證實一下黃福瑞對那個問題的真實態度,他問黃福瑞說:
“黃縣長,你說前邊三個書記相繼免職調離,也算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吧?”
“那怎麼能算是問題呢?”黃福瑞一臉驚疑地問。
“不算問題?”
“是啊,那都是組織決定的,有什麼問題呢?”
“因為有背景,有原因嘛。”
“有什麼背景?有什麼原因?”
栗寶山倒成了黃福瑞追問的對象。
“不是縣裏鬧桃色新聞鬧得很厲害嗎?”栗寶山不得不這樣說。
“噢,你是說那個。那個和他們的免職調離……?栗書記,地委是不是因為那個,才免調他們的呢?”黃福瑞先是疑惑,繼而向栗寶山發出詢問。
“好厲害的。”栗寶山在心裏說。他不得不作出這樣的回答:“不是的,他們免職調離的原因,你也是知道的嘛。我是說縣裏確有那些問題。我也聽人們傳說,太城縣城裏有一個禍根女人。”
黃福瑞不接他這個話茬,同時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栗寶山只好結束這場談話,送他出去。
張言堂走進來,目問栗寶山,栗寶山搖搖頭。
“下面找誰來呢?”張言堂問。
“叫陳賓海來吧。”
“好,我去告訴金主任、”陳賓海來了。
我們在宣佈書記的座談會上,已經見過這位副書記,聽過他的激昂陳辭。他是個直來直去的熱心人。八年前從部隊轉業回來,當時他是個正營職幹部。回到縣裏以後,先後當過司法局副局長,民政局副局長、局長,三年前提的縣委副書記。直到現在,他還保留着軍人的氣質,說話不拐彎,執行上面的指示不打折扣,說干就干,熱情很高。但有的人說他不合地方工作的套。他操着軍人有力的步伐,跨進栗寶山的辦公室,還不等栗寶山站起來,就奔到他跟前,向他伸出手,同時叫一聲:“栗書記。”
栗寶山趕快起身,握住他的手:“老陳同志,你來了!”
陳賓海不坐沙發,就在栗寶山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注目着栗寶山,等候他發話。
栗寶山微笑着看看陳賓海,感到陳賓海可親可信。他說:“找你來,是想跟你個別坐一坐,聊聊情況。”
“我懂得票書記的意思。我有啥說啥,說的不到的,栗書記提出來,我再補充。”陳賓海不等栗寶山詢問,便說了起來。他所說的,正是栗寶山想知道的。他說:
“我知道栗書記首先需要了解的是太城縣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因為不先把那些問題解決了,今後栗書記也難待得住。上午楊部長講的,實際就是這個意思,只是在那個場合不便講明就是了。為什麼三個書記都在這裏待不住?還不是因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城縣的風氣壞透了,好多人上了班不是干工作,謀事業,而是拉關係,辦私事,胡說八道。特別對男女作風問題。加油添醋,炒得火熱。主持工作當領導的,不知是屁股上真有屎,還是看不透,沒魄力,硬是不採取堅決果斷的措施,任其發展,蔓延。弄得縣裏樣樣工作上不去。栗書記,我給你提個建議,你一定要對個這問題弓!起高度重視,一定要首先解決這個問題。”
“傳的那些桃色新聞,是真有其事呢,還是有人給編造的。”粟寶山問。
“我看絕大多數,百分之八十、九十是有人給編造的。”陳賓海回答。
“那就是說,有百分之十到二十屬於真有其事?”栗寶山緊跟着問。
“我是這麼估計。常言說,無風不起浪嘛。當然了,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誰也沒有在被窩裏捉住人家,不能下定論。地區派了好幾撥工作組,不是都不了了之嗎?因為沒有證據呀,現在又不是搞極左那陣子。地委免職調離還是正確的。雖說沒有證據,可全縣嚷成了一鍋粥,他們的威信掃地,已沒有辦法帶領大夥工作了。地委不提這事,說是工作需要,也是正確的。”陳賓海回答說。
栗寶山想了一下,猶猶豫豫地又問:“那個禍根女人,到底是……?”
“她確實很漂亮,應該說非常非常漂亮。我當兵是在上海,後來去過北京、天津、哈爾濱、蘇州等許多大城市,見過很多很多好看的女人,但都比不上她。”陳賓海一聽問那女人,立刻不假思索地這樣說。軍人出身的陳賓海並非不食人間煙火的神靈。他實際是一個感情很豐富的人。只是表面上常以不為女色所動的嚴肅面孔出現。那一回,當他第一次見到銀俊雅的時候,他破天荒亂了方寸,並向銀俊雅投去傾慕的目光。過後,還做過多次開心而荒唐的夢。他以上所說,是他的真實感受。
栗寶山聽了,很是吃驚,不由得流露出嚮往的神情,同時問:“是嗎?她真是那樣漂亮?”
陳賓海很注意地看着栗寶山,他忽然變得振振有詞地說:“古人說,英雄難過美人關。我說要看是哪個階段的英雄。如果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尤其是一個黨的領導幹部,也過不了美人關,那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員,一個真正的黨的領導幹部。當然,更不是黨的英雄。你說是不是?”
“是是。”栗寶山趕緊說。
“所以……”心直口快的陳賓海想提醒栗寶山,但面對着他,還是猶豫地把話打住了。
栗寶山說:“你放心,不管她是有仙女一般的容貌,還是有狐狸精一般的手腕,都休想在我跟前得逞。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決心比鋼也硬。”
“這就好!我相信你。”陳賓海很激動地握緊拳頭說。
“把那個妖精趕走,或者下放到最遠的鄉里去,叫她沒有在縣上禍害的可能。”他提出這個建議。
“和我想到一起去了。”栗寶山情不自禁地說。
“你也這麼想?實在太好了!”陳賓海激動得站了起來。
栗寶山一轉念,又問他:“你剛才說有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桃色新聞,是一些人編造出來的,這些人究竟是誰呢?”
對於這個問題,陳其海卻作不到快人快語。他想了想,回答說:“究竟是誰,還不能釘對釘鉚對鉚地說出是張三李四。但我可以憑着自己的感覺說出懷疑的對象。當然,這是對你講,要是換另外任何一個人,我都是堅決不講的。我認為,黃福瑞、賈大亮和王明示,都有可能幹這種事。黃想當書記沒當上,心裏不高興。賈想當縣長,位子騰不開,泡了湯,也不高興。別看王是紀委書記,滿口馬列主義,實際上心術不正,最愛算計人,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傢伙。當然,在傳播的過程中,也有老百姓添枝加葉的演義。不過,可以肯定地說,如果沒有人在背後存心製造,鼓搗,是絕對鬧不起來的。”
栗寶山想了一想,又問陳賓海說:“那你說,對這方面的問題,又該怎麼辦呢?”
陳賓海回答說:“我認為,解決問題的關鍵在於除根。
只要我們把那個禍根女人的問題解決了,這方面不必再去理他們。因為畢竟是懷疑,你對他們能採取什麼措施呢?他們又都是領導,弄不好會適得其反,倒給以後的工作惹下麻煩。”
栗寶山聽着陳賓海的話,覺得有道理。
和賈大亮的談話,用的時間最長,一直談到吃晚飯的時候才結束。因為賈大亮對栗寶山表現得十分親近,十分殷勤。他是問一答十,好多栗寶山沒有問的,他也作詳細細地彙報一遍。只是,對栗寶山最關心的那個問題,他除了繼續空談內因和外因的關係,把責任影射到三個免職書記的身上外,別的任何具體的事實都不說。通過這次談話,他給栗寶山留下的印象是,此人城府深,不好把握,可能是他最難對付的一個。
根據陳賓海提供的情況,在和王明示談話的時候,栗寶山特別注意他說的每一句話,以及他的每一個表情。王明示非常謹慎,他所說的每一句話都符合他的紀委書記的身份。
當栗寶山間到那個方面的問題時,他很客觀地彙報了他所了解的情況。這些情況栗寶山下來前就知道。而且,這些情況知道不知道,對栗寶山來說,完全沒有什麼價值。栗寶山想知道的不是這些,可除了這些,王明示不作任何一點主觀上的分析和判斷。他所說的話,都是組織上說過的話。他從始至終是一副冷靜的、客觀的、公正的面孔,一切都用事實來說話,在沒有查實事實的情況下,他只說過程,只說情況,不下任何結論,既不說免職的三個書記有什麼問題,也不說那個女人有什麼問題,更不說有誰在背後搗鬼。
栗寶山忍不住地問他:“你說,面對這樣的情況,我們該怎麼辦呢?”
“怎麼辦……?”他聽了栗寶山的問話,感到驚奇,似乎是無可奈何地笑一笑說:“怎麼辦,那怎麼說呢?反正紀檢部門是干這個的,想躲也躲不了。過去,太城縣這方面的事,主要都是由地紀委管着的。”
栗寶山明白他的意思了,今後要是還有人告狀,紀檢委還是要查,責任不是在縣裏,而是在地區。
這不是在向他打招呼嗎?
栗寶山想,要對那個女人採取措施,無論如何應該聽一下紀委書記是什麼態度才好,所以他問了他,他聽了更加驚奇地說:
“對她採取措施?!我們沒有查實人家有什麼問題,怎麼能對人家採取措施呢?那不等於又製造冤假錯案嗎?”
栗寶山聽了哭笑不得,只好敷衍地作些解釋,以緩和氣氛。同時,以夜已深了為由,結束了跟他的談話。
第二天,又相繼眼金九龍、董玉文、李萬月和幾個副縣長個別談了話。結果,都不理想。這些人好像事先在一起商量過,口徑完全一致,除了彙報自己分管的工作,別的一概不談。你要問,都說不知道,不了解。
栗寶山原定到縣以後,用三五天時間放第一把火,解決那個禍根女人的問題。現在,兩天時間已經過去了,他回顧一下兩天來跟領導層談話的情況,除了陳賓海支持他的想法以外,別的人都沒有對此表示支持,有的人甚至持堅決的反對態度,這情況讓他感到焦慮不安。如果他的這個意見得不到大多數領導成員的贊成,是很難實現的。就算他搞一言堂,強行通過了,也不會有很大的力量。要是那個禍根女人鬧騰起來,沒有人給他頂擋,那不等於他一個人引火燒身,以後的事還怎麼干呢?這時候,他真正感到了形勢的嚴峻。
經與張言堂商量,決定從群眾裏面尋找支持。
於是,從第三天開始,栗寶山帶着張言堂,開始走訪縣直各單位。他們想,如果縣直廣大幹部群眾對解決那個禍根女人的問題有強烈的呼聲和要求,那他們就不怕領導層設置障礙,他們就有了堅實的基礎。可是,情況讓他們更加焦慮。縣直單位的幹部職工全對他們敬而遠之,不管到什麼地方,那裏的人們能聞訊逃開的全部聞訊逃開,實在逃不開,被他們堵在屋裏的,都是正襟而坐,一言不發。要問他們有什麼意見要求,全說沒有什麼意見,也沒有什麼要求,一切都好。第一天走訪一天是這樣,第二天走訪一天還是這樣。
第三天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他們來到民政局。這是他們走訪剩下的最後一個縣直單位。
當他們朝着民政局的那排房子走的時候,大院裏的每一根神經幾乎全都緊繃了起來,因為那個女的就在民政局上班。在他們往民政局走的過程中,院裏行進的人停止行進,辦公室辦公的人停止辦公。凡能看見他們的眼睛,全都注視着他們,周圍一下子靜得出奇。在他們進了民政局以後,消息霎時間傳遍全城。
民政局的人雖然從窗戶里看見他們來了,但誰也不走出來迎接他們,連局長也是一樣。因為栗寶山還沒有在公開場合跟大家見面,又不讓縣裏的老領導帶着,他們即使認識是他,也裝不認識。張言堂只好把栗寶山領進局長的辦公室介紹說:“這是新來的縣委書記栗寶山同志。”
“啊呀!是采書記呀,您好您好,歡迎歡迎。”名叫李增林的民政局長聽說馬上從椅子上跳下來,表示歡迎地說。實際他早就認識栗寶山,卻要裝出在這之前不認識的樣子來。
栗寶山握了一下李增林伸出來的手說:“我下來走一走,和縣直單位的幹部見見面,隨便跟大夥聊一聊。”
李增林給栗寶山和張言堂讓座倒水以後說:“栗書記剛來就深人到單位看望我們,實在讓我們感動,難得呀。昨天就聽說栗書記下來了,我們一直等着,還以為栗書記不上我們這裏來了呢。”
栗寶山說:“縣直單位都去了,你們民政局是最後一家。”
“是嗎?最後到我們民政局,可得多坐一會呀。”李增林說。隨後問:“栗書記,是不是我先把局裏的情況彙報一下?”
張言堂說:“局裏的整個情況先不說了,等以後再安排時間說。栗書記這次下來主要是想聽聽大夥有什麼意見和要求。”
“那好。怎麼聽?是召集到一塊,還是……?”李增林實際已經知道栗寶山到各單位是怎麼談的,可他還是這樣問。
張言堂告訴他:“不用召集,一會栗書記到你們各科室轉一轉,隨便跟大夥聊一聊。你忙你的,不用陪着。”
“好,我知道。”李增林笑答道。在他那笑里,好像隱藏着許多意思似的。
坐了不多一會,他們便從局長辦公室里告辭出來,到各科室里去。這裏不像別的單位,沒有人聞訊躲避,大家都在屋子裏等着看這位新來的書記。他們看栗寶山的眼光叫栗寶山感到受不了。但是,有一點跟其它單位一樣,這裏的人對栗寶山也是敬而遠之,也是不肯說話,問他們有什麼意見要求,也是回答說沒有什麼意見,沒有什麼要求。只是在回答的同時,全都含着意味深長的笑。
在挨科室走的過程中,栗寶山和張言堂十分留意,想看一下那個禍根女人究竟是一副怎樣的尊容。粟寶山想看見她,又怕看見她似的,心裹着實有些緊張。然而,把所有的科室都轉完了,在看到的八個女子中間,有三個比較年輕,有幾分姿色,可也不是那麼嬌艷折人。栗寶山很難判定是其中的哪一個,當時又不好問她們各人的姓名。
“那個女的今天不在。”離開民政局以後,張言堂小聲對票寶山說。
“不在?你怎麼知道?”栗寶山問。
“我問了民政局一共有三十二個人,今天我們見到的,加上局長副局長,總共剛好是三十一個人。所以,那個女的肯定不在其中。再說,我們見到的那幾個……”張言堂不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他相信栗寶山也是有眼力的。
“嗯。”栗寶山聽后,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這天晚上,栗寶山和張言堂一直商討到深夜。打算放的第一把火,在領導層沒有強有力的支持,到群眾裏面尋找支持的努力也告失敗,到底該怎麼辦呢?到縣已經四天了,再拖下去時間不允許,也有負眾望。而且他們認為,這把火必須放,不能不放。只有放了這把火,才能表明他們的決心,也才能消除禍根。不放這把火,別的事也難起頭。可是,在這種情況下,要放也有很大的風險。兩個人權衡來權衡去,最後決定還是放。決定明天召開常委會,提出這個問題。不管常委們有多少人反對,栗寶山都予以拍板。他們認為,只要決定一作出,絕大多數群眾會歡迎的。在這之前群眾之所以不敢說,是不了解新書記的底,是怕某些人給小鞋穿。一旦縣委作出決定,群眾心裏有了底,也就不怕了。
“干!就這樣定了。”栗寶山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堅定不移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