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鍾興邦到任的第二天,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余德便來到他的辦公室,請示為他選配秘書問題。余德是省委老幹部,也是方大公書記倚重的得力助手。他手裏拿着一個長長的名單,是省委組織部和省委辦公廳根據方方面面的推薦后挑選的。根據慣例,省委書記可以配備一位秘書、一位警衛。
在鍾興邦看名單時,余德很婉轉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認為,秘書崗位極端重要,選擇的面其實可以更寬一些。聽了余德的話,鍾興邦慎重起來。余德說,秘書人選,除了標準要高以外,最好不是本地人,和省里的政界也不要有瓜葛。至於警衛,最好是從省武警總隊選。鍾興邦覺得余德想問題很周到,也很負責任,便放下手裏的名單,提出由余德負責這件事情。
其實,余德早就有了腹案。當天下午,他就把推薦名單送到了鍾興邦手裏。在徵得鍾興邦的同意后,馬上把中石油北方聯絡處的王辰淼和省武警總隊少校參謀鄭爽帶來和鍾興邦見面。鍾興邦見到王辰淼和鄭爽后,感到很滿意。兩個小夥子都30歲,相貌端莊,聰明伶俐。王辰淼畢業於北京大學,碩士學位。鄭爽是從中國公安大學畢業后,入伍到武警部隊的。並且,王辰淼和鍾興邦是同鄉,是同一個縣的;鄭爽雖然和鍾興邦不是一個省的,但也是西北地區的。通過這件事情,鍾興邦對余德的印象更深刻了。那次在北京301醫院和方大公見面時,方大公在向鍾興邦介紹北方省幹部情況時,曾經提到過余德,說這個人忠心耿耿,可以信賴。
今天是星期天,上午沒有公務安排。原本是要在辦公室里閱讀文字資料,看看影像資料,熟悉熟悉省情。可是,早飯後,鍾興邦改變了主意,提出要到“難民部落”去看看。他還特意要求鄭爽換上便裝,並且囑咐王辰淼不要調車,三個人打的去。
鍾興邦的住處,臨時安排在省政府所屬的國賓館——北方賓館。北方賓館坐落在皇家園林之中,除了主樓外,在密林深處散落着幾棟別墅小樓。鍾興邦的“家”在一棟獨門獨院小樓里。省武警總隊已派駐了一個班戰士,擔任鍾興邦住處的警衛工作。
天氣很冷,三個人不得不穿上厚厚的棉衣,戴上棉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鍾興邦在前,王辰淼和鄭爽並排緊隨其後,沿着林間小路,往馬路的方向走去。
臨海市是一座歷史悠久的海濱城市。它擁有獨特的人文景觀、秀麗的海濱風光。這座城市還因為生產優質煤炭,成為全國聞名的主力礦區之一,有“煤電之城”的美譽。可是,近年來因為煤炭資源枯竭,臨海經濟正經歷着產業轉型帶來的痛楚。這座城市建設也很有特點:新城區高樓大廈林立,城市景觀現代美觀;老城區建設破爛不堪,景色凄涼。居住在老城區棚戶區的,大多是煤炭工人和低收入社會成員。
鄭爽攔住了一輛藍白相間的出租車,三個人擠了進去。司機是位典型的北方漢子,五大三粗,滿臉鬍鬚。
“老哥哥,到哪?”司機問。
“去老城區。”鍾興邦回答。
“去老城區什麼地方?”司機又問。
“去……‘難民部落’。”鍾興邦回答。
司機很健談,一邊駕駛着車輛,一邊東拉西扯地說著閑話。鍾興邦早就對出租車司機行業有所了解,認為這一行業的職業特點,造就了他們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接觸的人是五花八門,三教九流。他們感興趣的是,談今論古,無所顧忌地針砭時弊。仔細分析,其實他們是反映民意民情的一個獨特的渠道。
果然,司機很快把話題轉到了腐敗問題上。他慷慨激昂,深惡痛絕地介紹起幾則小道消息來。什麼某某市長貪污受賄,供養了二十個情婦,結果被“情婦團”舉報了;什麼某某局長把幾億不義之財轉移到加拿大,自己卻很坦然地給群眾作報告,恬不知恥地號召大家忠誠共產黨的事業……也許是該發泄的發泄了,也許是口乾舌燥需要休息,司機關心地問鍾興邦到“難民部落”去幹什麼?
“去……去走親戚,串門子。”鍾興邦回答。
“你們是幹什麼的?”司機又問。
“你看呢?”鍾興邦反問。
“我看人可准了,入木三分,真的,從來沒有走過眼。你們,反正不是‘煤黑子’,這細皮嫩肉的臉,不像!”
“你看我們是幹什麼的?”
“八成是有親戚在‘難民部落’住,不過,可以肯定,你們也不可能是當官的,肯定是老百姓。”
“為什麼?”
“懂不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當官的有權有錢,早就把窮親戚從火坑裏救出去了,誰在那貧民窟里受罪?”
“不一定吧?”
“什麼叫不一定?我能給你舉一萬個例子!”
“那,你看我們是幹什麼的?”
“反正,你們不是當官的。當官的穿戴打扮講究,名牌不離身,到哪去都有小轎車,哪能擠這臭烘烘的破出租車!”
鍾興邦沒有再說什麼。
出租車進入棚戶區后,司機突然停下車來。他抱歉地解釋:“再往前走,車子已經無法行進了。”
“穿過這片棚戶區,就到‘難民部落’了。”司機熱情指點。
走進一條狹長的甬道,鍾興邦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儘管早有心理準備,可是,這裏的居住條件的惡劣,還是讓他感到震驚。擁擠不堪、雜亂無章的低矮房屋,多是用破磚爛瓦堆砌的,屋頂也大多為石棉瓦。牆壁是破油毛氈等亂七八糟材料拼湊而成;蜘蛛網般的電線,散亂無章地東拉西扯;本來就不寬的街路邊,堆滿了雜物。空氣中瀰漫著顆粒狀粉塵,直往人的眼睛和鼻孔里鑽。
鍾興邦發現,這裏僅有的一點點空地,也被垃圾堆佔據着。
鍾興邦特意看了看附近的一個大垃圾堆,發現垃圾堆里連個菜葉都沒有。他感到強烈的震撼,窺一斑而見全豹,這裏的老百姓生活是怎樣的困難!
就在這時,鍾興邦與迎面走來的余德“巧遇”了。二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什麼也沒有說,繼續往前走去。
鍾興邦想上廁所。余德好像對這裏很熟悉,領着鍾興邦左拐右拐,終於找到了一間室外廁所。讓鍾興邦沒有想到的是,這裏竟如此熱鬧:等待上廁所的男女老少,在廁所外面排了長長的隊伍。
余德苦笑了笑,說:“興邦書記,你稍等,我到前面和他們商量商量,讓你加個‘塞’,先方便。”
鍾興邦趕忙搖了搖頭,表示拒絕。余德只好作罷,陪同鍾興邦站到排尾。
余德介紹說,這裏平均300多人共用一個廁所,所以居民們每天都要在這裏碰面。居民們都有早起的習慣,而這個習慣卻與廁所有關。一般情況下,夏天五六點鐘,家家就都起床了。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廁所前面排隊。有一次我拉肚子,跑了好幾個廁所都排不到前面去,沒辦法,只好找了個沒有人的地方解決了問題。
“你怎麼到這裏上廁所?”鍾興邦不解。
“噢,興邦書記,你不知道,我姐姐就住在這裏,那次因為她生病,我來看她。”余德回答,“更讓人無法容忍的是廁所里的衛生,簡直讓人受不了,有時候都下不去腳。現在這天氣,廁所的過道和蹲板上都是冰,一不小心就摔跟頭;夏天的時候,污黃的尿液都流到外邊……”
內急的省委書記鍾興邦,堅持着,隨着長長的隊伍向前慢慢挪動着。
終於,鍾興邦的問題解決了。
余德當嚮導在前面引路,一行人繼續在棚戶區的街路上行走。凸凹不平的路面,大多被居民倒出的髒水結成的冰封住。鍾興邦走着走着,腳下一滑,摔了下去。鄭爽眼疾手快,但還是沒有扶住,和鍾興邦一起“咚”地倒在了地上。路面散發著一股嗆人的尿臊味,鍾興邦差點嘔吐了。余德和王辰淼趕忙伸出手來,用力把鍾興邦和鄭爽拉了起來。
四個人都很尷尬。余德還緊張地四下里看了看,發現沒有人看見,才放下心來。
余德介紹說,最嚴重的問題,是棚戶區居民的日常生活用水。老百姓飲用的,是氣味難聞,水質超標,被當地人稱為“礬”水的地下水。家家的水杯暖壺內壁,都結有一層厚厚的水鹼。這裏患糖尿病、高血壓的人很多,據說就是與吃這種“礬”水有關係。
“老余,到你姐姐家去看看吧。”鍾興邦提議。
余德一愣,本能地想拒絕。可是,鍾興邦真誠的眼神,還是讓他改變了主意。他點了點頭,在前面領路,腳步有些沉重。
在一間低矮小房門前,余德停了下來。他輕輕敲了敲門,裏面傳出一位女人蒼老的聲音。
“我姐姐在家,她家是進屋就上炕,下炕就出屋。”
余德的姐姐頭髮花白。推開門,姐姐親熱地招呼余德進屋。可是,見余德身後還跟着三個人,她為難地皺了皺眉頭。因為,她的屋子實在太小,“裝”不下這麼多人。鍾興邦看清楚了,這個所謂的家,不到6平方米。一個用木板釘的木床,幾乎佔據了所有的面積。衣服、被褥七零八落地擺放在床上,牆面花花綠綠地貼着各種報紙。鍾興邦還發現,牆上貼着幾張發黃了的獎狀,有一張上面寫着“全國煤炭系統技術狀元”。余德姐姐心裏很過意不去,也覺得給弟弟丟了面子。畢竟,弟弟帶着人來姐姐家串門,姐姐應該給他長長臉,熱情招呼才對。
余德告訴鍾興邦,姐姐這屋子如果不開燈,白天也是黑糊糊的。僅有一個窗戶,即使是夏天也不敢開,因為窗戶已經散了架。也是因為四季不開窗,屋子裏的潮氣非常重,被子兩天不拿出去曬,蓋在身上就潮乎乎的。冬天只要不燒爐子,屋裏就冰冰涼,凍得人要命。夏天悶熱難熬,姐姐和姐夫兩人便輪流到門口坐着。春天時,屋裏比屋外還冷,一年四季,只有秋天好過。
“德子,你領朋友來家串門,怎麼不提前言語一聲,姐也好準備準備。”姐姐責怪着余德說,“走,帶你們到隔壁沈大媽家去坐,她家寬敞。”
沈大媽家其實並不大,10平方米的樣子。她家的房子屋頂已經向下塌陷了很大的弧度,牆壁多處都有裂縫,有的大裂縫足有一厘米寬。
沈大媽倒是很熱情,端出一摞碗來,給客人們倒水。
“大娘,你這可是危房啊!”鍾興邦說。
“是啊,天天睡覺都不踏實。冬天就是冷點,但也比夏天強,夏天屋子裏格外悶,屋裏屋外臭氣熏天的。我身體不好,做飯時煙嗆火燎的,實在是難啊!”沈大媽很實在,說著把一碗水端到了鍾興邦的面前。
左鄰右舍,都知道余德是個官。但是到底是多大的官,他們不知道,也不關心。聽說他來了,不少人趕了過來。沈大媽的小屋立刻顯得十分擁擠,但熱熱鬧鬧的。
話題,自然是圍繞住房。也許這是居住在棚戶區的人們最為關心的,也許居有其屋是人最起碼的生存需要。
劉大爺說,他從來沒有讓客人到過自己的家。“兒子今年28歲了,還沒有份像樣兒的工作,始終靠給別人打零工掙點錢……因為沒有房子,兒子到現在還沒談上對象。兒子說,他下班后不願回這個家,可是,我一個退休老礦工,有什麼能耐?”劉大爺嘆了口氣,“上中學的時候,兒子因為考試成績好,被錄取到市裏的重點中學。別人家的孩子都有要好的同學,放學后,也常常互相去同學的家裏串門。可是,兒子是棚戶區的孩子,所以從來不領同學到家裏來玩。”
在人們的鼓勵下,一位高個子小伙講起自己“蒙難”的故事。去年夏天,在一家建築工地當小工的他,難得有了一天休息日。小夥子忙找來對象,二人抓緊時間到南湖公園小樹林裏去“浪漫”。“偷歡”的一對年輕人,被公園派出所的便衣抓了現行,以為他們是賣淫嫖娼人員,要拘留審查,還要處以罰款。小夥子見事情鬧大了,便道出了與女友“野合”的原因:已經登記多年,因為沒有住處,始終沒有舉行婚禮,也沒有住到一起。有着正常生理需要的他們,只好隔三差五、因陋就簡地解決問題。公安民警經過調查,發現情況屬實,兩個人有“駕駛執照”,小夥子和女友才得以回家……
一位老工人介紹說,自己一家在土坯房裏居住了幾十年。房子不僅破,而且只有11平方米。兩個兒子因為書念得好,都在市郊工廠找到了工作。長大成家后,兩個兒子想回家看望父母得“預約”、“排隊”,老大“周六”,老二“周日”,否則屋子裏擱不開,連春節也得岔開日子回來。為這,老兩口沒少鬧心……
鍾興邦他們要離開時,余德姐姐挽留。“姐家是破點,日子過得也緊巴,連你外甥上大學都是你供的。可是,怎麼也得吃了晌午飯再走!再說,你不動筷子姐不挑理,還有你的三個朋友怎麼辦,人家是稀客,怎麼能不在姐家裏吃口熱飯呢?吃好吃壞不要緊,那可是姐的一點心意啊!”
余德還是堅持走,說自己還有事情要去忙。
路上,余德很感慨地對鍾興邦說,北方省的城市棚戶區,主要集中在四個煤炭產區城市,臨海市僅僅是其中之一。建國初期,老工業基地的建設是“先生產、後生活”,無怨無悔地為國家建設無私奉獻。50多年來,僅臨海市就貢獻了8.7億噸煤炭,用載重60噸的車皮裝載,可以繞地球5圈。然而,他們的生活、居住條件卻沒有什麼改觀。土石房、磚木房,連同日偽時期的勞工房、簡易房,一直與礦工們相依相伴。“屋裏小半間,頭頂能望天,四世同堂住,睡覺肩挨肩。”余德似乎對情況了如指掌。他進一步介紹道:臨海市現存的棚戶區主要就在老城區這裏。這些房子絕大部分是解放初期的,還有相當多一部分是居民自己搭建的簡易房。這樣的棚戶區實在是一道難看的傷疤,與整潔美觀的市容市貌極不相稱。棚戶區的存在嚴重阻礙了城市化的進程,對臨海市的發展造成了相當不利影響。因此,對於棚戶區的改造,是社會各界關注、老百姓關心期盼的實際問題。
現存棚戶區中的居民居住條件,普遍都很差。這些房屋大多建成時間久遠,很多房屋都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歷史,建成時間短的也大多是簡易的土坯、磚結構房屋,且已經破舊不堪。簡單壘起來的磚房上,多數屋頂都是用氈子糊起來的,修了不知有多少次。居民們最怕的就是下雨天。下了大雨基本都不敢睡覺,總是怕屋頂塌下來。雨下得小可以用盆接,雨下得急就只能一盆盆往外淘水。有的幾輩人或者兄弟幾家同住在一起,居住擁擠,人均居住面積不足6平方米。
同時,危房棚戶區還都存在着極為嚴重的安全隱患,威脅着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有的房屋年久失修,基礎下沉,牆體傾斜開裂,隨時有倒塌危險。生活用煤以及老化的電線極易形成火災,加之私建、濫建的房屋連綿成片,區域內過道狹窄雜亂,一旦失火將火燒連營,難以控制。
基礎設施嚴重落後,居住條件惡劣,已經是居住在危房棚戶區的居民不得不接受的現實狀況。棚戶區內大部分無燃氣、排水、集中供熱等設施,垃圾遍地,污水橫流,供水管老化,經常斷水,取暖以及炊煙粉塵污染嚴重,環境十分惡劣,居民只能把生活污水倒在附近,久而久之,在每家的房前屋后都有臭水溝。由於空間狹小,多數居民家中的廚房,只能設在室外,將青菜倒入油鍋中時,與香味一起湧入居民鼻孔的,往往還有腳下排洪溝里污水的惡臭。幾十年來,棚戶區的居民幾乎每天都是這樣度過,惡劣的環境似乎已經成為生活的一部分。夏天,刺鼻的氣味,使居住在這裏的居民根本無法開窗,加之屋內潮濕,絕大多數居民家中衣櫃中的衣物都會發霉。由於沒有固定的垃圾處理場所,棚戶區內幾乎每一段路上都會有好幾個垃圾堆,包括糞便在內的生活垃圾,隨意堆積着,讓這裏看起來像一個大垃圾場。棚戶區如此惡劣的環境,不僅嚴重地影響了居民的生活質量,與此同時,也嚴重影響了全市整體環境質量。
“這可是天字第一號的民心工程。”余德意味深長地說。得民心者得天下,對於新任省委書記鍾興邦來說,其實這也是贏得民心千載難逢的天賜良機。抓住棚戶區改造這件暖民心的大事,以此為施政的突破口,可以起到迅速凝聚人心、樹立執政形象的最佳效果。既符合中央執政為民的要求,又切合北方省的實際。余德感覺到,鍾興邦絕非等閑之輩,他今天的棚戶區微服私訪,或許就是戰略決策前的實地考察。
“老余,‘立黨為公,執政為民’,這是我們常在報告中講的話。棚戶區老百姓真是太偉大了,太能忍受了。他們祖祖輩輩在這樣惡劣的條件下生活,讓我們這些共產黨的官員無顏面對啊!就是砸鍋賣鐵,我們也要讓老百姓有個窩啊!”
余德點了點頭。
“我聽說,臨海市不是已經在解決棚戶區改造問題嗎?”鍾興邦問。
“事與願違啊!”余德感嘆了一句,不再說下去。
鍾興邦明白,余德一定是不方便繼續說下去,便不再問。他提出,要去“難民部落”看看。
“難民部落”在海邊,佔地面積看樣子有200萬平方米左右。這裏依山傍海,地理位置優異。空闊的地面上已不見低矮擁擠的棚戶住宅,一年前便結束了拆遷。本來,居住在這裏的老百姓對棚戶區改造寄予很大希望,盼望着政府出力為他們建設更好的家園。拆遷時,家家戶戶過年似的,男女老幼喜滋滋的。可是,他們很快就發現,政府拆掉棚戶區,要在這裏建設世界最大的廣場。廣場的規劃面積為120萬平方米,周邊要建設歐式酒店、寫字樓、餐飲等商務區。也要建幾棟超高層高檔住宅,標準同樣是世界一流水準的。棚戶區改造政策規定,居民可以享受三種補償政策。一是就地回遷至高層豪宅,享受售價80%的優惠;二是貨幣補償,每戶補償5萬元人民幣;三是遷往郊區。
但是,沒有高興多長時間,老百姓就發現自己上當了。因為,開發商透露,新建豪宅每平方米售價在1.8萬元左右,即使每平方米優惠20%,售價也是天文數字。居住在棚戶區的居民,低保戶佔70%,大都靠政府救濟生活,根本買不起這樣的高檔住宅。而貨幣補償每戶5萬元錢,實在是杯水車薪,要在城裏任何一個地方購買房屋都不可能。最後一條出路是遷往郊區。開發商在那偏遠市郊山溝里,已經新蓋了簡易的多層住宅,戶均38平方米。老百姓需交付5萬元,才能換得住宅的使用權。山溝里新房居住條件看起來是有所改善,可是,就醫就學等日常生活多有不便。而能夠付得起這5萬元錢的,僅佔全部住戶的5%。老百姓認為實施中的棚戶區改造,和廣播、電視裏講的中央精神不一樣,是變相拆除了他們的“老窩”,驅逐他們離開市區。他們還對市政府無償劃撥這塊棚戶區土地使用權,讓開發商獲得巨額利潤強烈不滿,認為是“官商勾結”斂財,置老百姓生死於不顧。
但是,老百姓畢竟是軟弱的,在他們疑慮之際,這一大片棚戶區已經被強遷了!發現受騙上當后,老百姓們選出代表,並你一元他五角地籌集路費,長期進京上訪。與此同時,大多老百姓又返了回來,在已拆遷平整的土地上支起了各色“房屋”,堅守着不挪窩,與開發商抗爭。
“難民部落”老百姓持續進京上訪,並且長期堅守在原地抗爭事件影響甚大,引起中央領導的高度關切,國內外媒體也予以廣泛報道。但是,市政府卻始終沒有把這一事件解決好。政府領導與老百姓的幾次“談判”,也沒有任何進展。不久前的一場大火,把老百姓臨時搭起的住處全部燒毀了。可是,灰燼上還有零星重新搭起的窩棚,一些老百姓還在頑強地堅守着……
鍾興邦聽着余德的介紹,目睹着眼前的一切,眉頭皺得緊緊的。
“開發商是誰?”鍾興邦問。
“是……是大方房地產開發公司。”余德回答,“這家公司的總經理,是一位名叫朱思涵的女強人。”
“市裡對這個項目實施情況不清楚嗎?”
“朱思涵總經理和郭醒世很熟。合同早已經簽了,要改回來,把這個地塊用作開發回遷安置棚戶區居民的普通住宅,有一定的難度。”
“難在哪裏?”
“那樣做,屬於政府違約,賠償數額巨大。”
“噢……政府再難,也沒有老百姓難。”
“是這樣的,關鍵是能不能下這個決心。”
鍾興邦決定到近處一間用舊苫布搭建的屋子裏去看看。他敲了敲用破木板拼成的“門”,見裏面沒有應聲,便推“門”走了進去。一不小心,低矮的屋頂下,一根橫樑重重地撞上了他的腦袋。“哎喲”着叫了一聲的他猛然回頭,見“門”后一個頭戴狗皮帽的小夥子,正舉着一根木棒向他襲來,說時遲,那時快,鄭爽跨前一步,奪下了小夥子落下來的木棒。然後,一個利落的動作,把小夥子摁翻在地。
鍾興邦揉了揉腦門,示意鄭爽放開小夥子。
“小夥子,我們是路過的,順道到你家裏來看看,你總不會對客人這麼不禮貌吧?”鍾興邦笑着說道,有意使氣氛緩和些。他發現屋裏的溫度,和外面沒有多少差別,冰涼刺骨。幾塊木板支成的書桌上,放着幾本翻爛了的法律書。還有半碗沒有吃完的炒白菜,幾個饅頭。能夠看出,飯菜已經凍成了冰點。
小夥子看了看鐘興邦,又看了看余德幾個,傻笑了笑,說:“我還以為……以為你們是‘棚防辦’的人,來強迫攆我走呢。”
“沒關係,沒關係,不知者不為罪嘛。”鍾興邦說。
“也是,看你們幾個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壞人。”小夥子說著,態度友好了起來。
鍾興邦看了看,屋子矮矮的,直頂他的腦袋,很不舒服。於是,他想坐在身邊的一個被垛上。可是,他的屁股還沒落下,小夥子“啊”的一聲沖了過來,猛地把他推開了。鍾興邦一愣,不解地看了看小夥子,覺得他的行為有些反常。難道,家裏來了客人,連座位都不肯讓嗎?
小夥子感覺到了鍾興邦的不解,遲疑了一會兒,掀開了被垛。鍾興邦一看,原來,被垛下面,是一位老人。老人雙目緊閉,面部有明顯的燒傷痕迹。
“這是……是我90歲的奶奶……她……在前些天的火災中被燒死了……”小夥子說著,淚水不住地落了下來。
“你怎麼……怎麼把老人家的屍體放在家裏,入土為安啊!”鍾興邦另找了塊木板,坐了下來。
“我把奶奶的屍體藏在家裏,是怕讓那幫狗雜碎搶去給埋了。他們挨家挨戶尋找,就是要毀屍滅跡……”
“毀屍滅跡?為什麼?”
“他們不想讓外面人知道燒死了那麼多人,想毀滅罪證!”
“到底燒死了多少人?”
“具體燒死了多少人,我也不知道,恐怕有二三十。”
“那麼多?”
“我已經什麼東西都沒有了,一貧如洗。剛會走路,父親就死於井下塌方,母親也被大火燒死了。現在,我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要以牙還牙,以血還血!”
“為什麼不找政府反映情況?”
“政府?你以為政府是老百姓的?當官的還不是和那幫渾蛋穿一條腿褲子,一個鼻孔出氣?”
鍾興邦見小夥子情緒激動,便安慰他,要依靠黨組織,依靠政府解決問題。
突然間,幾位警察和協勤人員沖了進來。不由分說,把鍾興邦他們控制了起來。小夥子很機靈,順手用被子把奶奶的屍體掩蓋了起來。為首的警察顯然認識小夥子,大聲警告說:“苗強,你再散佈謠言,我就刑事拘留你!你不要以為我們警察心慈手軟,都是吃乾飯的窩囊廢,懦弱可欺。”
苗強也不示弱,怒視着,牙齒咬得咯咯響。
被摁在地上的余德見鍾興邦胳膊被警察擰到身後,急着要表明身份。鄭爽也掙扎着,要奮力反抗,保護鍾興邦。鍾興邦用眼神拒絕了,示意他們不可聲張,悉聽尊便。
四個人被粗暴地帶到一間掛着“警務室”的屋子,雙手反剪,倚牆蹲在地上。
“說,你們是幹什麼的?”為首警察點燃一支中華煙,慢慢地吐着煙圈,搖晃着自己的二郎腿,傲慢地問。
余德回答說:“我們是老百姓,來親戚家串門。”
“串門?不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
“這裏又不是軍事禁區,難道不能來嗎?”
“軍事禁區?這裏比軍事禁區還禁區!”
“不明白。光天化日之下,你們沒有權力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
為首警察冷笑了幾聲,“啪”地一拍桌子:“老實交代,你們是不是記者?”
余德笑了,反問:“怎麼,是記者就要扣起來嗎?你們怎麼那麼怕記者?難道,記者不允許到這裏來?”
“放肆!看來你們不服啊,好吧,我們幫助幫助你們!”為首警察一遞眼神,幾個警察立刻沖了過來。顯然,他們的“幫助”,是要讓這幾個闖入“難民部落”的陌生人受皮肉之苦。
“啊!他身上有槍!”一位協勤人員碰到了鄭爽腰間的手槍,驚喊了起來。頓時,屋子裏氣氛緊張了起來,警察們慌亂拔出了手槍,直指着四個蹲在地上的人。
見事情越發不可收拾了,余德趕忙說道:“我是省委秘書長,姓余,叫余德,請你們的領導馬上到這裏來。”
“你是省委秘書長?”為首警察嘲諷道,“我還是省委書記呢!冒充省委領導,罪加一等!把他們全銬起來!”
“放肆!你這樣目無法紀,隨意對公民動用警具,是違反規定的,後果是嚴重的!”余德動怒了,大聲斥責道。
幾個警察奪走鄭爽手槍的同時,從他身上搜出了軍官證。
為首警察認真辨認鄭爽的警官證后,似乎認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要打電話向所長報告。余德提醒他,請他們局長來。
警察們一陣忙活聯繫,卻沒有聯繫到局長。鍾興邦說:“這不是在望海區區域內嗎?和區委打個招呼吧。”
“麻煩你們,給區委彭哲民書記打個電話,就說省委余秘書長在這裏,請他馬上來一趟。”余德說。
一個警察立刻給區委值班室打了電話。區委值班人員聽說省委余德秘書長在棚戶區改造工地現場,以為他來檢查工作,便緊急通知了區委書記彭哲民。
彭哲民很快趕到了。
眼前的一幕,讓他感到十分震驚。剛才還氣焰囂張的警察們,個個驚慌失措。
鍾興邦沒理會彭哲民,只要求借用他的車回省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