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前任廳長
悶在臭烘烘的廁所里參悟半天,有了應對之策,才躡腳而出。
可也奇了。剛才還鬧哄哄的,這會兒怎麼突然沉寂了?
走到大廳,發現老葉老厲老秦都坐在沙發上,邊喝茶邊聊天,像是啥事也沒發生。
“警察呢?剛才不是有警察來那個嗎?”小尹特意用“那個”替代“抓嫖”。
“哪有的事!嶺西省公安廳的兩大頭頭都坐在這兒,還有誰敢來?那不是犯上作亂嗎?”老秦白了小尹一眼,像是對他很不滿意,“聽說你拉肚子啦?要是真的身體不好,那就早點回家歇息吧。”
葉、厲兩位都特別地看了小尹兩眼,點了點頭,起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一覺醒來,小尹還以為昨晚發生的一切,全是在做夢。直起身,把事情的經過前前後後想一遍,腦門一摸,又濕了一片。
吃早飯的時候,小尹還是忍不住把昨晚的事向小韋作了簡單地彙報,想讓她幫助拿拿主意。小韋臉上的表情,隨着小尹的故事情節的發展不停轉換,二十分鐘下來,陰陰晴晴好幾回。最後,她發表個人見解:“關鍵是你攬到了一件左右不是人的活,而且也讓我難做人。不查,你們領導認為你工作不認真,辦人情案;查,我們領導認為我對他們有意見,今後少不得有小鞋穿,更別想有什麼進步。”
“那你說怎麼辦?”小尹無奈地道。
“既要為你想想,也要為我想想。”小韋希望有一個兩全齊美的方案,“得饒人處且饒人,只要能把兩邊的領導都應付過去就行。”
上午的工作,仍然是和老厲一起去查賬目,只是,老厲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話明顯少了許多。
中途上廁所的時候,小尹接到一個電話,是公用電話亭打來的。對方說:“尹主任,在娛樂行業和網吧參股的,不僅有師畢節姐姐,還有葉廳長的兒子、一些處長副處長的親戚。詳細情況我不清楚,但參股人員的名單,肯定比你知道的長。”
憑小尹的直覺,打這個電話的人,應該是行業里的競爭者。只有公安幹部的親戚退出,他才能在這個行業里獲得長足的發展。反腐倡廉建設,並不完全依靠法律和正義,還有經濟利益的驅動,這叫反腐經濟學原理。
昨天晚上,葉廳長把老秦老厲一起拉出去,策動小尹酒後去搞色情娛樂,其目的可想而知。其他三人究竟有沒有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幸虧自己沒有沾上。要不然,除了死,就是生不如死。
走出廁所,小尹讓其他人繼續查賬,單把老厲拉到旁邊一個小辦公室里,各泡上一杯新上市的金陽銀珍。
老厲喝了一口,豎起拇指誇道:“這玩意兒出自金陽江畔,那裏的水清,植被也好,產的茶比市面上那些所謂的名茶,還香。”
“是啊,現在的人普遍浮躁,把名利看得太重,一些真正好的東西,反被看輕了。”小尹也喝了幾口,看來是言出有據。
“所以,我們紀委的工作任務就更重了。”老厲突然笑了起來,似乎是想到了什麼事情,“但是尹主任啊,我們紀委能夠查處一個案子,卻無法改變整個社會的浮躁;能夠查處一個人,卻無法扭轉整個人類本性的貪婪。干紀檢工作,也不能好高騖遠啊。”
“我也不願意做書獃子,也沒想做愣頭青。”小尹的話讓老厲側目傾耳,“其實我早就想把這個案子結了。可是,剛才又接到了舉報,說你們公安廳有好多人的親戚參股娛樂業和網吧,有問題的,遠不止師畢節一人啊。舉報的人特別提到了一位領導。”
“誰?”
“葉廳長。”
“那該咋辦?”老厲想探探底。似乎他不是查案的,而是被查的。
“看來這事是遮不住了,舉報的人還給我們紀委領導也打了電話,這事肯定會查下去。”小尹虛構了舉報人可能存在的行為,“葉廳長也是德高望重,我哪敢得罪呀,如果紀委領導督促下來非要我查,還請多多包涵。”
小尹的話,像是在和葉廳長說,顯然把老厲當作了傳聲筒。
“這事也用不着查,葉廳長兒子入股的事是事實,我們廳里許多幹部親屬入股娛樂行業和網吧的事也都是事實。”老厲像是在交代問題,看來他對廳里的事知道得不少,“但是,據我這個紀委書記的理解,這些事並非他們本人乾的,依黨紀國法,沒有哪條可用來處理他們。你說呢?”
“你說得沒錯,目前的黨紀國法,是有這方面的漏洞。但是我擔心,如果查下去,可能就會牽扯到其他問題。”小尹憂心忡忡地說,“比如說師畢節姐姐入股的事,就沒那麼簡單,師畢節不就是因為自己陷進去不能自拔才跳樓的嗎?”
老厲喝了口茶,但不再誇獎茶的品質,而是扯上了另一個人。“你的那個親戚老秦,他沒跟你說老葉的事嗎?”
“沒有啊?昨天被警察一鬧,大家就匆匆散了去,他後來也沒來電話。”
“其實,老秦和老葉是很鐵的哥們。”這事也奇怪,老秦和老葉的關係,居然要通過老厲的嘴來說,“老葉把老秦和你叫出來,不就那點意思嘛,你就悟不出來?”
“悟出來了,悟出來了!”小尹笑了,像個懂事的孩子,“老秦以前關照過我,加上我們小韋也在公安廳工作,都需要你們的關照,這點,我哪會不懂呢?這不,我現在找你就是想商量一下,怎麼把這事對付過去。既要幫得上老葉,也得讓我向省紀委的領導交得了賬,你看,有什麼良策?”
“可以啊,你有這份心就好辦了。”老厲完全是在替老葉他們說話,“你就向領導彙報,說老葉的兒子也入了股,但據調查,他本人並沒有任何違紀違法行為,這事不就結了嗎?”
“行,我這就回去彙報,省得夜長夢多。”小尹給了他們這個人情。
聽了小尹的彙報后,虞錦屏覺得公安廳的問題不少,疑點很多。特別是小尹並沒有真的想給他們這份人情,還把一些老底都兜了出來,更讓虞錦屏覺得問題的嚴重。
“你愛人在公安廳工作,確實有些不便,之前是我們疏忽了。”虞錦屏關切地說,“這樣吧,你和辦案室的同志對調一下手頭的工作,從明天開始,你就參與高級法院常務副院長宇三穗案的調查。法院和公安廳的案子,都是洪書記親自批示的,一定要一查到底,決不能蜻蜓點水。”
府西區塊政法大院的各單位,最威風最有油水的當數公安廳。這點,從公安大樓的規模上就能看出端倪。檢察院、法院、政法委(司法廳)各有一幢大樓,樓層也都差不多高,可公安大樓看上去就高人一等。除了主樓外,旁邊還有一些附樓,自圍了些牆垣,相當於政法大院內又有一個公安大院,是個國中之國。除了主樓附樓,在對面的省府路南側,更有一幢賓館。據說,當年剛建造時,是給公檢法司系統當食堂用的,順便也可以接待上上下下的同行。因為當時公安廳長是省委常委,腰桿最硬,認為四五家單位共管管不好,不如讓公安一家來管。其他幾家單位覺得反正是公家的東西,又是頂頭上司發話,索性給了順水人情。就這樣,賓館一直被公安廳獨家霸佔着,起先叫做公安招待所,後為公安賓館,為了去除機關味、面向市場,最終定名為長安賓館。經過一任又一任領導的扶持,一次又一次里裡外外的裝修,而今的長安賓館成為金陽市最豪華的賓館之一。因為臨近省委省政府,能在這裏招待客人,更多的是一種身份的象徵。
這天中午,洪息烽在省級幹部小食堂里遇到虞錦屏,邊吃邊聊公安廳的案件。虞錦屏說案件有了突破性進展,除了師畢節,公安廳副廳長老葉等多名幹部的親屬都在娛樂業和網吧參股。這些公安幹部明裡暗裏為親屬參股企業撐腰,對競爭對手不惜打壓排擠。這段時間,寫信舉報老葉的人很多,據查,老葉的一些做法確實有些過分,有明顯的濫用權力、以權謀私嫌疑。最後,虞錦屏悄悄地說:“要徹底查清老葉的問題,可能還需要對他進行‘兩規’,這事最後還得您拍板。”
嶺西省公安廳這群小子,果然不是什麼好鳥。洪息烽還在嶺東時,就聽人反映過,這次一到嶺西,鐵了心要抓幾個反面典型,好好整整隊伍。這不,虞錦屏的彙報,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出了食堂,頭皮發癢。一摸,更癢。
走着走着,往南越過省府路,就來到長安賓館。一樓有理髮室,可以洗頭理髮。
理髮室的小邊,貌不驚人手藝好,性格溫存細膩,還會幾下按摩。在這個物慾橫流,人人想賺大錢的時代,有耐心靠理髮賺錢的女子,無疑是稀有動物。洪息烽喜歡這種厚道實誠的人。上次來過後,就一直惦記着小邊,那個胸掛米黃色小圍裙的姑娘。
“領導來啦!”小邊一眼就認出了洪息烽。她不喊書記,而喊領導,在把他當普通客人的同時,含着一點保密,透着些許敬重。這聲領導,聽得洪息烽心裏特別妥貼。
這熟悉的稱呼和熱情的氛圍,讓洪息烽賓至如歸,立刻上到靠椅上一躺,兩眼一閉,讓小邊慢慢地乾洗、按摩。
洗髮水一次次地在髮際揉成泡沫,泡沫多了,捧一邊扔去,再洗,再扔。
洪息烽感覺到自己頭上的臟物和煩惱,被小邊一次次地搓去扔去,腦袋上的烏雲被洗成白雲,白雲被仙女一朵朵地摘去,越來越少,最後,天越來越藍,越來越藍……
“嘟嘟嘟!”手機響了。該死的。知道洪息烽手機號碼的,整個地球上沒幾人。普通人只能通過秘書找他。那會是誰呢?不會是中央領導吧?
打開一看,洪息烽笑了。嗨,原來是嶺西省公安廳的前任廳長、現任嶺東省政協副主席易習水。
粗看,中央只是把洪息烽和易習水這兩個省委常委、公安廳長對調了一下。但細加分析,內里很有不同。洪息烽從嶺東調嶺西,職務從省委常委改任省委副書記。級別還是副省,工資沒加一分,但中國的官場層級多,實際上是升了;易習水從嶺西調嶺東,職務從省委常委改任政協副主席。級別不變,但政協清茶一杯,軟圖章一枚,等於是降了。
老夥計的腰桿原本和他一樣硬,現在像是上面把兩個人的硬度總和作了重新分配,一個變軟了,一個更硬了。這樣一想,洪息烽心裏痒痒地,覺得虧欠易習水不少。這個時候打來電話,不能不多加重視。
“對不起啊,我正在理髮。對,下午兩點還有個會議。什麼?你要過來?好,我現在在長安賓館理髮室,我等你。”
早年的理髮室,已經改名為美髮室。但洪息烽說“理髮”而不說“美髮”,似乎是領導幹部莊重的需要。
關了手機,洪息烽馬上忘了小邊的存在,把腦袋上的那片藍天重新佈局,回想起兩個廳長以前交往的一幕幕。他們經常一起開會,一起罵娘,一起互相關照。這個易習水,比他文氣一點,弱一點,人倒不壞。
易習水趕到理髮室時,小邊剛開始給洪息烽做頭部按摩。在兩人寒暄,也就是談要事前的序幕階段,小邊還可以繼續存在,繼續展現她的工作才能。但是,當序幕漸漸拉開,劇情即將向縱深挺進時,小邊就成了秘密的敵人、談話的累贅,再也不能出現在他們的視線範圍內。
因為是理髮室,洪息烽不能將小邊招之即來,揮之即去,只好自己站了起來,把易習水帶到大廳的內間,讓服務員上茶。
“老洪啊,現在你有出息了,可還得繼續關照關照小弟啊!”易習水既表揚了洪息烽的出息,又暗示了自己有所求。
“有什麼事就說吧,我們之間,誰跟誰呢!”洪息烽笑道。
“嗨,有什麼事呢!還不是過去我手下、現在你手下的這批人?”易習水垂着一張苦瓜臉,有些唉聲嘆氣。
“你是說我們嶺西省公安廳的事?”洪息烽警惕地看了看易習水。虞錦屏彙報案情時憤怒得發紅的蘋果臉,忽然穿插着浮現在眼前,與易習水的這根苦瓜形成鮮明對比。
“不就是嘛!”易習水坦承道,“我在嶺西待了這麼多年,下面這批幹部,大大小小的,不都是我培養起來的?聽說他們有事,這些天我一直睡不好覺,早就想來嶺西看看。今天特地跑來向你討饒,還請你老哥手下留情啊!”
“我洪息烽倒不是不通人情的人。說實話,以前我們都干廳長那會兒,互相之間也沒少關照。”洪息烽沒忘記和易習水之間兄弟般的情誼,“但是,我們以前的事,也都沒什麼大事,還不都是親朋好友之間那點芝麻小事?但今天嶺西省公安隊伍的事,究竟該怎麼查,怎麼處理,得看是多大的事。你說呢?”
“能有多大的事呢!”易習水不以為然地道,“我在嶺西待的時候比你長了,老哥,我對這支隊伍可以說是知根知底。今天我大老遠趕來見你,就掏掏心窩,說說實話吧。我們嶺西公安隊伍,大問題真沒有,有的都是些芝麻小問題。而且,這些小問題的產生,還與我們國家公安管理的體制有關,板子不能全打在他們屁股上啊。”
“怎麼說?”洪息烽想聽聽他的解釋。
“你想,我們公安幹警工作多辛苦啊,整天在打黑除惡第一線拼死拼活,弄不好就把性命丟了,可待遇呢?和有些部門比起來,就差遠了,這叫付出和回報不成比例。”易習水表情嚴肅,情緒激動,像是黨和國家讓公安隊伍遭了很大的委屈。“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少數公安幹警就想辦法自己到外面賺點錢,貼補家用。畢竟,公安也是人,不是神嘛。讓親戚朋友出面,到外面的一些企業里入點股,現在國家在這方面並沒有嚴格的規定,最多算是打個擦邊球,我說洪書記,你可別抓住這點小事不放,把我這幫人往死里整啊?”
“這我知道,你剛才說的這些,我們以前一起開會時,不已經多次交換過意見嗎?公安也是人,也得養家餬口。有些事,我們都一直睜隻眼閉隻眼,沒去認真管他們。”洪息烽話裏有話,看來這部分只是前奏。“但是,據省紀委的同志調查,嶺西省公安廳的一些人,問題可不僅僅是讓親朋好友到外面企業入股那麼簡單啊。比如老葉、小師他們,事情做得很有些滑邊,利用職權徇私枉法,影響很壞啊!”
“老葉和小師,都是很不錯的同志,為嶺西省的打黑除惡,可是立過大功的啊!”易習水護犢之心,溢於言表,“即便他們做了點違規的事,為什麼不能點到為止,大事化小呢?如果硬要抓住不放,深挖下去,最後倒霉的還是我們自己。公安廳里沒好人,首先怪我這個前任治警不力,可你主抓嶺西公安工作也有日子了,你自己就沒有責任?你臉上又有什麼光彩呢?”
洪息烽無語。他喝了口茶,把目光移向窗外。
隔着省府路,對面就是公安廳,就是政法大院。他洪息烽就是這個地盤上的統治者,嶺西的政法之王,決定着許多人的生死,還有生前死後的臉面。咬咬牙,讓人遺臭人間,號哭地獄;鬆鬆手,可以讓人緩口氣,繼續苟延殘喘。
“好吧,你說的事我有數了,我回去再商量商量。”洪息烽看了看錶,易習水馬上想到他下午兩點還有會議,“只要大家的面子上過得去,我看就點到為止吧。不過,老葉和小師的事,可能還是要給個處分,也得讓紀委那邊過得了場。”
“一定要處分,就輕一點,意思一下就行了。”易習水提醒道。
“實話說了吧,老夥計。”洪息烽握住易習水的手,作臨行前的道別,“我們正商量要不要對老葉進行‘兩規’調查呢,這事,我下午就跟虞錦屏說,讓她別再往下查了。這個女人是個辣妹子,你應該比我了解吧?好,時間差不多了,我不跟你聊了,再聊下去,我就完全泄密了,啊,哈哈。”
望着洪息烽遠去的背影,易習水狠狠地吞下一坨口水,像是吃下了整隻天鵝。
他馬上撥了個電話,讓公安廳的老葉趕到長安賓館見面。
聽完易習水的敘述,老葉高興道:“還是您的面子大,好大一個面子啊!”
老葉陪易習水在金陽四處逛了逛,也看望了一些老友。讓他感到放心的是,有關老葉的案子,紀委突然不再過問了。
兩天後,易習水在長安賓館起床,準備收拾東西回嶺東。早餐后,服務員送來一份當天的《嶺西日報》。易習水打開一看,頭條位置上的大標題就是《中央巡視組來嶺西巡視與省級領導見面》。報道說:“按照中央紀委、中央組織部的安排,中央紀委、中央組織部第X地方巡視組開始在嶺西省開展黨的十七大后新一輪巡視工作。昨天下午,中央巡視組與省級領導班子見面會在金陽舉行,省委書記盧仁懷主持會議並代表省委彙報工作,中央巡視組組長房赫章講話,巡視組副組長、巡視組成員出席了會議。……省委副書記、省長聶遵義,省政協主席年赤水,省委副書記洪息烽,省委常委、省人大常委會、省政府、省政協黨組成員出席會議。”
這篇報道很長,延伸至第二版並佔據很大版面。末尾公佈了巡視組的通訊地址、電話,還有舉報箱設置地點等。
易習水的胃裏湧上一陣酸味。他想馬上離開金陽,又想再留下來,看看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