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來訪者
平川市政府的領導沒有專職跟包秘書,都是機關處里的幹部跟着跑工作。也可以把這些人叫秘書,因為他們乾的就是秘書工作,但並不是那種事事都乾的貼身秘書,人也並不固定。范鷹捉也不例外。他當常務副市長的時候,是二處的李海帆跟着他到處跑的時候最多。現在他當市長了,是不是要把李海帆弄到一處呢?因為跟着市長跑的都是一處的人。此時他突然想起一處的馬雨晴,那個年輕漂亮的副處長。從本心來說,他喜歡這種幹部。自己看着養眼,旁人看着也順眼,而且溫文爾雅,見人總是先羞赧地微微頷首,然後才抬眼看人,一副大家閨秀的做派,家裏必是書香門第。
雖然范鷹捉是個領導,以文化人的口吻叫做“官宦”,但他並不喜歡領導官宦之家的孩子。當然,他並不是要否定所有的幹部子弟,而是以自己的兒子推而論之——如果讓他選幹部,他寧可選老百姓家的孩子。首先是選出身書香門第的孩子,因為這些孩子更知書達理。就以自己的兒子來說:一、好逸惡勞,從來沒勤奮過,沒在早晨七點以前起過床,做早點、收拾屋子、刷廁所全都免談,更別提頭懸樑、錐刺股發奮讀書了;二、從來沒說過誰更優秀,在兒子眼裏,天下人全都渾渾噩噩的,做得好的也是作假做出來的,甭想從他嘴裏聽到佩服誰的話,而兒子自己卻從來沒幹過什麼漂亮事兒,也不屑去做具體事;三、對老百姓從不理會,更談不上體恤,當然了,兒子小小年紀讓他體恤老百姓為時過早,但這卻是范鷹捉看一個人的關鍵。俗話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兒子已經十五歲了,完全可以看出基本素質了。說到底是兒子的生活條件太優越了。加上老婆寵孩子,使得孩子嬌生慣養,目空一切,眼高手低。這樣的孩子肯定沒什麼出息。
網上一度盛傳一個叫徐其耀的被捕貪官寫給兒子的信,裏面赤裸裸地講了八條:1.不要追求真理,不要探詢事物的本來面目;2.不但要學會說假話,更要善於說假話;3.要有文憑,但不要真有知識,真有知識會害了你;4.做官的目的是什麼?是利益;5.必須把會做人放在首位,然後才是會做事;6.我們的社會無論外表怎樣變化,其實質都是農民社會;7.要相信拍馬屁是一種高級藝術;8.所有的法律法規、政策制度都不是必須嚴格遵守的,確切地說,執行起來都是可以變通的。范鷹捉不知道這個父親是真愛還是假愛自己的兒子。老話說,取乎高,類乎中,取乎中,類乎下。假如一上來就取乎下,你想想,你兒子還要得嗎?小孩子學好不容易,學壞快得很。即使你想竭力塑造一個好人、一個英雄、一個模範,都未必成功,而只能塑造出一個沒有大毛病的凡人,若再專門去塑造一個人人厭惡的老油條,這樣的孩子在當今社會會成大器嗎?范鷹捉絕對不相信!
在有些人的眼裏,可能范鷹捉也在貪官之列,怎奈他自己並不這麼認為,而且,他的內心追求也還是蠻高的。
馬雨晴在他眼裏,就恰恰相反,是個有前途能成才的好女人。當然了,馬雨晴有馬雨晴的情況,范鷹捉並沒有認真研究。首先馬雨晴是個三十五歲的中青年女同志,這個年齡的女人總是內斂、含蓄的。既不像二十歲的年輕人那麼活潑好動,又不像五十歲以上的老大姐那麼倚老賣老說話做事無所顧忌。馬雨晴看外表似乎是低眉順眼,而在眉宇間透出的卻是一種自信的謙恭。沒有分寸的謙恭屬於低三下四,有分寸的謙恭就是一種修養。
馬雨晴是北京一所大學的碩士研究生,畢業來機關以後,除因為工作而寫了大量公文以外,業餘時間還出版了好幾本引起各方面關注的長篇小說。這可不是誰想干就能幹的。但機關里的人們想事往往不往好的方面想,見馬雨晴漂亮,就說她是“美女作家”。那時一個上海的寫手號稱美女作家,而且專寫拿脫褲子不當回事兒的另類文章,於是大家就都認為馬雨晴也好不到哪兒去。還有人傳言她跟編輯有一水,否則別人寫書出版不了,為什麼她寫書就能出版?從此便突然都鄙視起她來。大家因為都不寫書,自然不知道寫書需要才學、耐心和韌勁,也不知道寫書發在網上自然就有編輯來慧眼識珠。馬雨晴都已經出版好幾本書了,卻連編輯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大家背後不說她好話,她也不動聲色,反而把自己的書分發給大家,是好是壞讓大家自己分辨。馬雨晴是學歷史的,她寫的書自然是歷史題材,裏面根本沒有人們所想像的那些東西。於是,亂七八糟的議論一下子就銷聲匿跡了。這事傳到上級領導耳朵里,沒有不對馬雨晴豎大拇指的。僅僅這件事還說明不了問題,馬雨晴身上發生的另一件事才更讓范鷹捉念念不忘。
市政府原來有個得癌症死的副市長,他沒死以前曾經窮追過馬雨晴。他追馬雨晴的辦法就給她送書,他知道馬雨晴愛寫書,就買當代知名作家的作品,一本一本送。這個副市長雖然是學理工的出身,但買來的作品卻絕對不是網上瞎炒的看一半就不想再看的東西,難得他如此用心。這個副市長本身有個恩恩愛愛的老婆,幹嗎還要追馬雨晴?這種問法就小兒科。
如果僅僅是送書,馬雨晴只管笑納就是了。但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每本書里都夾着一張銀行卡。馬雨晴曾經拿着銀行卡去路邊的自動取款機跟前試過,每張卡都是五百塊錢的面額。沒有更多的,也沒有更少的。一個機關里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只要她的老公不是大款,那她的日子就必然是緊緊巴巴的。因為那點工資是有限的,除非你弄“外找兒”。但大家都知道,弄“外找兒”很危險,誰知道你幾時踩地雷上。副市長給送銀行卡,會讓很多女人受寵若驚,渴望做小二、小三的更會趨之若鶩。但馬雨晴不是,她毫不為之所動。是不是她家裏有個大款老公或者與老公如膠似漆?都不是。此為後話。
那個副市長想放長線釣大魚,等着馬雨晴上鉤。偏偏馬雨晴裝傻充愣,只當沒這回事。一個階段過去了,風平浪靜。又一個階段過去了,仍舊風平浪靜。反覆三次,副市長不高興了。幹嗎?你拿搪?我攻不動你這個小碉堡怎麼的?你看我攻得動攻不動!那時馬雨晴沒在一處,還在調研室當科長,經常因為寫材料加班加點。就在她在自己的科室挑燈夜戰的時候,這個副市長敲開門進去了。一男一女單兵教練了。馬雨晴怎麼表現呢?她不溫不火,一字一句地說:“副市長,你雖然是比我高那麼多級的領導,但上床這件事不是簡單事,我如果不離婚,是不會跟你上床的。所以,你甭猴急猴急的,等我先離了婚再說。”
上床這種事,在機關里雖然不是多稀奇的事。但只要一方死不願意,另一方也沒轍。總不能霸王硬上弓吧?回頭告你個強姦罪,你能跑得了嗎?那天副市長當然也沒白費工夫,好歹摸了馬雨晴臉頰一把。從此以後,他就開始了耐心等待馬雨晴離婚的漫長過程。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給馬雨晴打手機,問:“小晴,離婚的事到什麼程度了?”馬雨晴就說,研究到房子問題了,或者研究到孩子問題了,再或者就是研究到家產沒法分的問題了,總之,該研究的問題似乎沒完沒了。人在干,天在看,老天絕對是有眼的。這時,在機關一年一次的例行身體檢查中,副市長查出患有肺癌,而且是晚期。馬雨晴得知了這個消息以後,就找副市長老伴談了一次話,拿出了那一大沓銀行卡,說:“阿姨,這是機關的同志們捐的,您務必收下,因為大家不知道應該給副市長買什麼東西。”
還沒出兩個月,這個副市長已經瘦成了一把骨頭。人到了這個份兒上,自然是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有今天沒明天,旁人不論送什麼東西都不如直接給錢。馬雨晴拿來銀行卡就好比雨中送傘,雪中送炭,恰到好處。副市長老伴把機關的人好一番誇獎。這事如果沒人說起,也許誰都不知道。在副市長離世以後,是副市長老伴去機關找市長道謝才把事情說漏的。市長立即找來了馬雨晴,問她哪兒來的這麼多銀行卡?難道你年紀輕輕就向下邊伸手了?——市長會不會自己對下邊伸手,馬雨晴並不知道,但看他追究起別人來,竟毫不留情。馬雨晴萬般無奈,便道出了原委。於是,一件捂得很緊的事驀地被抖摟出來了。機關里一下子就炸了窩。起初大家紛紛嘲罵馬雨晴,說她不該揭死人的短兒,但時間不長就同情起馬雨晴來,而且對她一個銀行卡也沒花這種精神相當讚賞。機關里的姐妹們捫心自問,這事擱誰誰做得到?時隔不久,馬雨晴便從調研室調到了一處。而一處是專門為市長服務的。
范鷹捉想起馬雨晴就覺得這個女人不簡單。那個副市長追了她兩年,她就不動聲色地忍了兩年,和任何人沒提過這事。如果馬雨晴藉機攀上副市長,然後再給家裏謀點利益,不是手到擒來嗎?但她就是沒那麼做。要麼說不簡單呢!現在范鷹捉就產生了一個想法,是不是把馬雨晴調離一處呢?因為圍繞馬雨晴總有故事。他是不願意被攪到馬雨晴的故事裏的。可是,自己一上任就把馬雨晴調走會不會對馬雨晴形成打擊?馬雨晴有故事固然是有故事,但她並沒做錯什麼。這樣的女下屬不僅不應該受到打擊,還應該受到褒揚。褒揚馬雨晴,就意味着自己是非分明。想來想去,最後他決定,把馬雨晴提為一處處長,把李海帆調到一處做副處長。
在回家的路上,范鷹捉把事情想定了,便給秘書長於清沙打手機。讓於清沙做好安排。那於清沙剛跟范鷹捉喝完酒,感激和內疚正縈繞在心裏,見范鷹捉讓自己辦這種事,連忙一口答應下來。然後還關切地問:“范市長,你打算讓誰跟着你跑呢?”范鷹捉也不想藏着掖着,就說:“我打算讓李海帆跟着我。李海帆忙不過來的話,馬雨晴補補漏也行。你感覺怎麼樣?”
於清沙聽了這話一個激靈,他想說,李海帆自然沒問題,而讓馬雨晴“補漏”就有點那個,因為馬雨晴太漂亮,跟着市長出去肯定喧賓奪主,而且容易讓旁人對范鷹捉多想。但他此刻不敢多嘴,暗想過去有個副市長窮追馬雨晴,難道範鷹捉就沒這想法?說不定早就覬覦馬雨晴了!這種事是沒法攔的,誰攔誰是仇人。於是,於清沙斟酌了一下說:“范市長,我同意您的意見,身邊有個女下屬便於照顧市長的日常工作和生活,而且還是廉政的表現。”
范鷹捉聽了這話哈哈大笑,說:“這怎麼還跟廉政聯繫上了?”於清沙道:“范市長你想啊,你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下屬,別的想打你主意的女人還敢往前湊嗎?你想想看,哪個市長不被形形色色的女人圍繞着?有了馬雨晴,你就等於練了金鐘罩,穿了鐵布衫,只管縱橫捭闔,絕對百毒不侵!”范鷹捉又是一陣大笑。他知道於清沙在恭維自己,但話說得很幽默,讓他很受用。接着,他也讓於清沙把這事告訴馬雨晴。雖然點將是他點的,但沒必要親自說,因為那會顯得自己太心切,你太心切了別人就會多想。
誰知范鷹捉回到家裏以後,見馬雨晴坐在客廳正等着他呢,讓他立即心花怒放起來。老婆說:“鷹捉啊,馬處長來了好一會兒了,你今天回來的晚怎麼不提前說一聲?”
范鷹捉隨便說了個理由就把老婆搪塞過去了,回過頭問馬雨晴:“雨晴,白天你就說要找我談談,而且是長談,什麼事啊?”
馬雨晴手裏捧着范鷹捉老婆給的一杯水,沉吟了一下,慢條斯理地說:“本來是想跟您長談的,但時間太晚了,您留給我的時間太少,我只能長話短說——這兩天一處接了很多電話,都是要求見您的,我挑選了幾個,讓他們給您打過去了,其他的人被我婉言推掉了,有的問題我就乾脆替您回答了。”
“哦,好,推掉好,替我回答也好,做下屬就應該這樣。都是什麼事啊?”
“多了,五花八門!有的人說您是個思想開放的人,您上來當市長肯定會讓死氣沉沉的平川市面貌大變,因此想向您建言獻策,這裏面有平川人也有省城人,還有京津滬的人;有的人說您不虛頭巴腦是個肯辦實事的人,於是大膽自薦,願意給您當力巴,這裏面也是既有省城人,也有京津滬的人;還有訴冤告狀的,寄希望於您,當然主要是平川人。其他的不重要,我就沒往心裏記。”
“那你白天開會怎麼突然要哭呢?我看你的臉色很難看,眼淚也直在眼睛裏打轉。”范鷹捉說這話的時候,沒有留意到老婆。此時他老婆已經開始吃味兒了,把一張臉拉得老長,在屋裏走來走去,眼睛死盯着馬雨晴。
“范市長,”馬雨晴沒看范鷹捉的老婆,而是直視着范鷹捉道,“當著嫂子我也不怕難堪了,我就對您實話實說吧,有人恐嚇我,說要把我踢出市政府,還要讓我身敗名裂,永世抬不起頭來。我思來想去,感覺這事不能再瞞着了,我必須告訴您。”馬雨晴說這話的時候,眼淚又開始在眼裏打轉了。
“你越說越讓我奇怪了,什麼事呢?這個人是誰?”范鷹捉點着煙抽起來。他一到特別認真傾聽的時候都要抽煙,在家裏也不例外,為此老婆和他鬧了不知多少次也改不了。而老婆此時顧不上他抽煙,也瞪大眼睛納悶地看着馬雨晴。
“范市長您甭問這麼細了,我只向您提個請求——您能不能還把我留在一處,誰和您跑工作都沒關係,忙不過來的話我親自跟您跑,我不在乎副處長這個名分,也不在乎多干點,手裏原來的工作我還兼着就行。因為我知道您這個人會辟邪,跟着您就能驅災免禍!”馬雨晴眼巴巴地看着范鷹捉,讓他心裏很不是滋味。馬雨晴的話說得很形象,也有幾分誇張,但惟其如此,才讓人看出她現在肯定又處於為難的境地了,而且可能還是跟容貌有關係。糾纏她的那個副市長死了,並不等於就不再有人看上她了。
但范鷹捉還是追問了一句:“不會是你的主觀原因吧?”
馬雨晴道:“不是,百分之二百不是。”
“那好吧,我接受你的請求,回頭我跟於清沙說說。”范鷹捉說這話的時候,心裏相當滿意。因為馬雨晴的請求與他的安排正好吻合。他想,即使你不想留在一處,我也得這麼安排。但他沒這麼說,而是等着馬雨晴把話說完,讓她自己提出做這個跟着自己補漏跑腿的下屬。他一時間十分得意,感覺當領導就得在每一件小事上處於主動,小事積累起來就是大事。況且,對一個人的工作安排,作為那個具體的人可就是大事了。他滿心歡喜卻又不動聲色地送走了馬雨晴。馬雨晴一直訥訥地還想表示什麼,但終於沒有說。范鷹捉並不着急,他不問。他知道,馬雨晴早晚會說。一個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甭管是男人還是女人。
不過,回到屋裏以後,范鷹捉驀然就在腦子裏打了一個大問號: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他跟於清沙喝酒,於清沙也說是“有一個人”要幫他官升一級,於是他才寫舉報信告范鷹捉的狀。這兩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呢?可是這種事沒法深問。人家不想說,肯定有不想說的原因,你幹嗎非問不可呢?他曾經問過於清沙那個人是誰,但於清沙含糊地岔開了話題。想必是不好回答。但這太捉弄人了。他必須弄清這個人是誰。今天可以不問,明天也可以不問,但後天他就一定要問,誰這麼膽大妄為?說不上是在太歲頭上動土,可也是在市長頭上動土,這樣的挑釁不堅決回擊就後患無窮,而且太栽他的面子。他是這麼好欺負的嗎?
其實范鷹捉早該想到這個人是誰了。他就是一直與范鷹捉在工作上密切合作、在精神上卻格格不入的常務副市長柴大樹。
此時此刻,柴大樹正風光無限地在飯店裏與一大群人應酬。這是平川市最大、也是唯一的一家五星級大飯店——平川大飯店。在一個叫做“仙人洞”的頂多可以擺四張桌子的小餐廳里,聚餐的人們正以手加額,觥籌交錯。他們在慶祝柴大樹在市政府這邊的排名由第三躍升至第二,離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遙。人們已經說了很多祝福的話,酒也喝到了八九分。而柴大樹一直謙恭地告訴大家,他這個躍升,實在是不算什麼。工資一分錢也沒多拿,該管的事一件也沒增加。
不是機關的人可能對這一點不甚了了——拿一樣的錢,少管點事不是更消停更安逸嗎?不是的。身在機關,沒有不想多管點事的。因為管的事多,左右逢源的機會就多,達到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功利目的的可能性就越大。
為柴大樹攢局的是城建集團老總段吉祥。除了於清沙有事沒來,今晚赴宴的其他人都是段吉祥的“死黨”鐵哥們兒。那段吉祥原來是市政府副秘書長,也曾經是八面來風、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他一直協助常務副市長范鷹捉和秘書長於清沙抓市政府情況綜合、機關內部事務、雙擁、社會救助、社會事務管理及對外經濟貿易、招商引資和非常引人注目的財政、稅務、住房公積金、城建資金和投資工程管理等工作。八面來風的人往往也是危機四伏的人。就在段吉祥春風得意的時候,機關里突然風傳段吉祥與歌廳小姐不清不白,雖然,誰都沒抓到把柄。段吉祥一下子就收斂了,變得謙恭謹慎,但為時已晚。俗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一次公安局找到市長,說一個洗浴中心的小姐賣淫被抓,在那個小姐的手機內存里調出一串手機號,其中就有段吉祥的。而且,那是段吉祥對機關都保密的一個手機號。公安局局長問市長怎麼辦。市長很有策略,首先問常務副市長范鷹捉應該怎麼辦,因為段吉祥就在范鷹捉手底下工作。范鷹捉說:“我先找段吉祥談談吧,聽聽他自己的意見。”
於是,范鷹捉便找段吉祥談話。一開始段吉祥死不認賬,矢口否認認識什麼洗浴中心的小姐。但范鷹捉一講出那個小姐的名字和那個保密的手機號,段吉祥立即就改口了,他說:“范副市長,我感覺我不適合在政府機關工作,看在咱們多年密切合作的情分上,你幫我一把,給我安排個合適位置吧!”
聰明人都是這樣。這就等於什麼都招了。范鷹捉緊逼了一句:“一言為定?”段吉祥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事情就這麼定了。沒過一個星期,段吉祥被調到了城建集團。因為此時城建集團恰好有一個副總六十退休。而其他更好的單位沒有位置。不過,這也很不錯了,那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單位。段吉祥卧薪嘗膽了好幾年,終於熬到了單位一把手退休,他便順利接了班。但一顆仇恨的種子卻深深埋在了他的心裏。那就是對他逼宮的范鷹捉。他曾經找過當時的市長,問他當時是什麼態度,市長說,我並沒想把你弄走,只是問范鷹捉應該怎麼辦。後來那個市長調到省里當副省長去了。段吉祥在恨上范鷹捉的同時,加大了對老市長的投入,因為他感覺老市長對自己印象不錯,自己的政治生命並沒有就此完結。
在眼下這個場合里,喝酒吃飯的既有工商稅務的,也有公檢法的,當然還有區裏的和企業的。這些人都不是吃乾飯的,手裏都掌有實權。最重要的是,他們都是段吉祥的鐵哥們兒,就是年輕人所說的“死黨”。段吉祥舉着酒杯道:“各位哥們兒,老弟我突然來了詩興,大家想不想聽?”大家異口同聲道:“要聽!要聽!”段吉祥道:“誰無虎落平陽日,待我風雲再起時,有朝一日虎歸山,即便血染亦不遲!”
大家說:“段哥們兒再說清楚些。”段吉祥便道出這麼一個情況:如果於清沙順利調到政協,副秘書長必然會頂上去。這樣,副秘書長的位置就會騰出一個來,而段吉祥恰恰在死盯着副秘書長的位置,他想在哪裏摔倒就在哪裏爬起來。他現在已經是正局級,而副秘書長是副局級,他來此任職顯然屬於屈就。即便如此,他也想來。因為他剛四十齣頭,正是大好年華,還有往上走的可能。為此他已經往省里跑了無數次,在那個老市長身上下足了工夫。當他在酒桌上把心裏話掏出來以後,一個鐵哥們兒就出了一個主意:把范鷹捉治住!
原來,做幹部工作要挖掘潛質把人變成英雄,而不是通過揭短兒把人治住。現在段吉祥卻恰恰需要把范鷹捉治住,讓他把嘴閉上。其他鐵哥們兒聽了這個主意哈哈大笑,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大家以後多往政府跑,多給范鷹捉出難題,就算他三頭六臂也招架不了,他還有精力管一個副秘書長嗎?那時候副省長再說句話,段哥們兒蔫不溜兒就進來了!”
段吉祥覺得此話有理,便徵詢柴大樹的意見。柴大樹卻沉默不語。
聰明的段吉祥當然知道要想事成,首先要激化柴大樹與范鷹捉之間的矛盾。讓范鷹捉在工作上藉助不了柴大樹的力量而捉襟見肘、焦頭爛額。那柴大樹會按照段吉祥的設想乖乖就範嗎?難說!雖然柴大樹也早就對范鷹捉恨得牙根疼。范鷹捉對這一切沒有知覺,而於清沙和段吉祥卻早已洞若觀火。
這些人酒足飯飽后就一窩蜂般來到大飯店隔壁的洗浴中心泡澡。這裏是段吉祥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也是曾經被公安幾次光顧的地方。這個洗浴中心看外觀與一般洗浴中心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一進去,情況就不一樣了。用“金碧輝煌”四個字來形容毫不誇張。內裝修一水兒肉色花紋大理石,寬闊的大廳左邊和右邊各有四根同樣包了大理石、需三個人才摟得過來的粗大立柱。中間頭頂上吊著巨大的枝形吊燈,每一個乳白色分支吊燈下都垂着熒光閃閃的水晶流蘇。迎面白石假山上垂着瀑布,下面水池裏遊動着成群的一尺長紅白相間的錦鯉。環繞大廳,是無數盆形狀各異的花草,那巨大的花盆全是繪着圖案的古色古香的木桶,美麗典雅,與花草的寬大葉片相得益彰。段吉祥對大家說:“你們往右走,拐三個彎兒,就是休閑宮。”說完,逕自擁着柴大樹去了另一個方向。
一群人便奔“休閑宮”而來。拐過三個彎兒以後,就見到了一座爬滿藤蘿的假山,大家面面相覷,屋裏什麼都沒有啊!於是大家便開始議論,說段吉祥把咱們撂這算怎麼回事?話音未落,假山後面閃出一位穿紅制服的小姐,一伸手說:“各位先生請!”便將大家引到假山後面,大家方才明白,原來假山只是個影壁,機關卻在後面。果然,進了假山後的這個門便別有洞天了——房間的一面牆是整塊的大玻璃,裏面坐着幾十個如花似玉卻穿着暴露的豐滿女子,大家可以隔着玻璃觀看,隨意挑選,看中哪個就直接指出來帶走。有人說:“我知道,這叫玻璃點鐘服務。”又有人說:“不是警方不允許嗎?”便有人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家便在更衣箱跟前脫衣服,換浴褲。因為腰上都有成串的鑰匙,便稀里嘩啦一陣響。紅制服小姐站在一旁看着大家脫光了,一點也不避諱,說:“我們推出了全新服務,小姐們全身赤裸為先生們洗澡,而且這種服務是可以開發票的。”
一個人故意問:“只是光着身子服務,太簡單了吧?”紅制服小姐道:“誰說簡單?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像鹽奶浴呀、冰火兩重天呀都是最新推出的服務,還有好多沒起名的,而且我們家按摩師的‘手法’絕對全平川一流,你們試試就知道了。”
大家再一次面面相覷。他們也知道這麼做並不光彩,心裏其實也是疙疙瘩瘩的。就在這時,段吉祥突然出現了,他很熟練地進來就脫衣服,還安慰大家說:“既來之,則安之,否則對不起柴大樹。今天把他也拉來了,容易嗎?”他換好浴褲便領大家一窩蜂般去挑小姐。
柴大樹被領進一個單間,如同高級賓館裏面的那種套間——外屋是豪華的歐式沙發、氣派的仿紅木老闆台、寬屏液晶電視、電腦,裏間是明清風格的雕花雙人木床,框架上挽着紫平絨帳幔,綉着大紅雙喜的床單上便是嶄新的緞子被和鴛鴦枕。柴大樹正在納悶,怎麼洗浴中心還有這種單間?卻見牆上掛着的立地穿衣鏡突然打開了,原來是個暗門。裏面走出一個穿紅制服的小姐,說:“先生,裏面都收拾好了,可以使用了。”說完,便從前門離去。柴大樹往裏面探了一下頭,見是一個極盡奢華的小浴室。這時,前門又進來一個小姐。確切地講是個穿着平常衣服的學生樣的女孩,很靚麗也很文雅,腋下夾着一本書。她回手就將門插上了。
柴大樹知道,單兵教練就要開始了。但他一抬頭,卻感覺這個女孩面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便問:“姑娘,你叫什麼?”女孩說:“沒聽說還有問名字的,我如果說也是瞎編一個。”他問:“你干這個多長時間了?”女孩說:“剛乾。我也不是天天干,現在不是還沒開學嗎?開了學我就回學校上課去了。”他問:“你在哪所大學?”女孩說:“別問這麼詳細好不好,傳到學校該開除我了。”他說:“一晚上你收多少錢?”女孩說:“最低消費五千,每加一個花樣兩千。”柴大樹又問:“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哪個學校的,我給你三倍的錢。”女孩說:“你幹嗎非問這個?”柴大樹道:“你讓我想起我女兒,她也在上大學。”女孩說:“甭問了,我不會告訴你的,快脫吧!”柴大樹道:“你知道我是誰嗎?”女孩說:“我又不看電視,哪知道你是誰呀!反正是大官唄!”柴大樹一陣悲哀。他苦笑了一下,說:“我是個開發商。”女孩說:“甭騙我,你那一身官氣一看就清楚。你要開發就開發我吧,我身體上儘是好玩的地方。”柴大樹突然拉下臉來:“住嘴,我是公安局的,告訴我實話吧,你是哪個學校的,否則你走不了了!”女孩嚇得撲通一聲就跪下了,手裏的書也掉在了地上。嘴裏說:“大叔你饒了我吧,你讓我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能說出是哪個學校的!”柴大樹道:“好吧,你跟我走一趟吧。”女孩嗚一聲就哭了,然後撿起書,遞給他說:“我說不出口,你自己看吧。”柴大樹見是一本教材,封面上並沒寫什麼,他打開扉頁,見上面寫着“平川理工大學王愛妮”一行字。他把書還給女孩說:“好了,你走吧,以後不要來這種地方了,想賺錢就去勤工儉學,做家教、做小時工都行,要是讓我再碰上你,就不客氣了。”女孩連連點頭說:“謝謝大叔,我不再來了!”轉身便逃了。
柴大樹之所以這麼做,就是因為他看這個姑娘面熟。女兒就是平川理工大學的,她曾經往家裏拿過和女同學一起夏令營的合影,裏面有個笑得燦爛的女孩,給他留下過深刻的印象。沒錯,那個女孩就是王愛妮。
柴大樹回到外間,深深陷進沙發里,然後點上一支煙。屋裏不知哪個角落點着芭蘭香,有一股微微的別樣的香氣。柴大樹不喜歡這種香氣,他想找一扇窗推開放放煙氣,但沒找到。方知洗浴中心的所有窗戶全是封閉的。他狠抽了一口煙以後,就躺倒在沙發上。這裏的一切都夠水平,夠刺激,但遺憾的是不合他的口味。不過,段吉祥的一番好意,他已經領受了。真是自己的兄弟啊!
柴大樹其實是個清心寡欲的人。吃吃喝喝可以,其他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他都沒興趣。機關里幾乎找不出不會打麻將的人,恰恰柴大樹就不會打,或者說會打但從來不打。他很明白,你當領導的跟下屬打牌,人家好意思贏你嗎?人家陪你玩不就是為了給你送錢嗎?他曾經陪着老市長去三柳縣檢查工作,晚上吃完飯後要打幾圈,女縣長王如歌坐在老市長的上手,對面和下手坐着縣委書記與紀委書記。柴大樹就站在一旁觀戰。一開局就見王如歌不斷地碰對,一再為老市長爭取摸牌機會。牌桌上的局勢,明眼人是一目了然的。
王如歌也是平川大學畢業的高才生,二十年前入學時是平川市應屆高考生里的女狀元。就因為成績優異,在平川市家喻戶曉,所以一畢業立即被三柳縣的政府機關招去了。縣裏的女幹部並不稀缺,但女高才生卻並不多見。於是,她從辦事員干起,一路上副股長、股長、副科長、科長、副縣長、縣長可以說過關斬將,所向披靡。但問題是三柳縣是個窮縣,一個人能夠不斷進步並不意味着這個縣就富起來了。要把一個縣弄富了,那是系統工程,絕沒有一級級陞官那麼簡單。但在牌桌上,決不能露窮。這個道理王如歌心裏明鏡似的。
第一圈王如歌贏的多。雖然她屢屢為老市長創造條件,怎奈老市長手太潮,摸不來好牌,一把也沒和。然而,儘管如此,老頭卻更來了情緒,於是猛喝一口濃茶,坐下繼續開戰。結果第二圈一上來王如歌送老頭一個明杠,老頭便來了一個碰頭彩——“杠上開花一條龍”!乖乖,那是平和價錢的十六倍!早已超過了上一圈的全部!當時看到這柴大樹就轉身離開牌桌,一個人躲到外面抽煙去了。屋裏稀里嘩啦的洗牌聲和叫好聲不絕於耳。他乾脆遠遠離開,逕自往山路上走去。月光下,崎嶇的山路呈現了灰白色,他的心境也一如這顏色,空寂而清冷。
後來,王如歌追了出來,說,辦公室主任上陣了,把她替下來了。柴大樹不知道說什麼,是阻止他們還是鼓勵他們?三柳縣現在正急着找市裡要項目,給老市長送一點小錢算什麼?王如歌見他沉默,就說:“柴市長,其實我和你一樣,心裏很孤寂。”一句話點在柴大樹的要害處,兩個人便坐在山路上聊了起來。後來人們風傳他們倆如何如何,即源於此。
柴大樹看不上范鷹捉。因為他也知道範鷹捉拿走鑽石胸花和收受巨額潤筆費的事。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一個普通人做事尚不能肆無忌憚,一個領導就更不能沒有分寸。如果是幾個小錢也就罷了,抄起來就是多少萬,讓下屬怎麼看你?傳到老百姓耳朵里會怎麼說你?那麼,人們會問柴大樹既然很廉潔,怎麼會跟隨段吉祥到洗浴中心這種地方來呢?問題就在這——段吉祥是他的死黨,是他的有用之人。後面衝鋒陷陣還指望着他。要扳倒范鷹捉僅靠一個於清沙是遠遠不夠的,即使加上段吉祥也還是力量不足。所以,他要多物色幾個心腹,多碼幾個幹將。難道,他就真的與范鷹捉有不共戴天之仇嗎?沒錯。此為後話。
柴大樹一直在單間裏等着,直等到段吉祥送走一群人然後來找他。此時已經下半夜了。一見面段吉祥就一通埋怨:“柴市長,你怎麼這麼不相信我呀?那個妞是我左挑右選選來的,你怎麼說打發就打發了?”柴大樹道:“吉祥啊,你不知道,我一見那個女孩就認出來了,她是我女兒的同學,你說我能不把她打發走嗎?我不僅要把她打發走,還告誡她以後不準往這種地方來!好好一個大學生不是生生毀了嗎?”段吉祥道:“柴市長你太杞人憂天了,現如今這種女孩多如牛毛,沒什麼可吝惜的;再說大學生即使畢業也找不到工作,提前出來掙倆血汗錢體會一下下層生活未嘗不是好事。”柴大樹很想罵段吉祥沒有人性,分不出是非,但他眼下不想為此傷了和氣,就說:“不談那個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聽天由命。咱還是說說咱的計劃吧。”段吉祥道:“我洗着澡就想好了,立馬發起新一波進攻高潮,組織各方面人員繼續找范鷹捉提問題,要讓他上任伊始便手忙腳亂,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