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經過漫長的等待后,籠罩的濃霧逐漸散開,省城國際機場又恢復了往日的忙碌。
重新開放的機場是依照飛機的大小,安排航班次序的,這也是機場的一貫規矩。看着別人興高采烈地魚貫而入,一架架波音、麥道和空中巴士這些大飛機呼嘯着升空,郝智他們這些去路山乘坐小飛機的乘客只有羨慕的份兒了。直等到兩三個小時,一些進港的飛機也陸續落地的時候,他們終於盼來了登機的時刻。
去路山的飛機很小,人流隊伍自然也就稀稀拉拉的,坐這樣小飛機的人是沒資格走上專用的登機通道的,大家在服務員的引導下走到最底層,進了機場行走在跑道上,三繞兩轉走了足有半公里路才到角落裏的停機坪。大家站在飛機旁,耐心地看幾個身穿制服、胸前掛着工作牌的人在狹窄的舷梯上忙活,費力地搬運包裹嚴實的十多件東西。“不好,機尾壓下來了!”有乘客驚慌地尖叫着。“大驚小怪什麼!這是很正常的事情。”穿制服的人見怪不怪地說著,叫人扛來根明晃晃粗壯的支杆,“一二三”喊起號子,輕車熟路地把桿撐在機尾下,真好像建築工地上在搭腳手架。
東西總算裝完了。又不知從哪裏開來一輛黑幽幽亮閃閃的別克轎車,下來倆西裝革履、看似頗有身份的人物,工作人員撥拉開圍在舷梯前的其他乘客,畢恭畢敬地請他們先上飛機,然後開始檢登機牌。看着大家急不可耐、爭先恐後的樣子,躲在一旁的郝智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他最後一個到了艙門,檢牌時隨便發問道:“剛才先上去的那倆人有票嗎?”
“那是本系統的免票人員。”對方眼睛翻了翻,回答顯然沒好氣。
這班飛機滿員,滿得出乎他的預料。舉着40號牌找到座位,卻早已有人。問不算漂亮的空中小姐,回答說本航班今天不對座號。無奈,只好找了前面緊鄰機艙、噪音最大的位子坐了。
鄰座是一位二十多歲小老闆樣的後生,好像有過幾次坐飛機的經驗,熟練地把安全帶扣子系得咯吧作響,在顯耀自己是乘飛機老手的同時,乜眼看郝智,弄得他只好閉上眼睛。
飛往路山的是國產運七飛機,被人們戲稱為天上飛行的拖拉機。雖然檔次不高,整個機體看起來都十分粗糙,行李倉甚至可以看見明顯的兩塊大補丁,但它的安全性能倒還說得過去,迄今為止也就聽說這種飛機掉下來過一次。
飛機雖小但畢竟也是飛機,起飛時還是憋足了勁,機器“汪汪”的直吼,好似一個使勁拉動的風箱,直吹得人的耳膜打擺子般抖動。在跑道上立定后,更劇烈的一陣顫抖和巨響中,飛機像是彈弓里的一顆剛脫離了皮筋的子彈,一通猛烈奔跑。就在機頭高昂將要帶動全身騰空的一瞬間,飛機猛地被沉重的尾巴給拖了下來,這顆彈弓發射出的“子彈”成了強弩之末,嗞咕遛遛地滑行了一陣就停在了跑道的中央。
驚魂未定的乘客,心都還在半空裏懸着時,前面那個不大的駕駛艙門打開了,一個身體渾圓壯實、身着航空服的中年人走出來,他的臉色微微泛白,沙啞着嗓子說:“一切正常,大家不要緊張,就是後面的行李重了,把后艙的行李搬到前面走道上就好了。”
空中拖拉機里裝的行李也五花八門,還有那種老式的黃帆布大提包,經過一陣凌亂的搬動,飛機又重新吼叫起來,好像一個人剛剛做過難堪事情一樣,為了彌補剛才出現的窘況,這次重新發威就變得歇斯底里,巨大的聲音引得整個機身都顫抖不已。加速,再加速,在大家提心弔膽中,飛機使足了吃奶的氣力終於昂首怒上藍天。爬行了十幾分鐘進入平穩飛行后,充滿死寂的機艙里才又恢復了生氣,乘客們開始玩笑式地講述種種驚心動魄的故事,還相互交流在這些驚險事件發生后的體會,一時間慶幸聲、吹牛聲、還有對航空公司的咒罵聲,亂糟糟地攪和在一起,機艙的氣氛活躍得像個農貿市場。郝智鄰座的那個後生,蒼白的臉色還沒有恢復,又神吹鬍侃起自己幾次乘坐飛機遭遇險情而又大難不死的經歷,還轉動着那雙小聰明的眼睛逼迫他要表態。郝智只得嘴角掛笑,微微點頭算是禮貌的應答。為了掩飾自己的討厭,他把頭扭向別處,卻看見三個人高馬大的老外,專心致志地對着一張圖紙在比劃着什麼。
說實在的,郝智剛才略微也出了汗,儘管以前遭遇過多次危險的旅行,但像今天這樣能導致心理恐懼的事情還沒有發生過。前年在赴美國探親的途中,飛機在萬米高空遇到了罕見的一塊強冷氣團,幾十秒時間裏飛機大起大落幾千米,使沒系保險帶的百餘名乘客碰得鼻青臉腫、頭破血流,而且還有一位剛從衛生間出來的女士,像秋風裏無助的一片樹葉,在機艙里被拋來拋去地摔成了重傷,就在這隨時隨地都可能機毀人亡的緊要關頭,自己仍然是鎮靜自若,緊緊地抱住不知道經過多少個來回拋甩后才跌到自己懷裏的女士,鎮定地為她進行了緊急止血,直至飛機平穩降落在美國某空軍基地。
今天的恐懼心理,是和登機前那一系列的所見所聞有關,還是和即將到達的路山地區有關呢?
喝過空姐送來的一杯淡淡苦味的咖啡,飛機的轟鳴聲小了許多,“嗡嗡”的聲音起伏着像湧上了愛潮的女人在舒服地呻歡,憑經驗他知道飛機開始下降了。憑窗眺望外面的景象,像使用了放大鏡那樣看得越來越大,藍天下面群山起伏,血脈般緊緊相連;縱橫交錯的溝壑,恰似血脈舒展流淌的河床,只是這河床不時騰起一股塵土,這是強勁的西北風在掃蕩和發威,千百年來,厚厚的黃土層就是這樣被層層剝離,使黃土高原變得赤露和荒涼。
又過了幾分鐘,地面變幻成平緩的地形。黃綠相間也不知是誰染了誰。不時地像洪水一般屢屢滾過一道道牆,綠牆在抖動,黃牆在走動。隱約中,可以看到在排列整齊、組成方格狀的綠色屏障的護衛中站立了數不清的綠樹,這些綠樹彷彿就是佈陣好的威武勇猛的秦俑,風頭來時,迎着沙牆倒下,風頭過去后又勇敢地站立起來,精神抖擻地準備迎接下一個更大的風頭的到來。郝智看得出神時,路山城出現在幾百米高度下。在沙塵渾濁瀰漫中,一座方方正正的城池半遮半掩地出現在面前。古城樓房錯落有致,巷道佈局均勻,厚實的城牆像孩子們堆的積木,外面還有護城河水在緩緩流淌,多麼規矩、典雅的古城!
來不及浮想聯翩,“呼——”,飛機呼嘯中發出刺耳的尖叫,迎着凜冽的寒風,搖搖晃晃地落到路山機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