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冤家路窄
元旦那兩天,她沒有帶梅子去動物園瀟洒走一回。難得的晴天,冬日的陽光已懶洋洋地伸出了柔和的金線,大地一派明凈。這種好日子,不要說動物園,單是市中心、鬧市區、商店、飯店,都是人滿於患。這正是服務行業大賺一把的時候。他們過了春節盼“五。一”,過了“五。一”盼國慶,過了國慶盼元旦,過了元旦又盼春節。一年就這麼幾個找大錢的節日!自己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這幾天的錢是不找白不找哇!過了節再去,反正動物園不會搬家。她給女兒做工作:“下周媽媽一定帶你去。今天,人多,看不到猴子老虎。”
“好多小朋友都是今天去。”
“他們什麼都看不到。過完節,其他小朋友都不去了,就我們梅梅一個去,把猴子、老虎、獅子、大象看個夠。”
梅子張着一對圓溜溜的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李一凡:“那爸爸呢?”
“出差了。”
“好久了喲。”梅子突然撲進李一凡懷裏,“我想爸爸!我也要出、出差,到爸爸那裏去。”
“爸爸出差,到處走,媽媽找不到他。”李一凡順手用手背揩了不知不覺從心裏湧出來的淚,“過些日子,媽媽去找他。”
梅子抬起頭,淚眼朦朧:“真的喲?”
李一凡點了點頭。
“媽媽,你哭了?”
“沒有。”李一凡站起來,到一邊收拾東西了,“媽媽要去上班。你和我一道去。”這些年傳媒上披露的一個個小孩被反鎖在家而出現的一樁樁慘劇,不斷地在給獨身子女的父母們敲着警鐘。母女倆剛打開“一樂”的門,電話就響起來了。怎麼有人打電話進來?這可是一個公用電話啊。李一凡正在猶豫,梅子抓起了話機:“你找哪個?”
對方沒有聲音。李一凡接過話機,問:“哪裏?請講。”
聽筒里發出“嘟嘟”的聲音。對方掛了。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櫃前拿起卡通書翻了翻,又心不在焉地問那些物品的價格,那一雙發綠的眼睛就在李一凡身上溜。他在這裏磨蹭了三四分鐘,結果什麼也沒有買,臨走,那發綠的眼睛還狠狠地挖了李一凡一眼。
報刊發行站送來了當天的報紙和才出的外地刊物,為了趕早,想從早報手裏搶讀者,本該下午和讀者見面的晚報也來湊熱鬧了。買報刊的接二連三地來了,厚厚的一摞報刊很快就賣得差不多了。來打電話的人也不少,節日期間,朋友、親人、同事聯繫更頻繁些,往往在這個時候又更會出現手機電池沒電了,公用電話亭還沒有在社區出現,IC卡、IP卡用不上,這座機電話就派上了用場。這種既經營以應不時之需的小商品又經營電話業務的小賣部,居民區最歡迎。
梅子在一邊看卡通書《狼和狐狸》。趁暫時沒有人,李一凡拿來擺在面上的晚報瀏覽。一版上轉載的《人民日報》社論《繼往開來迎接新的偉大勝利》雄踞頭條。二條是《全市新聞工作者協會代表大會勝利閉幕》。李一凡的眼光沒有離開,而是落到了眉題上:許進才書記寫來賀信,常務副書記、副市長丁發達到會祝賀並作重要講話。他不是副書記嗎?現在又升成常務了,了得!李一凡心裏嘀咕着,把眼光又落在了標題下面的幾行字上:青敬副書記主持大會,文來富常務副部長當選為主席。這是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全市新聞工作者將在新班子的帶領下迎接新的戰鬥,取得輝煌的勝利。
這些人都陞官了?通過某一個會,再通過傳媒來披露,讓讀者知道某一個人的地位的變化,這是多少年以來的慣例。
“月落烏啼總是千年的風霜……”左邊那幢居民樓里,不時傳出一個女人的卡拉OK聲,除了高聲部略有些尖利外,比某些在大江南北竄來竄去的走穴歌星強。
有人來買電池,李一凡給了他收了錢,好奇心又回到那消息上。挺有意思的是在文中寫到文來富那一段時,作者在他的後面加了一個括號:正部長級。這是誰寫的?是不是仲秋?她將眼光移到文末,沒有署名,只落了個“本報記者”。聽仲秋說過這是新聞界一種不成文的慣例,批評文章,有點風險的文章,吹捧文章一般不署名,再有就是含金量大的或者有報社的頭兒一道去“採訪”的文章,都是落本報評論員或本報記者。
“馬蘭花開,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孩子們稚聲奶氣的聲音飛了過來。
“媽媽,我要去看。”梅子放下《狼和狐狸》,就朝門口走。
幾個小孩子在那邊跳橡皮筋,邊跳邊唱,快樂極了。李一凡正要說什麼,聽見旁邊的幾個男孩子在唱:“賣報婆、王大姐,賣了報紙賣自己。”
又一個大一點的男孩兒大聲吆吆地吼:“王大姐,實在壞。拉人下水,還把別個賣!”
這好像是專門唱給李一凡聽的。她蹙了一下眉頭:“不去。”
“我要去。”梅子搖着身子說。
“乖乖,聽話。那邊有壞人、有狼狗。”李一凡哄着梅子,她轉過身給梅子在小食品中找着東西,“媽媽給你找樣好吃的。”
一個西裝革履的青年急匆匆地走過來,抓起話機就開打:“喂,方方嗎?你在哪裏?”
耳邊的聲音好熟。李一凡聽着,仍在給女兒找“好吃的”的,沒有轉身。
“我在哪裏?你把手機關了幹什麼?”對方尖利的聲音從耳機里傳出來。
“真對不起,手機沒電了。”
“真該死!我在人民廣場……”尖利的聲音降了調子,“跟你說了在這裏等的。傻佬!”
“知道,我給一個朋友送材料到龍泉小區了。我馬上就來。”他掏出一張五十元錢,向埋頭在裏面清理貨物的李一凡叫道:“小姐,這錢。”
李一凡轉身走過來,驚訝得說不出話,欲接錢的手不自覺地地垂下了。
“你!”對方也大吃一驚,“你、你不是在什麼公司干噻?”
“早就離開了。”李一凡低垂着眼。
“你這是……”他手中一直拿着那五十元,深藍色呈暗色花紋的領帶斜掛在淺藍色襯衫上。
“這是我開的店。”
“你還好嗎?”
李一凡微微地點了下頭,心中一股酸澀的東西在涌。
“只是我心中不再有火花,讓往事都隨風去吧……”那個准女歌星不知什麼時候又唱起了張艾嘉的《愛的代價》。
坐在紙箱上正在低頭吃“旺旺”的梅子抬頭認出了他:“爸爸!”幾步跑出來抱住了陽昆的右腿。陽昆抱起了她。
“爸爸,你——到哪去了嗎?媽媽說——你出——差了。你好久——都、都沒有——回來了喲。”梅子連珠炮般地說著,“我好想你喲,爸爸。我要——動物園……”
李一凡強忍着淚,沒開腔。陽昆動了動嘴唇,也沒有說話。
“嘟、嘟、嘟……”他腰間的傳呼機又叫了起來。
“梅子,下來,媽媽抱。”李一凡說。
“不,我要爸爸。”
陽昆低頭看了一下傳呼機,說:“梅梅,乖乖,爸爸今天有事,過幾天我帶你去動物園。”說著把梅子放到地上。
“不準——說謊。”梅子白胖胖的小手勾着陽昆的頸子,“老師說,說謊的孩子,要遭狼吃。”
“對。說謊遭狼吃。”陽昆從錢夾里取出五百元,加上那五十元,遞給梅子,“這,媽媽去給你買玩具。”
“梅子,不要。”李一凡眼裏噙滿了淚,“媽媽有。”
梅子突然怯怯的,不敢接。陽昆把錢塞在梅子罩衣的卡通兔子口袋裏,轉身走了。
“走吧,走吧,人總要學着自己長大……”准歌星仍在賣力地唱着,尖利中有了一種堅強,一種視死如歸。
李一凡儘力咽下了在眼眶中涌動的淚水,不讓它滾出來。
跳橡皮筋的還在跳。那幾個男孩子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其中一個還在念念有詞:“王大姐,不怕累,見到男人就要睡。”
李一凡急了,跑出店門趕他們:“去!到那邊去!”
“我們又沒惹你。”
“影響我經營。”
“你又不是王大姐……哈哈哈”孩子們嬉笑着跑開了。
“丁鈴鈴——”電話響了。誰?莫不是找陽昆的?他那個方方等不及了?李一凡心裏明白,那個方方就是他過去提起過的何方。她去廣州了。肯定元旦回來了。她拿起話機,好奇地問道:“請問你找誰?”
“我找你。”一個粗啞的男人的聲音。
她盡量在腦海里搜尋,沒有這種聲音的儲存。她禮貌地問道:“請問你是誰?你有事嗎?”
“有。”
“什麼事?需要買什麼?”
“我要王大姐,那東西硬了,要你來弄……”
“流氓!”李一凡氣得不行,“拍”的一聲將電話掛了。
“媽媽,是哪個?是不是爸爸?”
“不是。”
“丁鈴鈴——”電話機又叫起來了。李一凡等它叫,不接。
“媽媽,電話!”
最愛來買東西的劉婆婆來了,在一邊提醒她:“妹兒。電話。你不接?”
無奈,她拿起了電話,還是哪個聲音:“你快點來,我給你弄舒服……”
李一凡氣得只是出粗氣,臉上一陣青一陣白,有劉婆婆在,她又不好發作,一字不吭,把話機放了上去,又輕輕地把話機取了起來,使電話處於通話狀態,但這維持不了多久,來打電話的人又使它複位了。下午,她又接了兩個電話,是女的,也是來罵她的,說她勾引了人家,又反咬一口,將人家送進去了,是狐狸精。早上的愉快已無影無蹤,李一凡的心情壞到了極點,顧客來買東西,她總是拿錯,補錢也出問題,有兩次多補了十幾塊出去,要不是顧客有精神文明,今天就白乾了。梅子坐在小凳子上,頭歪在裝洗衣粉的紙箱上睡著了。乾脆回去算了,把節過了再說。今天真該聽梅梅的,去動物園,人多就多,至少不會遭受憑空飛來的這些煩惱以及流氓的騷擾!她麻利地收拾好店鋪,關好門,抱着迷迷糊糊的梅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