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切生命都善於適應環境,人也不例外。
黃公愚很快就習慣了家中的新秩序。子女們各管各飯,大多早出晚歸。新來的姜阿姨只做他和祁阿姨的飯,伙食明顯比過去好了。院內也較以前安靜些。只是夏平每日不在家中陪伴,頗覺孤寂。聽說有個老年人俱樂部,不遠,便與一兩個老朋友晚上相約着去了。
一塊錢一張門票。裏面是個雅緻的禮堂。中間是舞廳,有樂隊,四面有些活動間。一桌桌圍棋,象棋,麻將,撲克。香煙裊裊,茶氣幽幽。圍觀的比下的、打的人更多,看樣子都是些老幹部、老知識分子,熱鬧又不喧囂。還有搞書畫的,幾條長桌上鋪着白氈子和大幅白紙,擺着筆墨,圍着一群老先生在寫,在畫,在評議,在切磋交流。有些字畫掛在了牆上,眾人指點。有一堆人在討論氣功,什麼“內養功法”,“強壯功法”,“小周天練功法”,“放鬆功”,“意功”,“太極捧氣功”,還有“因是子靜坐功法”,一是靜坐前後的調和功夫,二是止觀法門,三是六妙法門。詳而又詳,玄而又玄。要買煙,買酒,買冷飲,買茶糖糕點,禮堂一角有個小賣部,全是高檔品,年輕的女售貨員沖你甜迷迷地微笑。舞池裏不滿也不空。有幾十對在舞,多是老夫老妻——那是一眼就看出來的,也有不是夫妻的。來俱樂部的有不少單身的老頭老太太,還有些不算老的五十來歲的婦女,他們都坐在舞池周圍的一張張圓桌旁,看着聊着。“這倒是個說話解悶的地方。”他說。“可不光是說話解悶。”老朋友在一旁謔語道。“還可以活動活動身子。”他指了指舞池。“不,這還是喪偶的老年人找對象的地方。”老朋友點破道。他一聽仰身哈哈笑了,表明這很有趣很可笑,心中卻不禁浮想起在清華大學盛律明教授家做客的情景,那一對新婚的老年夫妻。
他來了幾次,既不下棋也不打麻將。偶爾在書法堆中和人們聊聊,寫幾個字。慢慢,人們都知道了他,老幹部,東方藝術協會的主席,有身份的人。他便得到了應有的尊敬。因為是老單身,也便有女人來認識他。
她,一個上了年紀的戲曲演員,五十多歲,胖胖的,白白的,見他坐在舞池邊,便走過來坐下。談談藝術,挺投機。“黃老,您講得真好。”她由衷地說。“不好,不算好。”他連連謙虛道。晚了,漸漸散場了,他們也常自然而然一起走出禮堂。“您是走着來的?”她關心地問,看着俱樂部門口的人流。“這麼近,又不是開會,就不叫單位小車接送了。再說腿腳好好的,走走也是鍛煉嘛。”他說。“那我送送您吧。”她說。兩個人走了一段,隨便談着,多是她提問題,他講。
偶爾,她也很隨意地問問他家裏的情況:“您和這麼多子女住在一塊兒,倒不寂寞。”
“住在一塊兒有好處,也有不好處,互相太干擾。”
“噢……”
“他們有人勸我,把這一院房子換成幾套房子,和子女們分開住。”
他站住了,到家門口了,看見夏平也剛從外面回來:“爸爸。”
“這是我的二女兒,夏平。這是黃阿姨。”
她也姓黃,叫黃桂花。
夏平越來越忙。要看的外文書很多,要參加的活動更多:聽課,看未經譯制的外國電影,外國藝術展覽,貿易展覽,書籍展覽,參加外語學院的一些活動,和歐美留學生接觸交朋友。她越來越主動地承擔圖書館整理外文資料的工作。時間很緊,卻比過去注意打扮了。亂買着吃飯,又要節儉,臉色倒比過去好了。中午,圖書館快下班了,她緊張而快樂地收拾着書籍,與她一起工作的莎莎笑着說:“你今天怎麼也哼開流行歌曲了。”她一下停住,才意識到剛才一邊摞着書一邊在哼歌呢。從未有過。想着,笑了。
她試着翻譯了一篇學術文章,想請羊士奇看看。他不是在《哲學社會科學譯林》雜誌編輯部嗎?能發表嗎?打電話,編輯部回答:他不在。又打一次,回答:他不在了。多了個“了”。怎麼不在了?回答:他已調走了。調哪兒去了?調回原單位去了。原單位是哪兒?電話里沒聽清楚,是一個工廠。
他怎麼了,出事了?電話中灰沉沉的口氣讓她有這感覺。那次在天壇公園的情景又在眼前浮現出來……
她若有所失地來到天壇公園的“英語世界”。這兒依然熙熙攘攘,松柏濃蔭下,是密匝匝的人群和ABCD的聲音。看了一遍,細細的,沒有他。接連幾個星期天都不見他了。周圍接連有人與她用英語會話,她一一應對着,最後不再搜尋了,終於設法把他忘了,使自己逐步投入英語會話的興奮中。她突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在人群外移動,她禮貌地終止會話,猶豫地穿過人群,來到“世界”之外。一個男人,高高瘦瘦的背影,垂着頭在樹下踽踽獨行,偶爾往“英語世界”看看。那背影的每一線條都很凄涼,像是被人群遺棄了,又止不住想來看看。她遲遲疑疑走到他前面,是羊士奇:蓬頭,胡茬很長,眼窩下陷,黯然無神。
“你怎麼了?”她聽見了自己綿細的聲音。
“我……”他沉重地垂下了頭,頭髮很亂地披在前面。
“你回原單位了?”
他慢慢抬起頭,獃滯的目光好像在問:你怎麼知道的?
“我打電話找過你。”
他又垂下頭,手扶着樹榦。
“那怕什麼?你回工廠還可以搞翻譯嘛,人沒有一帆風順的。”她希望能安撫這個受傷的人。
他搖了搖頭。
每個人的世界都不一樣,他只有一個昏天黑地的世界。於粉蓮又到出版社哭天喊地,掏出農藥要仰脖喝,樓上樓下烏煙瘴氣,出版社要炸了,可它不能炸,只好和他羊士奇談話,只好又請他回原單位。你翻譯了什麼東西,還可以再送來的——這是最後的安慰之辭。他抱着自己的資料、筆記、書稿回家了。又到工廠上班了,頂着人們竊議的目光。不和任何人說話,像灰色的影子無聲無息地移來移去。對女人,絕不抬頭看一眼,回家也不說話。做家務,料理女兒,垂着眼皮在於粉蓮的目光下干這干那。你怎麼不說話?於粉蓮瞪着他。他沒反應,到廚房裏洗碗。你啞了?於粉蓮聲更高了。他又坐到小板凳上洗衣服。問你呢,怎麼不吭氣?於粉蓮好像又提高了調兒,其實是聲小了些。他還是一件件搓着衣服。爸爸,你怎麼了?女兒小心地走到他身邊貼着他,輕輕摸着他的臉,不時怯懼地看看母親。他沒說什麼,擦乾雙手,用毛巾揩拭着女兒小臉上的細汗。女兒不聲不響偎着他,於粉蓮站在一旁瞪眼呆看着。
都洗完了。女兒早睡著了,於粉蓮也躺下了。他一個人縮在廚房裏鋪開書籍、資料、稿紙,還搞他的翻譯。桌子太小了,燈光太暗了,空氣太熱了,他卻在深夜的苦行中得點麻麻木木的安慰。我活得不像個人,可我能忍。廚房裏滿是油膩味,灰老鼠無聲地溜來溜去。街道像鉛色的剪紙,風一吹就皺了。一把大掃帚掃來掃去,一雙老女人的小腳猙獰地從大黑袍下露出來。一個老頭戴着黑皮帽,在嚴冬的城市中駝背走着。冥冥夜空中,一座剪影般的塔式高樓睜着雪亮的獨眼,陰險無比……
第二天中午,他下班一回來,看見家裏煙霧騰騰,於粉蓮站着,腳下一鐵盆灰燼,有的還白中透紅地微燃着。他疑心了,再一看,自己所有的書籍、資料、筆記、手稿——其中有他已翻譯了三十萬字的一部書稿,都不見了。
“你——……”他渾身哆嗦了。
“我把它們都燒了,我不讓你再搞這些。”於粉蓮說道。她恨這些書籍紙張,看着它們她就有不安全感。
“你這是幹什麼?”他突然大吼一聲,從來未有過,嚇得於粉蓮一顫。繼而他又發現不對:他的書籍、資料、手稿很多,就這麼一盆灰?“它們還都在哪兒?”
“太多了,燒不過來,我都賣破爛了。”
他掄起手臂重重扇了她一個耳光,然後瘋了一樣跑下樓。
收破爛的去哪兒了?天昏地暗,涼風掠地嗖嗖吹過來,雨點打得臉生疼,嘩嘩幾陣下成瓢潑了。雷電閃着,馬路成了河。他像只瘸狗在街上掙扎着。廢品收購站去過了,哪兒還找得着?滿街一片灰冷。撲哧,他滑倒了,雨澆在脊背上像要掩埋他。活埋人,土落在身上大概也這樣舒服?混濁的水在身體四周沖刷着,還不如埋在水中死了。有人蹚着水從旁邊走過,雨靴,赤腳,男人的腳,女人的腳。這麼多人都站着,他只能趴着。一道閃電照亮了灰暗的街道,他撐着爬起來,旁邊就是法院,白底黑字的牌子。他跌跌撞撞往裏走,他要離婚。離不了婚,他就不想再活了。
他不知道於粉蓮打着一把傘在大雨中到處找他。他也不知道,他在閃電中掙扎着站起來時,她東張西望地看見他了。可她又看見他進了法院,她咬牙了,她再也不能失去他。她寧肯把他喂獅子,也不能讓別人得到,她也上法院。他的離婚上訴被駁回;而她告他虐待罪的上訴則在受理中了……
他斷斷續續把情況簡單講了。夏平想安慰他,沒找到話。兩人在長椅上坐着。幾個小男孩在近處玩飛盤,一個綠的,一個粉紅的,飛來飛去。不時滴溜溜滾到這兒來,引來小孩急跑的腳步。
“你去人生諮詢所了嗎?”夏平問。
“去了,你介紹的陳曉時我見到了,他分析得很對。”
“他告訴你怎麼辦?”
“有些情況是誰都無能為力的。”
“你再找找他。”
“……好吧。”停了一會兒,他又搖了搖頭,“我看清了,結果只有兩個,一個,法院判我虐待罪,勞改幾年,這倒好,只要能離婚,關幾年也算。還有一個結果,就是永遠這樣下去。”他微微抬起頭,臉抽搐着,“天下還有比這不講理的事嗎?”
“……”
“我是人不是人,還有沒有一點做人的自由?”
“你們好自由哇。”突然一聲大喝,於粉蓮凶神惡煞般出現在面前。
羊士奇僵了,夏平也呆了。
“上次我冤枉你們了,這次沒冤枉你們吧?大天白日的在公園裏胡搞,還有什麼說的?”
小華獃獃地坐着。窗外下着雨,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電大補考總算及格了,有資格接着上下去了。暑假還有最後幾天,這些日子每天下了班閑逛逛,胡亂溫溫書。怎麼又翻開《精神病學》了?放下。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怎麼又胡亂想開了?儘是女人的眼睛,女人的腿。不想了。
再過些天就三十周歲了。在內蒙建設兵團種過幾年鹽鹼地,現在已是十三年工齡的“老工人”了。三級,銑工,工資四十五塊,電大一年級,該上二年級了,再熬兩年拿文憑,三十二歲了。身高一米七四,勉強夠標準。相貌不錯,二十歲時都說自己是漂亮小伙兒呢,現在胖了。從兵團那麼苦的地方回來,能不發胖嗎?體重一百五,褲腰二尺七。以後再節食吧。現在又上班又讀電大,少吃了頂不住。頭髮還挺硬,說明自己腎氣不虧,還結實,還有勁,還……這就不能說了,牆上貼了好幾張半裸的女人像,健美運動員,芭蕾舞演員,電影演員。他的目光總是留在一張上,姐妹倆,外國的游泳運動員很豐滿很健壯。他喜歡高大的女人,不喜歡太嬌小的——沒多大勁。身子有些熱了,他索性脫掉背心長褲,穿着小褲衩在屋裏走來走去。走走停停,看看那些半裸的女人,又垂下眼看看自己。確實太胖了,肚子都大了,沒有腰。怎麼才能不少吃又減肥呢?跑步?每天覺都睡不夠。肚子上這塊脂肪,如果能用刀割下去就好了,一下勻稱了,顯年輕了。這麼個肚子把年紀全添上了。
外面走走。每日步行四十分鐘以上,據說就能消耗多餘脂肪。嘩,自動傘打開了,斜着出門。院子裏一片水泊,罩着千萬條雨絲。到底有多少條?這不是不能算。眼盯着,看一平方厘米——面積太小,不好看,看十乘十,一百平方厘米中落多少雨絲,再一量院子的面積就有了。怎麼又立在這兒呆了?穿過院門洞,推開沉沉的大門,門受了潮更澀重了,到了外面,好清涼。一個個院牆水洞往外急流着水,屋檐掛下一片片瀑布,衚衕變成河渠,白汪汪的朝前奔,對面一個山洞,火車嗚嗚地進了隧道,憋一陣又鑽出來,天光地明,又入隧道。這是什麼時候了?
就是這個院門,自己來來回回過了幾次。想遇見她?院門閉着,石頭台階冷水汪汪。嘎吱開了,出來個彎腰瘦老頭,舉着傘一跛一跛地走出衚衕了。再也沒人出來。見她幾次了?四次?第一次她就沖他笑了笑,因為她從院門跑出來,差點撞上他的自行車;第二次兩人在衚衕口相遇,她又笑了笑,因為他們已經“認識”;第三次是在衚衕里,兩個人都騎着車,半夜,最初她有點緊張,及至認出是他,又沖他笑笑,這一笑最動人,她推車上台階,進院門時又回頭對他說了聲“拜拜”,這是相互說的第一句話;第四次呢,怎麼想不起來了?他雖然一直想再遇見她,可始終不知道她的行動規律,在她家院門口白白走了多少次。
雨沒完沒了,他走來走去沒完沒了。煩,沒完沒了。憋悶,沒完沒了。不在這衚衕里來回走了,再走一個來回,碰不見她就上街。還是冷清清的院門,還是緊閉的紅漆脫落的大門,再走一個來回。往東五十步,往西五十步,低着頭只看自己的腳。院裏出來人聽聲也知道,眼巴巴瞅它幹什麼?這院裏的人都死了?不走了。再走最後一個來回,再不見她,就永遠不想見她了。還是雨,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算了,上大街吧。天安門那兒多寬敞。不,再走最最後一個來回,往東一百步,往西一百步,這次不見她,就是她跪在面前也不看她了。可還是一個冷大門,他簡直暴怒了。再走最最最後一個來回,如果再碰不見她,就視她為最大仇人。她就是裸體跪在面前,他也不瞅一眼,甚至還要唾她,一腳把她踹倒在水中。他發誓了。
魔鬼被神關在了瓶子裏,扔到大海中。魔鬼發誓道:誰救出了他,他將把世界上一半金銀寶藏送給那人。一千年過去了,沒人救他。魔鬼又發誓,誰能將他從瓶子中救出,就把全世界的金銀都獻上。一千年又過去了,他還關在瓶子中。魔鬼在第三個一千年中發誓,誰救出他,他就甘做奴僕,讓那人做普天下之王。又一千年過去了,他還在瓶子裏。第四個一千年中,他恨怒地發誓道,誰救出他,他就讓誰去死。一個農夫在海灘撿到了瓶子,打開蓋,魔鬼飛了出來……
沒有,灰青色的雨幕中,那個院門還像墳墓一樣。他盯着那扇門,充滿了仇恨。他該跑上去連踹它幾腳,把它踹得七零八碎,他該找一個繩索,勒住那院門,把它勒得粉碎,他該抱根大電線杆,一下,兩下,三下,把它撞個稀巴爛。結果,他是掄起了雙拳,狠揍起自己來。胸口,肩,大腿,發瘋般捶着。你混蛋,你什麼玩意兒,你沒出息,你就知道揍自己,你白痴,你沒種,你見人連話都不敢說一句。雨澆着他,拳頭如雨點,他喘着瘋着。一輛自行車遠遠停下來,猶猶疑疑往這兒推着,綠雨帽下有一張清秀的臉,正是她。
她認出他了,驚惶變成了關心:你怎麼了?
他僵住了,直愣愣地盯着她。
你為什麼要衝自己發火啊,遇到什麼事了?
他垂下頭,身子因為發熱又發冷而猛烈戰抖着:“我……”
你到底怎麼了?
“我在這院門口已經來回走了一百遍了……”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姑娘愣了。
冬平接到了畢業分配的通知,很快就報到上班了。中國生態保護基金會,一個經常有外事往來的單位。不錯。
下了電車,十層的辦公大樓就在路邊。綠柵欄院牆圍着一塊方方的樓前區,敞開的綠柵欄大門,直直的甬道,兩邊是草坪,桐樹,然後是平整的水泥場地,停着一輛輛高級小轎車。輕輕盈盈上了幾級台階,旋轉式玻璃大門,隨人流魚貫而入。挺涼,門廳就有冷氣?電梯,一按鍵紐,抬頭看,門上閃亮的紅色指示數字跳着,6,5,4,3,2,1,電梯下來了。裏面人彬彬有禮出來,外面人熱熱鬧鬧進去,各自在鍵盤上按亮自己要上的層數,你五樓,他三樓,她是十樓,平穩地上了最高一層。一出電梯就是她上班的地方:外聯部秘書辦公室。一牆大玻璃窗,敞亮極了,全北京都在陽光下耀眼地展開着。
“你好。”招呼她的叫薛彩明,三十來歲的男性,寬額頭,微呈褐紅色的鬈髮。
“你好。”她笑笑。薛彩明是她的頂頭上司,辦公室的副主任。主任是個老頭,姓查,十天有九天半不來上班,大權便旁落在年輕的副主任手中了。
薛彩明對她很好,有些殷勤。不僅介紹情況、教授工作,還指點她知曉各種人際關係。她不反感,這是她在這個大樓中的第一個立足點。要不剛來乍到,人地兩生,還不是睜眼瞎?
明天查主任來,你先穿一身樸素點的衣服,帶一身漂亮的放柜子裏。查老頭喜歡年輕人樸素。他見了會高興,可接着就會批評你。薛彩明瓮起嗓音拖腔拖調地模仿起來:“年輕人穿着樸素是應該的,我一貫主張這樣,可你現在從事外事工作,就要變通一下,穿着漂亮點,講究點,為了工作嘛。”那時,你再裝着不得已地換上一身漂亮衣服。他認為你本質又好又聽話,就高興了,對你滿意了,從此你就有了任意穿着的權利了。
果然,第二天一個禿頂的和藹老頭來了,一切都如薛彩明預料的發展,簡直是在照排一場有台本的戲,真有意思。
咱們辦公室還有個幹事,姓花,大家叫她花大姐,四十了,出差,這兩天就來了。你和她相處稍微注意些,她這個人肚量小,喜歡嫉妒人。
“我又沒惹她。”
你也是女的呀,而且你比她年輕漂亮,所以,什麼事你和她多商量。她雖然不是領導,可她是老同志嘛,你就是會的事也請教她,她這個人好為人師,又喜歡抱團兒,所以,如果她真把你當成鐵哥們兒,還是對你挺熱心的。還有一點,如果她幫你買點什麼便宜東西了,千萬別推辭,像毛毯廠內部處理的毛毯啦,保溫杯廠內部處理的保溫杯啦,需要不需要,你都要感激不盡地要下。可以再轉手賣給別人嘛。她最愛搞這個,大家背後叫她“處理品經理”。噓——她來了。
一個身子與門等寬的矮女人,手裏提着黑包,嗓門挺洪亮:“你就是新來的黃冬平吧?”
“是。”她尊敬地答道。
“花大姐,咱們這兒的工作情況你給冬平介紹介紹吧,我正忙,顧不上,也沒你熟悉。”薛彩明為冬平鋪墊着。她明白,笑笑接上話:“花大姐,我正愁你這兩天不來呢。”
“喲,還非等我給你介紹?我也沒啥經驗啊。”一張原本很生硬的胖臉立刻笑出花來。……
“冬平,你今天準備和蘇兆年一起去林老那兒吧。”薛彩明打完招呼后,說道。
“我?那也要翻譯?”她不解了。蘇兆年是生態保護基金會的常務副主席兼秘書長,其實就是這個部級單位的真正部長。
“不是,蘇兆年原來想讓我陪他一塊兒去。待會兒他來了,我推薦你去。你需要多見見世面嘛。”
“我去能起什麼作用?”
“這就不用問了,一會兒就明白了。”
小薛,小薛。興沖沖推門進來的正是蘇兆年。四十多歲,稍胖,戴眼鏡,大學生樣兒。你們看看,咱們機關這體制改革表怎麼樣?來來,你們進來。他招呼着,進來兩個挺靦腆的小年輕,一左一右地舉着一張很大的繪圖紙,上面畫著表格。基金會所有的機構,部、處、科、室,都成了一個個小長方格,它們之間畫滿了密如渠網的箭頭、聯線,橫的,豎的,實線,虛線,單向箭頭,雙向箭頭,主線分出支線,支線又分出小支線,小支線又分出更小的支線,落實到每個工作崗位,然後又一層層匯合向主線,又交叉,又環形,有些地方還搞了“立交”,各種圖示說明,各種標記,紅藍黑多種顏色,一切隸屬關係、權力關係、責任關係都表明了,每項工作的調查、請示、彙報、決策、下達、執行、追蹤、反饋都規定了。詳細得很,複雜得很。
薛彩明後仰着認真看了看,笑道:挺好的,是個了不起的創舉。
其實,這個表格草案早已試行了一個月,除了讓人們痛感繁瑣啰唆、滑稽可笑以外,再沒起過什麼作用。明明是一句話可以解決的問題,卻必須照程序轉七八個辦公室,經好幾個環節。可蘇兆年每天就背着手在各層樓走來走去,檢查人們是否執行。發電影票,原本是後勤福利處一個小幹事的事,把票送到各科室一分了事。經他一檢查,不對,照章辦。各科室先上報實到人數,彙集到各處,再匯到各部,再到基金會,由會長辦公室轉後勤福利處,經處長簽字,再交給分管的幹事;再發票,程序與剛才逆行,到會長辦公室,分到各部,再分到各處,再到科室,再到每個人;然後,再來一次反饋:票是否發到每個人頭,科室,處,部,逐層彙集,又到後勤福利處,作為下次發票的參考依據。這分票是小事,可養成按程序工作的習慣是大事,人人都有明確的崗位責任。他訓導道。
真不錯?他聽了薛彩明的稱讚笑不可支,左右端詳着圖表,這是他上任兩個月來的心血啊。夜以繼日的設計構思,伏案製作,汗流浹背,把他這個理工科大學生的才能全面用上了。“那就這樣吧,再一個個辦公室巡迴徵求意見,都沒意見了,就做個大鏡框,掛在一樓大廳的牆上,大家一目了然。……小薛,走,跟我一起去林老那兒。”
薛彩明笑了:“今天讓黃冬平陪你去吧,讓她也鍛煉鍛煉。”
“嗯?”沒反應過來。
“去老頭子們那兒,有個年輕姑娘氣氛會輕鬆得多,說話要款也容易些。”
“啊……”蘇兆年不完全自然地笑了,“好吧。”
小轎車平穩駛過街道,蘇兆年興緻勃勃沒點官架子,一路上又說又笑。他是怎麼來基金會的,他是如何不愛當官,林老過去是他父親的老戰友,基金會有事就去找林老,中國太落後,思想不解放……
林老耳朵不太好了,蘇兆年要對着他耳朵大聲說話,也介紹了冬平,她拘謹地坐在一邊。林老很和藹,談笑風生,她聽着蘇兆年彙報這彙報那,林老是基金會名譽會長,許多老大的事情隨隨便便就談了,解決了,或沒解決。挺有意思。
上班這些天,就是認識一個又一個人,見識一個又一個場面。她生性溫和,話不多,倒很適合這個環境。遇到要翻譯的活動她就認真了,全力以赴,有時太緊張,譯錯了,中國人,外國人,都對她和藹地笑笑,她年輕,她美麗,因而不僅能得到寬諒,而且還增加了談話的愉快。慢慢她懂得了這一點,便更從容些了。
基金會特別注重從海外和港澳募集資金,她也便很忙。北京飯店又召開基金會成立一周年紀念會,請來海內外各方名流,濟濟一堂。認識了這一位,香港巨富,迪耀宗,個兒不高不矮,人不胖不瘦,線條堅挺有力,有鷹的神情,又挺溫和。他也是基金會副會長,金色的頭銜,榮耀的位子,如此隆重的集會,有上百名中外記者,有搖來搖去的攝像機,有明天報紙上的新聞和照片,有遍及全世界的電訊,有刻在歷史的名字,有紀念碑,於是,他便在上台講話時豪爽地認捐一億港元;於是便有熱烈的掌聲,就有閃光燈一片耀眼;於是就有一桌桌人在低聲議論:這才是實質性的呢。於是他便感到安然,當然也略有一絲不安:錢是不是捐得太輕易了?於是他下台來坐下了,很謙虛,雙手放在身前,但卻感到自己很有身份;於是他聽到還有人認捐百萬,十萬,就感到有一種從容的優越;於是他感到有更多的人在注意他,想到用錢買來的知名度;於是他想到自己祖先的貧困和自己坎坷艱辛的發家史;於是他想到嫁女時婚禮的豪華如何驚動了香港;於是他想到為福建故鄉捐贈的一億港元,在那裏受到的歡迎使他熱淚盈眶,他還看到了故鄉的窮困;於是他又想了想自己的財富,有百捐一才是捨得的;於是他又想到錢這東西畢竟是身外物,死後帶不走;於是他又想到自己對中國文化、教育、體育的捐款,他希望中國人揚眉吐氣;於是他想到中國首腦人物對他的器重,一次又一次接見,這是極高的禮遇;於是,他想到,可以憑藉這些優勢,在中國大陸捕捉更多的機會,賺更多的錢;於是他想到自己死了要落葉歸根,還埋到閩江邊的故鄉,那裏會給他樹個紀念碑;於是他想到到八達嶺登長城時,如何想捐錢修長城;於是他想到自己文化很淺,把一個個子女送到美國去讀碩士、讀博士;於是他想到自己還能活多少年,身體怎麼樣;於是當他從走下講台時的發熱、矜持中輕鬆過來后,和身旁這位叫黃冬平的大陸小姐交談時,覺得自己更有臉面。
“迪先生,您想什麼呢?”
“沒想什麼。”笑笑。
“我看過寫您的一部長篇傳記文學。”
“大陸也登了?”
“好幾家刊物都轉載了。”
“哦。”錢還是該捐的。
“我很敬佩您。”
“我沒做什麼……黃小姐,歡迎您以後到香港來玩玩,我邀請您。”
“謝謝,有機會我一定去。”
黃冬平非常樂意接受這邀請,到基金會上班沒多少天,她已接到好幾個這樣的邀請了。一位美籍華人,一位泰國籍華人,都這樣熱情邀請她。
一個個新認識的人在她眼前疊印,蘇兆年隔幾日就來找她打乒乓球。薛彩明那微呈紅褐的鬈髮更常在眼前晃動,殷勤文雅的微笑。
陳曉時來電話了,問:有個討論會願不願去參加?她這才想到他,查了查枱曆,回答說:我正好有事,沒時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