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特別行動
有時候日月並非像文字形容的那樣,日月如水地流逝。賈士貞覺得一天又一天地,每一分鐘都是在痛苦的煎熬中艱難地前進着。周一桂所說的侯書記將要退出省委書記的位置,從那天之後,日子還是一天天地過去了,可仍不見動靜。駝副部長已經上任半個多月,新來的秦副部長接替駝副部長的工作。華祖瑩雖然才走了短短的十多天,賈士貞的心裏還是平靜不下來,日子過得無滋無味的。雖然紀檢組長周善良告訴他,那封舉報他的人民來信已經查清楚,不會對他有任何影響,但賈士貞實在沒有什麼值得高興的事。
就在這時,省委組織部調整了一批幹部,賈士貞又回到機關幹部處,而且當上了機關幹部處長。而章炳雄調到政策研究室當主任。說實在的,賈士貞經過這幾年在省委組織部的鍛煉,他對什麼崗位已經看得很淡了,這樣的工作變動,在外人眼裏覺得賈士貞重新回到熱點部門,受到領導的重用了,他才三十六歲,可謂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可他自己反而覺得是一種沉重的壓力。而無法面對這個現實的是章炳雄。他對自己的工作變動沒有任何思想準備。章炳雄從機關幹部處長的位置上調出去,他覺得領導對他太不公平了,他從當機關幹部處長的那天起,就設想了下一步的工作去向。他連做夢也沒有想到,他會從機關幹部處長調到研究室主任這樣一個有職無權的處級幹部崗位上去。幹部任職通知下達后,章炳雄就沒出現過,據說住進了醫院。賈士貞不知道該怎麼辦,是去醫院看他呢,還是……他甚至有點同情章炳雄。他對機關幹部處長這個位置不像其他人看得那樣重。
賈士貞重回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之後,又和周道之石淵見過幾次面,他始終覺得對周道之的事沒有幫上什麼忙,現在又回到機關幹部處,他一定記住這件事。當然周道之知道賈士貞在組織部也是經歷了被退回烏城去的坎坷和麻煩,如今賈處長坐上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的第一把交椅了,一定會前途無量的。
不久,賈士貞接受考察省報社周道之的任務。賈士貞才覺得應該對周道之有一個交代。他決定親自參加對周道之的考察。
這些年來,省報社的社長一直都由省委宣傳部的一位副部長兼任,副社長都已到了退休年齡。一聽說要考察幹部,人人都很敏感,害怕自己失去了副社長的權力。賈士貞到報社后,除了了解到幾個副社長的思想之外,又了解到中層幹部和群眾對現有班子老化的意見,他和江碧玉商量之後,向錢部長做了彙報。
經過長達一周的考察,省委組織部和省委宣傳部反覆商量,對原四位副社長作了調整,把三位副社長退到二線,起用了三位年輕的處長到副社長的位置上,周道之出任常務副社長。
報社一下子提拔了三個副社長,處長的位置空下來了,緊接着又調整了一批處級幹部,三十二歲的石淵出任理論處副處長。
這天下午,石淵打電話給賈士貞,說周副社長晚上宴請他和玲玲,時間地點定下來了,玲玲說他們文化廳晚上有活動,就不參加了。
石淵說下午下班后,他和周副社長親自開車來接他,賈士貞怕在省委大門口被人發現,只好讓他們把車子開到宿舍樓下,下班之後,賈士貞匆匆回到家裏,石淵已經上樓來了,兩人下樓后,只見一輛嶄新的奧迪轎車停在路邊。上車後周道之緊緊握住賈士貞的手,直到轎車開出后,周道之還抓着賈士貞的手,此時周道之所有難以言表的感激之情全部通過體溫傳給賈士貞。
到了宏門大酒店,賈士貞有一點睹物思人的感覺,好像華祖瑩還活躍在眼前,心情自然有幾分寂寞和凄涼。他不時地在那些年輕女子中間尋找華祖瑩的身影。
坐定之後,小姐便上茶,涼風陣陣,爽心快意。
冷盤上來后,小姐便開始斟酒。賈士貞正要說話,被周道之擋住了,說:“今天什麼人都不得特殊,一律白酒。”
隨後周道之端起酒杯,雙手放到賈士貞面前說:“今天我首先敬賈處長一杯,其意盡在不言中!”說著一仰脖子,喝乾了。
賈士貞自從那次喝醉酒之後,每次喝酒都特別小心謹慎,今天他原本也不打算怎麼喝的,只是看出周道之的興奮情緒,心中有說不出的感慨,也就一口喝乾了。
接着石淵又敬賈士貞,石淵自己喝乾了,並不問賈士貞。他在內心深處不知道該怎麼感謝賈士貞呢。固然賈士貞管不到報社的一位副處長,然而不是賈士貞千方百計從中舉薦,周道之怎麼可能當上省報社的常務副社長呢。當然正因為周道之當上常務副社長,才能有他今天的副處長。在省報社,像他這樣的三十二歲就當上副處長的為數並不多,然而沒有他石淵,周道之又如何認識賈士貞呢!
眾人先是款酌慢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獻斝起來。周道之石淵等都有七八分酒意,仍狂興不禁,又飲了一會,賈士貞終勸散席。周道之再三握住賈士貞的手,感激不盡,散席后相互說笑,進了大廳。賈士貞推說,他還有點事,遲走幾步,送至門外,突然周道之拉住賈士貞的手,雖醉態恍惚,語言卻清楚:“賈老弟,你對我的關懷,我是終生難忘的!”賈士貞裝作不懂,只說這世間人人都是相互支撐的,誰都可能有運時和背時。
第二天一上班,省委組織部已經傳遍了,省委書記侯向真的要退出省委書記的位置了。這樣的秘密到底如何悄悄地傳開,早已成為人所共知的特大新聞,已經是不得而知了。
這天晚上,賈士貞接到卜言羽的電話,讓賈士貞明天上午哪都不要去,在辦公室等候錢部長的通知。賈士貞雖然沒有問卜言羽在哪裏,但他斷定這電話是從北京打來的。前兩天錢部長去北京開會,想必在北京聽到什麼了。
第二天上午十點鐘,卜言羽又打電話,叫賈士貞到錢部長辦公室來,賈士貞便匆匆來到錢部長那裏,只見錢部長的臉上從沒有過的嚴肅,錢部長寬闊的辦公室一片肅靜,空氣相當黏稠,賈士貞一進門,就有一種死一般的闃寂,可又隱約帶着蠢蠢欲動的爆發力。
錢國渠臉色嚴峻地說:“士貞,今天下午你陪我去M省。”
錢國渠此話一出口,賈士貞自然推測問題的嚴重性,難道真的是M省的省委書記調莫由省來了嗎!那麼錢部長去幹什麼呢?
錢國渠又說:“這事對任何人都要嚴格保密。”
賈士貞點點頭,靜靜地坐着,就這樣默默地坐了很久,錢國渠沉思着。賈士貞竭力屏住呼吸。感覺出這死一般的闃寂需要格外的調整才能平穩。此時的賈士貞感到現在的緊張和剛才的緊張完全不一樣了。
“下午三點,你在家裏等小卜電話。”錢國渠終於站起來說。
中午下班后,賈士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然後悄悄地回到家裏,躺到客廳的沙發上,準備休息一會,可是頭腦里亂極了,一直在想着錢部長上午和他說的幾句話,去M省到底幹什麼?他似乎覺得莫由的形勢將要發生什麼變化,而且就在頃刻之間。好不容易挨到三點鐘,電話響了,正是卜言羽,他說:“你下樓吧,我們車子在等你呢!”
賈士貞急忙下了樓,只見錢部長的奧迪轎車停在那裏,卜言羽上前握着賈士貞的手說:“上車吧!”
轎車來到錢部長家院外,正巧他已經出來了。賈士貞和卜言羽等錢部長上車后,兩人才鑽進車裏,輕輕關上門,兩人的表情和動作都相當神聖,和往常大不一般。
一路上,誰也沒有多說話,賈士貞坐在後排錢部長右邊。只見他微閉雙目,一直靠在後座上。默默地過了很久,他欠了欠身體說:“還有多少路程?”
駕駛員說:“快了,再有一個多小時就到了。”
又過了一會,太陽已經漸漸地消失在西方天際,高速公路上車輛也多了起來了。錢國渠說:“小卜,給周部長打電話。”
卜言羽拿出手機,很快撥通了電話,隨即將手機遞給錢國渠,他接過手機,說:“喂,周部長嗎?我是錢國渠呀,我們快到了,那我們到哪兒見面?好,天意賓館!好的,再見!”
黃昏時分,灰色的青紗已經籠罩M省省城,一輛奧迪轎車穿過繁華的街道,緩緩停在M省的天意賓館前。周部長迎了出來,和莫由省客人一一握手,大家進了客廳。
周部長說:“先用餐吧!”
錢國渠說:“不,周部長,先去見譚書記。方便嗎?”
周部長說:“行,我馬上給他打個電話。”說著打開手機,“喂,譚書記嗎?我是省委組織部老周,他們到了,好,好,那我帶他去。好,再見!”
賈士貞和卜言羽遠遠地站在一邊,但是這一切他們都看得清清楚楚,M省委組織部的周部長和錢部長的對話也都聽得那麼清楚。錢部長果然是來見M省譚玉明書記的,但是他見這位還沒上任的省委書記幹什麼呢?正當賈士貞猜測時,錢部長向賈士貞招招手,賈士貞跑步過來了,他低聲對賈士貞說:“士貞,你隨我去見M省委書記譚玉明同志。你如今是莫由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長,某些程度上,全省高級幹部的任用考察實施上你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所以今天,我們一道去見譚玉明書記,當然,一切都由我來說,他如果不問你什麼,你也不一定主動發言,萬一他問你什麼,你可見機行事。”
賈士貞說:“好,錢部長,你放心吧!”
隨後他們上了M省委組織部周部長的轎車。這時夜色已經籠罩着繁華的大都市,大街上燈火輝煌,萬花怒放。奧迪轎車穿行在昏黃的夜色中,誰也想不到這輛普普通通的奧迪轎車裏坐着兩個省的省委組織部長。
大概是由於這件事情過於神聖,過於嚴肅,這兩位省委組織部長都沒有久別的寒暄,沒有過多的熱情。在轎車上兩人都是目不轉睛地望着街道中間那昏黃而迷離的燈光。轎車很快進入一條狹窄的柏油馬路,路兩旁大樹婆娑,路燈稀少。又走了一會,轎車緩慢減速,拐進左邊的小巷,在一幢舊洋房前停了下來。
周部長說:“到了。”錢國渠和賈士貞跟着下了車,三個人剛走到小樓前,一個巡邏警上前說:“幹什麼的?”
“我是省委組織部的,找譚書記。”
那個巡邏警大概有些認出周部長,馬上說:“哦,是周部長,請吧!”
周部長沒有上去按門鈴,取出手機,馬上說:“譚書記吧,我們已經在你院子外面了,好,謝謝!”
他們隨後轉身來到大門口,大門開了。周部長先進了院子,錢國渠賈士貞跟着進了院門。
譚書記已經等候在客廳里,大家見面之後,周部長說:“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省委譚書記。”錢國渠伸出手,說:“打攪譚書記了!”周部長又說:“譚書記,他就是莫由省委組織部長錢國渠!這位是莫由省委組織部機關幹部處長賈士貞。”
大家握手已畢,譚玉明便笑着對周部長說:“老周,請你坐這裏看看電視,我陪他們去書房坐坐!”
周部長說:“好,你們談吧!”
錢國渠和賈士貞隨着譚玉明上了二樓,進了書房,譚書記家的書房依然是由裡外間組成,書房的外間擺放着一張長沙發和兩張單人沙發。這時,譚書記看看賈士貞,微微一笑說:“這樣吧,賈士貞同志先坐一會。”隨即又對錢部長說,“錢部長,咱倆先談,有事隨時叫一下賈士貞同志,你不會反對吧!”
這時錢國渠突然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省委組織部長,在和還沒上任的省委書記第一次見面時,身邊帶着一個年輕的幹部處長,確實有些不太適合。微笑着點點頭。譚書記一邊轉身到了書房裏間門口,又回頭說:“賈士貞同志不見外吧?”
這時,譚書記和錢部長已經進了書房的裏間,門隨之關了起來。
賈士貞有些拘謹地站在一旁,緊張得屏住呼吸,看着譚書記和錢部長的背影,想到一個省委書記,一個省委組織部長,而自己只是一個小小的處長,職務懸殊得也太大了。雖然他不知道錢部長和譚書記談些什麼,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是高層領導之間的絕對秘密。這種嚴肅的重要的場合,讓他一個小小的處長參與,顯然是不太適合的。在這一剎那間,他突然想到,在這件事情上,錢部長不知是怎麼考慮的。賈士貞坐在一張單人沙發里,裏面連一點動靜也沒有,賈士貞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遐想的激流在腦海里起伏翻騰,他突然想到,錢部長此行是否與周一桂告訴他的那個消息有關?想到這裏,賈士貞有些不安起來,他感到自己留在這裏似乎有些不妥當,但又不敢擅自離開。
正在這時,書房的門開了,錢部長出現在門口,賈士貞立即站起來,只見譚書記和錢部長的臉上突然間恢復了常態。特別是錢部長臉上的表情大部分已經變成了碳水化合物,恢復了幾分人性和平靜。
譚書記站在門口,看看賈士貞說:“年輕的幹部處長啊!”
錢部長接過話題,說:“小賈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特別是對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
譚書記說:“那好啊!現在從中央到地方各級機關,都在關注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組織部門更要從過去那種靠少數人推薦考察選拔領導幹部的辦法當中解放出來,認真研究到底用什麼樣的辦法來推薦考察選拔領導幹部。”
聽了譚書記的一番話,賈士貞很受感動,覺得此次錢部長帶他來M省見譚書記,雖然有些荒唐,但是畢竟讓他見到了譚書記,更重要的是親耳聆聽了譚書記對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的高層指示,讓他心裏有了底。譚書記真的很快就要成為莫由省委書記了!陡然間想到仝處長,想到王學西,想他來省委組織部這麼多年的所見所聞,想到自己心中許許多多關於幹部人事制度改革工作設想,不覺一股衝動從心靈深處往上涌。剛才的那些緊張變成蓬勃的,帶着蠢蠢欲動的爆發力。
譚書記沒有和錢部長握手,卻主動向賈士貞伸出手,賈士貞急忙迎上去,緊緊抓住譚書記的手,有些激動得不知所措。他只覺得譚書記目帶微笑,和藹可親,手是溫溫的。賈士貞的心臟在狂跳,靈魂在戰慄,這是多麼感人肺腑的握手!
離開譚玉明家,M省委組織部周部長宴請了錢國渠一行。當他們回到莫由時已是凌晨兩點鐘了。
上午九點整,省委組織部召開處以上幹部會,錢國渠傳達北京會議精神,會議剛開始,錢國渠的手機響了,他把手機推給卜言羽,小卜打開手機,瞥一眼來電顯示,然後放到耳邊:“喂,請問哪位,喲,高秘,什麼指示……哦,你等一下。”卜言羽把手機捂在身上,對錢部長說:“錢部長,侯書記讓你馬上到他辦公室去。”
“好,告訴他,會議一結束我馬上過去。”
錢國渠匆匆地結束了會議,叫上卜言羽,下樓去了。
直到中午下班時,賈士貞總是有些忐忑地想着昨天去見譚書記的事,不知道此刻錢部長在哪裏?賈士貞去食堂吃了工作餐,又回到辦公室,直到一點多鐘,卜言羽才給他打來電話,具體情況他也說不清,下午錢部長可能要召開部務會。放下電話,賈士貞想休息一會,昨天夜裏回來得太遲,眼睛有些發澀,可是躺到沙發上,腦袋卻是興奮的。到了上班時間也沒有任何動靜,快下班時,卜言羽又打電話來,說錢部長讓他過來。賈士貞立即來到錢部長辦公室,錢部長說:“最近省委領導多次提出要調整一部分廳局領導和市領導,我的態度是,哪怕是走形式,考察這關鍵性的一步也要進行,不然常委會上說我們省委組織部辦事沒有規矩。你們的意見呢?”
秦副部長說:“我同意錢部長的意見,我們現行的幹部考察選用辦法應該說存在着一些弊端,雖然各級組織部門也進行了一些探討研究,但是總擺脫不了原來的老框框。改革開放以來,幹部的表現也有一些複雜性和特殊性,對幹部的考察不僅需要,而且要更加嚴格和全面。否則只聽聽領導安排的一些圈子內的人評功擺好一番,得出來的考察材料也是片面的。”
錢國渠手裏拿着一張紙,反覆看了半天,說:“這些名單和調整的位置,你們看看,省委要求我們,無論用什麼辦法,三天內必須考察結束,組織部根據這個意見拿方案,在一周內要召開常委會。”
錢國渠顯得異常平靜,從座位上站起來,看着那份名單說:“組織部門的幹部就是服從,沒有什麼價錢可講的,現在我也只能這樣對我的下級發佈命令,對這批幹部進行考察,爭取一周完成,最多不得超過十天。”他說著就把手裏的名單交給賈士貞。
賈士貞接過名單,睜大那雙充滿疑問的眼睛,嘴裏只說:“這……”
錢國渠右手做了個手勢:“什麼都不要說了,在組織部工作必須具有這種素質。”
賈士貞捏着名單,遲疑了一會,欲言又止。
回到處里,賈士貞立即和副處長呂建華研究,把全處的人手都用上,兩人一組,共組成六個小組,並要求大家一切不必要的程序都儘可能地省去,考察儘可能爭取時間,他沒有對大家談只有三天時間。他覺得真的那樣說了,同志們一定會說他這個機關幹部處長瞎指揮,考察幹部又不是刮鬼風。但是,這種事情卻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緩的呀!他必須面對部領導,又要面對處里的全體同志。他突然覺得這個機關幹部處長真的不那麼簡單。
省委組織部考察幹部,無論是機關幹部處,還是市縣幹部處,正處長一般是不直接參加考察的。而主要負責重大事情的處理,協調考察中遇到的問題,以及一些廳局的特殊需要時,處長便要親自出場。而此時的賈士貞不得不親自上陣,隨時掌握各組的考察進度,處理各種緊急情況。賈士貞真的成熟了許多。是啊,越是關鍵時刻越能顯示出一個幹部的成熟老練與才幹。
三天過去了,四天過去了,五天過去了。這天是星期二,上午九時許,賈士貞正式得到消息,侯書記上班時打電話給錢部長,讓錢部長今天下班前把組織部的方案拿出來,晚上他要親自過目這個方案,馬上召開省委常委會。
賈士貞自然感到有些奇怪。通常情況下,省委組織部調整幹部在考察之後,組織部形成方案也是經過反覆多次醞釀的呀!明天上午錢部長就要把方案交給侯書記,可到目前為止,錢部長還沒有和他這個機關幹部處長碰頭。賈士貞不知道錢部長到底唱的是哪一齣戲。
第二天上午,錢國渠一個人去了省委書記樓。賈士貞的心裏總是有些忐忑不安,覺得最近無論是省委,還是省委組織部,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錢國渠把自己已經擬好的調整幹部方案遞給侯向,侯向一邊看一邊改。這些日子,侯向的眼圈有些發青,眼袋嚴重下垂,頭髮越見稀疏,如要一周不去焗油,髮根就一片白了,臉部的肌肉也日見鬆弛……
他終於抬起頭來,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看着錢國渠說:“老錢啊!我快到年齡了,省委書記的責任重大啊!我心有餘而力不足啊。”侯向臉上的笑容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沉默了一會,又說:“我把你扶上組織部長這個位置,是想讓你在莫由這塊天地里挑更艱巨的擔子,只是我……”侯向突然停下來,錢國渠看看他,在這一瞬間,他發現侯向的目光中隱約地透着一絲絲凄涼的暗光。他不知是自己心情造成的錯覺,還是侯向真的到了這種地步。在官場上,陞官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是興奮的,而失去權力的痛苦卻是遠遠超過當初那一次次的興奮愉快。錢國渠在頭腦中迅速地回憶着自己的人生經歷,鄉黨委書記縣委書記地委副書記地委書記,而在全省十一個地市委書記市長當中,他卻成了佼佼者,成為省委常委組織部長。當然他自從當上省委組織部長那天起,他對侯書記一直是感激的,誰不知道組織部長是書記最信任的人物。在他擔任地委書記時,侯向和他單獨進行過若干次談話。到後來已是很明白地暗示了,後來,終於省委組織部長落到他頭上,他也親自登門感謝過,至於上次關於江彪任梅嶺市委書記的事,他也說不清是自己哪根神經出了毛病,非得那樣認真不可。眼下,看着即將失去省委書記權力的侯向,他一時間動了惻隱之心。
“老錢啊!我已經到年齡了,可能不久就會調離這個崗位。”侯向的聲音表情都讓人感到意外的凄寂,甚至有些悲傷。
錢國渠的全身如同被馬蜂蜇了一般,他想,他也許對這位老領導有些過分了吧!現在社會上的傳說並不重要,而且他的心裏已經完全清楚了。陡然間,錢國渠立即在內心做出決定,哪怕是放棄原則,也要滿足侯書記最後的心愿,讓他行使一下省委書記最後一次任免幹部的權力!官這個東西給誰不是當!錢國渠眼眶裏一下盈滿了淚水。他有些激動了,說:“侯書記,按照你的年齡身體,還能再干一屆。”
侯向搖搖頭,說:“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苦笑了一下,說,“我們這樣共事的日子已經不多了,所以……”
錢國渠立即說:“侯書記,我看……趕快讓省委辦公廳通知儘快召開常委會,把那批幹部調整到位吧!”
侯向拿起電話,隨後省委秘書長進來了。侯向看看錢國渠說:“那就定在周日上午八點半吧。通知省委常委星期日上午八點半,在常委會議室召開常委會。”
“要不要預告會議內容?”秘書長問。
“不要,通知外出的常委,星期六晚上一定要趕回來。確保第二天的會議如期召開。”侯向說。
下午臨下班前,卜言羽又來到賈士貞的辦公室,說侯書記突然去北京了,賈士貞問他還有誰陪同去了,他說沒有別人,只有他的秘書。
自從侯書記突然去了北京,錢國渠一直是一個人默默地坐在辦公室里。事情已經很清楚了,中央已經正式談話,說不定明天侯向就要交出省委書記的大權,而譚玉明發表一篇慷慨激昂熱情洋溢的就職演說之後,在眨眼之間莫由已是另一番天地了。如果真的是這樣,侯向主持召開的常委會只能落空了,他的最後一次調整幹部的權力就沒有了。想到這裏,錢國渠真的有些覺得愧疚,感到有些對不起老領導老書記。如果不是他從中作梗,說不定常委會早已開過了。也許這一切都在侯向去北京之前完成了。
錢國渠越發不安起來,突然拿起電話,給M省委組織部周部長打電話。周部長告訴他,譚書記已於今天下午三點飛去北京了。不言而喻,一切都很清楚了。
形勢變化之快,是令人難以預測的。第二天(周五)下午三時,侯向下飛機后,省長蔣習宇親自到機場接他,兩輛奧迪A6直接來到省委書記樓。侯向和蔣習宇並肩進了常委會議室。常委們已經早就到齊了。侯向依然還坐在那個位子上,會議很簡單,簡單通報了M省譚玉明同志接任莫由省委書記,中組織部領導馬上就來莫由,明天上午召開廳局主要負責人各市委書記市長大會,中組部領導宣佈新老書記交接。
錢國渠還坐在那個位子上,他瞥一眼侯向,侯向的臉色蒼白灰暗凄涼。說話的聲音有幾分沙啞,常委們個個都低着頭,沒有半點聲音。侯向已經結束了他的省委書記的政治生涯。本來錢國渠已經改變了原有的想法,同意召開常委會,會議通知已經發出了,後天上午八點半召開常委會,由侯向主持的莫由省委常委召開的最後一次常委會。其實每一個人在他政治生涯中,權力一天天達到頂峰,但是總有一天要退出政治舞台的,然而在遲早都會到來的這一天每一個人卻又都有着無限的失落。大概權力越大失落感越明顯,唯有農民一輩子平平淡淡,無聲無息,踩着黃土來又踏着黃土去。他們永遠不會經歷這樣驚心動魄的痛苦和難以承受的打擊。最終從那個高高的煙囪里冒出來的一縷青煙怕是難以分辨出高低貴賤來的。
常委會議結束了,大家上前挨個和侯向握手,除了微笑,沒有什麼特別的語言。錢國渠是最後一個和侯向握手的,他的微笑帶着幾分愧意和內疚。最後侯向低聲說:“原來的常委會取消吧!”
這時蔣習宇過來說:“侯書記,大家要為你送行呢。”
侯向說:“算了吧,明天,明天譚玉明同志來了,大家有這個機會的。”這聲音比往日溫和得多了,不含有權力的象徵,沒有個人的威嚴和自尊。他下意識地走到常委會議室的那落地窗前,似乎是想躲開背後的那亮光和嘈雜,藉助窗帘那一片模糊和單一,來澄清隱隱糊糊遮蔽在窗帘上的那層似薄又厚,似輕又重,似單一又複雜,似恐懼卻又神聖的霧障……這裏再也不屬於他了,他就要告別在這裏十五年的政治生涯,在這裏所作出的重大決策和人生最輝煌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