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路山地區真正到了撥亂反正的時候了,但怎麼才能徹底捅到那些黑洞的老底?郝智在苦悶的思索中,想到永川走走,看看這次換屆永川縣能走到什麼地步!

郝智沒有先到縣城,而是順路到永川縣一個叫刀則灣的鄉。時節已是春風剛過清明將來之時,雖然路邊的柳樹還沒有發芽,可鄉間土路上卻到處可見農民開着農用三輪車送糞的身影,田地里不時有拖拉機轟鳴地叫着在深翻土地,多數的地里還是農民揮動鞭子吆喝着老牛,拖拉機的黑煙和農民的鞭子,催促着春天的來臨。

到了鄉政府大院,鐵柵欄大門緊關着一大半,車進不去,郝智他們只得下車。走進偌大的院落,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再仔細看去,那一溜辦公室的門上,過年時貼上去的封條還沒開啟。一個看門的老大爺從廚房裏提個熱水瓶出來,見他們來了忙招呼說,領導同志們有啥事情嗎?劉勇問鄉里的領導都到哪裏去了?老人說,書記和鄉長聽說到村裡搞計劃生育去了,其他的幹部們前段時間忙活好一陣子,現在天氣變暖都回家換洗衣服去了。郝智一指辦公室上的封條問,這是咋回事情?老人說,可能是大家忙,都還沒顧得上進屋啊!老人熱情地說,領導們還沒有吃飯吧?我帶你們去食堂里吃飯。郝智黑了臉叫劉勇給書記和鄉長打手機,電話接通后,劉勇說自己是縣政府辦公室的,有事情通知一下,問他們在哪裏?兩人不約而同地都說在鄉里上班。看門老人聽了這話,馬上低了頭進到他的屋裏,留下郝智他們獨自在院子裏。隨後又到了幾個鄉鎮,看到的情況基本上大同小異,鄉鎮領導都在縣裏忙活,而現在每個單位都一樣,領導不在,其他人等於放了假。

在去縣城的路上,郝智一直在回想潘東方究竟算是啥樣的人?起碼說算是很另類的那種。也真奇怪,有的人一下子就可以看到骨髓里,有的人卻一輩子也看不透,甚至有的夫妻做到死的時候還彼此摸不透。從外表上看,自打自己認識他起,他就是一副艱苦樸素的打扮:很平常的衣着,一個黃色帆布挎包和經常穿的運動膠鞋,基本上勾勒出一個好縣長的模樣。但還是這個人,許多人,包括告狀材料里,都說他玩起陰謀來兩面三刀、面不改色心不跳,辦起事來雁過拔毛,收起錢來多少都不嫌棄。人啊,真是一個複雜的動物!動物貪婪嗎?有些動物也會劃分自己的領地,也會霸佔資源,但那些貪戀畢竟是很有限的,而人的貪戀卻是無限的,比如成克傑、胡長青他們,到了那種程度已經完全失去了自我。面對潘東方,該如何下手呢?他想起誰好像說過,什麼叫政治?政治其實很簡單,主要就看會不會日弄人。

在潘東方的辦公室里,郝智和他進行了談話:“真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啊!還記得我剛到路山的那個夜晚嗎?”

“記得,現在都感覺那是昨天的事情啊!”潘東方見郝智的開場白是從那天初次見面談起,難免喜形於色。“郝書記,你是一個好人,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公僕。幾年來,你為了路山的經濟發展埋頭工作,兢兢業業,贏得了口碑——”

郝智一擺手,有點慘淡地笑着,制止了他繼續說下去。“我的苦衷你們不理解呀。幾年了,路山經濟沒有按照預想的結果得到快速發展;招商項目很少,外資項目更是零,地區開發區懸而未決,農民群眾真正脫貧沒有好的出路等等,問題成堆啊!”

話是說得很中肯,但潘東方想這些煩心事都屬於領導的內心世界,怎麼他今天輕易地暴露給自己?再說他也不會專門找自己就單為說這些吧?

“東方啊!你幹得不錯,方方面面的關係也都顧及得不錯,活得更是洒脫。”郝智說著,臉上流露出羨慕之情。“自從我們認識以來,雖然平時交往不多,但你的情況我還是很了解的。其實嘛,人就應該像你這樣生活。”

潘東方怔怔的,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聽到郝智問自己,在以後的仕途上有什麼想法,他方才反應過來,連忙說:“要我說原則的話,那是服從組織安排,但要說實際的話,進了仕途的人誰都想得到領導的賞識,能早日得到提拔。這和運動員想拿世界冠軍、演員想一夜成名是一樣的道理。”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直爽。告訴你吧,最近省里準備給地區班子裏配備一名副專員,在縣級領導里我權衡利弊后還是覺得你比較合適。所以,希望你縣把這次選舉搞好,我也好順便推薦你。”

真是天大的喜訊,潘東方簡直懷疑耳朵出了什麼毛病,原來自己僅想提拔到縣委書記就不錯了,沒想到竟會直接跨過那道門檻連升兩級。兩級,在官場裏意味着什麼?官場的金字塔,越往上越難爬,現在要邁上如此高起點的兩級,那不就是登天了嗎?!

“當然,我這裏說的也只是個人意見,回頭還要和地區班子商議,集體研究才能上報。至於在省里你也應該活動活動呀,現在就這個社會風氣,你說是不是?當然那是你的事情啦。唉,這社會呀!”

見郝智發出了輕輕的嘆息,潘東方的心裏也是一驚,以至於在隨後的幾天裏他都在盤算,郝智當時說那樣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有一點起碼可以肯定,郝智也知道官都是跑來的、活動來的,說穿了那就是買來的(他的地委書記也是花多少錢買的?)。潘東方回憶起整個談話的過程,郝智無時不流露出暗示什麼的意思。他不停地進行換位思考。估計省里最近也要開始調整人事,一個從省里下來快五年的地委書記,再不上個新的台階,那他政治上真的再沒戲了。依着他在路山幾年的清貧,這樣的台階他能上去嗎?這是個大大的疑問。潘東方轉念又一想,目前,自己的處境非常不妙:審計不知道最後將是什麼樣的結果;礦難事件仍然被那個叫廖菁的記者抓着不放;榆樹灘土地矛盾被郝智初步化解。在政界裏目前自己沒有一點背景和靠山了。經過幾天輾轉反側的思考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傍住郝智的決定。

這天下午,他強壓着激動的情緒打電話給郝智說,自己有事準備給領導彙報。電話那頭的聲音十分平緩,告訴他說現在還有事情,晚上八點到宿舍里來談。晚上?宿舍?潘東方仔細揣摩這兩個詞,顯然包含了許多暗示的成分。

天剛擦黑的時候,他駕車等候在郝智住的保險公司家屬樓下。終於捱到了八點整,他準時打電話上去,得到迴音請他上去。看來,郝智今天是專門在等着自己。一陣激動中,他不忘偷偷打開MP3,然後提着一個很普通的帆布提包走了進去。這個包簡直太普通了,要叫人看去,肯定以為裏面裝的是紅棗或者小米之類的土特產。

一進門,他把包醒目地放在面前的茶几上。郝智給他倒了一杯水,好像是試探卻又順便地把包往旁邊的地方挪動一下,臉上分明蕩漾起微笑,可做完這些事情竟然沒有問起包里是什麼。潘東方感到了失望,只好自己把話引到包上,說郝書記,你不抽煙不喝酒的,也沒什麼好拿的,給你帶點土特產。

“我可不需要什麼土特產,還是拿回去吧!”郝智這樣說了。他只得再次欠起身子,想拉開面前提包的拉鏈。郝智馬上擺擺手,岔開話說,“你今天來找我,想談點什麼呢?”

潘東方只好說:“郝書記,我想把這段時間縣裏換屆選舉的工作跟你彙報一下。”他只好硬着頭皮彙報起來。

“不錯,有點新意。你們好好乾。”聽完簡短的彙報,郝智這樣說著,卻有點心不在焉。見潘東方還想說什麼,郝智就站起來,親切地拍着他的肩頭說,“我看今天我們就談到這裏,有些事情明天到我辦公室里談,怎麼樣?”雖是商量的話語,但分明就是不容商量的口氣。站起身的潘東方深情地朝茶几望過去,但郝智視而不見,繼續拍着他的肩膀送他到門口。

真是一隻狡猾的狐狸。教育局長的100萬到了地委書記這裏,竟然沒有一點聲響。一出門,潘東方就在心裏罵了起來,他從兜里拿出那隻MP3,真想摔個粉碎。

次日一大早,潘東方還在賓館裏睡着大覺,他的手機急促地響了,聽起來郝智像是心態很不寧靜地說,請他馬上到辦公室里來。他一邊起床一邊想,肯定是那100萬鬧的。

見到郝智時,果然他的臉色有點憔悴。秘書劉勇倒了茶水后,郝智告訴他自己和潘縣長要談點要事,無論什麼人都不得打擾。劉勇帶上門出去后,郝智顯得急促不安,他不住地搓手,停了半晌說:“東方,昨天晚上我失眠了,想了一夜,也反思了一夜:有好多的事情,包括處世哲學,自己是不是真的錯了?”

潘東方不動聲色地看着他,逕自喝茶。

“好了,先不說這些了。東方啊!你當副專員的事情阻力不小啊!”他突然掉換了話題,說,“最近你們縣農民連續兩次上訪的事情先不說,聽說國家審計就有你的事。還有那個什麼礦,對了,是永平煤礦發生礦難並且弄虛作假的事,聽說也有你在裏面攙和。這些事情單個算起來都不是小事啊,如果累計起來較真的話,別說提拔使用你了,就是保留現在的職務恐怕都成了問題。所以,請你給我說實話,情況心知肚明了,我才好考慮去怎麼運作呀。”其實,這些事情都是聽廖菁的推測,但他堅信這是潘東方的軟肋。

果然,潘東方被打痛了,他慌忙問:“國家審計人員給你說我什麼事情了?”

“有些撥款單上有你的簽名,具體問題,因為有審計紀律,所以情況不便明說了,這還要請你理解啊。”郝智微微一笑,說。其實他的心裏想的是,財政是縣長直管的部門,簽發撥款單本來算是正常的事情。潘東方此時已顧不上這樣考慮,那就說明他心裏的鬼大着呢。

潘東方這時感到自己的孤立無援,而坐在面前的郝智卻像一座佛那樣,可以叫自己上天堂,也可以叫自己下地獄,他把希望寄托在佛的身上,忐忑不安地問郝智,自己的事情究竟有多大?

“無論有多大的事情,那還不看是咋個處理法?但不管怎麼的,總要叫我這個做書記的人心裏有數啊!”

潘東方看着郝智沉穩的樣子,佩服他真能沉得住氣,心想還是先由自己來說清楚表示個誠意吧。他喝了幾大口水后,開始把自己如何和梁少華開發榆樹灘、利用職權挪用200萬造林款、到最後又如何組織農民上訪鬧事等等都說了出來,還把承諾給姜和平分地的事也透了出來。潘東方說,把他也拉了進來,所有地區會上定的事情都是他給透露出來的,後來姜和平動用公安、武警也都是梁少華的主意。“其實,有些事情我也挺對不住你的。”最後,他有點愧疚地總結道。

郝智聽得十分震驚,幾次把煙放在鼻子下嗅。真不敢想像,姜和平已變成了這樣一個喪心病狂的人。“關於礦難的事情又是如何處理的呢?”他竭力平抑住自己的情緒,問最後一件有懸念的事。

“礦難的事情也是姜和平幫忙給擺平的。他和梁少華都到了省城,但具體的細節我不清楚。”潘東方說完,頓時感到了輕鬆。

“我們就談到這裏吧,今天的談話一定要保密,你對誰都不能說。明白嗎?”沉吟了好久,郝智站起來叮嚀了這幾句,卻不小心扯動了辦公桌上的電話線。潘東方突然看到電話機旁邊也有一個亮晶晶的和自己那個MP3一模一樣的東西,瞬間一股冷氣從頭涼到了腳底。他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麼走出郝智辦公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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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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