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鄭天良在給老人敬酒的時候說了一句很動情的話:“江老,我敬您一杯酒,也算是我敬您妹妹江可馨小姐一杯酒,江可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一直沒有機會表達我的感激之情,今天總算有了這個機會,這也是緣份。”鄭天良說得眼淚在眼圈中打轉,他覺得如果一開始是表演的話,而話說到最後,卻是發自內心了。
江本仁先生更相信命運和天機,他掩飾不住激動,手抖得厲害,杯中的酒搖搖晃晃。他喝下酒放下杯子對鄭天良說:“縣長先生,您是一位仁義至善的官員,妹妹雖生死未卜,而鄭先生卻誠心可鑒,令老朽至為感動卻又無以為報。我知道你們現在還有許多困難,但你們為了百姓四處奔走,籌措資金,尋求發展,是為愛民如子。如果市長縣長先生們認可的話,合安啤酒廠我們中飛集團願意合作,我老了,具體的事宜我將授權我的助手孔令根全權行政。”
葉正亭帶頭鼓掌,像聽到一聲號令,酒桌上立即掌聲一片。
當天晚上,鄭天良跟孔令根先生連夜洽談,至後半夜兩點,他們簽署了合作意向書,台灣中飛啤酒集團以一千二百萬美元收購合安縣啤酒廠,生產東南亞知名品牌“中飛”啤酒,與此同時,中飛集團還將投資建設一條罐裝啤酒生產線,年設計產量十萬噸,規模還將擴大一倍,立足華東,面向全國市場。
孔令根開始曾提出與合安共同出資擴建啤酒廠,鄭天良說:“我們的體制有問題,管理也跟不上去,再說縣裏也拿不出錢來投資,我不能騙你,更不能讓到我合安投資的朋友無利可圖,所以希望中飛能夠協議收購。至於收購價格,等你和江老先生到實地考察后,正式簽署收購協議文本時,還可適當作些讓步。”
孔令根說:“這樣也好,我們可以自主地經營,只是在稅收政策上鄭先生能否給我一些利益。”
鄭天良說:“一年免稅,三年減稅,這個我可以保證,但前提是必須要保證我百分之八十的工人上崗。”
孔令根說:“規模擴大后,我還需要招收大量的員工,如果原來的員工都是技術熟練的工人,我會照單全收的,只是他們養老和退休問題自聘用之日起在我們足額上交后全部要交給社會保障部門。”
鄭天良說:“沒問題,看來孔先生對大陸的國情還是很了解的嘛!”
鄭天良回到房間興奮得睡不着,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深夜兩點了,是不是誰打錯了,要是平時,他早就關機了,今天忘了關,卻深夜響起了鈴聲,興奮之餘的鄭天良心情良好地拿起電話,是陳鳳山打來的。
鄭天良問:“老陳呀,怎麼深更半夜不睡覺,打電話要我撤銷你的處分嗎?這件事我和宣縣長心裏都很有數。”
陳鳳山在電話里說:“我不是為我自己的事,本來不想告訴你,但這件事也不知道你跟宣中陽兩個究竟是葫蘆里裝的什麼葯,所以想來想去還是跟你彙報一下。”
鄭天良說:“有什麼話就快說吧,拐彎抹角幹什麼?”
陳鳳山說:“今天晚上,於江海的一條腿被人卸掉了。我剛從醫院回來,真慘!血肉模糊,右腿被砍斷了,醫生說接不上去了。”
鄭天良頭上驚出一頭冷汗,談判成功的喜悅被這後半夜的血腥蕩滌乾淨,他鼻孔里冒煙了,聲音也瑣碎了起來:“生命可有危險,兇手是誰?抓到了沒有?”
陳鳳山說:“於江海是在吃飯回來后在西門的一條小巷裏遭到暗算的,被過路人發現的時候,失血太多,病危通知已經下了,但我估計不會有生命危險,畢竟只是砍了一條腿,而不是腦袋。他老婆在醫院裏又蹦又跳,哭得死去活來,說於江海為工作得罪了人,還被拘留了十五天,如果縣裏不處理,她就要到縣委大樓上吊。兇手估計是‘三豹子’手下的人乾的,很可能是‘耗子’,可‘耗子’已經失蹤了,公安局盧局長到他家撲了個空,他家裏人說他到南方去出差了。”
鄭天良放下電話,再也沒有了睡意,他望着頭頂上的天花板發獃,天花板上一無所有。這時,床頭的電話響了,一個溫柔而性感的聲音在電話里問:“先生,您可要按摩?”鄭天良說:“怎麼個按法?多少錢?”電話里聲音浪蕩了起來:“想怎麼按就怎麼按。不貴的,六百。”鄭天良對着電話大叫一聲:“你以為你是電影明星呀!”他不等小姐繼續挑逗,狠狠地放下了電話。
鄭天良一夜無眠,第二天早晨的陽光是在他清晰的注視中升起來的,一點都不神秘,天亮后,他的腦袋裏暈暈乎乎,像空腹喝進去了二斤多燒酒。
鄭天良直到臨走前才在機場跟女兒鄭清揚匆匆見了一面,他發現女兒比以前更加漂亮而前衛了,一頭染黃的頭髮和一臉鬥志昂揚的表情,深圳原本就是一個蠢蠢欲動的城市,它改變着每一個匆匆走動的行人以及女兒鄭清揚。在這個城市裏,人們臨咽氣前想的最後一件事肯定不是父母與愛情,而是自己的銀行帳號的密碼。
鄭清揚給父親帶來了兩條走私的“三五”牌香煙,鄭天良問女兒:“吳顥怎麼沒來?”清揚狡黠地說:“他怕你揍他,不過香煙是他買的。吳顥說如果你不罵他拐騙了女兒的話,他要我代他向你鞠一躬。”鄭天良寬容地撫摸着女兒虛假的黃頭髮:“你來深圳是對的,吳顥是一個有志氣的年輕人。”鄭清揚聽到這話忍不住在大庭廣眾下流下了感動的淚水,她對着父親深深鞠了一躬,鄭天良連忙抓住女兒的手,說:“女兒能自已主宰自己的命運,我為你驕傲和自豪。”廣播裏通知4207航班已經開始檢票了,鄭天良跟女兒道別,女兒塞給他一千塊錢說是給媽媽的,鄭天良收下后說:“你要多保重,經常打電話回去!”
鄭天良在檢票口回頭看了一眼女兒,他發現女兒熱淚盈眶。那時候,鄭天良並不知道,這是他這一生中同女兒的最後一次見面。鄭天良臨執行死刑前,腦袋裏最後定格的畫面就是機場父女分別的一幕。
鄭天良從深圳招商會回來后發現太陽在天空停留的時間太短,冬天清冷的空氣中,陽光本來就軟弱無力,剛剛從樓房的後面升起來,還沒讓人充分感受到陽光的質量,太陽就撤走了,這使忙忙碌碌的鄭天良有一種要跟時間和太陽賽跑的緊迫感。招商會在全市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省市電視台報紙連篇累牘地為這次招商活動大造輿論,葉正亭的魄力和能力就這樣通過電視報紙在全省全市不脛而走,作為跨世紀的年輕幹部,葉正亭的政治形象正在被各種小道消息反覆論證和推敲着,而正是通過這次招商活動,鄭天良在葉正亭的心目中留下了一個重要的位置,葉正亭在鄭天良跟台灣中飛集團簽署了協議收購啤酒廠意向書的第二天,看着兩眼佈滿了血絲的鄭天良,葉正亭毫不掩飾地說:“老鄭,你是一個靠能力靠實力證明自己的幹部。”僅這一句,就讓鄭天良整整回味了一個冬天。
鄭天良最後一晚上的談判成功使河遠市深圳招商會協議投資金額達到四點六億,增加了百分之三十,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黃以恆在葉正亭說了那句肯定鄭天良的話後接着說了一句:“只要能給老鄭權力,他是什麼事都能幹成的。”鄭天良聽了這句話,總感到有些味道不對,像肯定,更像是嘲諷。不過,此刻的鄭天良,是根本不在意黃以恆說了什麼的,他只需要認真研究葉正亭的每一個字的筆劃和結構就行了。
全市上下全面落實和貫徹深圳招商會的各項協議內容,一個全面推動和深化河遠經濟改革的熱潮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着,鄭天良整天忙着接待和談判,每天喝酒喝得五臟六腑熱血沸騰。他感受到了疲倦,但疲倦被一種事業的成功瓦解了,宣中陽在市委強大的政策壓力下,再也不敢堅持對工業區嚴防死守的態度了,他就像一個毫無抵抗力的將領面對着分崩離析的陣地,任其自生自滅。鑒於葉正的亭的政治行情看漲,黃以恆也喪失了跟葉正亭刺刀見紅的勇氣,所以他在深圳招商會之前就已經放棄了對合安啤酒廠的捍衛,只是鄭天良捲土重來的猖狂讓他在冬天還沒來臨的時候就不停地咳嗽了起來,他在一天晚上給宣中陽打了一個電話,電話里說的是什麼,沒有人知道,宣中陽的最後一句話讓黃以恆一夜無眠:“我想有人已經開始自掘墳墓了。”
在合安縣,鄭天良提出的各項方案基本上沒有通不過的,幾乎在常委會上例行公事地通報一下,沒人反對,常委們都知道,鄭天良的提議就是葉正亭的提議,只是相當多的同志認為鄭天良每當在會上提出一項議案的時候,總不忘說:“我已經跟正亭書記交換過意見,正亭書記要求我們態度要堅決,行動要迅速。”大家認為誰都知道你是葉正亭的人,何必要每談事情非得要把葉正亭掛在嘴上呢,而且不用“彙報”用“交換意見”這一平級之間使用的概念,這是以勢壓人,也是氣焰囂張,不過大家都認為鄭天良確實是一個能幹的角色,比起宣中陽來,鄭天良是一個能大打出手衝鋒陷陣的戰士,而宣中陽更像一個溫和的搖着扇子的謀士,為人做事都有些偏軟。人們隱隱地感到,鄭天良正在取代宣中陽成為合安縣的政治核心,因為他的動議在會上沒人反對,而宣中陽的提議只要鄭天良暗示性地不同意,就沒法通過。這使得鄭天良像正的,宣中陽成了副的。然而,無論是鄭天良和宣中陽,他們都對這一事實採取了默認的態度,因為政局變了,其政治結構也得跟着變,這是常識。
工業區在長期爭論不休中一直僵持不下,而深圳招商會一結束,一切都既成定局,鄭天良發現小平同志講得是對的,不要爭論,爭論是沒有意義的,一旦生米做成了熟飯,不吃也得吃。原來有些看起來很複雜的事情其實很簡單,重要的是要找到簡單化的途徑。合和醬菜廠回遷在兩天內就立項了,鄭天良要求規劃局第三天就在工業區內啤酒廠東側劃出了一塊兩萬平方米的空地作為新廠址,第四天的時候,趙全福就拿到了縣裏關於合和回遷的批文,而這些事情一切準備就緒的時候,深圳招商會剛剛結束一個星期。趙全福將鄭天良請到了紅磨坊,見面就握住鄭天良的手說:“老闆,你這是比深圳速度還要深圳速度,我真是服了你。”
鄭天良很平靜地說:“這麼多年來,一直沒幫上你忙,這不是我不盡心,而是有心無力,現在讓合和回遷也是難度很大的,我跟正亭書記商量了好幾次,他總算給了我支持。”
鄭天良接着又說了一句:“你要的‘鱷魚’皮鞋我已經買回來了,哪天到我家裏去拿。”
趙全福說:“老闆,我是跟你說著玩的,你還當真了,太謝謝你了。”
“這叫什麼話?一雙皮鞋也值得謝?”鄭天良搭了一句腔就言歸正傳地說:“老趙呀,合和回遷是從全縣經濟發展的整體格局考慮的,但外面人多嘴雜,說什麼這是有意要將合和安排到啤酒廠旁邊來證明當初黃以恆決策的錯誤,這是挑拔我和黃市長的關係,你要在外面多做一些解釋,要將這些不利於領導幹部之間團結的話堵死。”
趙全福說:“嘴長在人家鼻子下面,我可以做一些解釋工作,但事實畢竟是事實,我是不想攪到你們領導之間的是是非非中的。”
鄭天良用警惕的眼睛看着趙全福:“老趙,是不是你也這麼認為?”
趙全福毫不含糊地說:“老闆,不是我這麼認為,而事實上就是這樣的。當初我就不同意把合和建在工業區,躲得越遠越好,可你大老闆不答應。”
鄭天良用手指輕輕地敲着桌子:“既然這樣,那我馬上就撤銷批文,你找宣中陽批吧!”
趙全福一見鄭天良臉色不對,就忙着檢討:“老闆,你還真生氣了?我這不是說著玩的嘛,我聽你的還不行嗎?”
鄭天良坐在趙全福的老闆椅上,每次鄭天良在趙全福辦公室都是這樣的,趙全福坐在他對面的小椅子上。老闆桌太大,鄭天良見趙全福彈煙灰時胳膊伸得太遠就將煙缸往他面前推了推:“我一回來就忙着合和回遷的事,你還說這樣的話,太讓我失望。我已經跟你說過不止一次,合和回遷到工業區是考慮到工業區要能體現出我縣經濟改革的整體形象,而不是跟啤酒廠唱對台戲,啤酒廠由外資收購後生產規模要擴大一倍,這種擴大再生產與黃市長打的基礎是分不開的,如果沒有黃市長當年建工業區,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外資投入。”
趙全福連連稱是,他除了表明這些言不由衷的態度外,別無選擇。晚上吃飯的時候,萬源也從河遠趕來了,他在酒桌上顯得非常焦急:“老闆,你要我在月底開工,可你至今地價還沒有降下來,我實在買不起呀!”
鄭天良一點都不着急,他說:“你的合伙人小沈怎麼沒來?你嫌價高了,也許她認為正合適呢,項目是她最初申請立項的。”
趙全福插了一句:“小沈太不像話了,半途把我甩掉了,專撿有錢的大款傍,讓我一點面子都沒有。”
萬源說:“你趙總說話不嫌牙酸,我要是有你這麼個好的大企業,鬼才想搞房地產開發,你一心想着回遷合和發大財,我們這個小項目,你哪能看得上。”
鄭天良看兩個有錢人又在互相抬杠,就打斷他們無聊的爭執,說:“還是談點正事吧!萬總,地價我跟土地局和國有資產管理局都進行過磋商,他們認為最多優惠百分之二十,但我堅持百分之三十,目前工作難度比較大,你還不能急。”
萬源說:“我知道工作難度比較大,但你大老闆只要開口,下面的人是不敢反對的,誰不知道現在合安是你大老闆說了算。百分之三十是我的底線,再高,我就揭不開鍋了。”
鄭天良說:“你們這些大款們在我們面前一個個都裝成貧下中農,而在小姐們面前,唯恐小姐們不把自己當地主富農待。我知道你萬總的底細,地價的事我還要跟他們慢慢商量。”
大家繼續喝酒,酒喝得上了興頭,說話也就無所顧忌,萬源說土地局和國有資產管理局他會方方面面都照顧到的,關鍵是你大老闆要果斷拍板。
趁着趙全福上廁所的空檔,鄭天良藉著酒力說:“當然了,如果我真的拍板,優惠百分之四十也不是沒有可能的。這需要時間,也需要一個協調的過程。”
萬源看着鄭天良,鄭天良目無表情,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說菜里可以多放一點鹽一樣輕鬆和隨意。萬源已經全聽懂了,但他嘴上說:“那就太好了,我真的還要敬你一杯。”
這天晚上,鄭天良放給了萬源一個誘餌,至於萬源咬不咬鉤,完全在於萬源的態度,鄭天良只不過是一個站在水邊的戴着太陽鏡的釣者。
趙全福到鄭天良家拿皮鞋的時候,提了一個手提袋,手提袋裏裝有兩瓶茅台酒,聽說是來拿皮鞋的,周玉英倒完茶后就回到了房間裏去了,鄭天良跟趙全福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合和回遷后的發展規劃,晚上十點多鐘,趙全福才離去,臨走前,趙全福對鄭天良說:“你給我買皮鞋,又不讓我付錢,我就帶兩瓶酒給你,算是用酒換皮鞋吧!”
鄭天良說一雙皮鞋算什麼呢,還帶來了酒,太客氣了。趙全福說合和回遷沒有你大老闆幫忙根本是不可能的。說著兩個人就握手道別了。鄭天良回到客廳里繼續看電視,他不想立即睡覺,雖然人很累,但許多事情必須要在晚上考慮,白天的時間已經全部交給了工作。看電視只是一種樣子,其實電視上放的是什麼,他是熟視無睹。夜裏十一點鐘左右,鄭天良聽到了屋外冬天的風聲,他有些冷,就在腳上套了一雙棉鞋,又猛喝了幾口熱茶,心裏和腳上就都暖和了起來。這時,手機響了,打開電話一聽,是萬源打來的,萬源在電話說:“老闆,我的鋼材、水泥、沙石全都準備就緒了,圖紙也出來了,絕對河遠一流,可你地價遲遲不給我降下來,我實在沒法開工呀,求你大老闆開開恩,能不能這兩天就把地價談定將土地使用證開出來。”
鄭天良對着電話說:“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我跟他們協調了好幾次,阻力太大,尤其是百分之四十優惠,難度特別大。另外還有一些稅費減免,我也要同時跟有關部門商量,我要讓朋友們來投資一定要有利可圖。但這需要時間,慢慢來,你也不要太急。”
萬源說:“老闆,你明天晚上在家嗎”
鄭天良說:“明天晚上暫時還沒有安排,應該在家。”
萬源說:“我明天晚上到你家去當面向你彙報地價和土地證的事,好嗎?”
鄭天良說:“那好吧,我明天將其他活動推掉,我在家等你。”
放下電話,鄭天良走進自己的房間,見周玉英已經睡著了,他輕輕地帶上房門,走進客廳,小心謹慎地打開了趙全福帶來的兩瓶酒,第一瓶酒貨真價實,他拿起來搖了搖,他聽到酒在瓶裏面真實的聲音。鄭天良坐到沙發上抽煙,眉頭皺得很緊,香煙剛抽了兩口,他突然從沙發上反彈起來,打開另外一瓶,盒子裏沒酒,是壓得很紮實的領袖人物頭像,領袖們被擠在酒盒子裏聞夠了酒的氣息,臉色都有些蒼茫,鄭天良將領袖們從酒盒子裏倒在茶几上,一數,整整三十萬。
鄭天良將領袖們重新裝進酒盒子裏,然後按原樣放在手提袋裏,悄悄地走進了西廂房裏清揚的空房間,清揚的書櫥下面是一個酒櫃,裏面堆滿了煙酒,他也不知道這些煙酒是誰送來的,送來的是什麼煙酒。他將裝有領袖頭像的那盒酒放在最裏面的位置並撕下了一個香煙的過濾嘴塞在盒子的縫上作記號。最近一段時間以來,周玉英也漸漸地習慣了下級和廠長經理們帶一些煙酒登門彙報工作了,一開始,她跟鄭天良談起了這是腐敗行為,鄭天良說煙酒不過是一種禮節性而已,周玉英說這些禮節性的煙酒太貴了,鄭天良說現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其實跟當年窮的時候走親訪友帶一包茶食點心一樣,我如果都拒絕了人家的心意,這以後工作還怎麼做,許多事情是配合才做成的,我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鄭天良義正辭嚴地說:“但有一點是明確的,煙酒破例收下,但錢一分不能要,無論我在不在家,你我都不準收任何人的一分錢,懂嗎?”周玉英連連點頭。
鄭天良走進房間的時候,周玉英正在打呼嚕,這個長年沒有工作的老太婆,不會打扮,不懂修飾,身上的肉又松又皺,他這時想起了沈匯麗,還有那個王月玲。
第二天晚上,宣中陽和鄭天良陪省經委齊主任吃完飯後,安排好了齊主任到賓館休息,宣中陽說:“老鄭,我們晚上是不是開一個碰頭會,研究一下明天向齊主任彙報工業區改革的彙報提綱?”
鄭天良說:“不用了,明天我彙報,有不完善的地方,你做補充。情況我很清楚,關鍵是突出改制的成績而不是困難,說老實話,省經委是不可能給我們幫什麼忙的,一切都要靠我們自己。正亭書記交待過,招商會後,向省市領導彙報時,不要宣染悲觀失望的情緒,要振作精神,要對深化國企改革充滿信心。你看這樣行不行?”
他們在藍湖賓館的走廊里一邊走一邊說,酒的氣息尾隨着聲音一路纏綿,宣中陽見鄭天良這樣說了,也就沒有持不同意見。
鄭天良回到家裏坐在沙發上繼續看電視,電視放的是什麼,他同樣熟視無睹,他感到屏幕上走動的都是表演的人,表演的人頭髮和鞋子都是精心設計的。
萬源一直到晚上十點半鐘的時候,才敲響了鄭天良家的門,他是拎着一個棕色公文箱進來的,公文箱上顯然還帶有密碼鎖。進門后,鄭天良熱情讓座,周玉英早就被鄭天良安排睡覺去了,所以鄭天良親自給萬源倒了一杯茶還給他剝了一個香蕉。萬源看了看鄭天良家的房子想起了十年前在這個空間裏的一些相關場景與細節,他說:“老闆,你這家也太破了,哪天我讓工程隊來給你裝修一下。”鄭天良用眼睛的餘光瞟了棕色密碼箱一眼說:“湊合著住吧,我們當領導幹部的已經窮慣了。”
萬源很輕鬆地笑了笑說:“老闆,你們當領導的窮與改革開放的精神是不相符的。貧窮不是社會主義,富裕才是社會主義,社會主義的領導幹部當然不該貧窮,所以我對現在宣傳領導幹部兩袖清風一貧如洗是有看法的,美國總統的年薪是二十萬美金,而我們黨和國家領導人才拿三四千美金的年薪,你們這一級領導年薪一千多美金,這是不公平的,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比美國要難幹得多,工資應該更高才是。”
鄭天良說:“我們是共產黨領導,共產黨的幹部是為人民服務的,而不是貪圖享受的,美國總統克林頓不僅每年要公開地到戴維營休假,還牽着一條狗,作為國家的主要領導人,這樣做影響是很不好的。”
萬源說:“不僅如此,他還利用職權,姦淫了手下的工作人員萊溫斯基小姐,這也是很不好的,即使找個情婦,也不能亂搞身邊的女孩子,要不就跟希拉里離婚,跟萊小姐結婚,就像孫中山跟宋慶齡一樣。”
他們在這個冬天的夜裏說著一些無關緊要和說與不說都沒什麼意義的話,就是不談地價和土地證的事,一般說來,如果是聲稱上領導的門談工作,那肯定就不是談工作;如果聲稱上領導的門看望看望,那很可能就是談工作。這是最近幾年剛剛形成的一種邏輯關係,身在其中的人都很清楚這一點。
聊到十一點多鐘的時候,萬源看了一下表,說要告辭了。他們至始至終沒談一句工作上的事,一切都盡在不言之中,這就像兩個真正相親相愛的人,見面肯定不會說“我愛你”,但他們的愛情在無聲無息中堅定而牢固。
萬源臨走前說了四個阿拉伯數字,“5118”。鄭天良沒有接話但他已經牢牢記住了這個數字,可他嘴上卻說:“你的箱子帶上!”
萬源用十年前同樣的話說:“裏面是羅馬假日花園的設計圖紙和項目論證報告,請老闆審核一下,多提意見。”
鄭天良沒有堅持讓萬源帶走文件,只是將他送到門口,一開門,一股冰涼的冷風灌進了屋子裏,鄭天良的臉上像被刀片颳了一下。
萬源走後,他推門進去看了看周玉英,周玉英又在打呼嚕,她在夢中過着幸福而美滿的生活。鄭天良關上門,來到客廳,他又放下客廳的窗帘,走到窗子邊,沒有聽到一點動靜,只聽到了一些瑣碎的風聲。他回到沙發上坐定,將密碼箱平放在茶几上,然後在黃銅色的密碼上依次轉動了“5118”,“叭”的一聲悶響,箱子彈開了,最上面幾張領袖頭像隨着氣浪簡單地跳躍了一下,不影響大局。鄭天良將箱子裏的錢倒在茶几上論捆數了數,一百萬。
如果按百分之四十優惠,萬源賺三百七十萬,各項減免稅再下調一下,可以省下五百萬。想到這,鄭天良心裏比較踏實了。他將箱子鎖進了女兒房中的酒櫃裏,他想最近應該抽空到省城去一趟,他要將複雜的東西簡單化處理一下,換成一張紙。
鄭天良連洗都沒洗就上床了,周玉英的呼嚕聲讓他無法入睡,一百萬塊錢在黑暗中像一百萬大軍將他團團包圍了,與此同時一百萬大軍還將合安縣全都佔領了,眼前是百萬大軍雪白的刺刀如同沈匯麗的牙齒一樣閃着逼人的寒光,耳朵里灌滿嘩嘩作響的拉動槍栓的聲音,鄭天良渾身直冒冷汗,他坐起身,黑暗中一片虛無,什麼也沒有,那槍栓拉動的聲音變成了牆角里老鼠互相打鬥的響動。他煩燥不安地爬起來,躡手躡腳,披衣下床,坐到客廳里。在黑暗中點燃香煙,煙頭上的火星或明或暗,就如同他此刻起伏不定的情緒。一些雜亂無章的想像紛至沓來。屋外初冬的風聲越來越緊,他感到了有些冷,於是他在黑暗中裹緊了棉襖。他發覺他從來不花錢也不需要錢,但這段時間以來,他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接收了錢,甚至給萬源一個誘餌硬是詐了他一百萬塊錢,他想為自己找一個理由,也想讓自己的身上的冷汗儘快地風乾,然而他無法找到一個答案。手指被香煙燒燙得疼痛起來,他摸索着在煙缸里按滅了煙頭,又摸出了一支煙,打火機微弱的氣焰在黑暗中便割出一團亮光,點燃煙,亮光瞬息就滅了,無蹤無影。他發覺人生就像這打火機的亮光,全部的力量和勇氣也許只為了那短暫的一次燃燒,而燃燒的意義也只是為了點燃一支香煙。打火機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只是為了點燃香煙活着的,但如果打火機一生點燃一支香煙的理想都不能實現的話,那麼打火機很可能就會點着一所房子或一個油庫,雖然打火機不是為了點房子和燒油庫而製造的。這樣解釋雖然有些勉強,但他還是為自己這麼多年來宦海沉浮找到了部分借口,並不是他需要錢,而是錢需要他;如果他手裏沒有錢,別人手裏的錢就不是錢;錢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必須用權力證明錢是活的。鄭天良覺得錢在自己的手裏就像一位被校長開除的小學生在玩一種撲克“釣魚”遊戲,釣的撲克牌越多,心裏就越得到安慰,小學生從撲克牌的數量上獲得了勝利與滿足,而這一手的撲克牌其實並不是他真正所需要的生活,因此在沒有課桌和書本的時候,撲克牌的數量成了另一種存在的象徵。鄭天良覺得自己這麼多年來就是一個被留校察看並且永遠留級的小學生,他連續十二年被以種種理由合法合情地原地不動留級,於是當他在與趙全福萬源這些老闆們玩一種“釣魚”遊戲中突然獲得一大堆鈔票的時候,就如同被開除或留級的小學生贏了一大把撲克牌,他得到的不是成就,更不是勝利,而僅僅只是安慰。這樣一想,鄭天良坐在黑暗中突然內心滋生出無限的悲涼,他對鈔票的佔有隻是手淫一樣蒼白的快感,一種毫無實質性意義的安慰。而除此之外,他又能怎樣呢,即使讓他在五十歲扶正了,這也是他政治上的最高峰了,因為黃以恆註定了是他一生的陰影,他只能在黃以恆的陰影下靠排列組合撲克牌打發越來越乏味的時光,當扶正的機會越來越近的時候,他突然感到了這最終目標是那樣的廉價,他甚至感到了自己積極賣啤酒廠的是一件相當無聊的衝動。夜深人靜是一個容易讓人情緒糟糕的時刻,鄭天良坐在後半夜的孤獨與虛無中,情緒一敗塗地。
後來,他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一夜半睡半醒,天將亮時,他被凍得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這時他直起僵硬的身體,鑽進被窩囫圇吞棗地睡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