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敬愛的上司干起工作來還真不含糊
憑良心說,我那兩位敬愛的上司——曹局長以及焦副局長,干起工作來還真不含糊。
6月底了,曹局長、焦副局長帶着本局幾個部門的負責人到六十公里以外的一個市轄縣督辦業務。縣裏和我們同系統的科級小局長不識時務,沒有把本來應該在6月25日之前完成的半年總結上交給局裏,並且知道局領導要下來檢查工作也不早做準備,結果在一個狹小破舊又佈滿灰塵的會議室里,他面對着上級領導手忙腳亂滿頭虛汗語無倫次結結巴巴,惹得我們的曹局長斷斷續續發出好幾聲冷笑。臨了,曹局長陰沉着臉宣佈了三條:"第一,××縣××局沒有認真執行市局關於上半年工作小結的安排意見,將上級機關的指導性意見視同兒戲,相關工作任務沒有按時完成且態度極不端正,特鄭重提出嚴肅的批評,回去以後還要考慮在全市範圍內通報批評。第二,××縣××局局長仇××同志玩忽職守,不僅不能在規定的時間內完成工作任務,而且對於上級的檢查指導敷衍了事,也要在全市系統內通報批評,並且要向縣委縣政府通報有關情況,讓他們慎重考慮仇××同志作為局長是否稱職、是否需要調整工作崗位的問題。第三,免除××縣××局全體工作人員上半年應得的本系統獎金,責成××縣××局仇××局長在兩天之內將上半年工作總結和個人的檢討書主動送達局行政辦公室(也就是我那裏),逾期不候。"
聽了曹局長宣佈的幾條,姓仇的小局長臉都綠了。他忽然意識到問題嚴重,在滿頭虛汗的同時,小眼珠子轉得咕嚕咕嚕,就想弄出一點兒小伎倆挽救危局。
"曹局長、焦局長,我工作沒做好,領導咋批評都行。不過,今天是周末,各位領導長途跋涉到我們這兒來指導工作,我應該盡地主之誼,請各位領導別急着走,晚飯和晚上的娛樂活動由我來安排。領導們就在這兒呆一個晚上再回市裡,反正明天也不上班。請曹局長、焦局長二位領導給我一個改正錯誤的機會,行不行?"仇局長賠着笑臉,小心翼翼地說,卑躬屈膝的奴才相。
我們曹局長臉又板得跟一塊鐵似的,嚴肅得比中央首長還要嚴肅,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你這個仇局長,工作是個-日巴欻-(西北方言中的粗話,含-不管用-、-不怎麼樣-一類的意思),還會來這一套!你這樣子,誰敢吃你的飯?我給你說實話吧,你要是把工作干好了,在你這兒吃一頓工作餐也沒啥。但是今兒無論如何也不會給你這個面子的。"焦副局長做解釋一般說。
聽了市局兩位局長的表態,小科級的仇局長臉又綠了。
我們一行人揚長而去,把仇局長撂進了冰窖里。出門的時候,仇局長還在後面唯唯諾諾地說客氣話,可是曹局長、焦副局長不僅不理他的茬,而且不再正眼看他,讓我覺得官場上有時候其實很殘酷,心裏竟對仇局長生出一點兒小小的同情。
出了縣城,大家都覺得餓了。
"曹局長,你真不讓大家吃飯了?"我小心翼翼地提醒說。
這種時候需要我這個辦公室主任站出來說話,但我戰戰兢兢,唯恐曹局長因為縣局的事情生氣,再把氣撒到我身上。
"吃,大家都餓了。同志們今天辛苦了。"沒想到,曹局長態度出奇地好。
縣城外圍312國道邊上也有許許多多的飯館,平時主要掙過路司機和旅客的錢,也有縣上或者市區的人故意要找偏僻的場所大吃大喝,就會來到這裏消費。除了南北風味,當地人開的羊肉館很多,經營的品種主要是"羊肉墊卷子"。"羊肉墊卷子"是這裏正在申請註冊商標的一種地方風味食品,很有特色。具體的做法是將當年的羯羊羔現宰,剁成塊兒,加上調料,大鍋慢火,煮到半熟,上面再放一層小麥精粉做成的卷子——將面和好,擀開,捲起來,再用刀切成不足一寸的小段——然後蓋上鍋蓋,蒸煮到湯之將干。具體的吃法是用大大的搪瓷盆端上來,羊肉鮮美熟軟,面卷子筋道入味,主食副食都有了,就上生大蒜,管飽地吃,要多香有多香,要多解饞有多解饞。其中羊頭要給最尊貴的客人吃,講究吃羊腦,大補。
"那,咱就在這路邊上吃些羊肉墊卷子?"我請示局長大人。
"行。你說咋辦就咋辦。"曹局長說。難得我這頂頭上司有這樣的好態度。他平時在單位一把手的位置上也霸道得可以,而且事無巨細都愛干涉,把手下的人都弄得唯唯諾諾,不敢有一點兒想法。
我挑選了一家門面裝飾得挺像樣的羊肉館讓司機小詹停車,然後我們就進了一個小包間落座。包間裏面的裝飾雖然俗氣,但餐桌餐具還算乾淨。
"先要六斤羊肉墊卷子,抓緊做,越快越好。其他再說。"我沒有再請示領導,自作主張地對店主發號施令。
"好好好,羊肉是半熟的,做起來快。你們放心好了。送你們四個喝酒的涼菜。"店老闆滿臉堆笑說。
"曹局長、焦局長,你們看還要點些啥?"等坐穩當了,我才跟領導客氣了一下。
"咱就五個人,六斤羊肉墊卷子差不多夠吃了。完了再上點兒羊肉湯麵條,就行了。老焦,你說呢?"曹局長說。
"你說啥就啥。弄些酒,解解乏。"焦副局長說。
他這也是廢話。上酒是當然的,既是慣例,也順理成章。我早已打發司機小詹到鄰近的商店去買了。飯館裏提供酒水要加價,該省的還是要省。
大家按照約定俗成的主次坐定,兩位局長自然在最尊貴的位置。官場上的人排座次的意識都深入到骨子裏去了,跟開大會主席台上放置名牌一樣嚴格。
羊肉墊卷子果然上得比較快,但是焦副局長吃了一口就叫起來了:"老闆,你來!"
"來啦!"那三十來歲的店主小伙兒一閃身就笑眯眯站到了我們的小包間裏。
"你這是啥羊肉?"焦副局長指着一塊被他吃進嘴裏然後又吐到小盤子裏的肉,責問那小伙兒,口氣居高臨下,十分蠻橫。
"羊身上的肉啊。"店主雖然滿臉堆笑,但卻回答得不卑不亢,綿里藏針,可見這混蛋也非善茬。
"啊,我不知道羊肉是羊身上的?狗身上的那叫狗肉!我們這些人都是傻子,讓你想咋糊弄就咋糊弄?你再說一句可憎話,我們抬屁股就走,你信不信?"焦副局長平時也人五人六慣了,哪裏肯在這小老闆跟前栽跟頭。
"老闆老闆,你們才是大老闆。我這小本生意賠不起,我生來就是伺候您這些大老闆的,我哪兒敢說什麼可憎話?您幾位想走?想走就走唄。不過,六斤羊肉墊卷子一百五十塊錢,放下錢你們就走,我也不敢攔擋不是?"這小老闆笑意仍舊掛在臉上,但是話茬卻不善。
"錢就這麼好掙?你說,你這羊肉是不是昨天的甚至前天的,是不是經過冷凍的?"焦副局長要為自己的挑戰找出合適的理由。那羊肉吃起來的確不是當天宰殺的新鮮羊肉,我的這些上司吃羊肉都吃成精了。
"哎,老闆您好好說話,我也不敢跟您胡說。這羊的確是昨天殺的,煮成半熟在冰箱裏存着。要不像你們這樣的客人,一進門就喊快快快,我現殺羊哪兒來得及?不過這羊真是當年的羯羊羔,肉嫩,一點兒麻達都沒有。"店老闆解釋得也挺利索,聽起來也都像真話。
"你早說沒有今天殺的羊,我們就不在你這兒吃了!羊肉放到冰箱裏一冷凍,那還能好吃嗎?"焦副局長仍然聲色俱厲,但是話裏面能聽出已經是在為自己找台階下了。
"吃吧,吃吧,我吃這羊肉還不錯。"曹局長站出來圓場,"你這小夥子,做生意要講究誠信,可不能糊弄顧客。沒有回頭客,你的生意能好?"
"對對對。您這位老闆說話我愛聽,愛聽得不是一般!這樣吧,今兒這羊肉我給各位打八折,不,所有的菜都打八折,您各位儘管點。酒水也別從外面拿了,我這兒給你們和外面商店一樣的價,另外還給各位送個水果盤。我還指望各位老闆、各位領導下一回再來呢。"這小老闆嘟嘟嘟又說了一長串話,給了曹局長很足很足的面子,也充分表現出生意人的精明。
曹局長論操行就是在焦副局長之上,同樣的事情由他說出來做出來就有更勝一籌的效果,要不人家能當正局長呢。
焦副局長氣哼哼的,但是再也沒辦法發作,只顧悶着頭喝酒,肉儘管不算太新鮮,他也不比旁人少吃。
這一頓地方風味吃得差強人意,最後的羊肉麵條不淡不膩,味美可口,大家都吃飽了,酒也喝得不少。最後,小老闆贈送的果盤是切成小塊的西瓜,一看就是本地產的,沙甜,質量上乘。
"叫你們老闆!"焦副局長又勃然大怒,沖端果盤來的服務小姐大聲嚷。小姐被他突然的斷喝嚇得一哆嗦,趕緊轉身走了出去。
"你什麼意思?!"小老闆一進來,焦副局長就站起身來,指着人家的鼻子怒吼。
"我又咋啦?"小老闆很茫然。
"你狗日的沒安好心!"焦副局長很憤怒。
"哎哎,你看起來穿得像個幹部,咋一開口就罵人呢?我是狗日的,你是啥日的?"小老闆也立即憤怒起來,現場一下子有了火藥味。
焦副局長抄起果盤就朝小老闆那裏扔了過去。小老闆一躲,西瓜全都甩到了牆上,紅色的汁液往下流淌,跟血似的,搪瓷盤子噹啷啷滾在地上。
"你想打架還是咋的?"小老闆大聲一吼,外面立即就跑進來了兩個小夥子,一個廚師模樣的相貌兇狠,手裏操着菜刀。
"剛剛吃了羊肉,喝了酒,你讓我們吃西瓜?這不是想害人是啥?你說!"焦副局長說出了自己憤怒的理由。
"是的是的,剛剛吃了羊肉再吃西瓜,壞肚子呢。"業務部門的科長站出來打圓場,其實也是給焦副局助威。
"我們這兒來的客人經常吃完羊肉吃西瓜呢。我給你們上一盤西瓜是好心,又不要錢。你咋就把好心當驢肝肺呢?"小老闆的矛頭主要還是指向焦副局長。
"你本來長的就是驢肝肺!誰不知道剛吃了羊肉不能吃西瓜?我看你就是故意的!"焦副局操行太差,非要把自己降到和小老闆一樣的位置,相互打嘴仗。
"看你們大家都穿得像領導,咋就你一個人這麼沒水平?"小老闆明顯地在對我們的隊伍進行分化瓦解,他的智商顯然在焦副局長之上:"我做生意還想要回頭客呢,我能故意害人?我看你才長的是驢肝肺,是豬油把心糊住了!"
"你……"焦副局長打嘴仗顯然也占不了上風,自己反倒被氣得渾身發抖。
"好了好了,誤會誤會。趙主任,結賬走人。老焦你乏味不乏味?這麼點兒小事兒也值得吵架?"曹局長站起身來,做總結似的說,再一次表現出他的操行遠在焦副局長之上。
從小飯館出來,天色已晚,我們一行人抓緊往回趕。焦副局一路上還是氣哼哼的。
就在車子將要進城的時候,又出了一點兒意外。司機小詹頭天給汽車輪胎充氣,右後輪胎破舊,本該換了,偏又充得過飽,過公路收費站時,路面上鋪設的障礙物一硌,輪胎竟然爆了,車子正好堵在收費站狹窄的通道上。這個收費站既是省道要衝,又是進城的唯一通道,所以幾分鐘後面就堵了一長串車,把那些司機急得亂打喇叭,煞是熱鬧。
"今兒咋這不順?"曹局長眼見得臉就拉下來了。我在心裏抱怨姓焦的是個喪門星,有他同行,很少能一帆風順。我不由想起了他酒後駕車撞死人家小伙兒的事情,說不定這混蛋陰魂附體呢,能有個好?
"曹局長您別急。我們想辦法把車拖到旁邊,再把備用胎換上就好了。要麼我給您攔輛出租車,您先回去。"我自己心急如火,但還是要跟領導賠笑臉裝孫子,這就是當辦公室主任的"好處"。
"小詹你是咋搞的?"焦副局長仍然一副領導的派頭,頤指氣使,衝著司機橫。我在心裏直罵:你他媽真是孫子!雜種!
曹局長也沒好意思先走。小詹急得滿頭汗,哀求一位車牌號是本市的司機找繩子把我們的車拖到路邊,然後手腳很麻利地更換了輪胎,領導們上車繼續趕路。
"曹頭兒,今兒辛苦,我請你去放鬆放鬆。"焦副局長說。車子行駛在路燈明亮的大街上,我在心裏暗自慶幸就要到家了,不料焦副局長又要節外生枝。
"我不去,累了。你要去就讓趙主任安排一下。"曹局長說。他所謂的"安排一下",就意味着接下來的活動可以變成公款消費了,這種話我一聽就心領神會。
"你一把手不去,我們咋好意思去?正因為你累了,才要去放鬆放鬆。走走走,就搞個足浴,然後就回家。"焦副局長恬不知恥地說。
"唉!"曹局長嘆一聲,無可奈何的樣子,然後就不吭聲了。
於是,我指揮小詹把車子開到了某健身洗浴中心。我們兩位領導加上我和業務科長魚貫而入,小詹把車子開回單位去了。
這裏的足浴按摩很正規。根據洗腳盆里泡的藥物不同和按摩手法的繁簡差異,消費價位高低不同分出若干層次,豐儉由己。我悄悄請示了曹局長,為大家選擇了最便宜的中草藥浴足。這個店裏的足浴技師一律是從外省招來的年輕姑娘,都經過嚴格的專業訓練,手法熟練,穴位掌握得準確,不僅把腳丫子弄舒服了,全身也都敲打按摩了一遍。正規的足浴保健確實也是一種享受。
足浴結束之後,焦副局長涎着臉,吞吞吐吐提出來要去樓上享受別的服務。我知道這家洗浴中心還有桑拿,有各式按摩,有女性陪浴的貴賓單間,男人進去了,想要幹啥都能幹。我在心裏暗罵姓焦的真不要臉。
"我回去了。趙主任,這裏交給你了。"曹局長看來也覺得焦副局長有些過分,他拉長了臉,說完揚長而去。我和業務科長面面相覷,問題在於焦副局長還不知趣,堅持要上樓。一把手走掉了他就是老大,想不聽他的都不行。但我實在不願意跟着上去,我知道黨員嫖娼是要被開除黨籍的。我或多或少還有些上進的想法,不能在這無關緊要、貪圖一時之歡的事情上栽跟頭。
焦副局長上去了,業務科長看我不去,他也沒敢去,我倆就坐在樓下大廳里喝茶、休息、等待。常言說"陪賭不陪嫖",老子這不是陪嫖又是啥?姓焦的那混蛋這陣兒正在溫柔鄉里滋潤,我倆卻像寡老婆等漢子,是十足的傻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