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11章

第二天,鄭天良上班后提着一袋子錢直奔縣紀委,紀委周書記看着一大堆鈔票就像面對一堆炸藥,他不敢接。他問:“鄭縣長,這可不是鬧着玩的,紀委收你的錢一定要搞清楚來龍去脈,而且你最好先向黃書記彙報一下。”鄭天良說:“實話告訴你吧,這是萬源公司給我的工程回扣款五萬元,死活推不掉,我只好交紀委,再由你們轉交給縣財政,現在我們的資金非常困難,多一分錢也是好的。”鄭天良看着不夠冷靜的周書記就有些不滿,他扳着臉提高音量說:“這是按規定上交的,是我們每個黨員必須遵守的紀律,不需要向黃書記彙報。你給我開一個收據就行了。”

紀委收下了鄭天良上交的五萬塊錢,開具了收據。鄭天良又叮囑紀委周書記說:“此事不要對外講,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周書記謹慎地點點頭,鄭天良就有些出言不遜地說:“我擔心你這紀委書記究竟是反腐敗,還是腐敗反你?”

黃以恆還是知道了這件事,他對鄭天良說:“老鄭呀,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讓你負責五八十工程我就像上了保險一樣放心。”

鄭天良有些火了:“這個紀委書記老周怎麼一點組織紀律性都沒有呢,這種事說出來有什麼意思,難道還要給我表揚授勛嗎?”

黃以恆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這件事讓我知道算不上違反紀律。”

下午,鄭天良接到了梁邦定書記從市委打來的電話,電話里梁書記充分肯定了他拒腐蝕永不沾的清正廉潔的作風,他說我發現和培養的年輕幹部不僅能力強而且作風過硬我感到自豪和驕傲。鄭天良對着話筒接受着市委書記的表揚,一開始是站着接的電話,腿酸了,他就坐了下來,還順便從煙盒裏撥出一支煙,划著火柴,邊抽煙邊接受表揚,他總覺得梁書記還應該辯證地說點別的什麼,可梁書記說出的真相卻超出了他的預料:“萬源公司參加五八十工程建設我是知道的,省建行劉行長給我打過招呼,為什麼我不給你打招呼,就是怕引起誤會,現在經營活動中不正之風愈演愈烈,我怕給你帶來壓力,我是向來保護年輕幹部的。今天給你打這個電話,一是肯定,二是堅決支持你的工程招標的方案。任何人也不能破例,經濟建設不能以犧牲黨的形象和領導幹部的政治生命為代價。”

鄭天良放下電話,心裏一股暖流就湧上了心頭,與此同時還產生了一些愧疚的歉意,他以為這件事是梁書記插手的,可梁書記為了保護他,一直不給他打招呼,為了支持他,特地打電話給他信心。他想這可能是萬源拉虎皮做大旗坑蒙拐騙的伎倆,他甚至懷疑劉行長也與此事無關,是萬源跟宣中陽瞞天過海唱的雙簧。但他又無法解釋劉行長來的時候跟萬源在一起喝酒。

黃以恆書記縣長一身兼后,書記縣長辦公會就經常合在一起開,那些沒進常委的副縣長們經常在會前開玩笑說,黃書記兼縣長我們都享受常委待遇了。黃以恆就說:“我們這些七品芝麻官們除了多幹活外,還有什麼待遇?”開會前的一些談話總是輕鬆的,可會議一開始,話題就沉重了起來,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嚴峻。今天的書記縣長辦公會主要是討論兩個問題,一是建設資金如何保證到位,二是“全國優秀共產黨員”評比要合安縣推薦一位人選,市委要求這次全國優秀共產黨員不在基層推薦,要在縣領導中產生,原因就是合安縣的發展速度在全省後來居上,縣級領導做出了很大的貢獻。

在討論建設資金保證到位的問題時,黃以恆用中性的敘述語氣對大家說:“現在我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如果工業區的電網建設都豎上電線杆可以省百分之四十的投入,但電路不埋入地下,一是影響工業區的現代化的水準,二是還有安全隱患,將來再改造還得花錢。啤酒廠工地眼看又要停工了,土建的資金必須立即到位,明年春進口設備還得要花五千萬。省建行答應的六千萬貸款現在又卡住了,一分錢也不貸過來,所以我們大家都想想辦法,怎麼再去疏通。現在這些掌權掌錢的老爺們,我們真是裝夠了孫子都不行,爺爺應該是疼孫子的,而他們不僅不疼孫子,還給手無縛雞之力的孫子們小鞋穿。這是怎麼回事呢?”

鄭天良聽出了黃以恆的話里似乎在徵求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實際上是在說鄭天良堵死了萬源公司的路,讓人家五萬塊錢打了水漂,結果省建行六千萬貸款泡了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黃以恆不知是在譴責省建行背信棄義,還是在說鄭天良自作聰明誤了縣裏的大事。總之黃以恆從來不會在公開場合以尖銳的方式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立場,這是官場之大忌。不公開尖銳並不是就喪失了尖銳的品質,綿里藏針,笑裏藏刀就是另一種溫柔的尖銳。

黃以恆不說,但田來有副縣長站出來說話了,鄭天良一直搞不明白會下總是笑眯眯的田來有一到會上就總跟他過不去。他收起了幾十年如一日的笑容,表情嚴厲地向鄭天良挑戰:“省建行六千萬貸款不到位完全是老鄭造成的,我就一直搞不懂,你老鄭究竟是以縣裏的五八十工程為重呢,還是以你個人的出風頭為重呢?劉行長親自來到合安考察貸款項目,又把萬源請到了場,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你要人家劉行長跪下來求你賜給萬源工程嗎?而且宣中陽已經將底全都交給了你,你究竟是裝糊塗,還是存心希望五八十工程在黃書記手裏垮掉?五萬塊錢上交紀委,為什麼不向黃書記彙報,為什麼不想辦法退給人家,自作主張交了后,為什麼又讓全縣人民都知道了?好像別人都是貪官污吏,全縣就你一個清官。這下好了,你為五八十工程已經挖好了墳墓,如何收場就看你的了。”

鄭天良聽着屋外的風聲,他知道這個冬天在窗外正猛烈掃蕩着一切殘存的樹葉和抵抗的煙囪。他不能容忍田來有的挑釁,於是他拍案而起:“你田來有算什麼東西,除了討好賣乖、出賣原則、無視黨紀國法,你還能幹什麼?我在馬壩搞改革開放的時候,你不就在縣接待處負責倒酒泡茶和安排洗腳水,居然對我的工作都能指手劃腳了。”

鄭天良這些過激的語言無疑有點賣老資格和居功自傲以勢壓人的意思,但田來有也不是省油的燈,他跳起來說:“難道你還要躺在醬菜廠的醬缸里一輩子不爬起來?合和醬菜廠不也垮掉了嗎,你賣什麼老資格!你當公社書記,黃書記也是你的部下,所以你沒有一天不希望黃書記繼續聽你的瞎指揮。省建行的錢是你搞黃的,還得要由你追回來。”

黃以恆先是不說話,當他們將話說得越來越過分的時候,黃以恆以一把手的權威制止了這種改變了性質的工作爭執,他希望在這個會上能把各種矛盾都暴露出來,但不希望人身攻擊的話出現在這個場合,於是,他將手中的紅藍兩支鉛筆自上而下地頓了兩頓,像一個音樂指揮家在處理休止符時的姿勢:“少說兩句好不好,就事論事,討論工作,不是討論誰的功過是非,更不要無限地上綱上線。老田,你這個同志就是有些喜歡誇大事實,我不贊成。”

老田這個從接待處主任提上來的副縣長,沒有什麼政治資本,底氣不足,但他在捍衛領導尊嚴與意志上,他是可以殺身成仁的,許多年後,鄭天良才知道,一個上級能當眾批評你,有時候就是一種關心和愛護,如果要是能罵你的話,那你差不多就可以進入親信行列了。批評和罵在特定的歷史場合就是一種榮譽。

田來有臉色蒼白,鄭天良直喘粗氣,兩人都不再爭論。問題通過爭吵已經非常明確了,黃以恆又說:“我們有了問題,關鍵是如何面對問題,解決問題,而不是追究責任。要說責任,我的責任最大,如果我一開始就過問這件事,也就不會有今天這種局面。所以省建行我們還得去,該燒的香還得燒,如果你們其他同志不願去的話,我就再去省城,求人求多了,就麻木了,我得拉上市委梁書記給我壯膽子,他跟劉行長是當年的老同學。”

所有的人將目光瞄準了鄭天良,鄭天良心裏很不是滋味,但他還是想強詞奪理:“如果劉行長因為萬源招標的事卡我們脖子,我就到省紀委、中紀委告他去!”

縣委副書記喬岸打斷了鄭天良的話說:“老鄭呀,你說劉行長卡我們脖子,證據呢?劉行長從來沒有提過萬源的事,既沒有會議記錄,也沒有批條子,你怎麼告?”鄭天良當然還沒弄懂,劉行長來考察的時候讓萬源到場喝酒已經說明了一切,中國人歷來講究含蓄,官場上許多事主要靠暗示,暗示和聽懂暗示是官場的基本功。鄭天良在這方面簡直就連幼兒園還沒畢業。

喬岸的話讓鄭天良非常沮喪,他像一頭被制服的牛,心猶不甘卻又無能為力。於是他只好拚命地抽煙,香煙深入肺腑,腦袋裏一片濃霧。

談完了貸款的事,就開始討論全國優秀共產黨員人選的問題,在這個會上,幾乎沒有一個人提到鄭天良,鄭天良在縣領導中的基本評價是,這個人算不上什麼壞人,但絕對是不能沾的人,年輕時,很有魄力,走在改革前面,人到中年,思想僵化,觀念保守,不適應時代的變化,他的古怪與反常的言行使他已經逐步成為改革的阻礙和惰性力量。因此,他在縣政府實際上是一個孤獨的人,確實在進入縣政府大院后,幾乎看不出有什麼過人之處。

縣委副書記喬岸說黃以恆是當之無愧的人選,為了合安縣的改革開放和經濟發展漚心瀝血倍嘗艱辛,所以大家也沒有人提出異議。眼看就要一致通過的時候,黃以恆說話了:“我很感謝大家對我的信任和鼓勵,但我要說的是合安的改革與發展是大家共同奮鬥的結果,而不是我個人的,這一點我在多次會議上都說過。所以我作為班長,如果把榮譽都留給我自己,這就等於認定了合安縣改革發展是我個人的,群眾的輿論也不好。”黃以恆喝了一口水,嗓音就清亮了起來:“我的意見是將鄭天良同志推選為全國優秀共產黨員的候選人。”

會議室里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對這一提議感到很驚訝,在這個等於是清算鄭天良嚴重失職的會議上居然又冒出了這麼個截然相反的提議,人們都覺得這有點像在槍斃一個死刑犯的時候,當槍口已經對準腦袋的時候,突然拿槍的人宣佈要給他授勛,刺刀下授勛是改革中出現的最高的儀式。

黃以恆清清嗓子說:“鄭天良作為人選是當之無愧的,其理由有以下幾點。一是鄭天良從我跟他在朝陽公社共事開始就知道了他的為人,從不公款吃喝,吃食堂從不搞特殊化,朝陽公社也就是後來的馬壩鄉風氣一直很正。這與他這個帶頭人的作風是密切相關的。二是從來不徇私情,在座的各位包括我本人,誰的夫人是在家待業的,誰的夫人只拿六十塊錢生活費?沒有。前不久,我還提到了將鄭天良的愛人調到外貿局或商業局,人事局我也打了招呼,接收單位也落實了,可老鄭就是不同意,他說回收公司七十多人都沒安排,他不能搞特殊化。愛人跟他吵,他就是不答應。三是為官清廉,老鄭從來都不用公款招待私人吃喝,回老家看望生病的姐姐用了一次公車交了十塊錢汽油費,這次萬源的五萬塊錢賄賂款上交縣紀委,雖然客觀上造成了省建行貸款不到位,但不能說他上交賄賂款就是錯誤的,難道一個黨員幹部把五萬塊錢留下來居為已有就是對的嗎?顯然這是說不過去的。這次貸款事件有其深刻而複雜的社會原因,不能把社會的不正之風造成了我們工作受阻的責任劃到老鄭頭上去,這是不公平的。”

鄭天良聽着黃以恆的話,是真的被感動了,他覺得自己受了這麼多委屈,只有黃以恆是最了解他的,他內心裏產生了對黃以恆的真誠的愧意。進縣政府以來,他總是對黃以恆的決策持懷疑態度甚至公開進行否定,而黃以恆從來沒有跟他發生過正面衝突,表現了一把手寬闊的胸懷和氣度,雖說都是為了工作,但他內心裏實際上多少還是有那麼一點不信任和心理的不平衡。然而鄭天良很快又為自己找到了一些借口,他認定自己絕對是從工作的角度跟黃以恆唱反調的,而一旦爭執的事情形成決議后,他是不折不扣地執行的,就拿合和醬菜廠搬遷和承包來說,雖說跟黃以恆頂得很厲害,但最後他還是從大局出發去廠里做說服動員工作。他覺得他是支持黃以恆工作的,他給“五八十”潑冷水是怕黃以恆在工作中出現更大的漏洞,他這種支持比田來有的肉麻的吹捧和毫無原則的讚揚更真實更誠懇。想到這些,他也就漸漸地內心平靜了下來。

黃以恆以一把手強有力的論述證明了鄭天良優秀共產黨員的必然性,他用這種方式說話的時候,看起來是徵求大家意見,實際上是不容更改的意見。一般說來,領導說話的語氣和敘述態度就已經告訴你發揚民主的尺度和距離是多遠了,有時候,領導的話一出口就知道討論只是一個儀式而已,所以做下級就一致說完全贊成或同意的話,不懂這一點,就說明你的修養還不夠,功夫還不到家。所以今天黃以恆將話說到這個份上,很顯然不是為了徵求意見才這麼說的。於是大家都表示同意。只有田來有沒說話,但他也沒說反對,應該算是棄權,不過這一票棄權是沒有什麼意義的。

鄭天良在這個冬天的晚上就成了“全國優秀共產黨員”。黃以恆問鄭天良有什麼話要說,鄭天良被田來有一開會就將了一軍,氣得情緒有點扭曲了,所以黃以恆讓他表態的時候,他彷彿一個受委屈的小媳婦終於找到了一個出氣的機會,他第一次說了兩句套話:“感謝同志們對我的信任,我也會把這個榮譽堅持和捍衛下去,我相信人間自有公道在,改革開放決不能以犧牲黨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為前提。我雖然做得還很不夠,但我無愧於良心,無愧於共產黨員的神聖職責。這就是我要說的話。”

雖然是候選人,但材料上報后,很快就獲得了批准。鄭天良從縣城到省里同許多優秀共產黨員們一起,坐火車到北京人民大會堂接受了中央的表彰和中央領導的接見併合影留念。

前後十多天時間,鄭天良好像一直在夢中飛行,那種神聖與莊嚴的感覺就像一個教徒終於聆聽到了神的召喚和上帝的福音。

這一年冬天許多豪華而體面的場景成為鄭天良一生最重要的記憶。十一年後,鄭天良被槍斃前回憶起這一年冬天北方的天空和陽光,不禁潸然淚下。

吳成業反對同時建五條商貿大道,認為這是窮人擺闊;鄭天良反對上啤酒廠,說合安縣建五萬噸啤酒廠是不切實際的左傾冒進。儘管他們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但性質是一樣的,即反對“五八十”工程,反對“五八十”工程,等於是反對黃以恆,而他們都是黃以恆在行政幹部學院時的同學,小縣城是沒有什麼秘密可言的,風吹草動全城都能感覺到搖晃,所以縣城裏的政界的人們都說這是“第三梯隊”間的矛盾,在這個矛盾當中,黃以恆表現出了應有的大度和胸懷,以事業為重,以合安縣經濟發展的大局為重,忍讓妥協,求同存異;也有些人挑拔說黃書記心太軟,對兩個反對派姑息遷就,這等於是政治上戰略退卻,等於是放任後院起火。不過,吳成業泥鰍翻不起大浪,他不過是城建局的一個副局長,就像一篇文章中的一個無關緊要標點符號,完全可以省略或忽略不計,而鄭天良就不一樣了,他是分管工業的副縣長,負責着工業區的建設,他的殺傷力足以毀掉“五八十”工程,而黃以恆不但沒有聽信別人的讒言,還把“五八十”工程的重中之重交給了鄭天良。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吳成業反對后說不幹就不幹了,而鄭天良卻不一樣,他雖然在會上反對,但他在會後仍然嚴格執行縣委縣政府形成的各項決議,工作照樣地干,這就是說原則性比吳成業強。

吳成業在商貿大道建設中總是提出這樣那樣的責難和反對意見,黃以恆並不跟他計較,就讓他在一邊負責監管進度,決策上的事和投入的事就不讓他插手了,拆遷遇到困難的時候,也不讓他出去衝鋒陷陣了,現在縣裏成立了拆遷辦,合和醬菜廠廠長於江海已經被招工進了拆遷辦,轉了城鎮戶口,還當上拆遷辦第三小組的組長,享受副股級幹部待遇,黃以恆就此事徵求鄭天良意見時還說對於江海這樣的顧全大局的同志應該給予重用,並讓鄭天良負責找於江海談招工轉戶口當股級幹部的事,這等於黃以恆出禮金讓鄭天良出面做人情,鄭天良找於江海談話,於江海很平靜,好像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說他不想再腌醬菜了。鄭天良感到於江海似乎從一開始向他辭職的時候就有些蹊蹺,也許他早就跟黃以恆聯起手來準備對合和廠下手了,但鄭天良不往深處想,他是一個複雜問題簡單化的人。吳成業在於江海負責宏光大道沿途農戶拆遷后,就輕鬆了許多,他有時嘴裏哼着京劇看於江海跟老百姓打架,實在過分了,他就上前去拉架。於江海乾了一個多月,臉上就被劃出許多道血痕,憑着血跡斑斑的形象於江海迅速地轉幹了,成為了正式的國家幹部。國家幹部於江海下手更狠了,終於有一天被老百姓砸斷了一條胳膊,住進了醫院,黃以恆到醫院看望了他,稱讚他為合安的改革與發展付出了血的代價,黃以恆讓宣中陽送去了“蜂王漿”和“中華鱉精”,於江海感動得當場就流下了淚水。鄭天良去醫院看於江海的時候將他罵了一頓:“我要是再看到你跟老百姓打架,我就叫公安局將你抓起來!”第二天宣中陽告訴於江海,打他的幾個老百姓已經被公安局抓起來了,拘留十五天,外加罰款。

黃以恆將吳成業找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一開始兩人還開了幾句玩笑。當領導有時候要學會跟下級開玩笑,開玩笑表示領導很親切,很平易近人,容易造成與民同樂的氛圍。黃以恆最近也學會了開玩笑,有下級說黃書記也開玩笑了,黃以恆就說這叫苦中作樂,工作壓力這麼大,不開開玩笑,讓神經鬆弛一下,那自己的辦公室就離馬克思的辦公室不遠了,這話就很有些玩笑的成份了。大家就都笑了起來,那年頭有一首歌叫《笑比哭好》,勸人們不管面對如何的挫折都要笑,然而像於江海那樣,腿都被打斷了你還要他笑,這是不大可能的。

黃以恆將吳成業按到沙發上坐下,就開玩笑說:“你們當過反革命的就是不一樣,走路都是橫着走,文革中當過反革命的人就跟當過老紅軍一樣,資格太老,誰都不敢得罪你們這些反革命。”

吳成業也被這無拘無束的玩笑弄得情緒很輕鬆起來,他說:“當過反革命的人就像出家的和尚,牢都坐過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黃以恆說:“是呀,連林彪都敢反,還不敢反縣委書記嗎?”

吳成業說:“我可沒反過你呀,你不能再給我打一次反革命了。”

黃以恆說:“你反‘五八十’工程,算不算反我呢?那我告訴你,‘五八十’垮了承擔責任的是我,而不是鄭天良和你,我的老同學,你想過沒有?你是不是覺得在老同學困難的時候應該幫我一把。”

話題漸漸切入正題。吳成業說:“我能做的事當然會做,我不能做的事想做也做不了。比如說,跟老百姓打架。”

黃以恆說:“你不要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好不好,什麼打架不打架的,這叫發生糾紛,出現糾紛妥善解決不就行了,怎麼能把黨群關係幹群關係對立起來呢?我今天找你來是讓你做能做的事,你是同濟大學建築系畢業的高材生,給我設計一些民房總是可以的吧?”

吳成業說:“五條商貿大道你不讓我設計,民房估計不會有什麼問題的。”

黃以恆說:“商貿大道不是不讓你設計,而是你不願設計,縣政府決定設計成統一的五層樓,你非要兩層三層四層混着來,最後建出來就像參差不齊的狗牙一樣難看,縣政府能按照你的思路來嗎?”

吳成業說:“不要再糾纏什麼歷史了,你要把我的歷史翻出來,就是反革命。有什麼事,你快點下指示吧!”

黃以恆說:“我們縣已經被列入了全省改革試點縣,所以我們無論經濟建設還是城市建設、鄉村建設都要走在全省的最前面。明年底工業區一期工程投產後,全省的改革試點現場會就在我縣開,所以縣政府決定,要把這個會開成一個改革開放的示範會,經濟騰飛的經驗會,城鄉一體化的觀摩會,到時候五條商貿大道、工業區七大企業全面投產,合安縣兩年大變樣的藍圖基本就實現了。現在我們為了強化試點縣的內涵,決定在三省交界的王橋集新建一個經濟實驗區,建成橫跨三省的農產品、小商品批零集散中心,另外就是要在從鄰縣進入我縣境內的十八公里沿線道路兩旁建新型的農民新村,十八公里一字排開的兩層小樓,要讓省市領導們一進入到我縣境內就要看到改革開放的嶄新面貌。”

吳成業說:“你這不是形式主義是什麼?農村真的到了那一步了嗎?這種形象工程面子工程都是假大空那一套,如果每個老百姓都看透了共產黨的幹部搞形式主義搞花架子搞弄虛作假,他們還能相信你真的為老百姓辦實事嗎?”

黃以恆很平靜地說:“我不同意你的看法,形象工程不等於是花架子,而是對客人的尊重和對自己發展的信心,如果你將合安縣搞得又臟又亂蒼蠅橫飛屎尿遍地,是真實了,是顯得很可憐了,是值得人同情了,外商和投資者可能會憐憫你,會給你送一些破棉襖舊鞋子,甚至還會捐一點錢讓你買糧吃,但外商絕不會到這個破地方來投資的。你說是不是?你家裏來客人總不會連馬桶還放在屋裏吧,美國政府接待中國首腦的時候,也要在白宮南草坪搞三軍儀仗隊、奏國歌升國旗吧,你能說這是搞形式主義搞花架子?”

吳成業還真辯不過黃以恆,他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對付他就接著說:“十八公里的兩層小樓,錢呢?農民收入只有五六百元一年,一幢小樓少說得一兩萬,到哪兒去偷錢去?”

黃以恆以他一慣的舉重若輕的語氣說:“縣裏補一點,農民拿一點,銀行貸一點,用三條腿走路,你看如何。現在我要跟你說的就是,沒有錢找我,拿不出圖紙來就找你。套型由你定,尤其要強調廁所的位置和設計,廁所乾淨整潔和保證用上井水是新農村文明的標誌。”

吳成業說:“我反對你這種形式主義,但我決定這次執行你的指示。”

黃以恆說:“我們的錢很緊,要體現實用和美觀相統一,你可不能按資本家的公寓設計喲!”

吳成業說當然不能再犯縣城中心廣場上的雕塑錯誤了。縣城中心廣場剛剛豎起了一座三十六米高的不鏽鋼雕塑,花掉了近八十萬元錢,還是專門從上海找專家設計的,吳成業認為設計得很好,三個抽象的女性托起一輪太陽,長發在風中飄揚,微仰的頭顱眺望遠方充滿了信心和希望。可縣城的老百姓不買帳,他們在雕塑落成的第二天就編出一句打油詩:

合安領導瞎屌干

造個雕塑八十萬

三個女人托個蛋

要多難看多難看

這四句順口溜傳到了黃以恆的耳朵里,他在晚上散步的時候又去看了看,確實有點難看,太陽白森森的,是像個蛋,三個女性面部生硬而含糊,眼睛鼻子都看不清。也難怪老百姓不滿意,這雕塑家搞那麼抽象幹什麼,存心是讓人看不懂。所以他內心裏也很不安,這次決定請吳成業出馬設計新農村別墅,最起碼可以省設計費,而且有話還好商量,今天以開玩笑作為他們見面的開場白,效果確實不錯。

然而,吳成業拿出來的設計方案讓他很不滿意。

吳成業設計的農民新村兩層小樓總共設計了六種套型,不是供選擇的,而是六種套型間隔使用,造成一種參差不齊和錯落有致的變化,黃以恆聽了介紹后說:“你又給我來狗牙交錯了,這十八公里農民新村就像一支迎接客人的儀仗隊,要整齊統一,這是縣長辦公會上定下來的,如果這個歪戴帽子那個蹺着二郎腿,這還像隊伍嗎?頂多是一支打了敗仗的游兵散勇。”

吳成業說:“十八公里清一色麻將一樣,沒聽說過。而且不符合基本的美學觀點,建十八公里的房子,不對稱的和諧是最起碼的要求。”

黃以恆說:“你給我上美學課了,我聽不懂。你不僅沒按照縣裏的要求設計,而最大的問題是你將每戶的水井都設計到樓的後面了,這樣車輛經過這一路段時,就看到我們還沒有吃上井水,而且改建的廁所也設計到了屋后,車輛經過時根本就看不到廁所。”

吳成業有些沉不住氣了:“你這水井和廁所究竟是給老百姓用的,還是讓領導們看的?你這不是花架子是什麼?”

黃以恆說:“你不要吵好不好?我們的建設方針除了體現城鄉一體化的建設成就外,還要把農民別墅建成一支展示合安改革開放成就的迎賓儀仗隊,建成一個改水改廁走在全省最前面的樣板和示範,所以我事前一再跟你講要從設計中體現出改廁的巨大變化。”

吳成業說:“任何人都不會把廁所和水井作為設計的目的,作為一個設計者所能做的只是如何突出房屋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如何讓人們感覺不到廁所和水井的存在。”

黃以恆說:“你是專業權威,我們當然要聽你的,但當專業和政治發生衝突的時候,你說政治服從專業呢,還是專業服從政治呢?”

吳成業說:“按文革的觀點來看,一切為政治服務,林彪就曾提出過不能用軍事代替政治。那麼我倒要請教你,現在是政治挂帥呢,還是以經濟建設為中心呢?”

黃以恆心裏暗暗叫苦,這個老反革命確實不是好對付的,於是他就岔開這個無聊的爭執,說:“小平同志講了,辦實事,不爭論。所以我想請你能不能修改一下設計方案,篩選出一種最好的套型作為統一的建設標準,另外就是要將水井和改進的衛生廁所位置移到樓的前面來,要讓來合安的客人們都能看到。”

吳成業笑了起來:“將廁所放在樓前面?沒聽說過世界上還有如此漂亮的樓房設計。”

黃以恆說:“當然不能放在屋裏,畢竟沒有自來水沖,只能用井水沖,井放在樓前不難看,但廁所放在前面也肯定不雅觀,我們之所以請你這個專家,就是要讓來合安的客人們既看到了廁所,又感覺不出是廁所,這關鍵就是要靠你發揮專長了。”

吳成業說:“那麼就請你另請高明吧。我是堅決不會這麼做的,廁所放在家門前,夏天東南風一吹,家裏全是廁所的味道,我不知道你們這些縣領導們是怎麼想的?你們出風頭,連廁所也要當演員。我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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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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