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政治夢想
小韋屁股一提,從椅子上縱身而起,拉着小邵就往外跑。
到了禁毒總隊門口,見機關幹部正往四處散去,大樓的牆角也沒有留下任何讓人恐怖的痕迹。原先在偵探小說里讀到過的懸疑、驚悚,一絲一毫都沒能在這裏出現。看大家的眼神,好像啥也沒發生過,彷彿這裏剛才只是從高高的秋樹上落下過一片枯葉。
“哪呀哪呀?”“什麼地方呀?”小韋、小邵邊走邊議。
“喊什麼?喊什麼?”一個聲音陰沉沉地訓過來。抬頭一看,是辦公室主任老祝。“小姑娘就知道咋呼呼瞎喊!讓人聽見像啥?看西洋鏡嗎?”
“聽說出事了,我們來看看,是不是真的?”小邵並不害怕老祝,因為她一邊問一邊拋出了一串小媚眼。
“要看就往裏走,裝作上樓找人,別亂議論。”老祝聲音還是壓得很低很沉,活像是帶了倆妹子來禁毒總隊偷東西。“人就落在自行車棚西側,進去的時候稍稍瞄一眼就行,自然一點,啊,聽話,去吧!”
兩人正正經經往裏走去,不敢多作言語。往車棚邊看了看,就往樓里走。過一會兒,兩人從樓里出來,又往車棚那邊惡補幾眼。
出了大門,小邵很不滿意地看了看老祝,噘着小嘴道:“看什麼呀?啥也沒看到。那車棚不是和平時一樣嗎?別說西側,連東側也一樣!”
“你們這些丫頭片子,也只能在辦公室搞搞後勤服務。要讓你們到一線去干刑偵,恐怕這輩子也破不了一個案!”老祝帶她們往公安廳大樓走,離事發地慢慢遠了,聲音就慢慢亮堂了起來。“車棚西側的頂上,沒注意到?不是有凹下去的一塊么?人就是往那兒落下的!”
“那人不是砸到車棚上了嗎?”小韋的腦子好使,忍不住喊了起來。
“不是整個人,是一隻腳,我個人認為是右腳。”老祝覺得自己能幹刑偵,分析起來頭頭是道,“你們想,他要從四樓的窗戶上跳下去,肯定是腦袋朝下,做了一個潛水的動作。但是,因為車棚和牆壁之間只有一米寬的距離,即便他是個訓練有素的潛水員,也未必跳得那麼准。所以,在落地前,有些傾斜,腳碰到了車棚頂。我們人類大多習慣於使用右手右腳,出於對弱者的保護,左手左腳總是貼身體更緊一些,所以我判斷,刮到車棚的應該是右腳。”
“就不可能是腦袋?”小邵的問題像水白菜一樣又嫩又鮮。
“他要用腦袋,說明你沒腦袋。”老祝習慣於用這種挖苦的口氣展示自己的成熟與智慧。“你想過沒有?如果是腦袋撞上車棚,那就是屁股或身體先着地了,那樣的話,他就死不了,最多摔半死。”
“肯定已經死了嗎?”小韋最關心的是這個問題。儘管她對師畢節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感,可她是個善良的人。同單位的一個同事、多麼精明強幹的一個處長,居然用這樣的方式結束自己,她無法接受。
“腦勺一個大洞,像蛋殼敲破一角,當場死亡。”老祝如同法醫鑒定似的給出這個無比殘酷的結論,心裏也一下子蒼涼了許多。“人的一生折騰來折騰去,到底有多大意義呢?走的時候,和一隻蒼蠅、一隻蚊子、一隻螞蟻,沒有什麼兩樣。”
三個人不再說話,只聽到腳步在響。眼睛,全都紅紅的。
到了辦公室坐下后,居然好久沒什麼動靜。往常領導一會兒來一個電話,一會兒在門口喊一聲,指派她干這干那,鬧騰得很。今兒個,像是所有的領導都把她給忘了,把她推進一個特殊的時空,只聽到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何嘗不是清靜。小韋悄悄打開抽屜里,偷偷翻看競爭上崗題庫。
對面的小邵,正對着一面碩大的鏡子,像在後台補妝的演員,痴痴地等候着出台。
小韋翻了兩頁,那些題目又熟悉又陌生,一道道索然無味。她覺得心煩意亂,合上書本,“砰”地一聲關上抽屜,震得小邵那面橢圓形的鏡子,在鐵架子上前後搖擺,像個手拉藤蔓的頑猴,悠悠然盪着鞦韆。
“唉!”小韋倒抽一口冷氣,顫了兩三秒才長長地嘆出來,。“悶,實在是悶啊。小邵,我覺得公安廳的空氣不太好,沒什麼氧氣。”
“沒氧氣?哈哈,沒氧氣嗎?”小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陶醉了一會兒,傻乎乎地笑道,“我怎麼覺得空氣里全是氧氣啊?這全身上下不都很透氣嗎?”
小邵看了看小韋,發現她面色不好,就勸道:“別再想那件事了。人家走了,我們還要繼續活下去。特別是我們女人,還是多想想晚上做什麼菜,明天穿什麼衣服吧。”
“我在想啊,自殺是一種病,一種很可怕的疾病。”小韋談了自己的體會。
“是呀,本來就是病嘛。”小邵並不覺得這是小韋的發現,“剛才老祝也說過,大多數自殺的人,都得了抑鬱症。只有覺得生不如死,才會走到那一步。”
“僅僅是抑鬱症,那倒好了。”小韋把體會往深處談了下去。“我覺得,自殺是抑鬱症,也是傳染病!”
“這倒是你的新發現。”小邵不以為然地恭維道,“說自殺是傳染病,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和其他的傳染病一樣,自殺也通過血液、唾沫,甚至這空氣在四處傳播。”小韋繼續闡述她的理論,彷彿她已經調到了衛生防疫部門或精神病研究所工作。
“就像禽流感、豬流感一樣?”小邵用抹了濃妝的那層皮在笑。
“你肯定也感覺到了。”小韋顧自在理論創作的大道上踽踽獨行。“你看到空氣里的小白點了嗎?”這時,一道陽光射進來,把空氣里舞動的小粉塵照得清清楚楚。“很多疾病就是通過這小白點傳染的。你敢說,自殺這種病肯定不會通過它們傳染到每個人的身上?”
“不敢!”小邵搖了搖頭。“可是,要說肯定會,我也不敢!”
“小妖精!”小韋突然笑了,罵道,“就數你乖巧,怎麼都挑不出你的毛病!”
小邵就過來抱着小韋的后腰,嬉笑了一會兒。然後勸道:“小韋,你們知識分子啊,就是想得多。你知道嗎?凡跳樓自殺的,得了抑鬱症的,大多是最聰明,最能幹的人。比如師畢節,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都是聰明惹的禍?”小韋仔細看了看小邵,覺得她的分析也很專業。
“就是嘛。你們知識分子學問多,能幹事,干大事。但一遇到挫折,也容易多愁善感,走極端。”小邵繼續發展她的小妖精理論,“像我這樣的人,不聰明,也不能幹,對任何事都不往深處想,一心一意只想好好地活着。說實話,別說跳樓自殺,就是有一天你小韋要把我從這樓上往下推,推到半空中,只要在落地之前我能抓到一樣東西,我肯定能頑強不屈地一步步爬上來。你想,我這麼年輕,我怎麼捨得去死呢?”
“你真可愛!”小韋真誠地表揚道,“小邵,我覺得你心理非常健康,非常陽光。像你這樣的人,比任何人都更具有頑強的生存能力。我敢說,哪一天到了世界末日,全世界上只剩下萬分之一億分之一的人,那你肯定能算其中一個。”
“煩死了煩死了!”門口一個聲音大大咧咧地飄了進來。這麼熟悉又隨便,當然是秘書小劉了。
“怎麼啦?劉秀才?”小邵關切地問。
“我在電腦前面坐了半天,硬是一個字都敲不出來。”小劉痛苦地道,“一想到師畢節,我就心煩。你們想,這麼活生生一個人,說沒了就沒了,哪能這樣呢?”
“你想讓他投胎轉世啊?”小韋插嘴道。
“難怪現在越來越多的人信佛。這個時候,我倒很願意相信生命輪迴的學說。”小劉道,“人生居然就這樣匆匆了結,那之前所有的拼搏和奮鬥,又有什麼意義呢?”
“好像是沒什麼意義。”小韋說。
“我人對着電腦,眼前出現的儘是師畢節。”小劉抬起頭,幽幽地望着窗外,無限傷感地嘆道,“唉,有時候想想自己工作上的壓力,無止無盡的文字材料,真想也一個跟斗下去算了。”
“得,又一個聰明的人得了傳染病!”小邵盯着小韋的臉,大聲道。
“什麼傳染病?”小劉不解。
“哈。”倆妹子大笑,齊聲喊,“豬流感!”
整個下午都心緒不寧,難以再把書本打開。辦公室又是個核心部門,其他處室來的人多,大家你一言我一語,三句不離師畢節。有的神神乎乎,欲言又止;有的搖頭晃腦,唉聲嘆氣;有的直言師畢節不值得,不該為個人前途的事提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還有的,則為師畢節鳴不平,覺得按他的資歷和能力早就應該解決副廳了,他是被萬惡的人事制度害死的。
晚上下班回家,小韋看到小尹在廚房裏忙得熱火朝天,沒像往常那樣指手畫腳地監督他提高烹調質量,而是劈頭蓋腦就宣告了單位里的這場大地震。
見小韋臉色鐵青,一驚一乍地表述,小尹呆了好一會兒沒敢插嘴。讓他傷心的是,把那碗唯一受過表揚的土豆給燒糊了。
小韋嘴巴忙,手裏也忙。一邊幫着小尹洗菜切菜,一邊以電視台記者的口吻轉述了她對案發現場的考察情況、聽到單位里的同事人對此事的看法以及個人的感受等。
直到把飯菜燒好端上桌,一家三口坐下來用餐,小韋才發現小尹只顧埋頭工作,一點都不張揚。於是就把眼珠一滾,笑道:“尹主任,您不會對我們公安幹警的生死漠不關心吧?”
小尹是省紀委信訪室副主任,比小韋的職務高一級。但在家裏,他這個副主任只相當於副主任科員,主任科員小韋是他不折不扣的頂頭上司。
“嗬,你把我當洪息烽啦?又管紀檢又管政法?你們公安幹警的生死,我關心得上來嗎?就算你尹大哥我拼盡一生之力,恐怕也只關心得上嶺西省公安廳一名女幹警——小韋而已。”小尹在家裏地位不高,可端着飯碗發表政見時,照樣拿腔拿調,企圖在省公安廳普通幹警面前充分展現省紀委中層幹部的政治實力。
“是啊,你將來要能成洪息烽就好了。”小韋的目光突然陷入了虛幻的場景之中。“我保證這輩子什麼都聽你的,任你胡作非為,怎麼樣?你知道不,自從洪息烽到我們單位講話之後,單位里的人對他可崇拜啦,都說他口才好,有能力,有魄力。說真的,我參加工作以後見過那麼多的領導,從沒見過水平這麼高的領導,而且很有個性,與眾不同。”
“你也是洪息烽的粉絲?”小尹心裏酸酸的。
“我當然不能免俗。因為在我們單位里,現在每個人都成了他的粉絲。”小韋坦然道,“所以,我夢想着你早一天成為洪息烽。那樣的話,我就成了一個幹得好也嫁得好的典型。而且,有你在背後撐着,我不早就副處正處地往上躥啦,還會像現在這樣,老粘在主任科員的位置上不動,整天看人家的臉色,過着窩囊日子?”
“喏,又來了!”小尹眼睛一白,埋怨道,“老想着副處正處,就算做了副處正處又怎麼樣?還不就是一天三餐一張床?難道就快活得像神仙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啦?你們公安廳的緝毒處長、總隊長、副廳後備幹部,也算可以了吧?最後怎麼樣?”
“怎麼樣?”小韋知道他的言下之意,可偏想聽他具體地扯出來。
“就這樣,”小尹把頭一低,兩臂作了個老鷹展翅狀,道,“下去了!”
“那是極少數,不,極個別的現象,不具有普遍示範性。”小韋微笑道。
“難說,現在機關幹部自殺的越來越多,只是沒有全部作公開報道罷了。”小尹繼續解釋道,“還有更多的幹部,是因為工作壓力大,或者不斷地自我加壓,患了程度不同的抑鬱症,據有關部門統計,大約在十到二十個百分點之間。這些人目前沒有自殺,但始終存在自殺的可能。即便將來不自殺,但也常常感覺到生不如死。”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小韋發現在這個問題上,不如小尹知道得多。
“還不是因為政治夢想么?”小尹嚴肅地道,“大多數的機關幹部,腦子裏想的都和你差不多,科級想着處級,處級想着廳級,廳級想着省級……”
“我就不會那麼貪。”小韋辯解道,“我這輩子啊,在公安廳只要混到了處級就夠了,要是能夠混個副巡視員,那就謝天謝地了。我哪還會不停地往上面想啊?那些人處級想廳級,廳級想省級的,心太貪,不值得。”
“錯了,小韋同學!”小尹以老師的口吻批點道,“據社會學家和心理學家分析,越是老百姓,層次低的人,官癮越輕;越是領導幹部,級別越高,官癮越重,痛苦的程度也越重。在自己的政治前途受阻而自殺的幹部中,處級以下的很少,大多是處級廳級甚至是省部級的。”
“省部級的也有自殺?”小韋有些不信。
“沒聽說過?那是因為你不看報不學習。”小尹道,“再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你們公安關心的都是些殺人放火或者偷雞摸狗的齷齪事,眼睛裏看到的都是些層次很低的人渣。哪像我們紀委,眼睛專盯着領導幹部。他們的一言一行,所思所想,我們都密切關注着。最近幾年來,我們省里的幹部就有三名縣處級、兩名地廳級跳樓自殺。網上輿論炒得很厲害,認為他們肯定是畏罪自殺,非逼着我們紀檢機關去查處。其實,問題可能也有一些,但更主要的,還是得了抑鬱症,在政治上和生活上都不得志。高處不勝寒,官位越高,痛苦越深啊!你就好比舊社會裏那個整天想着怎麼填飽肚皮的山村農婦,怎麼會想到京城裏那個錦衣玉食、美女雲繞的皇帝老兒,他也有茶飯不思、悶悶不樂的時候呢?”
“你知道得還真多啊。”小韋表揚道。
“老百姓只知道自己沒錢買油鹽醬醋的苦,不知道衣食無憂的領導幹部過得更苦。前者主要是身體上的苦,後者全部是精神上的苦。”小尹又補充一條,“還有,官位越高的領導幹部,往往在仕途上一帆風順,很少波折。波折多的人,一輩子難得升遷兩回,官做不大,心理承受能力也強。而官位高的人,不是每隔兩三年升一級也到不了現在的位置,波折肯定少,心理承受能力自然就弱。一旦在處級廳級甚至省級的崗位上多耽擱了兩年沒動靜,他就會覺得非常痛苦,生不如死,最後尋求自我了斷。”
“你讀的研究生不是心理學專業的吧?”小韋明知故問。
“當然,我讀的是法學,可我的知識面浩瀚遼闊,無邊無際啊。”小尹得意地吹道,“上次去省畫院看畫展,有一幅畫畫的是葡萄、牽牛、葫蘆和絲瓜,很有意思,看了那題目,覺得就像是為你尹大哥畫的,名叫《觸類旁通》;你再看今天晚上的這盤土豆炒肉,覺得正好用來表揚我們的韋小妹,菜名叫作《稀里糊塗》!”
“哈哈!”一旁沉默扒飯的兒子老尹,總算聽到一句好玩的,笑得像個紙風車似的搖晃着。
小韋故作生氣地瞪着小尹,眼睛裏放射出女權主義的憤怒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