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34章

孔令根說家父就是江本仁先生,他自己是一個孤兒,是江本仁先生從孤兒院領回來撫養的,從美國大學畢業回台灣后,先跟着老先生做實業,后因才智超群,又由養子晉陞為女婿,孔令根說:“家父沒有兒子,只有三個女兒,我雖是家父的助理,但實際上中飛集團等於也是我自己的企業。所以鄭先生應該能理解我錙銖必較的真實思想了,因此,我代表中飛集團來跟合安縣政府談判,實際上是我個人跟你鄭先生談判,如果這樣理解的話,我覺得一切都好商量。”

鄭天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心裏一陣激動起來,他覺得孔令根把他跟自己定位在私人關係這一層面上,而且更把他看成是合安縣的象徵和化身,也許孔令根從短暫的接觸中已經看出了鄭天良在合安縣舉足輕重的能量,而且這種關係定位明顯帶有某種私人之間有話好說的暗示。但鄭天良還是很有分寸地說了一句:“感謝孔先生對我的信任,孔先生太抬舉我了,其實我只是一個抓工業的副縣長,工業區雖然我當家,但縣裏主要領導還是宣縣長,不過我們很團結,一般說來,我的意見也就是他的意見。”

孔令根看了一眼鄭天良,問道:“所以我把鄭先生視為自己的朋友和合作夥伴。鄭先生在實業界沒有投資嗎?如果有投資,我們也可以私人進行合作。”

鄭天良說:“我們共產黨的幹部跟你們國民黨幹部是有區別的,我們共產黨幹部不允許經商辦實業。”

孔令根說:“國民黨官員是肯定不許經商的,我聽說大陸官員都有變相投資的實業,鄭先生這麼精明能幹,也可以投資辦一些實業,如果資金上有什麼困難的話,我可以支持一點點嘛!”

鄭天良說:“那是國民黨反動宣傳對我們共產黨幹部的誣衊,歷史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馬上就要跨世紀了,兩黨這樣搞來搞去很沒意思。我就沒有實業。”

孔令根說:“實在對不起,我對大陸不是太了解,只是聽說而已。我也是一片好意,請鄭先生不要誤會了。”

鄭天良覺得孔令根的話裏有話,於是就說:“當然了,如果有一天我縣長不當了,我就到你手下打工,還望孔先生能給我一個工作崗位,如果要是投資的話,我一定請你支持。”

孔令根扶了扶鼻樑上的金邊眼鏡,其實眼鏡非常牢固,他是用這個動作掩飾一下自己的尷尬:“鄭先生不愧為國之棟樑,人之模範,欽佩,欽佩!”

鄭天良給孔令根的杯子裏加滿了水,他說:“我是不需要你支持什麼的,不過我有一個做實業的朋友,目前周轉資金上有些困難,如果孔先生願意的話,是否可以給我的朋友一些支持?”

孔令根端起的茶杯在嘴邊僵住了,他放下杯子,顯示出前所未有豪爽:“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有什麼困難我理當幫助,要多少?”

鄭天良說:“三百萬,如果有困難的話,兩百萬也行。”

孔令根說:“中飛集團雖說在台灣企業中排名只有第十六位,但兩三百萬美金還是不成問題的。”

鄭天良連忙說:“不是美金,是人民幣三百萬。”

孔令根很輕鬆地笑了:“那太小意思了,鄭先生把賬號告訴我吧,我馬上通知香港的分部將款子今晚就打過來。”

鄭天良立即站起身到走廊上打電話給沈匯麗,沈匯麗告訴了銀行賬號並在電話里狠狠地親了鄭天良一口:“老闆,你對我太好了。”

鄭天良將寫着紙片上的銀行帳號交給了孔令根,孔令根當即打電話到香港,香港分部答覆是明天一早對方就可以收到錢了。這一切,在十分鐘之內就完成了。鄭天良對這個速度感到無比震驚,他不知道這是他權力的作用,還是孔令根利益的作用。

那一刻,鄭天良心裏立即列出了一道算式,三百萬人民幣在孔令根那裏等於鄭天良口袋裏的三百塊錢或三十塊錢,反過來想,孔令根口袋裏的三十塊錢或三百塊錢,要讓他這個拿工資的副縣長掙上二百四十多年,二百四十多年夠他活三輩子。面對着這個比自己小十歲的年輕人,鄭天良發現孔令根如果是一隻老虎的話,自己只是附在老虎皮毛上一個小小的跳蚤,小到可以忽略不計。

鄭天良當然不能在孔令根面前表現出這種卑微的情緒來,他說:“孔先生,我給你打一個借條吧!”說著真的就打開公文包拿出了紙筆。

孔令根擺擺手說:“鄭先生,這點錢也值得打借條,這不把我們之間的情誼打得一文不值了?你想,三百萬人民幣還不到四十萬美金,這點小錢算什麼,在香港只能買到兩小間房子,一輛一般般的勞斯萊斯汽車。你就是不還我又怎麼樣呢?以後再說吧!”

鄭天良堅持要打借條:“如果我不打借條,將來就說不清了。”

孔令根有些生氣了:“如果鄭先生執意如此,就是看不起我,那我們就無法合作,我馬上讓香港分部停止匯錢,明天立即打道回府。”

鄭天良急了,他怕啤酒廠合作就此擱淺,只好說:“那就這樣吧,等我朋友收到錢后,我讓朋友給你打借條。”

孔令根說不急不急。他沒有立即跟鄭天良探討啤酒廠轉讓的價格,如果現場交易,那就太功利主義了,更沒有一點朋友間的情分了。鄭天良發現孔令根是孔子的後代,做人做事都是符合仁義禮智信,於是他給趙全福打了一個電話請孔令根到三樓去洗澡。趙全福走進來用農民的語氣說:“請兩位老闆上三樓,新來的幾個妹妹,味道好極了!夜宵也準備好了,洗完澡就吃夜宵。”

鄭天良說:“你帶孔先生上去吧,我還有點事。”

孔令根說:“鄭先生不夠朋友了,一起喝茶,怎麼能將我一個人丟下來洗澡呢?既然鄭先生有事,我也回去了,一起走吧!”

鄭天良愣住了,他覺得自己無言以對,說有事純屬借口,說共產黨幹部不能洗澡的話,你連三百萬塊錢都“借”下了。他在孔令根的面前已經是一個裸體,實在也沒有必要再掩飾什麼了,於是他點點頭說好吧。

孔令根對這樣的安排顯然是很滿意的,他對趙全福說:“聽鄭縣長說,趙先生是著名實業家,今後來合安投資還請多多關照。如果這裏洗澡條件很好的話,我打算在你的紅磨坊長年包租一個套房。你看如何?”

趙全福說:“我這紅磨坊是不對外營業的,但孔先生包租,我破個特例,也好讓臉上光榮光榮。”

上了三樓換了鞋后,孔鄭趙三人分別進了三個獨立的桑拿間。為鄭天良服務的是比王月玲更小的一個少女,鄭天良毫無心理壓力地完成了對少女的分析推敲和骨肉拆解,他覺得這是為了工作而洗澡,為了合安的改革而研究少女的器官,如果不洗澡不研究少女的器官就可能會使合作泡湯,會使合安的經濟建設遭受損失。他在少女身上的時候聽着少女嘴裏發出的帶有方言性質的呻吟時,他甚至有了一種神聖而又崇高的感覺。隔壁的桑拿房裏的聲音有點恐怖,像殺豬一樣的嚎叫,鄭天良認為女人在男人面前最美麗的聲音就是被撕裂后的嚎叫。

第三天上午,休息充分的江本仁先生在鄭天良陪同下訪問玄慧寺。兩輛警車在前面開道,鄉村土公路上塵土飛揚,太陽掛在冰冷的天空一動不動。

界牌鄉政府的領導已經在玄慧寺等候,鄭天良和孔令根攙扶着江本仁老先生氣喘吁吁地登上了玄慧寺,冬天的玄慧寺,孤寂而冷清,寺院四周的樹全枯了,只剩下一些裸露的枝叉像老人枯瘦的手一樣在有風的天空下搖晃着,併發出了陣陣蕭瑟的喧嘩聲,只有麻雀一年四季都情緒高漲地在寺院的屋檐下亂竄。

江本仁在寺院裏參觀了江可馨曾住過的那間禪房,禪房裏一柱清香幽幽地燃燒着,鄭天良指着一張事先準備好的老式架子床說,“這就是江可馨女士睡了兩年的床鋪,鄉親們每年來寺院進香的時候,都不忘在床頭燒一柱香以紀念江可馨女士,她在村裡非常有人緣。”說著鄭天良又手捧一柱香走過去插在香爐里,然後行注目禮。江本仁走過去跪在地上用手撫摸着床鋪的邊框,然後爬過去為妹妹點上一柱香。江本仁一句話都沒有說,也沒有流淚,他只是默默地看着摸着,他想從這些生硬的床板上摸到妹妹的留下的溫度。最後江本仁先生到正殿裏對着觀音像跪拜進香,幾個僧人在悟能法師的帶領下,念起了《般若經》,悟能法師已經老了,他的臉上同樣也生出了蠶豆大小的老人斑,他微閉雙眼嘴裏念念有詞。陪同的界牌鄉領導對鄭天良說:“鄭縣長,玄慧寺在你的家鄉,又是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能不能撥點錢修一修,我們不想再建九十九間半了,但建三十六間總還是需要的。現在只有十來間,太寒磣了!”

江本仁先生從佛像前爬起來對身邊的孔令根說:“捐二十萬塊錢!此乃妹妹落難的地方。”這是江本仁先生在玄慧寺說的唯一一句話。

孔令根當即開了一張支票交給悟能法師,悟能法師嘴裏又念了一氣,法師要留下姓名,江本仁先生搖了搖手表示不必了,孔令根說:“法師,家父信奉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至人無已,請諒解!”

這時,鄭天良走到法師面前問了一句:“法師,你還認得我嗎?”

法師微閉雙眼,一言不發,嘴裏說著一些讓鄭天良根本無法聽懂的話:

善惡之報

如影隨形

三世因果

循環不失

這幾句偈語並不難懂,但悟能法師說得又輕又柔又含混,鄭天良實際上沒聽清楚,但他感到這幾句偈語並不是吉兆。他心裏像被掏空了一樣不敢面對真實的香火。回到縣城后,鄭天良立即找到了文物部門要求給玄慧寺撥款十萬元,文物局長說這要宣縣長批,鄭天良說我先在界牌鄉的報告上批,然後你們再拿去給宣縣長批。

在與台灣中飛集團簽訂正式轉讓協議的前一天晚上,縣委常委會開得非常激烈,宣中陽公開跟鄭天良幹了起來。宣中陽對工業區的事一直沒有干預,但這一次,他還是忍不住要跟鄭天良攤牌:“九百萬美金是我們轉讓的底線,你現在要以七百萬美金成交,我們怎麼向全縣人民交待?五百萬美金四千多萬人民幣的國有資產就這麼流失了,這個責任我負不了。”

鄭天良發現這是宣中陽第一次跟他發火,但他並不在乎宣中陽發火,他早就想好了對策,於是他以退為進,反戈一擊,“當年的一個億的投資,現在還值一個億嗎?當年的設備,現在還值原價嗎?這次談判我是嘴上都起了幾層泡,如果你要是認為這個價格不能接受的話,我們可以不簽轉讓協議,明天就讓江本仁先生回台灣去。你是一把手,我服從你的意見,但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江本仁的妹妹這一歷史背景,江先生是根本不可能來投資的。”

宣中陽說:“我知道賣啤酒廠賣工業區你吃了不少辛苦,但我弄不懂的是,你怎麼不像是代表縣政府跟台商談判,反倒像是代表台商跟縣政府談判一樣,一味地強調台商不能接受,為什麼不考慮我們能不能接受?”

鄭天良見宣中陽話中有話,就反擊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今天的常委會上你要說清楚。你還在用賣工業區這一概念,而不使用市委市府二十六號文件中所說的產權轉讓,這是什麼心理?說到底,你還是把工業區看成是一個政治象徵,而不是把它作為合安深化改革中產業化企業來對待。這種以個人情感代替黨性原則的態度與改革精神背道而馳。”

宣中陽覺得話已經說到這個份上了,索性在常委會兜個底朝天,讓大家也多一些判斷的參考,他說:“你老鄭不要擺什麼大道理,工業區改革是經濟行為,但最早把它政治化的是你老鄭,而不是我,自二十六號文件后,黃市長從來沒有對工業區下達過一句具體指示,倒是你最積極地要把啤酒廠甩出去,而且要來個斬草除根,工業區那麼多空地,為什麼要把合和遷到啤酒廠隔壁,這是什麼用心?你不要把別人都看成是傻子和獃子。”

鄭天良在宣中陽咄咄逼人下有一種剝光了衣服的感覺,但他不能表現出來,於是他說:“宣縣長,按說我不該跟你爭執,你是上級,我應該聽你的,所以我宣佈從明天開始,我再也不分管工業了,你是一把手,你應該對合安的經濟發展負責。但我要說明的是,合和回遷到工業區是從全縣經濟整體形象考慮的,至於建在啤酒廠旁邊是因為合和需要兩萬平米的廠房,只有啤酒廠東側有這塊地,這是專家論證的,你上綱上線地看待一個廠的位置是因為你頭腦中從一開始就定好了性質,所以合和即使建在工業區外,你還是可以說這是還鄉團反攻倒算,你是上級,怎麼說怎麼有理。還有我要申明一點,啤酒廠在招商會上根本無人問津,參加招商會的同志十分清楚,我們是在最後半天抓住了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按說國有企業轉讓全部產權應該要通過招標拍賣的方式進行,這是國務院規定的。我們的程序確實有點問題,但我要說的是,如果啤酒廠公開招標拍賣,六百萬美金要是能轉讓出去,我馬上就跳樓自殺,為自己喪權辱縣的行為贖罪!”

鄭天良說到這裏情緒激動了起來,他的眼睛裏濕潤了,深重的氣憤和委屈瀰漫在臉上。其他常委們都說,大家不要再爭了,都是為了工作,更不要說傷感情的話。大家一致認為馬上向市委市政府請示,讓市委市政府拍板。

第二天上午,接到合安縣申請報告的葉正亭和黃以恆雙雙趕到合安,上午兩位市領導參加了縣委常委擴大會,討論研究啤酒廠轉讓全部產權的價格問題。

當宣中陽將啤酒廠投資情況以及轉讓價格帶有感情色彩地介紹后,葉正亭首先發話:“我的一個原則立場是,啤酒廠轉讓是國企改革產權制度的一個嘗試,方向是對的,措施也是正確的,但啤酒廠轉讓全部產權這一改革不能以國有資產流失為代價,七百萬美元就買下了這麼大的企業,資產折舊高達百分之三十以上,快一半就沒有了,這是說不過去的。我不知道你鄭天良是怎麼談判的,如果我們都這樣血本無歸地將企業都賣了,我們就是對人民的犯罪。”

葉正亭說得很激動,他顯然對鄭天良隨意又降了兩百萬美元非常惱火。鄭天良在葉正亭面前是唯一敢頂撞的下級,他情緒激動地站起來說:“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我從今天起就不打算管工業了,所以我建議按國條院規定,對全部轉讓產權的國有企業進行公開招標,將啤酒廠拿到省城或深圳去拍賣,別的我不敢保證,但我可以保證如果六百萬美元有人要,我立即從這樓上跳下去。我希望各位領導都到第一線去試試看,看看我們的企業究竟還剩多少魅力,說句難聽話,啤酒廠就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女人,雖然是貴族血統,但人老珠黃了,不值錢了。不是我連蒙帶騙,台灣中飛集團能到這地方來投資?我可以很負責任地說一句狂妄的話,除了我,誰也做不到!”

鄭天良的話很狂,但這狂話讓葉正亭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他非常欣賞那些能在面前發脾氣的下級,更欣賞像鄭天良這樣大刀闊斧拿得起放得下的改革幹將。鄭天良一通狂話,竟讓葉正亭也一時無法開口了,他將目光轉向黃以恆。

黃以恆語氣很平靜,他說:“我同意葉書記對合安改革的原則性立場,合安啤酒廠有過歷史貢獻,但隨着改革的深入,它已經完成了歷史史命,啤酒廠全部轉讓產權是改革的必然,我們必須要尊重這一歷史規律。這需要我們大家都要轉變觀念,包括我自己在內也是經過思想反覆的,沒什麼了不起的,很正常。剛才我聽了天良同志熱情洋溢的發言,很有啟發,我覺得他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工業區改革就像當初工業區建設一樣,根本不是我們想像的那樣輕鬆,我是深有體會的,許多在桌面上合理的,拿到工作中就不合理了,在桌面上不合理的,卻又必須要在工作中實施。確實按國務院規定,啤酒廠轉讓全部產權應該進行公開拍賣,但天良同志說得對,公開拍賣是賣不到六百萬美元的,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十年前合安是有優勢的,但十年後這個優勢沒有了,為什麼?因為人家發展了,我們原地不動,十年前周邊省份都沒有高速公路,但現在人家都有了,但我們省沒有,我們不但優勢沒有了,還變成了劣勢。這就是歷史與現實的矛盾,所以說合安今天的困境是有很多原因的,你總不能讓一個縣拿錢來修高速公路吧?從這個意義上說,我認為,七百萬美元雖然離我們理想的價格少了許多,但實際上我們企業貶值的速度比折舊本身要高得多,我們只能從長遠來考慮這件事,因為台商來后,我們的就業人員還要增加,規模擴大后稅收也相應增加,無形的社會效益和有形的經濟效益都足以讓我們下定決心簽字。台商肯定不會比我們頭腦簡單,但我還是相信只有錯買的沒有錯賣的。我的個人意見供大家參考,大家也可以議一議,當然最後還得由葉書記拍板。”

黃以恆的話讓大家都很吃驚,就連宣中陽也半張着嘴,眼睛裏異常迷惘。鄭天良儘管對黃以恆有成見,但此時黃以恆的表態,就像自己在雪地里快要凍僵了時候突然送過來了一雙棉鞋,這雙棉鞋提供了他一身的熱量。他也沒想到葉正亭如此不給情面地當眾對他進行質疑,他的心裏有些亂。

宣中陽和其他常委們見黃以恆與葉正亭明顯調子不一樣,而且黃以恆居然為鄭天良說話,一頭霧水,沒有人敢發表意見。快到中午了,葉正亭要鄭天良先去穩住江本仁和孔令根,就說要等市委批複,暫時讓他們在賓館裏休息,接下來我們中午吃完飯接着議。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會議終於有了一個初步意見,即以七百二十萬美元成交,鄭天良及時跟孔令根進行通報,孔令根雖有些看法,但還是同意了。這二十萬美元更像是給葉正亭和宣中陽面子,很奇怪的是,黃以恆居然堅定不移地站到了鄭天良的立場上,黃以恆堅持的一個觀點就是合理合法不一定合乎現實邏輯,他的意思好像是說葉正亭書本經驗和理論經驗在工作中實際上是要打折扣的。這一次葉正亭沒有拿出一把手的權威,做了一次妥協。

晚上的簽字儀式在藍湖賓館會議廳正式舉行,葉正亭黃以恆出席了簽字儀式,他們站在江本仁先生的兩邊,形成了以江本仁為核心的格局,胸前的假花在閃光燈下絢麗燦爛,宣中陽和孔令根代表雙方在轉讓協議書上簽字。市縣電視台電台和報社派出了最強大的報道陣容,這一全市矚目的改革新聞以最快的速度傳遍了全市,第二天省電視台也播放了這條新聞。

這一年冬天,天很冷,風很大,鄭天良的心裏陽光瀰漫。

啤酒廠賣掉的第二天,合和醬菜集團回遷縣城工程正式破土動工,只是合和回遷的奠基儀式很簡單,處理也比較低調,連市電視台都沒請,縣電視台只做了一個扼要的報道,宣中陽和鄭天良同時出席了儀式。鞭炮一炸,鑼鼓一響,攝像機鏡頭跟着一轉,鄭天良致祝賀詞,趙全福答謝,宣中陽宣佈合和廠新廠房建設正式開工,各種工程機械就開進了工地。鄭天良代表縣委縣政府的兩百多字的賀詞中四次用到了“回遷”的字眼,而宣中陽在宣佈開工時卻沒有使用“回遷”這一概念,而用了“新廠房建設”,官場上使用概念的不同意味着政治立場的不同,同一件事情用什麼概念和怎麼用概念,這是很講究的,比如說啤酒廠改革究竟用“賣”還是“轉讓全部產權”,這就有很大區別。當然這裏面的竅門和玄機趙全福之流是不懂的。中午趙全福在紅磨坊擺了二十桌,但宣鄭二人都沒參加,只是一些前來祝賀的商界朋友們喝了個半死不活。

儘管合和回遷處理得很低調,但縣裏輿論界還是議論紛紛,他們認為將合和回遷定在啤酒廠賣掉的第二天,很有象徵意味,啤酒廠原先是佔了合和廠的廠址建起來的,十年後啤酒廠垮掉了,合和廠又回來了,這等於是讓這兩個同時出現的場面在強烈鮮明的對比下共同為歷史作證,為黃以恆和鄭天良重新進行評價,甚至還包含着其他一些意義在裏面。

在合和開工的鞭炮聲中,隔壁的啤酒廠冷冷清清地站在冬天的風中就像一座歷史的墓碑。

參加完了合和的開工典禮,當晚十點鐘鄭天良一個人沒打招呼直奔河遠沈匯麗的公寓,沈匯麗一見鄭天良並沒有立即擁抱,她吃驚地問:“怎麼不事先打一個電話來?”

鄭天良脫下自己的大衣說:“下午在市委彙報工作,晚上又被正亭書記叫去談事情,剛談完,偷偷就溜過來了。”

沈匯麗接過鄭天良的大衣后,掛在衣架上,然後倒來了兩杯英國威士忌:“老闆,真的要好好謝謝你,這三百萬可真幫了我的大忙了,不然萬源就要把我當騙子對待了。”

鄭天良別有用心地看着女人的牙齒,他說:“你怎麼感謝我呀?”

沈匯麗走過去輕輕地摟着鄭天良,然後循序見進地將舌頭伸過去,而鄭天良今天晚上卻跟沈匯麗潔白的牙齒過不去,他用自己被煙熏黃的牙齒跟沈匯麗潔白的牙齒進行牙對牙地交鋒,這種以硬碰硬的感覺使沈匯麗非常痛苦,但鄭天良卻在堅硬的碰撞下全身迅速膨脹起來,他們像電影慢鏡頭中兩個中彈的士兵一樣搖晃着慢慢地向下倒去,倒在地毯上后就必然呈現出臨犧牲前的抽搐和痙攣。屋內的櫃式空調嗚嗚地送出一陣陣熱風,兩個光榮就義的士兵在地毯上沒有留下戰鬥的鮮血,卻留下了稠密的汗水,他們周圍的地毯上潮濕了。

兩位烈士在死後不久又活了過來,死而復生的鄭天良想抽煙,他問沈匯麗的煙缸在哪裏,沈匯麗說在房間裏,鄭天良去卧室拿煙缸的時候,看到煙缸里有幾個新鮮的煙頭,鄭天良突然心裏一緊,沈匯麗是從來不抽煙的。

這時沈匯麗也進來了,她說:“這幾天睡眠不好,我就抽了幾支煙。”

鄭天良說:“你應該抽女士摩耳煙,怎麼抽這種嗆人的男人香煙呢?”

沈匯麗說:“我隨便買了一包煙。”

鄭天良說:“還有嗎,能不能給我抽一支!”

沈匯麗說:“抽完了。”

鄭天良說:“這麼巧,我第一次發現你抽煙,要抽又剛好抽完了。”

沈匯麗摟着鄭天良的脖子說:“老闆,你怎麼這麼小心眼呢?允許你抽,就不允許我抽?”

鄭天良笑了笑說:“我是怕你被人欺負!”

沈匯麗撒嬌說:“你要是怕我被人欺負,就離婚娶我!”

鄭天良不說話了,他發現這個單身的女人又不是自己的老婆,吃什麼醋呢,這個世界什麼都不是你的,權力榮譽女人只不過是一件臨時的衣裳,隨時都可以穿上,隨時也都可以脫掉,有時候不是你想脫,而是被別人剝去了,都一樣。

鄭天良穿好了衣服,看到沈匯麗將自己送的那條白金鑽石項鏈戴在脖子上,他心裏稍有安慰。但情緒再也提不起來了,他像一個漏氣的自行車胎一樣,任沈匯麗怎麼打氣,就是鼓不起來。

鄭天良跟沈匯麗坐在沙發上喝洋酒,洋酒的味道跟洗鍋水一樣難喝,喝到胃裏倒海翻江。鄭天良問:“羅馬假日花園進展很快,我發現你怎麼不常去合安工地?”

沈匯麗說:“萬源是大股東,我只是偶爾去看你一下,而且我露面太多,可能對你影響也不好。”

鄭天良說:“三百萬我是冒風險弄來的,你對任何人不要說一個字。”

沈匯麗說:“老闆,我雖然是女流之輩,但規矩我還是懂的。這三百萬我想把它作為你的股份,等到樓花售完后,三百萬的利潤全歸你。”

鄭天良說:“這不行,黨政幹部明令禁止經商。”

沈匯麗吊著鄭天良的脖子說:“黨政幹部還明令禁止不準找情人呢!”

鄭天良被沈匯麗堵得無話可說了,於是只好敷衍說:“我們倆是什麼關係?”

沈匯麗說:“你又不同意合夥經營,那你說是什麼關係?”

鄭天良不說話了,他在想沈匯麗是不是說她跟萬源上床是因為是合夥經營關係,所以就不是情人關係,他對煙缸里幾個陌生的煙頭保持着高度警惕,隱約可見萬源掐滅煙頭時的最後的動作很粗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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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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