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早上起來,陳曉南還在熟睡,紀蘭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計劃這個星期天怎麼樣過。丈夫說,既不開會,也沒有其他公事,那就意味着這個星期天他又要鑽在書房裏度過了。那是讓她十分不安的一種情景:時而伏案寫划,時而仰頭苦思冥想,煙不離嘴,一支接着一支,搬進來時才刷過的房子,其他屋頂都還白白的,惟有書房的屋頂熏黃了一大片。屋頂尚且如此,那氣管那肺葉會是一種什麼情況,簡直不敢想像。她想改變一下這種情況,同丈夫一起到大堤公園裏玩玩,使丈夫放鬆放鬆,也少受點煙害。因為丈夫的抽煙有個習慣,只要離開書房,辦公室,會議室這些場合,煙就可以少抽得多。待陳曉南起床后,正在吃早點的時候,紀蘭就把她的想法告訴他。不料陳曉南卻搖着手說:“不行不行,今天不能出去。把志春和三原叫起來,有事商量。”
紀蘭說:“兩天公休,昨天你就忙了一天,今天必須休息,叫過來搓搓麻將我同意。”
陳曉南說:“可以,搓幾圈麻將再說。”
兩人達成一致,紀蘭就去給劉志春和張三原打電話。
先到達的是張三原。這人長得粗粗壯壯,看去有幾分笨氣,實際也不怎麼靈巧,和人接觸有點遲鈍木訥。但為人忠厚老實,誠心誠意。別看他別的方面不開竅,可有一竅卻是開了的,那就是烹調。也許與他從小好吃有關,他只要吃到什麼好飯菜,就向人家請教,回家后就試着做,而且非做成不可。廚師們最關鍵的地方並不告訴他,他就多吃幾回,慢慢品味,反覆琢磨,總要鼓搗個差不多。他聽人說周總理喜歡吃獅子頭,他終於把獅子頭給鼓搗出來,因為沒經師全是自己鼓搗,因此味道同人家飯店總是有點不一樣,但你還不能說他的就比飯店的差,因為他有自己的獨特之處,另是一番風味。九五年中央首長下來視察,縣委領導請他做了八個最拿手的特色菜,首長吃了非常滿意,並特意接見了這位全靠自個琢磨成才的廚師。首長問他:你沒經師,怎麼能做出這樣的飯菜?他說:因為我好吃。逗得首長捧腹大笑。從此名聲大震,街上飯店的老闆們就輪番在他身上打主意,這家飯店門口寫出:三原特色菜,七天不重複。過一段時間,那家飯店也寫出:新增三原特色菜,十天為限,勿失良機。每逢這時,三原就得去那家飯店親手做菜,當然他愛人是必須跟着去的,以確保最關鍵的操作不被別人偷看去。這樣一來,每年竟有了三四萬的額外收入,本來窮巴巴的下崗職工,還供着個自費大學生,可日子過得從從容容。
陳家和張家是世交,父輩們就是好朋友,並將這種友誼延續下來,使陳曉南和張三原從小就十分要好。直到現在,兩家依然走得很近,關係同親戚一樣親密,一樣牢固。
張三原進屋剛剛坐下,劉志春就按響門鈴。
同張三原相比,劉志春高低正好,胖瘦適中,簡直是一表人才。在縣劇團當過十多年支部書記,去年提升為文化局副局長。人很聰明,待人也誠實,可就是有個毛病——在現代人看來或許是值得炫耀的優點——太好女色。
他特善於接近女人,同樣遇到一個陌生女人,別人剛認識,還談不上熟悉,他已進入實質階段,從床上下來了。
他有一句名言:官位要正的,女人要嫩的。因此只要嫩,美醜不計,不建立感情,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人們私下傳說,他的目標是“百美圖”,為玩一百個女人而奮鬥。朋友們問及此事,他笑而不答,表示默認,也是時勢造英雄,如今歌廳遍地,小姐如雲,使他可以任馬由韁,縱橫馳騁,有人估計,到他退休的年齡,這“百美圖”的目標翻一番也是有可能的。紀蘭對丈夫的這兩位朋方頗有微詞,有一次竟當著兩人的面說:“你們三位呀,配齊了,官迷、色鬼、饞嘴,真是門當戶對,天造地設,沒的說了。”
陳曉南和劉志春原先只是認識,見了面問候一聲或點點頭就過去了。去年春天,縣裏組織到沿海地區參觀學習,兩人同在參觀團,晚上又總是住一個房間,二十天混得爛熟。回來后,劉志春的兒子中專畢業,找不下單位,陳曉南鼎力相助,終於給安排了工作。後來陳曉南父親去世,劉志春總管一切,操辦到底。兩家交往的歷史不長,可發展很快,情同手足。
劉志春進門一看,張三原已穩穩噹噹坐在沙發上了,便說:“緊走慢走,還是落在美食家的後面。”
張三原說:“我看你是路上遇上女的耽擱了,”他開玩笑也是一本正經,臉綳得緊緊的。
劉志春瞟了紀蘭一眼說:“這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你這一說,嫂子又該批判我了。”
紀蘭將麻將“嘩啦”朝桌上一倒,說道:“今天不管你們這些事。叫你們過來,是搓幾圈麻將放鬆放鬆。”
劉志春立即表態:“我一定捨命陪君子,幫助陳兄放鬆。”說著轉向張三原:“難道你老兄還有什麼話可說嗎?”
張三原說:“你是三五幹部:三瓶五瓶不醉,三夜五夜不睡,三個五個不累。真幹起來,怕是曉南陪伴不了你呢。”
“你們理解錯了。”紀蘭說,“我說的放鬆並非只是曉南,也包括你們二位在內,你不要老謀着吃,你也不要老……胡思亂想,都從各自的慾望中擺脫出來,人的慾望一強烈,神經就繃緊了是不是?”
大家說著各就各位。從洗牌、碼牌、起碼的熟練程度可知,他們都是牌場老手了。然而他們玩牌有約法三章——不帶錢。陳曉南說,金錢面前,父子翻臉,一帶錢就會破壞友誼。於是乎,在“十億人民九億賭”的社會風氣下,他們的牌桌上尚保留了純潔的娛樂,也屬難能可貴。
開始出牌了,陳曉南撂出一張“二餅”。
紀蘭要了,說:“‘二餅’換給你一個副科級。”說妻扔出一張“一萬”。
張三原沒要,扳了一張,一看是“兩萬”,隨手扔了說:“給你個正科級。”
劉志春拿起“二萬”,扔出“四萬”說:“副縣級!”
輪到陳曉南取捨了,卻愣愣地瞧着劉志春扔出的“四萬”遲遲不動。
紀蘭忙問:“怎麼啦曉南?”
陳曉南思思索索地愣了片刻,將牌一推:“算了,我腦子裏有事就打不成牌。咱先說正經事,然後再玩,好不好?”
其他人也把牌推到堆里去。
陳曉南問:“你們說,這牌桌上的官價是從啥時開始流傳的?”
劉志春說:“有二三年了。”
陳曉南說:“這麼說,這副縣級四萬是二三年以前的價碼了?”
劉志春說:“對呀!”
陳曉南說:“那麼今天呢,今天副縣級是多少?”
張三原說:“物價指數回落了,可官價指數不一定能回落。”
劉志春點點頭:“不錯。官價是一年一年上台階呢。
如果三年前是四萬,現在就得加倍。”
陳曉南問:“八萬?”
“起碼。”劉志春說,“副縣級的決定權在市委,你的錢主要得瞄準市委領導。可是縣裏也有建議權,不花點行?還有,你要接觸市委領導,首先得打點好外圍那一層人:子女、秘書、司機等,這叫小錢通小鬼,大錢動閻王,錢能少花得了?”
陳曉南點點頭,沉默少頃說:“我給二位已透露過了,我又要發起向副縣級衝刺。不是我貪心不足,是縣裏有土政策,一刀切到四十五,一過四十五就不提縣級,我只留下一年時間。正好副縣長里有到齡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得到一個可靠消息,清泉鄉的書記吳強已瞄住這個副縣長位子,搞了一個五人班子,已經動作開了。其中還有一個企業者板作後盾。其實他的政績和能力都比我差,我為啥不試一試?當然,以前鬧鄉鎮職務時,以跑為主,那叫跑官,花點錢,也就是煙煙酒酒的小意思,這回要上縣級,難度極大,只靠跑不行了,得調整政策。古人言,有錢能買鬼推磨,我深信不疑。東康縣有我的一位老同學叫郭晴,前年才幹上鄉鎮局局長,只幹了二年,人家花了十萬元,嚓一下就當上縣委副書記了,我也要用錢財造出一個奇迹來,讓人們大吃一驚:‘咦,陳曉南提鄉鎮書記也才一年多,怎麼咔嚓一下,又上副縣長了?’”“這回是硬買呀?”張三原問。
“買!”陳曉南說,“只要在四十五歲以前能上了副縣長,我的政治前途就拓寬了,完全可以爭取正縣級甚至副廳級。所以花一筆錢值得。現在的問題是,財力還有些不足。”
“差多少?”張三原問。
“你們不是說要加倍嗎?差一半。”紀蘭說。
“說來也慚愧哪!”陳曉南嘆了一聲。
劉志春笑笑道:“怨你搞廉潔呀!要不,哪個鄉鎮一把手拿不出個十來萬?”
“我也是考慮政治前途。”陳曉南說,“你們想想,我要是猛收猛撈,人們議論紛紛,別說犯案,就是上面派人下來考察,你也過不了關,那不把自己的路堵死了?”
張三原深深地點着頭,表明對陳曉南的做法十分讚賞,井說:“錢不夠,我拿三萬。”
劉志春說:“張兄要是拿三萬,我拿一萬。我是沒存下錢,不過我可以向朋友們借。你說吧,啥時要?”
紀蘭說:“要是自個沒有,就不難為你了。差個萬兒八千,我父親那裏也能湊得夠。”
“可我也得盡點心盡點力呀!”劉志春說,“那這樣吧,我沒出錢可出力,不知你的主攻目標選好沒有?是市裏的省里的?哪個頭?”
陳曉南說:“這個我也役有怎麼考慮。不過副縣級屬市管幹部,主攻方嚮應該是市委的頭,市委的頭裏當然數書記趙凱頂用了。”
劉志春呼地站起來:“你別說,其他書記,市長咱不認識,惟有這一把手趙凱還有點關係!”
陳曉南奇怪地問:“你?同趙凱有點關係?沒聽說過呀?”
劉志春說:“咱們交往才有多久?再說,我沒事用他,幾乎把那點關係給忘了。”
紀蘭笑道:“你小子就會瞎侃!”
張三原也一本正經地開玩笑:“你是不是記錯性別了?
這市委書記趙凱可是男的呀!”
劉志春往沙發里一坐,故意神秘道:“這是秘密,你們越不相信,我就越不告你們。”
張三原說:“不跟他猜謎語了,弄飯吃吧。現在動手,也得十二點多才能吃上。”又轉向紀蘭:“你負責主食我管菜,弄幾個新花樣讓你們嘗嘗。”
陳曉南說:“好好,還有一瓶茅台,咱弟兄們喝了!”
紀蘭笑笑,放下毛衣,手一揮,領着張三原進廚房。
同時回過頭來說:“你們也不要等着吃現成,剝蔥切蒜削土豆,干點力所能及的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