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06章

合和醬菜廠是鄭天良一手創辦的,因此,這個廠和鄭天良的政績之間構成了相互註解相互命名的關係。至一九八七的時候,醬菜廠已經建成了六千多平方米廠房,兩百三十四名職工,利潤八十萬元,成為全縣最耀眼的企業。鄭天良對這個企業是有些偏愛的,他三天兩頭蹲在廠里,像個監工一樣。八六年底,他下決心撤掉了原廠長趙全福,趙全福是郭誠副書記的表弟,原來當過油廠的廠長,算是有些經驗的老同志,但他沒有經鄉政府同意,擅自在省報上花八千塊錢宣傳醬菜廠並肉麻地吹捧自己創業的光榮歷史,年底又以送年貨的名義給縣政府送去了兩千四百瓶醬菜,價值六千多塊錢。鄭天良知道后將趙全福臭罵了一頓:“你有什麼權力花八千塊錢為自己在報紙上塗脂抹粉,你憑什麼慷集體之慨,用企業的錢到縣政府去討好賣乖?有多少家業不被你敗光?”趙全福反抗說:“現在連中央都提出要加大企業自主權,我連送幾瓶醬菜的權都沒有,還讓不讓人幹了?”鄭天良說:“是的,是不能讓你再幹了。你去當推銷員,體會一下掙錢的辛苦,這樣以後才不會亂糟蹋錢。廠里一瓶醬菜才賺幾毛錢?你一揮手成千上萬就沒有了,我看你根本就不像農民出身的,倒像地主資本家的闊少。”趙全福被撤換了,年輕的推銷員於江海當上了廠長,鄉黨委會上郭誠提出了不同看法,鄭天良說:“於江海雖然只有二十六歲,但已經走南闖北五六年了,成績明擺在那兒,干企業就是要靠實力,就是要論功行賞,就憑他能把城裏姑娘娶過來做老婆,就能當廠長。”

合和醬菜廠換廠長的事在縣裏並沒有引起太大的震動,據說趙全福找到黃以恆縣長訴過一回苦,他說:“黃縣長,鄭書記就是因為我給縣政府機關過年送了點醬菜就撤了我,太冤了。”黃以恆說:“我們一般不會幹涉鄉鎮幹部對企業的管理,如果你說的話是真的,我完全同意鄭書記的決定,你一個鄉鎮企業能有多少錢經得起亂送亂花的?反正我不知道年底發的醬菜是不花錢的。”

馬壩鄉已經成為全縣全市的典型,鄉鎮企業產值和利稅進入全省“十強”鄉鎮的第六位,馬壩鄉以“合和”醬菜、麵粉加工、農具生產為龍頭,形成了三大產業支柱。水漲船高,此時的鄭天良在馬壩鄉的群眾心目中無疑已成了一個救世主,一個太上皇。有一個傳說是,去年秋天王衛村兩戶人家吵架吵得快要動刀子了,沒拿刀子的人說:“鄭書記講過,要文斗不要武鬥”,拿刀的那個人就立即放下刀子,不敢再吱聲。儘管這話鄭天良從來就沒說過。

鄭天良整天在村裡轉,在蔬菜地里跟農民一起討論蔬菜的施肥與病蟲害防治,一次鄭天良在劉庄村遇到了獸醫小丁在幫一戶農民騸牛卵子時被牛一甩蹄子踢得蹲在地上捂住自己的褲襠,騎自行車路過的鄭天良下車后狠狠地嘲笑了小丁一通:“你這破技術,還騸牛卵子?讓牛給你騸卵子算了。”圍觀的群眾都笑了起來。鄭天良從小丁的手裏拿過刀子,熟練地在刀布上盪了兩盪,然後說:“看我的!”只見鄭天良磨磨蹭蹭地站到牛屁股後面,當驚魂未定的小牯牛還沒有做出反應的時候,鄭天良手攥鋒利的刀子往牛褲襠里一伸,眾人一聲驚叫還沒落下餘音,兩個滾燙的牛卵子已經在鄭天良的手裏了。牯牛蹦跳着向前竄去,人群中一片歡呼。此事在鄉政府被神話后,有人在鬧不同意見時就說:“再胡絞蠻纏,就讓鄭書記將你騸了。”

鄭天良自己不到縣裏去,但縣裏領導經常下來檢查指導工作,每當此時,鄭天良就讓副書記副鄉長們去應付,中午在馬壩紅燈籠酒店吃飯則是從來不參加,副書記副鄉長們陪同后還得要逼着交三塊錢午餐費。郭誠副書記年底就要退休,他就對鄭天良說:“我不想跟縣裏領導套什麼近乎,你非要逼着我陪,還得交三塊錢,我在食堂一塊錢就夠了,這錢你得補給我。”鄭天良說:“你再忍一忍吧,熬到年底你不就解放了嘛。其他人還不知要陪到哪一年呢。”

那年月,沒有傳呼機更沒有手機,縣委辦打電話說縣裏要來人,鄭天良就到村裡去了,誰也不知他到哪個村去了。一次即將退居二線的縣委陳書記陪同市鄉鎮企業局林局長來馬壩考察指導工作,縣委電話明確指示鄭天良在鄉政府坐等,可兩輛小車開進鄉政府大院后,接待的郭誠副書記說:“鄭書記臨時有急事到揚州去談合和醬菜廠擴建的事了,他讓我負責接待陳書記林局長。”陳書記意義很不明確地說了一句:“沒關係,有你們幾位在就行了。鄭書記以工作為重,值得肯定,我們主要是來轉轉的,不是來工作的。”

如果說縣委書記到鄉下來僅僅是轉轉,那麼書記不轉轉是不是要親自參加腌菜和騸牛卵子呢?領導的工作就是轉轉,轉轉也就是領導的工作。所以郭誠將這些話告訴給鄭天良的時候,鄭天良居然說了一句:“陳書記不會有你這麼狹隘的。”郭誠說,“鄭書記,論職務,你是我上級;論社會經驗,不謙虛地說,你是我的下級。”鄭天良說:“你老郭不要把什麼問題都上綱上線,複雜的問題一定要簡單化,不然你就什麼工作也不要做了。我們基層幹部要把心思放在琢磨事上,而不要放在琢磨人上。”

其實,郭誠的話是真話,只不過在官場上是不能也不應該說真話的,真話有時聽起來就像假話,假話聽起來才是真話。

時間一長,縣裏的各級領導就覺得鄭天良在對待上級領導的態度上是有些問題的,只要上面去人,總是不見人影,不陪喝酒,偶爾為之,尚情有可原,一而再,再而三,誰都能看出一些名堂來,更何況鄭天良是全省“十強”鄉鎮的一把手。大家或多或少地都感覺出了鄭天良居功自傲,目空一切,在馬壩建獨立王國,搞諸侯割據。縣委常委會上,誰都不會把這些話直接說出來,只是大家心中都有數。有些話,能說不能做;有些話,能做不能說,這都是官場常識,不懂常識就要犯錯誤,就要栽跟頭。如果你在常委會上說鄭天良不陪上級領導吃飯喝酒就是居功自傲、搞諸候割據,是缺少嚴肅性的,如果以此來對不唯上是從的下級公開下手更是於黨的組織紀律所不容的。所以年底的常委會上,大家都認為鄉鎮幹部在一個地方不宜工作太久,幹部要流動,在流動中用活幹部,在流動中發揮幹部的潛在能力。所以大家對將鄭天良調到至今百分之八十村沒有通電而且地痞流氓橫行的東店鄉任黨委書記都沒有表示出異議。只有黃以恆縣長說了一些不同意見:“馬壩鄉是我們縣的典型,也是鄭天良多年紮實苦幹開拓奮鬥的結果,如果從穩定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來看,鄭天良是不是可以暫時不交流。”

陳書記說:“鄭天良的成績從邦定書記到我都是充分肯定的,但成績大了也是個包袱,從關心愛護年輕幹部出發,鄭天良交流到東店鄉對他也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新的機遇。以恆呀,我們都是共產黨的幹部,都是在黨領導下工作的,任何一個地方都不是哪一個個人的,任何一個地方也不會是離了誰就地球不轉了。”

黃以恆說:“鄭天良這個同志我是了解的,有一些缺點,但這個同志對工作、對事業是高度負責的,也是很有開拓精神的一個幹部。”

陳書記摘下眼鏡,用眼睛盯着黃以恆:“以恆呀,你看問題的角度很成問題,將鄭天良交流出去這是根據工作需要,而不是因為什麼缺點和優點,全縣工作要看成是一盤棋,而不要看個別棋子。鄭天良的談話由我來。”

話說到這個份上,黃以恆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黨管幹部是我們的組織路線,黃以恆縣長作為政府首長當然要服從黨委的決議。

陳書記找鄭天良談話的那天,天空中飄着一些細碎的小雨,一九八七年春天的雨水似乎特別密集,整個天空灰濛濛的,像一張被捅漏了的篩子。全國都在批自由化,一些從中央到地方的領導幹部由於縱容自由化泛濫而栽了跟頭,他們不情願地從自己坐得滾熱的椅子上離開然後做檢查站在雨中反省自己。

陳書記和新上任的縣委組織部於部長一起跟鄭天良在陳書記辦公室談話。

鄭天良坐在沙發上很不習慣,屁股陷在彈簧里很不踏實,他連自己那張木椅子都坐不慣,他喜歡在鄉間田頭跑,有時候他懷疑這是當年當獸醫落下的走村串戶的毛病,他覺得自己本來就是一個閑不住的農民,所以這些年來,他對自己當鄉幹部的生活和工作方式非常適應。他不願跟上級一起喝酒,不是他不尊敬領導,而是他不喜歡喝酒,他在村裡也從來不許村幹部請他喝酒,他吃兩碗乾飯,喝一碗菜湯,再來個辣椒炒雞蛋,心滿意足。其實,鄭天良這種認識還是有些個人主義的,不能因為自己不喜歡喝酒,也不讓領導喜歡喝酒,在喝酒這個問題上,同樣存在着誰服從誰的性質。鄭天良到五十歲的時候悟出來了,但悟出來的時候已經晚了。

鄭天良聽了縣委的決定后,坐在很不踏實的沙發上,頭上冒出了涔涔細汗,他開始為自己辯護:“馬壩鄉是全省十強鄉鎮,我的工作也是有目共睹的,現在要讓我到東店去,我想不通。”

陳書記笑了,他說:“小鄭呀,你的成績擺在那兒是誰也抹殺不了的,也沒有人說你的工作是不行的,正因為你工作上具有開拓精神,所以才讓你到東店去開創新局面的,這是縣委對你的信任。”

於部長接着陳書記的話說:“這是幹部正常交流,所以你不要有什麼想不通的,全縣二十八個鄉鎮今年交流六個鄉鎮一把手,明年還要交流。”

鄭天良在組織的面前總是心虛的,他所能說的話連他自己都知道是強詞奪理:“我只是覺得我自己在馬壩的建設藍圖還沒有完成,全鄉消滅耕牛,全面實現耕種機械化要到明年四月才能驗收。”

陳書記說:“我知道你對馬壩是有感情的,縣委也是充分考慮過這件事的,上次從省里學習回來,縣委尊重了你個人的意見,讓你回到了馬壩。但你在馬壩已經幹了十一年了,正因為政績顯著,所以組織上必須將你交流出去,而且要給你壓擔子。”

鄭天良聽到壓擔子,心裏就有些酸酸的,他想既然承認政績顯著,組織上要是給我壓擔子就該讓我去縣裏當縣長,而不是再去繼續當鄉長書記,這就像一個民間的接生婆從這個村到另一個村接生,無論換多少村,也不能算作是婦產科醫生,更談不上醫術高明。

於部長看鄭天良默默地坐在沙發上抽煙,就嚴肅地說:“幹部交流是我們黨組織制度的一個重要內容,不要說你了,就連省長書記、八大軍區司令員還能對調呢,怎麼你就不能交流不能對調呢?”

鄭天良啞口無言,他看到窗外的小雨淅淅瀝瀝紛亂如麻,如同他此刻糟糕的心情。鄭天良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振作起精神說:“我服從組織安排。”個人在組織面前永遠是緲小的微不足道的,個人對組織的決定,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在執行中逐步理解。鄭天良對這一樸素的道理還是很清楚的。

陳書記遞給他一支煙:“這就對了嘛,年輕人正是幹事業的大好時機,不要有什麼顧慮,放開手腳去大幹一場,到東店干出樣子來,我對你很有信心。這個星期將工作移交一下,下星期我親自送你去上任。我對年輕幹部向來是愛護的。”

鄭天良看到陳書記如此厚愛有加,就表態說:“我一定不辜負陳書記對我的殷切希望。”

鄭天良是一個直性子的人,他容易衝動,也容易被制服。這就像一頭牛一樣,發作時勇猛,一揉屁股或一舉鞭子就馴服了;而狐狸卻正好相反,鄭天良年輕時缺少狐性。

小縣城雖然也是照耀在黨的陽光下,但黨的陽光漏掉的地方,就容易出現一些無政府主義、自由主義的行為和言論,不知從哪一天起,縣城小旅館裏終於有了第一個妓女和第一個嫖客,等到“三豹子”控制全縣餐飲娛樂市場的時候,縣城裏的人就有了一些很不嚴肅的順口溜,叫“掙錢靠胡來,當官拼後台,沒有胡來和後台,等於自己被活埋”,黃以恆縣長聽了這些順口溜后非常惱火,要求公安局迅速偵查並將“胡來”的人都捉拿歸案,可法制社會要想抓一個人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賣淫嫖娼越打越猖獗,範圍已經從車站延伸到了縣委招待所“藍湖賓館”,而關於“後台”的傳說,主要就是指黃以恆是靠梁邦定當上縣長,梁邦定已經升任市委書記,因此縣裏人都說黃以恆很快就要接陳書記的班出任合安縣委一把手,黃以恆的秘書宣中陽馬上就要當上縣委辦主任,甚至有可能進入常委。黃以恆一次在全縣科局級幹部會上說:“用什麼人以及如何用人的問題,我們黨是有嚴格的選拔任用制度的,古有‘外舉不避嫌,內舉不避親’一說,任人為賢,不拘一格,然而最主要的還是從政治素質、業務能力、工作作風幾方面來選拔任用幹部,而不是什麼後台。尤其是我們在座的科局級幹部,不能像普通人一樣隨便說不利於安定團結的話,更不能說有損黨的形象的言論,要有堅定的政治立場和組織原則。我們都是黨和人民把我們選拔到一定的職位上的,要說有後台的話,我們的後台是黨,是人民群眾。”

中國的老百姓都喜歡把後台看作是一件徇私舞弊的事,其實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官員都是有後台的,總統當選后,內閣部長中大多數都是自己的哥們姐們,而且都是總統自己公開提名,很正常。我們的各級黨和政府的領導人也是人民選舉出來的,所以他們當然應該有權自己選拔自己的下級,更何況還有組織考察群眾評議這一關,你真是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想當個鄉長也是不大可能的。從工作的角度來看,上級必須選擁護上級的人,聽上級話的人,怎麼能選成天跟上級對着乾的人呢,要是那樣,工作還能幹下去嗎?“後台”這個話說起來有點難聽,但實際上“後台”在中外古今都是客觀存在的,從穩定大局和“統一思想、統一認識、統一行動”的高度來看,“後台”應該換一個稱呼,即“同心同德的組織保證”,但這樣說有些拗口,所以人們還是習慣於叫“後台”。

鄭天良本來是去“兔子不拉屎”的東店鄉任黨委書記,縣委組織部的文都已經下發了,因為省委魏廷旺副書記來視察指導工作,而且指名要到馬壩鄉調研,這才使得鄭天良柳暗花明、時來運轉。

縣城的大街上提前三天開始整頓市容,城建局吳成業副局長負責帶領市容委進行道路整治,小攤販在魏副書記考察期間一律不準在大街上擺攤,馬車、驢車不許進城,縣消防隊曬水車一天早晚兩次沿街曬水。吳成業找到黃以恆說:“城邊上市容委跟拉着驢車進城賣菜的老百姓打了起來,大街上一個擺混飩的攤子的老漢不願收攤子,先跟市容委小宋吵,然後就將一鍋湯扣在了小宋頭上。小宋已經住進了醫院。”黃以恆看了吳成業一眼,發現這個人始終還像當反革命那會一樣,臉上一片枯萎的顏色,衣服穿得像叫花子。黃以恆反將了他一軍:“你是市容總負責,你有什麼好辦法?”吳成業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我認為還是放他們進來,讓他們擺攤,現在這樣做,太形式主義了。”黃以恆說:“我不跟你討論這件事的性質,如果我讓公安局來管這件事,你這個管市容的城建局長有何感想?”黃以恆的語氣很溫和,吳成業卻說:“我反對這件事,也管不了這件事,你看着辦吧!”黃以恆明知故問地說了一句:“我們是行政學院的同學吧?”吳成業說了一句:“是。”黃以恆說:“是同學就行。就這樣吧。”吳成業沒聽懂黃縣長的意思。他有些胡裏胡塗地離開了縣長辦公室。

第二天公安局開始上街執勤,到中午的時候,一些人已經被抓了起來。省委魏副書記抵達合安縣的時候,合安縣大街上乾乾淨淨一塵不染,街兩旁還擺放了許多鮮花,電線杆上飄揚着一些旗子,只是街道兩邊樓房上破舊的窗子和窗子上早晨剛掛出的褲頭和乳罩忽視了清理,因而整個縣城看上去就像一個年齡偏老的村婦抹多了口紅一樣,有些滑稽。魏廷旺副書記根本就沒看到這一切,他是由市委書記梁邦定陪同坐小車前來考察的,四輛小車在一輛警車開道下像一串魚一樣迅速滑進了縣委大院。

縣委五大班子主要負責人站在縣委辦公樓下一字排開,按職位高低迎接省委魏副書記。魏副書記下車后微笑着跟大家一一握手,大家都感到魏副書記的手無比溫暖,然後尾隨着魏副書記來到縣委會議室。

魏副書記在首長的位置上剛剛落坐,就有從賓館抽來的漂亮的女服務員迅速將魏書記自帶的茶杯里恰到好處地倒滿了水,與此同時,另一個服務員遞上了一條熱乎乎的新毛巾給魏書記。這兩個基本動作按規定必須在八秒種內完成,可昨天晚上練了好半天,還是要花十一秒,黃以恆給市委梁邦定書記打電話彙報了這件事,梁邦定書記在電話里命令黃以恆:“八秒就是八秒,必須嚴格完成。開水燒開后,再降至八十四度,不然茶葉會燙老了。”

魏副書記坐下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不要再搞什麼警車開道了,老百姓會有意見的。”大家都知道這樣的批評等於表揚,所以沒有人感到壓力,在接待上級的時候,寧願做過,不能做漏,除了鄭天良這個獸醫出身的農民幹部外,一般人都是心知肚明的。所以黃以恆解釋說:“我們主要是想保證您的時間,沒有其他意思。”大家都點頭稱是,每個人臉上都瀰漫著無比景仰的微笑,笑意粘在嘴角上久久不願離去,這持久的凝固勢必造成了笑的僵硬。

他們都打開了筆記本,先寫上時間地點,再寫上一行“省委魏廷旺副書記作工作指示”。然後全神貫注地準備聆聽。

魏廷旺副書記照例先是表揚了合安縣委縣政府在市委的領導下取得了改革開放的巨大成就,充分肯定了縣委縣政府是一個“具有開拓精神的班子,是一個團結的班子,是一個能打硬仗的班子,是一個充滿朝氣與活力的班子。”所有的筆在筆記本上緊張地記錄著,安靜的會議室里沙沙的鋼筆聲就像蠶在吃桑葉時一樣勤勤懇懇。魏廷旺副書記特地強調了馬壩鄉躋身全省“十強”鄉鎮的典型,他說:“我這次來主要就是看一看馬壩的鄉鎮企業,農民致富的根本出路就在於要發展鄉鎮工業,走集團化、規模化的路子,要打好鄉鎮工業這張牌,關鍵是觀念和思想認識要到位,轉變觀念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理解起來容易,落實起來難,鄭天良的這一觀點我是贊成的。”

說到這裏,正在記錄的梁邦定書記、黃以恆縣長、還有縣委陳書記、縣顧委的金主任等都不自覺地停下了手中的筆,抬起頭,很迷惘地看着魏書記,他們弄不清怎麼在這麼一個場合提到了鄭天良,還把鄭天良的話當作最高指示來強調,從魏書記的口氣看,似乎鄭天良跟魏副書記經常有聯繫的,迷惘和困惑的表情在會議室里由此及彼。魏書記卻不動聲色地繼續就經濟、教育、文化等各方面提出了新的要求。在談到幹部隊伍的建設時,他說:“現在選人的標準,不能只看到他是不是聽話,而要看到他是不是有思路,是不是有能力。要把一批年輕的具有改革精神的同志選拔到領導崗位上來,我們都是從年輕過來的,不要對年輕人求全責備,要看本質,要看主流,我看黃以恆同志幹得就很不錯嘛。”黃以恆的心裏一陣激動,在記錄這句話時,居然將自己的名字都寫錯了,他手微微一顫,將“黃以恆”字寫成了“黃以我”。

魏廷旺將頭轉向梁邦定:“鄭天良這個年輕人,有思想,有能力,這樣的同志要用起來,要放到重要的工作崗位上去,我看他是抓工業的一把好手。老梁呀,我們這些老傢伙要做好傳、幫、帶,要多培養一些年輕人。以後退下來,老百姓能把我們稱為‘伯樂’,蓋棺論定足矣。”梁邦定連連點頭,他在別人不經意中擦了一下自己額頭的汗。

此時的鄭天良正在吳成業家裏喝茶,他已經移交了工作,準備去東店鄉上任,他心裏多少有些失落感。吳成業給他茶杯里加滿水:“有的人因為能力強而提拔,有的人恰恰是因為能力強而不能提拔,關鍵看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鄭天良猛喝了一口水說:“你能不能把話說明白些,怎麼當了幾年反革命,就不敢說話了。”吳成業用腳踢開鄭天良扔在面前的空煙盒:“我說得再明白,你也聽不明白,你是官場的糊塗蟲。我告訴你,也許你只適合當一個鄉村獸醫。”鄭天良火了:“我他媽的馬壩鄉成為全省十強鄉鎮的第六位,不是我干出來的,難道是我吹出來的嗎?廠房、數字、利潤明擺在那兒嘛。”吳成業說:“這隻能說明一個道理,那就是,一個鄉村獸醫是可以辦好幾個廠子的。除此之外,就沒有什麼太多的意義了。”

鄭天良每次都被吳成業詆毀得分文不值,但他喜歡吳成業的這種尖刻,這就像一個酒鬼既恨酒精又渴望酒精刺激一樣,鄭天良本來就是一個鋒芒畢露的酒鬼。吳成業說:“我倒覺得,你也只有在鄉鎮長的位置上能有所作為,如果你換一個位置的話,還不如去當一個鄉鎮長,甚至還不如去當一個鄉村獸醫。所以我覺得縣委把你交流到東店鄉去,客觀上對你是一種保護。”鄭天良說:“屁話!”

正在這時,黃以恆的秘書宣中陽一頭沖了進來:“鄭書記,黃縣長到處找你,趕快走!”說著就動手來拉鄭天良,鄭天良揮開宣中陽的手:“小宣,急什麼急?過兩天我會去找黃縣長談工作的。”宣中陽滿頭大汗:“黃縣長叫你陪省委魏副書記一起去馬壩調研。”鄭天良無動於衷地坐着慢慢地喝茶,他說:“我不去,我已經將馬壩鄉的工作都移交了,難道我還要回馬壩反攻倒算不成?”宣中陽說:“是省委魏副書記要你一道去的。”鄭天良說,“這就更不能去了,你就跟魏副書記說東店鄉書記鄭天良不想去外鄉鎮檢查指導工作。”宣中陽說:“我不敢說。”鄭天良說:“有什麼不敢說的,出了問題我負責。”

宣中陽將鄭天良說的話向黃以恆作了彙報后,黃以恆又去悄悄地對市委梁書記嘀咕了幾句,他們兩人的臉色在不經意中變了,經緊急低聲耳語磋商,黃以恆跑到魏副書記面前說:“魏書記,鄭天良去南京出差了。”

魏廷旺說:“什麼時候回來?”

黃以恆遲疑了一下說:“今天晚上才能回來。”

魏廷旺說:“那叫他晚上到賓館我房間來一趟。”

當天晚上,梁邦定和黃以恆將鄭天良先請到縣委辦公室,黃以恆給鄭天良遞了一支煙,鄭天良無中生有地說了一句:“黃縣長的‘中華’煙還是軟殼的。”黃以恆點點頭笑了笑,算是答話。梁邦定示意鄭天良坐下來,鄭天良落坐后,梁邦定說:“我還不知道你要去東店鄉,縣裏的安排看來是有些不妥的,像你這樣的年輕幹部,有魄力,能力強,具有改革精神,又參加過三梯隊的學習班,要動就應該要提拔,怎麼能還到另一個鄉鎮去呢?”梁邦定批評黃以恆說:“我不知道你們縣委縣政府是怎麼搞的?”黃以恆說:“幹部主要是黨委管,在鄭書記的安排上,我是有個人看法的,這可以從常委會記錄中看到,具體的情況,我不便多說。”

鄭天良當時有些熱淚盈眶了,他既感動,更多的是委屈。他沒想到梁邦定書記如此關心他的政治前途,而且還不合時宜地在下級面前尖銳地批評了縣委的錯誤決定,他在複雜的心情中有些理不出頭緒來。等到他控制住自己的眼淚后,他隱隱約約地覺得,這次談話也許與魏副書記有關,但有什麼關係,他不得而知。於是,他穩定了一下情緒,平靜地說:“有梁書記的理解,我無論到哪個鄉鎮也不會有任何怨言。我會做好本職工作的。”

梁書記擺擺手:“你是在我手裏送到省行政幹部學院‘第三梯隊’培訓班的,我對你的政治前途當然是要負責任的。我初步的意見是由你出任合安縣副縣長,分管工業和商貿,跟小黃搭檔。你們是同學,年齡相當,又都很有事業心。將你們安排好了,我也就可以退了。當然這是我個人意見,具體安排,還得要跟縣委陳書記協調一下。”梁書記這話說得很像自己人,所以也就顯得很誠懇很私隱的樣子。

鄭天良愣在那裏,眼睛裏目光渙散,他對這個意外的反應,如同受到了一次打擊,震驚遠遠大於欣喜。他聽到了縣城裏有許多隻急得直跳的老鼠在尋找糧食,還聞到醬菜的味道在城裏四處蔓延,這是一種非常荒誕的感覺。

梁邦定說我先走了,你們再聊一會兒吧,梁邦定似乎不知道魏副書記要找鄭天良,很隨意地走了。黃以恆在梁邦定走後,對鄭天良說:“魏書記在賓館等你呢。我帶你去吧!”

鄭天良說:“不用了,我們認識,上次我在省里開全省鄉鎮企業工作會議時……”他很不放心地看了黃以恆一眼,下面就沒再說下去。

鄭天良走進“藍湖賓館”的一個套間裏,外面的秘書先向裏間通報,過了一會,鄭天良看到了梁邦定書記從裏面出來了。梁書記對鄭天良多此一舉地說了一句:“魏書記在等你。”

鄭天良跟魏廷旺的會面很簡單,他們先是聊起了省鄉鎮企業工作會議的精神如何實施,然後就說起了鄭天良那篇文章中的內容,並談了對馬壩鄉的認識,魏廷旺說通過一天的調研,馬壩鄉除了改革的膽識和勇氣外,還有一個可貴的品質就是風氣正。他並沒有談到鄭天良安排的事情。

魏書記在那次全省鄉鎮企業工作會上之所以認識了鄭天良,是因為幾年前他在《江淮文論》中看到了那篇文章中的觀點並記住了鄭天良的名字,魏書記在翻會議代表名單時無意中看到了鄭天良,就讓工作人員找來見一下。那次在會上見面其實是相當草率的,甚至是沒什麼意義的,中午散會的時候,與會人員都在趕着去吃飯,會議工作人員將鄭天良帶到魏廷旺書記面前,魏廷旺只說了一句話:“你就是鄭天良?你的文章我看過,很有思想。”然後就象徵性地跟鄭天良握了一下手,鄭天良緊張得正不知說什麼好,魏書記已經走了。鄭天良會後都忘了這件事,甚至都記不起來魏廷旺的名字與相貌之間的關係了,那次會議去了很多書記省長,那年代電視少看的更少,他將名字與人經常對不上號。

魏廷旺結束考察調研后一個星期,鄭天良出任合安縣人民政府副縣長。

黃以恆一次在閑談時對鄭天良說:“魏書記對你一直很關心,所以這次來合安,我跟梁書記談到你到縣裏來工作,他非常支持。”

鄭天良笑了笑,未置可否。

縣政協楊主席一次在院子裏碰到鄭天良,他說:“魏書記在會上把你的話當作是最高指示一樣來傳達,可見你們的關係肯定不是一天了。小鄭呀,還真看不出來。”

鄭天良同樣笑笑,不作正面回答。他曾經對許多人說過:“魏書記跟我只有一面之緣,只說過一句話。”對方都說:“你這樣否認是沒有什麼意思的,怕我們沾你光,是不是?”鄭天良越否認就越說不清楚。

在黃以恆等縣委縣政府成員面前,他已經沒有必要避諱他和魏廷旺之間的私人關係。

有一點,他告誡自己,他進縣政府是來幹事的,不是來做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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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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