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生日蠟燭
桌上那幾樣做好的菜,已經涼了,還有三樣菜,要等一凡回來才炒。梅子插在奶油蛋糕上的兩根蠟燭孤零零地立着。她好幾次吵着要點了。今天是她的兩歲生日,媽媽答應了早早回家點蠟燭的,可這個時候她偏偏要加班整什麼材料!他在電話里告訴妻子,整完材料后就打電話回來,他好去接她。
粉紅色的蠟燭靜靜地立着。
陽昆等妻子回來點燃它,等得心亂如麻。
此時,他拿着調台板,不停地按着上面的“+”鍵,尋找好看的節目。可是,他從“1”找到“0”,整整三十二個頻道,不是廣告、就是劍仙俠客,要不就是軟綿綿的談情說愛,大江南北的這麼多個上星的電視台怎麼就這麼“播出一律”?新聞不必說了,其他的為什麼就沒有一點自己的與別人不相同的東西?難道這個時候播劍仙俠客,播談情說愛,也是有人打了招呼?他心煩意亂地將手中的調台板丟到沙發上,朝後一仰,頭靠在沙發上,閉目養起神來。
電視屏幕上,幾個江南民女正在和民間才子的乾隆皇帝嬉鬧、調情,那放蕩的笑聲使人心裏發毛。陽昆抓過調台板,索性將它關了。
“爸爸,我要……”坐在一邊侍弄洋娃娃的梅子突然抬起頭,望着陽昆,指着電視機說。
“要什麼?”
“我要看。”她又指了一下電視機。
小傢伙,她一直和洋娃娃交流,哪裏在看?也許,她是在聽。陽昆又將乾隆他們放了出來,不過,他把聲音調小了。梅子又專心地和洋娃娃耍了起來。
桌上那幾樣做好的菜,已經涼了,還有三樣菜,要等一凡回來才炒。梅子插在奶油蛋糕上的兩根蠟燭孤零零地立着。她好幾次吵着要點了。今天是她的兩歲生日,媽媽答應了早早回家點蠟燭的,可這個時候她偏偏要加班整什麼材料!他在電話里告訴妻子,整完材料后就打電話回來,他好去接她。香樟林那段路有點僻靜,深更半夜的,不安全。李一凡說,我不要緊,你別出來了,哪能把梅子一個人留在家裏?陽昆一再堅持,她總算同意了,可是,後來就再也打不進去了。可能是她把電話線拔掉了,好專心寫文章。
陽昆是在畢業前夕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李一凡的。
一天晚飯後,他和往常一樣,在階梯教室看書。就要離開學校,結束大學生活,大好的學習機會今後不會再有了,他要抓緊時間看書學習。明年,他要報考研究生。班上有的同學今年就考了,他覺得自己準備不太充分,就沒有報名。他要扎紮實實地再準備一年,來個“一抓准”。系學生會文體部長、班上的小方走到旁邊,說:“陽昆,你還在刻苦呀!找你幫個忙嘛。”
“你說,只要我做得到。”
“我們要走了。下周繫上要開歡送會,一年級的李一凡同學寫了一首歡送我們的詩,要你給她修改一下。”
“我?”
“她叫我改。你知道,我有那個水平嗎?當是我求你了,作家!”
“我改歡送我們的詩?真有意思。”
“你就當你是一年級的小同學嘛。”小方從書包里摸出來一疊紙,遞給陽昆,“你盡量改。下晚自習前,我來取。”說完就走了。
這是一首朗頌詩,寫得激情滿懷,聲情並茂,只是個別詞句搭配不當,還有的段落應調整。陽昆從文具盒裏取出一支紅色圓珠筆,字斟句酌地修改後,又進入了毛姆的世界。
“請問,你是不是陽昆老師?”
陽昆抬頭一看,他的左前邊站着一個高挑的姑娘,好像是才洗過的頭髮半干半濕地披在後背,纏絞着花布的塑料壓發別有風情地壓在頭上,些許的短髮流布在額際,亮亮的前額,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紅潤的嘴唇,一件短袖鵝黃色T恤、一條淺藍色長褲將她應有的曲線凸現得淋漓盡致。不知是洗髮香波殘留在發梢上的香味兒,還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兒,使得陽昆的嗅覺貪戀起來。他打量着她,這麼個美人兒,平時怎麼沒有看見?也許,是校外的,也許是音樂系的,也可能是外語系的,只有這兩個系,在招生時,才刻意選拔漂亮的女學生。住不在一處,吃不在一處,加上自己一心只讀聖賢書,不像班上有些同學那樣,到處出訪,一年下來,就和外系的學生混得“你哥子我小弟,姐兒妹兒三杯不會醉”。四年轉眼就要完了,除了班上的同學他能叫得出名字外,同年級另三個班的同學他就不甚了解。
望着這個靚麗的姑娘,他問道:“你是?”
“我是李一凡,方部長叫我來找你。”她看見他臉上有疑惑之色,急忙解釋道,“他到校學生會開緊急會去了,就叫我自己來。”
“你怎麼知道是我?”陽昆好奇起來。
“我認識你。”
“我怎麼沒有看見過你?”
“我是才進校的小人物,你當然看不到。不像你是繫上的才子,我們一進校就趕快認到了。”李一凡調笑了一句。
這一調笑弄得陽昆不知說什麼才好,一時語塞。李一凡看見他這個樣子,索性大大方方地拉過一個凳子在他旁邊坐了下來,看着一本翻開的書,問道:“都要畢業了,你還在用功呀?”
“不。在看小說,毛姆的。”陽昆將食指放在翻開的書縫裏,用大拇指翻過書封面,讓李一凡看。
“《天作之合》。”她念道,“我認為這是毛姆的得意之作。我最喜歡的是塔西堤島上的風光,那裏的人們,生活天然成趣。”
“你看過?”
“高考後看的。當時想,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去打工掙錢,然後參加一個旅行團,到那裏去一趟,過幾天無憂無慮的日子。”
“假期去呀!陽光、海水、沙灘、棕櫚,金色的、藍色的、白色的、綠色的,斑駁陸離,五顏六色,什麼都有,可以盡情享受。”
“現在可不行。”李一凡搖了搖頭,“呃,陽老師,那東西你看了沒有?”
陽昆突然懵了:“什麼東西?”
“方部長請你改的——”她不願將“詩”說出口,臨時換了一個詞兒,“稿子。”
“啊,改了。”陽昆從課桌盒中拿出詩稿,更正道:“寫得不錯,我基本上沒有改。”
“不行,這是我學寫的。求你幫我改好一點。要不然在台上一朗誦,你們大家都笑我。”李一凡誠懇地說。
“真的寫得很好,有激情,很感人。我就寫不出來。”
“你太謙虛了。大報大刊都在登,還寫不出這種小兒科?你是瞧不起。”
“真的。我說的是大實話。快要離開母校了,可我就是沒有那種激情。”陽昆將詩稿遞給李一凡,“你請方部長再看看。我改得不對的地方,還可以改過來。你說得對,在那種場合朗誦,一定要打磨得精一些。到時,我們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坐在下面,聽起來也舒服。”
“好,到時,我向大家宣佈,這首詩是我和你一塊兒創作的。”她揚了揚手中的詩稿,說。
這可急壞了陽昆,趕緊揮手制止:“要不得。千萬要不得。”
“怎麼要不得?”她翻着稿件,放連珠炮般,“你改了這麼多,花了心血。有些論文,全是學生寫的,老師只改了幾個字,發表時,老師的名字還署在前面哩。有些導演,根本沒有寫過劇本,拍成電影后,編劇的名單上他們還在前面哩。”
“那是他們,我又不是老師,更不是導演。何況人家是借老師、導演提高知名度。”
“你就是老師嘛。”她翹起了嘴唇,“不是老師,怎麼給我改?”
“嘿,你這是什麼邏輯?”陽昆笑了一下后,一本正經地說,“那我改過來好了。”
“不!”李一凡攥緊了稿件,深怕陽昆拿過去了,“到時,我這樣說,這首詩是李一凡創作,陽昆修改。我也要借你的名字提高點兒知名度。”
陽昆急得不行:“這像話嗎?我自己歡送自己?”
李一凡已不聽他的,站起來,用腿將凳子推回原處,轉過身輕盈地走了,那披在背上的頭髮隨着她的腳步搖動,像是有一絲微風在吹拂。陽昆木木地看着她的背影,魂兒好像被那髮絲勾住了似的。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從那以後,陽昆就經常碰見李一凡,不是在教室里,就是在圖書館;不是在去食堂的路上,就是在食堂里。有時互相點點頭,有時交談幾句,但都沒有那天無遮無攔。開歡送會那天,陽昆一反不愛看師生自編自演的節目(常常稱為“那是鬼打架”)的舊習,早早地來到大禮堂的前排坐着,手中拿一本書也是裝門面,雙眼不時在台上台下左右逡巡,心中就是想見一個人。終於,他看見了那個他想見的人的身影在台上一晃就鑽進了旁邊的小門,他感到一陣莫名的失落。
“陽,”一個聲音從他背後響起。他扭頭一看,是李一凡。這傢伙是從什麼地方跑出來的?他還沒有回過神來,她又說話了:“陽老師,趁還沒有開始,你再看看,不妥的地方,再改一下。好嗎?”
陽昆看着她,動了動手中的書,沒有開腔。
李一凡兩頰突然飛起了紅云:“對不起,我沒有看見你在看書。我看見你坐在下面,就跑下來了。求你看看嘛!”
陽昆拿過詩稿,手指微微發抖。這是重新謄寫過的,有些地方還標上了聲調。此時,他哪裏看得進去,裝模作樣地從頭看到尾,還給李一凡,說:“很好,沒有改的了。”
“再一次謝謝你。”她掃了他一眼,慢步走了。
“李、小李,”他叫住她,“你千萬不要說是我修改的。”
“為什麼?”
“我以前說過,還給你們方部長說過。不好!”
“你呀,像個學究。文章卻寫得瀟洒。”李一凡笑嘻嘻地說,“我是故意逗你的。哪個會這樣現寶嗎?”
……
“叮鈴鈴……”電話鈴聲在寂靜的屋裏炸響。陽昆急忙抓過電話,看着那即將被點燃的蠟燭,一臉粲然,對着話筒一古腦兒地說:“你在哪裏?我打了兩三個電話給你,都佔線。我和梅梅等你好久了啊!你弄完了嗎?我來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