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第08章

耿天龍說:“反正不是我,我也不便說。”

鄭天良拍桌子了:“是你兒子需要,當然不便說。”

耿天龍說:“鄭縣長,話可不能這麼說。我老實告訴你,這些調撥彩電不是在你分管期內發生的,從組織紀律的角度,我是不能對你說的。”

鄭天良火了,他指着耿天龍的鼻子:“你膽大包天,貪贓枉法,七八萬的差價就在你批的條子下被套走了,你的權力是誰給你的?我把你送到牢裏去!”

耿天龍說:“那好,你讓公安局來把我抓走吧!”

鄭天良向縣委陳書記彙報了情況,陳書記說:“我同意讓檢察院介入,黃縣長從省城回來后,我再向他通報。”

當晚,耿天龍就被“隔離審查”了,等到黃以恆三天後從省城回來后,耿天龍已經全招了。他說給他兒子批的彩電是二十六台,冰箱十一台,自行車三十六輛,其餘都是黃縣長、前分管劉副縣長、於部長還有其他縣領導調撥走了。耿偉強倒賣的彩電都是夾在縣領導的調撥單中每次扣留幾台,從來沒有單獨為兒子批過彩電。

耿天龍放出來后,停職反省,等候處理。

鄭天良參加了縣委常委擴大會,會上就耿天龍的問題進行調查核實。結論是耿天龍在“隔離審查”時的交待是基本準確的。至於縣領導批的彩電冰箱都到哪兒去了,黃以恆在會上說:“我這幾年共批過十四台彩電,其他同志也批過一些,這些耿天龍都向我彙報過。我們這些縣長書記搞錢也不是太難的,我相信大家不會相信我們去倒幾台彩電賺錢的。這些彩電冰箱都用於我們縣裏的工作中去了,不送能行嘛,項目從哪兒來,資金從哪兒來?有時去送這些緊俏商品還得我這個縣長親自送上門,在這個小範圍里我講句難聽話,我那時候感覺自己就像一個送上門的婊子。東西送了,我們能不能把那些人講出來呢?如果陳書記覺得有必要的話,我就一個一個地寫下來,寫下來后,我就辭職,因為此後縣裏的什麼事也別想辦成了。這次去交通廳也少不了要活動活動的,具體內容我能講嗎?反正現在八十萬已經批下來,柳河大橋就要上馬了,兩岸六萬多群眾再也不需要坐船過河了。”

黃以恆一通慷慨陳詞后,常委會上大家都不支聲了,陳書記說:“我今年馬上就要下了,平時我主要是抓黨建和幹部隊伍建設,縣裏工作以恆抓得多,很辛苦也很不容易。今天這個會不是要大家來交待問題的,以恆這一點你要明確。大家交換一下意見,說清楚就行了。主要是討論耿天龍處分的問題,檢察院在等我們的批示,只要縣委同意,他們馬上就可以批捕。”

鄭天良說:“我認為一切按法律辦。除了縣裏工作調撥的外,他私自截留給他兒子耿偉強倒賣的彩電冰箱洗衣機差價案值近三萬塊錢。”

大多數同志的意見是,讓耿天龍將差價部分退出來,然後再給予一個黨紀處分。鄭天良站了起來,他聲音提高了八度:“如果耿天龍不依法處理,將來還會有許多個耿天龍接着貪贓枉法。”

黃以恆說:“老鄭的意見當然是對的,但這個案子比較複雜,許多東西拿到法庭上,我們縣委縣政府也要當被告的。如果覺得這不會有損於縣委縣政府形象,如果我們當被告有利於我縣的改革開放的大業,我倒不在乎上法庭為自己辯護。”

陳書記擺擺手說:“這件事,我看就這樣處理吧,讓耿天龍將差價款退出來上交縣財政,然後讓他提前退休,反正他也快到了。組織部於部長代表縣委將這一決定向他通報一下,把問題講透,他應該是能接受的,也不再搞什麼黨紀政紀處分了,都一輩子下來了,晚節不保,可惜了!”

黃以恆說:“為了淡化處理這件事,最好叫他打一個因健康原因而提前退休的辭職報告,影響要小一些。”

對此,大家都沒有什麼異議。鄭天良沒說話,他只是覺得這一切好像是發生在夢中,又像是發生在來世。夜已經很深了,窗外馬路上,餛飩挑子敲着竹筒發出了單調而孤寂的聲音,一些打麻將回家的人在夜色中匆匆經過,夜風掠過他們賭輸了的腦袋。

耿天龍的政治生命在這個夜晚的寧靜中,被餛飩挑子的竹筒聲敲碎了。那天晚上,放出來的耿天龍在家裏溫暖的被窩裏做了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一九八九年春天的空氣特別潮濕,春雨蒙蒙中樹在悄悄地發芽,縣城和縣城人們的臉上終日裹一層雨霧,濕漉漉的,能擰出水來。

我父親帶着老家的村支書洪寶和一個穿伽裟的僧人提着一壺香油和兩隻鴨子敲開了我舅舅鄭天良家的門。我父親放下鴨子向我舅舅介紹迦裟僧人說,“這就是玄慧寺剛來的悟能法師。”悟能法師雙手合十行佛門大禮。

我父親說悟能法師是從九華山過來的高僧,修行極高,能看來世,能斷生死,在他眼裏“菩提本無樹,明鏡也非台,世上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父親說得深情並茂,一臉的虔誠和膜拜的表情。我舅舅鄭天良對家鄉來的人總是很客氣,他讓坐遞煙並招呼舅媽上茶。只是對眼前這個僧人並沒有什麼良好印象,他不認為外來的和尚會念經。

而這個外來的和尚不僅會念經,還念出了讓我舅舅不可思議甚至有些憤怒的歪經。悟能法師雙手合十,穩如泰山地說:“自此經年,吾國時運不濟,鄭先生也逢乖蹇,故玄慧寺當重興千載之佛法,鎮邪驅惡,方國泰民安,逢凶化吉。”

我舅舅被悟能法師文白夾雜的凶言咒語逗得笑了起來。

村支書洪寶說:“鄭縣長,玄慧寺要顯靈,最少得先修十二間大殿,還得將佛像重塑,觀音佛如果不能做成銅的,就先用水泥做胎再刷金粉,然後才能正式開光。”

我父親接著說出了此行的實質性的目的:“實在要是不能全建的話,最少也得批六萬塊錢。”

我舅舅鄭天良臉色掛不住了,他對洪寶說:“你是共產黨員,怎麼能帶頭搞這些名堂呢?”

洪寶臉漲紅了,他說:“鄭縣長,我們知道你為官清廉,村裡從來沒找你開過後門,我是以村支書的身份向你申請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的維修費。我聽收音機里講,中央還撥錢修西藏的布達拉宮哩,在悟能法師那裏叫支持宗教自由,在我們共產黨員這裏,就是保護文物了。”

我舅舅說:“你這是亂彈琴嘛,縣裏的經濟建設都沒錢搞,現在還搞什麼修廟。你說中央支持,你就找中央要錢去,反正我這裏沒有。”

我父親、洪寶和外來的和尚碰了一鼻子灰,落荒而逃。

這一年還真出事了。先是胡耀邦突然去世,緊接着北京和全國各地就有了許多學生上街遊行,反腐敗、反官倒、要民主、要自由的浪潮席捲全國,一些長着鬍子的人在背後煽風點火,他們打着這些旗號,實質上是要在中國復辟資本主義。黨和政府當然不能同意,因為我們的幸福生活是千千萬萬革命先烈拋頭顱灑熱血換來的,現在要讓我們復辟資本主義,我們當然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全國人民都不願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了,更何況那些資本主義國家的勞苦大眾還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合安縣六十八萬畝小麥在田裏開始抽穗的時候,北京戒嚴了,一些學生提前回到了家裏,他們帶來了許多真真假假的消息,臉上的表情非常恐懼。又過了一些天,在麥收的日子裏,人們在電視裏聽到了北京的槍聲,鬧出了人命,反革命暴亂一個晚上就被鎮壓了。小縣城裏人心惶惶,而鄉下的農民們不管外面多麼熱鬧,他們繼續收割小麥,他們的未來在希望的麥田裏。

省里的魏廷旺副書記也從電視上消失了,據說他與這場動亂有關,具體情況不得而知。鄭天良聽到這個消息並沒有多少震驚,儘管小縣城政界的人們都說鄭天良是魏廷旺副書記的人,後台比黃以恆的市委書記梁邦定要硬得多,但鄭天良並沒有受到任何牽連,因為後來黃以恆和梁邦定都發現魏廷旺副書記跟鄭天良確實沒有多少聯繫,但官場上的事很難說,有時無中生有,有時有中生無,總之,寧願做過,不能做漏,在魏廷旺沒有出事前,他們對鄭天良必須保持一種謹慎。

鄭天良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深惡痛絕,他在黨員幹部一一政治過關的時候,情緒激動地說,如果要是實行資本主義,像我這樣的農民子弟是絕對不可能走上領導崗位的。我是沒有錢參加競選的,馬克。吐溫的《競選州長》裏充分揭示了資本主義民主的虛偽性。鄭天良當然過關,小縣城在動亂期間本來就風平浪靜。

動亂期間平靜的政局,使黃以恆在陳書記退到顧問委員會後,順利地就任合安縣委書記兼政府縣長。市委梁邦定書記在黃以恆就任的會上向全體黨員幹部們作了重要講話,他用百分之八十五以上的篇幅肯定了黃以恆在合安縣長的位子上所做出的顯著政績,政績中包括了全市第一個“全省十強鄉鎮”馬壩鄉,還有柳河大橋、化肥廠擴建、縣城改造、犯罪率降低、五年全縣沒出現過一個殺人犯等。梁書記尤其強調了市委對“五八十”工程的支持,並強化到戰略的高度和改革的意義上予以肯定。他還說,“全體黨員和各級幹部對年輕幹部要支持和信任,要服從和配合,要反對論資排輩,要反對倚老賣老,要用鐵的組織紀律性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我相信合安縣在以黃以恆同志為核心的縣委縣政府的領導下,一定會開創出改革開放的嶄新局面。”

梁邦定的講話既是代表市委宣佈市委決定,也是政治捧場。這種捧場對於一個年輕幹部來說,無疑是為敲山震虎穩定軍心實行鐵腕政治大造聲勢。

在中國的官場,任何人本事再大,如果沒有上級支持,你也是寸步難行的。這就像孫悟空一樣,儘管他一個跟頭能翻十萬八千里,但如果沒有唐僧這個領導的支持和同意,他不僅翻不了跟頭,還會被套上緊箍咒,倒在地上打滾。

鄭天良多少是有些目無唐僧的,尤其是黃以恆成為他的唐僧后,人們總覺得黃以恆有點讓着鄭天良,最起碼在公開場合黃以恆對鄭天良非常尊重,搞得鄭天良像是縣長,黃以恆倒成了助手的樣子。鄭天良經常在縣長辦公會上向黃以恆發難,而黃以恆總是說:“老鄭的意見值得我們重視,大家要認真研究。”而其他五位副縣長几乎沒人站出來公開支持鄭天良,鄭天良心裏也很窩火,他覺得當副縣長這兩年一邊享受着黃以恆的表面尊重,一邊卻又是一事無成,他提出要建合和醬菜企業集團的方案被縣長辦公會否定了。

黃以恆跟他之間就像解放前父母包辦的婚姻一樣,沒有愛情基礎,當丈夫的黃以恆卻在父母弟妹姑嫂面前還得給鄭天良這個小媳婦必要的尊嚴和臉面,倒是鄭天良這個小媳婦有些刁蠻,時間一長,人們自然在感情上很同情大男人。

男人終究是男人。黃以恆當上縣委書記后,“五八十”工程已經獲得縣人大的全票通過,其基本內容與黃以恆的最初動議幾乎完全一樣,只是寫得更細了,更公文化了。黃以恆在縣長辦公會上說:“這個方案經過多方論證,集思廣益,充分發揚民主才正式出台,鄭縣長提出了許多極有價值的建議,為方案的完善和豐富提出了建設性的意見,我還是贊成鄭縣長的工作作風的,敢於提不同意見,敢於直言。我是一個年輕幹部,在發揚民主上應該走在時代的前面,希望大家為了合安的改革與發展,要多一點意見,少一點奉承。五八十工程的全票通過,實際上是我們這個班子集體智慧的結晶。以後大家不要在其他場合說這是我黃以恆的戰略決策,要強調集體領導,不要突出個人。”

鄭天良的反對意見沒有被採納,但落得了一個表揚。這種表揚有點像被人捅了一刀后,捅的人撥出血淋淋的刀說:“你的肌肉真結實。”

“五八十”工程在全縣千人“三干會”上進行了誓師動員。縣電台、電視台、報社連續推出“五八十工程系列報道”。從組織上到宣傳上,鋪天蓋地,造成一種群眾性、廣泛性、政治性的聲勢。鄭天良雖對“五八十”工程有不同意見,但既已形成決議,他必須參與進去,這是組織原則,也是工作職責。“十大億元企業”的重擔實際上就已經落在了他的身上。

“合和醬菜廠”這一年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春天雨水太多,好多菜爛在了地里,夏天又持續乾旱,幾個鄉的蔬菜都乾死了,全縣蔬菜產量銳減百分之四十。天災過後,人禍又來了。被鄭天良撤職的合和醬菜廠廠長趙全福自己另起爐灶,在馬壩建起了跟合和對着乾的醬菜廠,經過這幾年發展,聯合了大大小小十幾個個體小廠,打出“全和”醬菜的商標,標籤、外包裝顏色跟“合和”幾乎一模一樣,公開跟“合和”唱對台戲。自鄭天良出任副縣長,這兩年,“合和”系列醬菜銷量一降再降,由最好年份的銷售額四千多萬元,已下降到二千八百萬元,鄭天良將廠長於江海找來狠狠訓了一頓:“我不管你怎麼干,明年你要是銷售回不到四千萬,我就撤了你,堂堂的全省全市鄉鎮明星企業干不過個體戶,你還有臉來找我訴苦。”

“合和”的經營手段非常陳舊,在經營和管理上,不許給回扣,要靠質量贏得市場;不許偷漏稅,要對國家負責;不許招收童工,要對祖國的未來負責。這些都是鄭天良在馬壩定下的規矩,於江海當然不敢違抗,可不知不覺中,趙全福已經從背地裏殺了過來,來勢洶洶,大有置之死地而後快的狠毒。趙全福先是請私人醬菜廠的各小老闆們在一起喝酒,喝了三天三夜后,租了一輛麵包車到南京又集體嫖了三天,所有費用都是趙全福的,他說:“我們只有搞托拉斯,才能將合和打垮,打垮合和,我請弟兄們到深圳去玩俄羅斯的、法國的、土耳其的,那奶子比你們腦袋還大。”他們在妓女的奶子上達成統一行動的聯盟,成立了“全和醬菜責任有限公司”,趙全福任總經理,其他每個小老闆都是副總經理,統一印製了名片,名片上還有一壇醬菜的圖案。在銷售過程中價格比“合和”低百分之十五,每瓶回扣一角六分,而“合和”是一分錢回扣也不能送,除此之外,對各大國營商場、調味品批發市場的採購員們還要請喝酒和玩妓女,他們的口號是,將“合和”徹底清除出華東地區,讓他們賣到西藏去吧。今年菜本來就貨源緊,“全和”高出“合和”百分之二十的價格收購蔬菜,菜農們將菜全都送到了趙全福的廠里,他們有信心爭取在九十年代的第一年就讓“合和”就地完蛋。趙全福說到這裏,牙齒咬得格格直響。

於江海說:“鄭縣長,我實在是完不成任務,我們的銷售手段太落後了,不給回扣,國營公司根本就不要你的貨,而且我們的價格還比老趙他們高。他們基本上是不交稅的,縣稅務局的人都被他們請到揚州、上海去旅遊嫖娼,現在全中國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企業都在偷漏稅,而我們什麼都交。他們大量使用童工洗菜、曬菜、切菜和分揀,童工的工資是成人的三分之一,他們提價收購蔬菜能賺錢,我們按他們的價格收菜后出貨就死定了。鄭縣長,你不要撤我了,我提前辭職。”

鄭天良開始火氣衝天,聽到於江海痛說革命家史,鄭天良坐在生硬的木頭椅子上愣住了,他拚命地抽煙,一言不發,一張扭曲的臉在煙霧後面破碎了,鄭天良沒法接受這種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邏輯,連縣裏辦事都要送省里市裏的掌權人,那些國營商場的採購員們還能有多高覺悟,他這個鄉村獸醫在那一刻如同被放在一個酒缸里泡暈了,他記起了當年正流行的一首歌,“是我們改變了世界,還是世界改變了我”,他想不出頭緒來,就罵了一句:“真他媽的可惡,這種敲詐勒索、行賄受賄簡直比資產階級自由化還要可恥。”鄭天良氣得臉色發青,他將地上的一個正在爬動的無辜的螞蟻狠狠地踩死了,他突然一下覺得自己非常緲小了起來,他的能力只夠戰勝一隻螞蟻。

於江海坐在鄭天良對面像一個沒腌熟的醬菜。

鄭天良決定自己親自出馬,他要去揚州找“天和醬菜集團”的季虎彬總裁,他要請季總指點迷津,人家也是國營公司,現在銷售額已經達到兩個億,為什麼我們“合和”就不能實現一個億,他把“合和”當作是全縣“十大億元企業”的其中一個,因此改造“合和”既是他的工作,也是他的義務。他和合和之間有一種特殊的感情,這是他事業起點,也是他政績的一個商標和品牌。他對於江海說:“你要是有種,就給我繼續干,‘合和’醬菜由縣裏來抓,我親自出馬。”

鄭天良第二天就帶着於江海到了揚州,季虎彬總裁見到鄭天良就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放:“早就聽說了合安縣出了個醬菜縣長,沒想到就是你呀。看來我們當年的支持不僅出了經濟效益,還產生了政治效益,無比榮幸。我要讓他們將這段傳奇寫進我們的廠史。”

鄭天良說:“真該感謝你對我們的支持,主要是我們全鄉的老百姓從此走上了富裕的道路。不過他們富起來后就開始翻臉不認人了,兒子造老子的反了,高價購蔬菜,低價出產品,還搞不正之風,嚴重敗壞了黨風和民風。今天來還是向你求教的,還望你繼續伸出共產主義的援助之手幫我們一把。”

季虎彬聽着鄭天良的話就像聽一個一萬年前的往事一樣,很陌生,他說:“鄭縣長,你講的這些情況,在今天商品經濟條件下,很正常的。關鍵是我們如何適應形勢,趁勢而上。先吃飯,邊吃邊談。”

季虎彬在市裡最豪華的“天揚酒都”宴請鄭天良,鄭天良說:“不要過分破費,還是省一點錢用於建設吧。”

季虎彬說:“省錢是發不了財的,關鍵是如何掙錢。小平同志講了,貧窮不是社會主義,保守不是社會主義,僵化不是社會主義,如果辯證理解,那就是,富裕是社會主義,開放是社會主義,自由化是社會主義。”

鄭天良在季虎彬總裁的談笑風生中有些僵硬起來,他不知道是自己出了問題,還是這世道出了問題。

酒過三巡,談到“合和”廠目前的處境,季虎彬對鄭天良說:“你們的經營思路要變,不能按以前那一套去做了。小平同志也說了,改革當中魚龍混雜,泥沙俱下是在所難免,沒什麼了不起的,要容許出現一些問題,不要怕,發展是硬道理,不管白貓黑貓逮到老鼠就是好貓。所以說,只要讓你的醬菜能賣出去,讓資金能回籠,廠子有效益,手段為目的服務,不必把一些問題看得過於嚴重。”

鄭天良喝了一口酒:“季總,我不能完全同意你的觀點。你總不能說黨員幹部接受賄賂去搞嫖娼就是對的吧?”

季總說:“這個問題在今天看起來很嚴重,但也許不要幾年,你就會覺得我們今天探討的這些原則性問題就不是問題了,甚至很可笑,你要是不信,有時間為證。有一點是很明確的,你搞企業就是要對企業負責對職工的利益負責,如果你沒有效益了,講再高的政治都是沒用的,原來的安徽省委書記萬里在支持小崗村分田到戶時不是講過嘛,‘《人民日報》是不會給你飯吃的!’廠子垮了,對上對下都是沒法交待的。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共產黨員除了黨性和原則外,他首先是一個人嘛。當年你辦這個廠的時候,我覺得你的觀念非常超前,怎麼廠子辦起來了,觀念卻降下去了。我覺得領導幹部要向鄧小平同志學習。”

鄭天良不說話了,他心裏很亂,他不想討論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於是就直奔主題,請季總指點迷津:“你看就目前這種狀況,我們在五年內能不能達到億元的規模?”季總將一隻煮得死不瞑目的螃蟹送到鄭天良的碟子裏:“是不是你又想放衛星了?”鄭天良說:“我們用五年的時間達到你們一半的規模,總不會是空想吧?”

季總將一隻螃蟹爪子咬碎,又放在碟子裏:“也不是達不到,關鍵看你怎麼做。就你們目前的經營方式和管理方式是肯定不行的,鄭縣長,我們是老朋友了,說話不好聽,你可不要見外。”

鄭天良說:“這點胸懷還是有的,良藥苦口,我能咽得下去。季總,你能不能再發揚一次共產主義風格。”

季總說:“鄭縣長,我是講不來共產主義風格的,共產主義要解放全人類后才能解放自己,我做不到呀,我現在自己都解放不了自己,怎麼能解放你呢,現在市場競爭不是激烈而是殘酷。”

鄭天良說:“你能不能一邊解放自己,一邊解放我們呢?”

季總說:“這樣吧,這件事一時也談不清,我們晚飯後到賓館接着談,現在喝酒。”

晚飯後在賓館討論的結果是,要實現億元規模,必須走聯營的路子,將“合和”的產品全部交由“天和”的網絡向全國銷售,唯有這樣,才有可能增加銷售量,而生產管理這一塊,由天和派人協助按天和的經營模式操作。合和每年必須增加兩百萬的固定資產投入和設備投入,給天和的回報是,銷售提成百分之三十五,每年生產管理費五十萬元。鄭天良聽了后,感覺到季虎彬也不是當年的無私幫助的階級弟兄了,現在不僅開價了,而且開價還相當高,鄭天良說:“我們銷售給各地折扣只有百分之二十八,是不是太高了一點。”季總說:“我們現在給客戶私人回扣就達到了百分之十五了。五年之內還要提高,用公家的權,賺自己的錢,現在已經不再時髦了,很正常。儘管這樣,你還是有賺頭的,如果真能達到億元產值的話,一年三四百萬利潤是沒問題的。”

鄭天良跟天和集團達成了銷售和管理的意向性協議,鄭天良想等縣裏批准后,就正式簽訂合同並立即執行。他對自己的第一個億元企業充滿信心。

鄭天良還沒來得及跟黃以恆通報關於“合和”億元企業的發展規劃,黃以恆先找到了鄭天良。已升任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的黃以恆秘書宣中陽走進了鄭天良辦公室,他恭敬的對鄭天良說:“鄭縣長,黃書記叫你到他辦公室去一下。”

這一次是鄭天良去了黃以恆的辦公室。

黃以恆熱情地讓鄭天良坐在辦公室里的兩張單人沙發上,鄭天良坐沙發還是有些不踏實,但他的屁股似乎比他的心理要進步了許多,落坐得很穩當。黃以恆跟他並排而坐,表示了一種平起平坐的姿態。一般下級到上級辦公室,要麼坐對面的小椅子上,要麼就站着彙報或聆聽教誨,以表示上下有別的等級。

兩人坐定后,黃以恆先跟他說了一些不着邊際的話,他說我家的小建群非要吵着跟你家清揚一起上南門小學,兩個孩子玩得像親兄妹一樣,現在的孩子太孤單了,要是不搞計劃生育,每家有兩三個孩子,做遊戲玩彈子就有伴了。黃以恆跟鄭天良都住在縣委大院宿舍區,黃以恆在東頭,鄭天良在西頭,兩人平時互不串門,倒是兩個孩子玩得很要好,喊小孩回家吃飯都是夫人去叫,一來二往,兩位夫人就結下了深厚的感情。黃以恆夫人錢萍在商業局工作,經常會帶兩斤白糖送給鄭天良夫人周玉英,周玉英說:“錢萍真不錯,有情有義的。我真想跟他結拜為干姐妹。”鄭天良說不行,此事也就不行了。黃以恆跟鄭天良坐在沙發上抽煙喝茶,鄭天良覺得一般以這種方式開頭的談話,肯定是很嚴肅的話題,但很嚴肅的話題在黃以恆那裏又能以很輕鬆很隨意的方式說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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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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