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太太說,她曾過了一段閉關自守的生活。
初到療養院那幾天,2樓一號房間簡直門庭若市,下自院領導,上至市今以至省領導,輪番地往這裏跑。市委班子裏的人沒有拉下一個,都來過了。這些在全市範圍內一邁腳踩得地面顫動的頭面人物,在老太太午睡未醒時,竟像小學生一樣規規矩矩坐在外間等候,療養院的正副五位領導,更是輪番不停,這個問:“你老需要啥?”那個又來間:“柳老還需要什麼嗎?”簡直應接不暇。
這在政界來說,是很正常的事。一位國家領導人的嫂子下來療養,能不獻點殷勤嗎?誰不願意結識這樣的老太太,給自個備下一條可走的門路?
老太太在家裏孤獨怕了,到了下面,自然喜歡接觸人,說說話,因此,即使強打精神,也要接待客人。女兒玉殊則不然。走馬燈式的拜訪,沒完沒了的接待,整得她苦不堪言。於是她以業務幹部那種慣有的固執和不留情面,寫了一張“因主人身體原因,恕不會客”的告示要貼到門上。老太太不同意這樣搞,母女倆還因此有過一番爭執。
老太太說:“玉殊,這樣搞影響不好。”
玉殊說:“我們不是來這裏工作,有什麼影響不好?”
老太太說:“我們的背景人家都清楚,我說的影響主要是考慮你叔叔的。我擔心人家會說,某某某的親屬如何如何,這不把你叔叔也捎帶上了?”
玉殊說:“我的看法正好相反。現在社會上走後門、拉關係已經成風,我們閉門謝客,也許群眾會說,到底是某某某的親屬,人家不接受那一套。”
玉殊不說是不說,一旦開口,真還能講出許多道理來。老太太張口結舌,回不上話來。
玉殊又說:“媽,你不要忘了,我們是療養來了。療養是為了康復。這麼門庭若市,三個月下來,恐怕你會被拖垮,還得搭上我,何苦呢?要說得罪人,得罪的不是老百姓,是幾個當官的,我們不求他們什麼,有啥怕的?”
爭論的最後結果,那張門神般的謝客告示終於貼到了一號房間的門上。
“門神”果然有效,打那以後,那些上門拜訪者,不得不望而卻步,只好將舉起敲門的手收了回來。
柳鴻接手伺候老太太以來的這一段清靜正是這張“門神”起的作用。柳鴻起初還有點奇怪,表姐說當官的不斷地往這裏跑,怎麼就不見一個呢?後來她才明白,一定是有了這張拒人千里的告示,人們才不敢來了,待她拜認姑媽之後,覺得說話硬氣了,就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柳鴻問:“姑媽,門上這張紙還讓它貼着?”
老太太說:“那是你玉殊姐貼上的,你說呢?”
柳鴻說:“我看把它揭了吧。”
老太太笑道:“女兒在的那段,是閉關自守,侄女來了,又變成改革開放。揭就揭了吧,我的身體好多了,你年輕,身體也好,來人就多招呼點。”
柳鴻當即就把告示揭下來。
老太太壓根兒沒有想到,她這裏的一舉一動,全在多少雙眼睛的注目之中。
原來那些想結識老太太的人,並非因謝客而絕了此念。你們隔三差五地給療養院領導打過電話來,名義是關心老太太,問身體怎樣,實際是要掌握老太太的情況,尋找一個進見的機會。陪侍人由那位不苟言笑、臉拉得老長的女兒,換成一位年輕漂亮而又熱情的侄女,這給那些人帶來一絲希望,後來老太太身體大有好轉,每天戶外走動的時間比以前長多了,更使他們興奮不已。待門上的告示一揭,那就說明不再閉門謝客,若還遲遲不動,那不就是傻瓜一個嗎?
這是一場信息戰,捷足先登者,自然是最先掌握信息的人。
揭掉告示的第二天上午八點整,院長把電話打到房間,說有點事,請柳鴻到他辦公室一趟。柳鴻不知啥事,給老太太說了一聲,就去了。
院長辦公室,坐着一位年輕人,劉院長已經敬過煙了,見柳鴻來了,一面讓坐,一面說道:“小柳,我來介紹一下,這是王市長的秘書,叫馮智。”
馮秘書連忙站起來,微笑着點點頭。
柳鴻也微笑着點點頭。
馮秘書說:“王市長要來看望柳老,請柳小姐幫忙。”
柳鴻說:“是來看我姑媽嗎?那應當跟我姑媽去說。”
馮秘書說:“你作為侄女,實際也是柳老的秘書。我是當秘書的,這個程序我清楚,但凡有人要見領導,必須先過秘書關,秘書不安排時間,就把他永遠卡在門外了。
所以必須先找你,得到你的支持才行。”
劉院長也幫腔道:“小柳你還是安排一下吧。”
柳鴻此刻意識到,自伺候老太太以來,特別是拜認姑媽之後,自己的身份和地位確實發生了非同小可的變化。
堂堂市長要見老太太,還得預先打發他的秘書向她可憐巴巴地求情,她感到很有趣,也很滿足。
這期間,馮秘書急切地瞧着柳鴻那張白中透紅的臉,很希望她有個滿意的答覆,同時也走了一下神:這老太太真是大福大貴之人,有一個做國家領導人的小叔子,又有一個花容月貌的侄女,好運氣全讓她碰上了。但他很快回過神來,雙手抱拳晃了晃:“拜託了,柳小姐。”
柳鴻站起來說:“那好吧,十一點四十分到二十點吃午飯,二十分鐘。怎麼樣?”
馮秘書忙站起來:“柳小姐,太晚了,市長十點鐘還有會,最好安排到現在吧。”
柳鴻點點頭:“那就破個例吧,市長呢,怎麼沒有來?”
柳鴻的問話觸及官場的一個小小秘密,老太太初來時,市委書記帶着班子裏的幾位主要成員已集體拜見過了,但那是禮節性的,就某一個人來說,在老太太腦子裏是留不下多少印象的。所以,功夫必須下到個別活動上。
個人跑,最忌和別人走碰頭,這就得由秘書打前站,搞偵察,看樓前有沒有市委和政府的車停着,若沒有,就一個電話打過去,領導就見縫插針地趕過來。這大約是誰都能想到的辦法,彼此就不謀而合了,因此避免了走碰頭的尷尬。眼下的馮秘書,就是來執行偵察任務的,本來已偵察清了,但老太太閉門謝客了這麼一段時間,萬一吃了閉門羹,市長臉上掛不住,自己也跟着倒霉。為了萬無一失,他同院長商量之後,才決定先過柳鴻這一關。現在見柳鴻通了,忙說:“市長在辦公室,馬上就過來。多謝柳小姐!”說罷忙掏出手機撥電話。
十分鐘之後,王市長就坐到老太太外間沙發上了。王市長身板坐得直直的,首先問老太太近來身體如何,要不要到醫院全面檢查一下,然後說到市裡搞了一個經濟開發區,並將開發區五年來引進技術引進資金以及開發新產品的情況簡明扼要地作了彙報,未了提出要柳老到開發區參觀參觀,提點指導意見。
老太太一聽,忙搖着手說:“一者我早已退休,二者我原來是管文件檔案的,不懂經濟,怎麼能指導你們?”
市長說:“柳老你即使不說一句話,只要去了,對大家也是一個鼓舞。”
老太太說:“我一個病秧子,能對別人有啥鼓舞?王市長你就不用費心了。”
王市長見老太太這麼堅決,心裏涼了半截。他來時沒帶任何東西,他是計劃把老太太請出去,在開發區轉一圈,安排一頓豐盛的午餐,餐中給老太太和侄女各送一枚以慶賀建區五周年的名義定做的純金紀念幣。這樣送的人有個說法,收的人也容易接受。他要達到這樣的效果:三五年之後的某一天,他突然出現在老太太的面前,老太太也能記得來人就是給她送純金紀念幣的那位市長,有啥事自然就好說多了。如果老太太不去,他的計劃就全部落空王市長顯得有些着急。他知道今天能夠晉見老太太,與這位侄女分不開,就求助地瞧着柳鴻說:“我是這麼想的,小柳,開發區彈丸之地,不一會就轉完了。有些地方就不用下車,打開玻璃看看也就過去了。我可以再派一名年輕女幹部同你一起把老人招呼好,你看行不行?”
柳鴻給王市長讓坐、倒茶以後,就坐到一邊去看書,其實書根本看不進去,只是作出不參與你們談話的樣子。
現在見王市長跟她說話,將書一放說道:“王市長,謝謝你的好意。姑媽身體有所好轉,但還吃不住到外面折騰。
這樣吧,過上一段,啥時能出去了,我跟你聯繫,好不好?”
王市長知道請老太太出去沒希望了,就借柳鴻的話下台,站起來說:“好的好的,到時候我們再聯繫。不多打擾了,柳老你多保重。”
柳鴻送客到樓門外。王市長將她拽到一邊,又說了許多要她安排時間一定到開發區走一趟的話,才上車去了。
上午的應酬過去了。到了下午三點李副市長登門來訪。也是先由秘書偵察,然後才驅車而來,直接敲門入室。同樣是先禮節性問候,然後就彙報工作。他是分管商業的,提到市裡新建一座新世紀超市,從籌建的第一張草圖,到建成開張營業,全是他一手抓的。接着講了營業額、利潤、安排下崗職工等好多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方面的數字。最後提出要領着老大太去參觀指導,順便選購些適用的東西。
老太太一聽說參觀指導就煩,忙說:“我身體不好,不能到外面去,李市長就不用費心了。”
這李市長是個粗獷之人,高喉嚨大嗓門像吵架般地說道:“哎呀柳老,你來雲州一回,能不看看我們的新世紀超市呀?那是我們經濟騰飛的標誌性工程之一,你無論如何得去看看。要是不能走,我找個輪椅推着你,這麼吧?”
老太太口氣溫和,但態度十分堅決:“李市長,我是衝著你們這含有多種礦物質的溫泉水來的,有這就足夠了,別的都談不上了。請你原諒。”
李市長眼瞪得大大的,好像還要堅持一番。
老太太擔心這位副市長可着嗓門再要堅持,她該怎麼回答?就是那麼幾句話,老翻來覆去說嗎?
柳鴻往往是在這個時候出面,既幫老太太解了圍,又使客人好下台。她笑笑說:“李市長,我姑媽現在的確出不去,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這樣,再過一段,姑媽身體好一些了,我們自己去,一定認真逛逛。這事你交給我來完成,行不行?”
李副市長也趁坡下驢,說:“行行,只好這麼辦了。”
說罷站起告辭,從手提包里掏出兩匹獅子兩頭牛,都是杏木雕成,獅子呈滾繡球狀,牛如果頭對頭擺放,那是正欲頂架之勢,精雕細刻,栩栩如生。雖然並不值錢的工藝品,但李副市長卻是用心良苦:把它擺放在家裏,可以幫助老太太記住他這個副市長。它同市長準備送紀念幣是同一個道理,只不過價值不同罷了。李副市長將這兩件東西大致撥拉了一下位置,然後說:“小玩意兒,柳老擺到家裏玩去吧。”
老太太忙說:“我是不收任何禮物的,這一點對誰都是一樣,你快拿去吧。”
李副市長說:“柳老,你讓我拿走?這不是看不起我這個小小的副市長嗎?”
老太太說:“沒那意思。我說了,我是不收任何禮物的。”
李副市長的嗓音又高了許多:“哎呀,值幾個錢,這也能算送禮?再說,這也不是花錢買的。我家老三就是干這的,家裏有好多,我隨便拿了兩件,柳老你想看就擺到博古架上,不想看,讓孫子外孫們當玩具。好,不打擾了,柳老你留步。”
等老太太扶着茶几站起來時,人已到門外了。
柳鴻送到門口。走下台階的李副市長又招手把柳鴻叫下去,附耳低聲道:“一定到超市逛一趟。有什麼需要的記下來告我。”
柳鴻回到房間時,老太太十分作難他說:“遇到個棘手的人了。這些東西怎麼辦?”
柳鴻說:“幾件小玩意兒,倒也算不了什麼。他硬要留,就讓他留下吧。”
老太太嘆口氣說:“昨天才揭了告示,今天就來了兩位。沒來的要來,來過的可能還會再來,市裡五套班子呢,我們受得了嗎?還有,他們來時又要送這送那,你得費多少口舌?看來你王殊姐是對的,要是當初不貼那告示,也許就把我拖垮了。”
柳鴻忙問:“那再寫一張貼上去?”
老太太說:“貼上吧,有些太絕情,不貼吧又受不了,該怎麼辦呢?”
柳鴻說:“我看兩頭兼顧吧。上午你的精力最好,從八點到泡澡這段時間,定為會客時間。下午、晚上就不會客了。你看行不行?”
老太太說:“兩頭兼顧點倒也行。只是人家不知道,也就不會執行,怎麼辦?”
柳鴻說:“好辦,我到院辦公室去,讓他們幫助做一個硬紙板牌子,寫上休息二字。會客時間把牌子摘了,其餘時間把牌子掛出去。”
老太太嘆口氣說:“也只有這樣了。湊合湊合吧。療養完一回北京,就沒這麻煩了。”
一提回北京,柳鴻心裏就發急,感到這一段生活要結束了,自己的工作在老太太回京前一定得解決。找誰呢?
當然是一把手最頂用,於是她就盼望着:丁書記啥時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