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郝智要參加的是給中央新聞採訪團的彙報會,是以地委、行署的名義向記者採訪團彙報的。這樣的會議他原本不想參加,主要是剛到路山實在沒有什麼可說的,但他又不想錯過這樣的一個機會。有人說過這年頭記者比毛驢還多,但所謂多的都是些騙吃騙喝、濫竽充數的記者甚至是假記者,真正的大牌名記者比如像廖菁那樣的記者還真是鳳毛麟角,這些人那是請也請不來的!雖然是這樣的記者團,他決定還是去會會。有人說過,你想進天堂嗎?那就去找記者吧!你想下地獄嗎?那就去惹記者吧!
當郝智和姚凱歌到了新建的路山第二賓館時,富麗堂皇的會議室里,記者們的“長槍短炮”都支楞起來了,大家都坐在長條狀的桌邊等着他呢。正在埋頭看彙報材料的吳帆看到他,肥胖的臉上立馬浮現出很燦爛的笑容,來不及套上筆帽就伸出寬厚的大手,和他溫暖地緊緊握在一起,不住地說:“郝書記,我們早盼望你來路山啦!”隨後,又像捧着一堆棉花似的,輕輕地把他攙扶到正中的位置上落座,“郝書記,昨天我和記者們半夜才到路山,所以沒有打擾你。先彙報后採訪的事情也是他們今天定下的。”吳帆說著等待他的指示,看他很隨和地擺了擺手,就探詢般地問道,“郝書記,那我們可以開會了嗎?”見他頷首微笑后,吳帆清了清嗓子,道,“現在開會!首先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遠道而來的中央新聞採訪團的記者朋友們!”當掌聲的高潮還未完全消退時,他又提高嗓門說道,“今天,我有幸在這裏非常欣喜地給大家介紹一位年輕有為的領導,昨天才上任的中共路山地委書記郝書記、郝智同志。”掌聲中,郝智站了起來:“既然吳帆同志隆重推出,我只好閃亮登場了!不過,我和諸位記者同志一樣,對於路山也是陌生而新鮮的,所以,我的閃亮登場到目前也還只能算是以觀眾的身份。”他的話馬上引來一串串朗朗的笑聲。融洽的氣氛里,吳帆挨着把路山地區常務副專員魏有亮、宣傳部長黃勁、電視台台長果東和地直其它有關單位的負責人逐一給記者、也給郝智做了介紹。
中央部里的平頭處長按照記者坐的順序給大家介紹,每介紹一位,大家就一同鼓掌,郝智也禮節性地微微點頭,其實腦子裏沒有他們一點影像。“接下來介紹的這位是——世界著名通訊社新華社國內部的名記廖菁女士。”
“廖菁”兩個字,像一顆能量巨大的原子彈,在會場上引爆了,人們的目光齊刷刷地投向那邊,有的竊竊私語,有的索性就站起來,要看看這個在路山掀起過“地震”的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樣。
聽到廖菁的名字,郝智的腦海也“轟”地一下給炸裂開來,他的心狂跳不已,彷彿要蹦出來,厚厚的嘴唇也驚乍得屈成了圓圈,抖着眼皮穿過人頭望過去,幾乎在長條桌子的最盡頭,一個羸弱的身子慢慢地從人叢里升起來,齊肩披髮,勻稱的身材,臉龐不大但眉清目秀,特別是兩個大眼睛顧盼流連地流放着灼灼光芒,加上像蛋清一般白嫩的皮膚、高雅的氣質逼迫得在場的人旋暈還帶點喘息。
廖菁站起身環顧了一圈,向大家躬身微微點頭,笑眯眯地沒言語就坐下了,其實她那火辣辣的目光早在郝智身上就停留住了,但這種停留就像鐵鍋和鍋貼一樣的關係,只有他們兩個才感受得到。許久,那束光芒像激光般地刺激着郝智,烙着他,令他旌旗搖動……
地區彙報完后,緊接着就是記者們的提問,由於是中央部委組織的採訪團,所提問題大都也是圍繞那個部門的工作進行,涉及面小了許多,甚至還很狹窄,都是些常規的事情,比如說這些工作你們地區是如何開展的?黨委、政府是怎樣重視支持的?等等,這些不痛不癢的問題沒有一點新意,這樣的記者彙報會從來就是如此乏味,因為大家知道,到晚上的時候地委宣傳部就會提供一個寫作手法和新聞稿完全一樣的“材料”,有了這個通稿,再等待的就是這個地區的土特產了,當然如果把紅包也當作土特產贈送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了。
“我提兩個問題,請新來的郝書記——書記是姓郝吧?請他回答。”真是於無聲處聽驚雷,一言不發的廖記者開了腔就與眾不同,好多人已知道她就是那位前不久來過路山的大名鼎鼎的寫內參揭露梁懷念一次提拔400多幹部的記者,都屏住呼吸傾聽她究竟會提出什麼樣的問題。“請問,你對路山地區了解程度如何?從對路山的認知中得到怎樣的體會?”
“廖記者,你提的問題和我們這次彙報會、特別是和你們採訪團的工作沒什麼大的關係,是不是——”主持會議的吳帆剛要擋駕,郝智卻微微綻放笑容說:“我願意回答這個問題。”他的眼睛投向廖菁,垂了眼瞼說道,“首先,我要感謝省里領導和五百多萬路山人民以及所有關心愛護我的人對我的信任,讓我挑起這副重擔。路山是一塊神奇的土地,她的歷史是古老的,可以追溯到新舊石器時代,她是黃河文明發祥地之一;同時這塊土地又是紅色的,在革命戰爭年代,有兩萬五千多名仁人志士,為了人民的解放和我們共和國誕生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路山的大地是肥沃的,可謂物產豐富,土地廣袤,在五萬八千多平方公里的大地下,蘊藏了二十大類、近百種礦產資源,被譽為中國的‘科威特’。目前,路山地區像這座賓館一樣——”他一指窗外的工地,情緒激動地繼續說道,“像外面我們看到的那樣,路山大開發、大建設的序幕剛剛拉開,火熱的建設場面才開始出現,這裏,我很有信心地告訴大家,用十年甚至僅僅幾年時間,在五百多萬勤勞善良的路山人民的共同努力下,一個嶄新的路山將會耀眼地出現在中國的西部。”他環顧四周,最後把眼睛定在了後邊,正遇廖菁那雙火辣辣的眼睛噴着他,“至於我對路山的體會,或者說是我的為官哲學,初來乍到的不好說,還是借用黑格爾的一句名言回答這個問題,人類從歷史中學到的惟一東西就是:從來沒有學到任何東西!”說完這句話,他大膽地和她的眼睛對視在一起,四目相碰迸起的火花,灼燒得郝智臉上馬上騰起淡淡的紅雲。
和記者們共進晚餐時,因為是名單位的名記者,更因為是團里惟一的女記者,自然安排廖菁挨着郝智坐。平時酒量不大的郝智有點無法剋制自己激動的情緒,就頗為反常地主動出擊,和記者們頻頻舉杯,連聲說著感謝大家,在自己剛到路山時,你們就來窮鄉僻壤的這裏支持本人工作。在不住要和大家交朋友的同時,不時地瞄一眼廖菁,於是有記者提議請我們的團花和郝書記碰杯。在大家歡快的叫好聲中,他們二人竟然連碰了三大杯。記者們都說郝智豪爽,肯定會是個好地委書記的。熱鬧的氣氛催生了酒後的豪言壯語,記者們紛紛表態要積極宣傳路山,對路山的發展做出貢獻。郝智說,自己是個開明的書記,不僅歡迎正面宣傳路山,同樣希望大家善意地對路山的工作提出意見,也歡迎進行輿論監督,用輿論監督推動各項工作。大家又紛紛稱讚說,他們走了許多地方,還沒有一個地方的官員敢對輿論監督做如此坦然的表態。這樣的宴會氣氛自然搞得非常熱烈融洽,特別是廖菁,幾杯酒進去更是面若桃花,風采動人。
宴會後,郝智詢問姚凱歌土特產的準備情況,聽說是幾袋小米、花生等東西,就略微皺了眉頭,說這些記者見多識廣的,即使是些高檔東西也說不定打動不了他們的心,還是把土特產的範圍再放大點,我們地區不是生產羊絨衫嗎?我看每人給他們送上一件。姚凱歌馬上安排人去辦后,他說我們再到記者的房間裏走走,多溝通溝通,這些無冕之王可是惹不起的。於是兩人挨門逐戶地走動了一圈,當最後一個走進廖菁的房間時,真是巧合,姚凱歌剛敲了門聽到裏面說了“請進”,手裏的電話就唱起了歌,他退到門外接電話,郝智猶豫了幾秒后,還是獨自走了進去。此時,路山電視台的新聞節目裏正在放着他下午那段慷慨激昂的講話原聲。斜靠在床上的廖菁風情萬種地說:“我的郝大書記,快來看看你的就職演說。哎,怎麼黑格爾的那段名言沒有放出來,大概是他們不理解吧!”
郝智倒是有些拘謹,他往門口看了看,說:“都是你這個大記者使的壞,叫我在全地區人民面前出醜。”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嘛,況且你這個媳婦還不醜。”廖菁一揚脖子,動作舒展得恰到好處。
“可我還沒有準備好啊!倉促上陣怎麼能起到閃亮登場的效果?”郝智也打趣道。
“怎麼,當了地委書記就脫離我們基本群眾啦。”廖菁開着玩笑,馬上輕聲喚道,“你坐過來呀!”他看過去,卻見她兩隻眼睛撲簌簌閃晃着,充滿無限的深情和眷戀。他心裏痒痒的像是中了魔法坐了過去,兩人到了一起二話沒說很自然地就熱吻起來。走進這樣的狀態,時間隧道變得很短暫了。郝智的手機討厭地響起來,鈴聲好像有一種什麼力量一下子把兩人分開了,電話里姚凱歌說,自己在採訪團團長的房間裏有事情,先不過來了。這樣的電話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倒叫郝智立馬警覺起來。他說:“你先休息吧,我還有點事去處理,回頭給你打電話。”在戀戀不捨中還是使勁地吻別,廖菁在熱吻里也哼哼呀呀的,郝智先停止了動作而任她擺佈,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只得放開,他擠出了肯定是難堪的笑容,感覺到自己的這笑可能比哭還難看,像是苦瓜里拌的糖,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滋味,也不敢再和她對視就走了出去。
郝智說不清自己是擔心兩人究竟誰控制不住而導致發生什麼。所以,他沒有告訴廖菁自己也住在這個賓館裏。回到他的房間,首先打電話告訴姚凱歌自己已回到了房間,請馬上把那位部里的宣傳處長找來。說實話,剛才的事情他感到姚凱歌處理得還是老到的,但這樣的事自己又什麼都不便說,只是向他投過意味深長而又很難察覺的一笑。處長是本省人,隨便聊了幾句,知道他本來也沒有啥事情,就是為了海吹一通后,憑藉酒勁和自己套近乎,打下點關係基礎,為的是哪天有事找自己辦。他理解處長這樣的苦心,因為這是我們的基本國情,熟人好辦事嘛!大家聊了一會,他不經意地打起哈欠,姚凱歌馬上對處長說,你們跑了一天也辛苦了,明天一大早還要到下面採訪。處長也心領神會連忙告辭。
送走他們,郝智按了房間的“請勿打擾”警示燈,匆匆擦了把臉躺在床上后,迫不及待地給廖菁打電話,一根電線把兩個人的心給揪扯得緊緊的,情意綿綿卻因為不得相見而很疼。郝智責怪她來路山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她卻嗔怪說打了招呼又能怎麼樣,說不定知道自己來的話嚇得連會也不敢參加了,那樣豈不是連面都見不成了?郝智說自己知道她參加這樣的採訪團是受了委屈,她說那受委屈的不僅是在採訪團,更主要的是受他的委屈,說著就嚶嚶地哭出了聲。郝智安慰了一會,廖菁說:“別擔心,我哭哭就好了,其實也沒啥大不了的,就是一顆平常的女人心在作怪。這次來路山只有一個目的,只是為了看你。見到你我已經很滿足了,你看我是不是很大度?”郝智回答說,當然是啊,你是女中豪傑。廖菁說,“那當然,如果不大度的話,我是不同意你到路山來的,要在省里工作,我到省城或者你到北京不就兩個小時的事情嘛,有多方便啊!但我不願意你把團委書記當老,特別是不願意看到你對自己狀況的茫然和無奈,明白了嗎?”提起工作,廖菁馬上進入了狀態,她一套一套地分析路山的情況,問郝智看到前幾天那張刊登他擔任地委書記消息的《路山日報》沒有,這個報紙有問題,竟然在發新書記上任消息的同時,還把已經革職的書記參加的一個破氣功活動消息,繼續作為地委書記放在頭版頭條的位置進行報道,簡直是無法無天的事情!裏面暴露的問題很複雜,肯定這個報社總編是梁的死黨,起碼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她特別關照在路山要小心梁懷念他們。提起這事,郝智也奇怪,今天早晨吃過早飯回房間后,卧室里也發現了這張報紙。他把自己的納悶說給廖菁。她分析說,那更說明問題了,這張報紙在路山肯定已經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估計,這是示威的舉動,據說調查組沒有查到梁懷念賣官的問題和其它經濟問題,這樣他或許還可能要重新任職,就他那年齡估計在其它地方不好安排,說不定還會在路山擔任個虛職。這樣對你的工作明顯不利了,所以應該馬上建議省委儘快配一個行署專員,一定不要路山當地人,最好是省里下來的和你比較熟悉的哥們兒。郝智就感到奇怪了,問你一個遠在北京的記者,怎麼對路山和省里的事情比我本人知道的還多?她的聲音馬上就變得嬌滴滴起來,說人家那還不是為你操心嘛,如果我把全國的情況都熟悉成這樣,那人家還不成國家領導人了。兩人說笑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子夜。郝智此時又心潮澎湃地說:“聊了幾個小時,我都心潮起伏、洶湧澎湃了,現在可是不管天不管地的,就想來到你身邊。”廖菁卻冷靜地笑了,說:“好啊,只要你捨得不當你的地委書記了,那就過來。”郝智一愣,停了幾秒還是說:“你知道我在哪裏?”她就幽幽地說:“怎麼不知道。”“那你理解嗎?算了,我還是不當這個地委書記了,有你,我什麼都不要。”“那好啊,我隨時都在恭候。不過,我發現你剛才愣神了,看來在意你的書記位子。好了,我也不敢耽誤你了,我們以後有的是機會。”廖菁嗔怪他,又說笑了一會兒,兩人都冷靜了,就說明天都有事情,而且廖菁還要到縣裏去採訪一天,然後回北京,所以現在的任務還是休息好了。在難捨難分里道了珍重,放下電話的時候,東方已經泛起魚肚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