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張牧臣走後,郭醒世並沒有馬上召見韋延安和於小倩。他要稍微休息休息,整理整理思緒。今天他的工作日程,是全天在辦公室召見有關部門和地區的領導,拍板決定一系列大大小小、方方面面事宜,郭醒世的工作風格和習慣是,每隔十天左右時間,他便要用一天半日時間,“集中辦公”一次。

郭醒世喜歡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由他一人發號施令拍板定奪。他覺得只有這樣才是忠實於職責,也只有這樣他才能放下心來。長此以往,下屬便凡事都報告,時時都請示。形成了全市一把號,一個調,權力高度集中的局面。儘管很是忙碌,但他樂此不疲,享受着權力帶來的無盡愉悅。

郭醒世對權力極端迷戀,迷戀到了貪婪的地步。也許,這與他出身社會底層不無關係。一位哲人說過:被統治者對統治者的權力,要麼因鄙視而抗拒或排斥,要麼因渴慕而追逐。郭醒世本來是漁民後代,祖上無一為官。原本他只有重複父輩的故事,默默地在無垠大海中度過鋪風蓋浪的人生。也算是很偶然的機遇,他步入仕途,並且平步青雲,高官厚祿。在慶幸命運恩賜的同時,不斷獲取更大權力的慾望無休止地膨脹。

郭醒世同樣胸懷英雄情結。並且,很濃重。

何為英雄?古人定義是:才智過人謂英,膽識超群為雄。英雄者,才智過人膽識超群者也。郭醒世認為,真英雄確需才智過人,但更需膽識超群。膽識超群,應時而起,便可造就一番驚天動地偉業,雄居權力頂峰。

郭醒世欣賞史上最負盛名的評價英雄的典故,便是“青梅煮酒論英雄”。曹操對英雄的理解,“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不論後人如何評說,幾多爭議,曹操都是郭醒世心目中的大英雄。在董卓禍亂京都時,不受其封官拉攏,歷經危險回到故鄉,“散家財,合義兵”,發動了一場討卓戰爭。此乃震動天下的大義之舉。後來曹操在天下大亂中獨能反弱為強,力克群雄,統一北方,可見一斑。“運籌演謀,鞭撻宇內”,“終能部御皇機,克成洪業者,惟其明略最優也。抑可為非常之人,超世之傑矣。”郭醒世感覺到,凡大英雄,皆自然而然地將權力崇拜根植於內心深處,作為人生追求的終極目標。為了權力和功名,可以不惜代價,不擇手段,甚至發動戰爭,塗炭生靈。後人津津樂道,頂禮膜拜英雄豪傑時,有誰念及老百姓斑斑血淚、屍骸遍野?“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權力可慕,英雄可敬。權力使人高居,執掌乾坤,號令天下。有哪一位英雄人物能夠抵禦這等誘惑?因此,便有了泯滅人性的手足相殘,有了說不完的陰謀,道不盡的殺機四伏。

在郭醒世的內心世界中,只有登峰造極者,才可擁有天地人和。

郭醒世夢想着天下歸一。可是,鍾興邦的突然降臨,讓郭醒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挫折。一山不容二虎,“既生瑜,何生亮?”郭醒世認識到,一場慘烈的博弈或許不可避免。十幾天前,二人都是省委副書記,站在同一起跑線上,都是省委書記的人選。可是,命運最終選擇了鍾興邦,垂青於這個比他還年輕幾歲的同齡人。機遇,就這樣與郭醒世擦肩而過,沒有半點憐憫。如果結果不是這樣,如果今天居於高位的不是鍾興邦……可是,政界從來就沒有如果。“成者為王”,是官場雖然殘酷卻又無可奈何的現實!

對這一現實,郭醒世沮喪過,失望過,但是,他又不得不面對。與此同時,郭醒世覺得,這或許是天意。以往的仕途過於平坦,過於順利。如今,始終眷顧他的命運,有意設計了一段坎坷不平,用挫折來磨鍊他。挫折是一種挑戰和考驗。哲學家培根說過,“超越自然的奇迹多是在對逆境的征服中出現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美國第一位總統林肯,無論經商還是從政,經歷過令人難以想像的多次失敗,終於在51歲當上美國總統。這就是人類歷史上從政者敬慕的林肯,一位屢戰屢敗,終於獲得成功的偉人。郭醒世是林肯的忠實崇拜者。

權,權,命相連。郭醒世永不言敗,永不滿足,永不放棄!序幕剛剛拉開,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政界,不到最後一刻,輸贏難辨……

想到這裏,郭醒世的心態調整到了最佳狀態。他按了按桌上的電鈴,孫啟運迅速從秘書室跑了過來。

“上朝!”郭醒世豪氣地一揮手,說道。

郭醒世把聽取部下彙報工作,定奪公務,視為古時皇帝臨朝視事。他很仰慕皇帝儀態威嚴地端坐在金鑾殿上,文武百官一跪三叩,三呼萬歲的壯觀場面。大詩人賈至的詩句:“銀燭朝天紫陌長,禁城春色曉蒼蒼。千條弱柳垂青瑣,百囀流鶯滿建章。劍佩聲隨玉墀步,衣冠身惹御爐香。共沐恩波鳳池裏,朝朝染翰侍君王。”郭醒世更是常常吟誦,把玩品味享用……

第一位走進郭醒世辦公室的,竟然是朱思涵。郭醒世大吃一驚,這個孫啟運,腦袋讓門擠了,還是進水了?怎麼如此疏忽大意,安排朱思涵到辦公室來?

“思涵……你怎麼來了?”郭醒世問。

“怎麼,郭書記,難道我不能到你的辦公室來?”朱思涵反問道。

“不是,不是……”

“是你的不是,還是我的不是?”

“思涵,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什麼?”

“你看,思涵,有什麼事情,我們沒必要在這裏說,在床上交流不是更愜意嗎?何必張揚,這眾目睽睽……”

“郭書記,別嬉皮笑臉。今天,我朱思涵的身份是大方房地產開發公司總經理,面見你郭醒世,是有公務要商談。即使你真的是權傾一方,也是臨海市這巴掌大地方的土財主而已。別以為自己就是真命天子,就可以為所欲為……”

“你看你看,又生氣了……”

“郭醒世,別耍滑頭!告訴你,本小姐可是金枝玉葉,你不要玩火自焚!”

郭醒世見朱思涵真的動怒,便想摟摟她,安慰安慰。可是,朱思涵猛地推開了他。

“你,你真是欺人太甚!我要回北京……”

見朱思涵轉身要去,郭醒世急了,趕忙攔在了門口。

“思涵,你息怒,息怒。即使你想回京告御狀,也該讓我死個明白。”郭醒世一臉苦相,“我求求你了,思涵,我對你可是真情實意的……”

朱思涵根本不理會郭醒世的苦苦哀求。她抬起手來,猛地抽了郭醒世一個耳光,又揮手把門邊一個花瓶推倒在地。“啪”,高大的花瓶頃刻間破裂,碎片滿地……那個花瓶,是國內最負盛名的一位藝術家的作品,是專門為郭醒世製造的。雖然是仿皇宮太和殿的御用花瓶,可是,價格也在三十萬元以上!不過,區區幾十萬元,郭醒世並不心疼,他擔心的是朱思涵真的棄他而去,不僅是一個招商項目沒有了,而且精心設計的仕途橋樑毀於一旦……

“郭醒世,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你以為我是鄉野村姑、民間弱女子,可以任你宰割凌辱?”朱思涵嘲諷地指着郭醒世的鼻尖,“你錯了!你以為你是誰?你別以為你就是天下第一,可以不服天朝所管……”

郭醒世心裏一驚:難道,朱思涵知道了我和其他女人的感情瓜葛、風流故事?他知道,女性的動物特徵之一,是最厭惡男人的喜新厭舊、朝三暮四。想到這裏,郭醒世緊張起來,擔心事情發展下去難以收拾。是啊,朱思涵可不是等閑之輩的女人。

“郭醒世,你這個騙子,你們臨海市政府言而無信。我和你們合作的城市開發項目,是有合同的。你們說改就改,還有沒有王法了?我要回北京,到中央領導那裏去告你們臨海市,要找全國最優秀的律師和你們打官司……”

原來如此!郭醒世鬆了口氣,懸着的心落了下來。

“思涵,朱總經理,你說得對,是我們臨海市政府不守信用,不講誠信。我支持你向上面反映情況,支持你用法律的手段解決問題。說句實話,我同樣支持你把我們臨海市,把我這個市長送到被告席上。並且,我百分之百地相信,真理在你的手上,真的,你一定會勝訴的!”

聽了郭醒世的話,朱思涵愣住了。郭醒世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還是因為一時緊張腦袋短路了?天下還有人歡迎別人上告,希望自己被送上法庭被告席?

見朱思涵情緒有所緩和,郭醒世把她摁到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咖啡。

“思涵,你聽我解釋,事情是這樣的……”郭醒世把鍾興邦上任伊始,就對臨海市棚戶區改造規劃方案提出質疑,並且拿這個項目開刀,大唱“情為民所系,利為民所謀”高調,收買人心,刻意樹立自己的威信,以圖鞏固自己的領導地位的情況述說了一遍。他還告訴朱思涵,目前,鍾興邦已明確要求臨海市政府做大方房地產開發公司的工作,變更合同,調整規劃方案。

“這是鍾興邦在作秀!”郭醒世激動地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可是,他是省委書記,是北方省的天,我怎麼辦?以卵擊石,以死抗爭?不計後果,魚死網破地硬拼?思涵,你是知識女性,又一定耳濡目染官場內幕,你認為,勢單力薄的我應該怎麼辦?”

“鍾……鍾興邦知道我的背景情況嗎?”

“我想,他應該知道的。”

“看來,他還真是個人物……”

“當然,我郭醒世也不是白痴,不是地瓜!”

“你的意思?”

“你鍾興邦有千條妙計,我郭醒世有一定之規。”郭醒世得意地“嘿嘿”笑了幾聲,把他的緩兵之計,把他的“暗渡陳倉”計謀,和盤告訴了朱思涵。

朱思涵的面部表情“多雲轉晴”,冷酷的目光含情脈脈了。

“放心吧,思涵,天下最終是我郭醒世的!”

朱思涵笑了。

“你快回去休息吧,我這在上早朝呢,你不能霸佔我太多時間。再說,你在我這裏待的時間長了,容易產生非議的。晚上我去你那裏,我們‘卧談’……”

“去你的!”朱思涵臉紅了,轉身邁着輕盈的步子走了出去。

望着朱思涵漸行漸遠的背影,郭醒世又“嘿嘿”地笑了幾聲,笑容複雜。

韋延安和於小倩走進郭醒世的辦公室。郭醒世客氣地讓座,關切地問他們早飯吃過了沒有。二人回答,早晨從縣裏走得早,剛才在市委食堂吃的早飯。

“延安,到東平工作幾年了?”郭醒世問。

“郭書記,我到東平工作5年了。”韋延安回答。

“5年了嗎?時間過得真快,5年時間,一轉眼就過去了。”郭醒世感嘆,“我當市委書記也5年了。真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啊!”

郭醒世是真的在感嘆時光流逝,還是暗示着什麼?韋延安一時難以判斷。五年時間是如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可是在郭醒世手下工作,韋延安有度日如年的感覺。韋延安對郭醒世的工作作風和個人品質評價不高,覺得這個人雖然想為一方繁榮發展干一番事業,也確實有一些政績可圈可點。但是,韋延安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位頂頭上司的政治胸懷有些問題,對權力的佔有欲極強,對更大權力的追逐似乎到了狂熱的地步。換句話說,已經身居高位的他,心存更大的野心。韋延安還感覺到,郭醒世這個人,從思想本質來看,格調不高。正所謂路不同,不相近,韋延安便始終對郭醒世敬而遠之。除了工作上必不可少的接觸外,韋延安刻意和郭醒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不和郭醒世有除了工作以外的更多來往。韋延安曾經擔任過省委書記的秘書,對官場遊戲規則並不陌生,他清楚自己這種態度是為官大忌,但是,從個人的思想感情來說,他真的難以對郭醒世產生認同,更無法深化兩個人的交往。

目前的現實是,中央已經派鍾興邦來北方省擔任省委書記了,郭醒世已經沒有上升的空間。雖然業餘時間組織部長們都在議論,下一步,郭醒世將接替曹仲伯,出任省長。但是,郭醒世目前仍然穩定在市委書記這個位置上,是毋庸置疑的事實。那麼,依韋延安對官場的理解和對郭醒世的了解,用不了多長時間,臨海的官場將有一次大的幹部調整。郭醒世一定會根據這一階段的觀察,依他沉浮不定時期下屬們的表現,對官場進行重新洗牌。也可以認為,郭醒世會把自己沒有升任省委書記的不滿,發泄到下級官員的頭上。這是他很容易做到的,也是他通過所謂的“大是大非”考驗部下后,必然要採取的手段和措施。只有經過類似的不斷吐故納新,才能使他的這支隊伍逐步凈化。那樣一來,臨海官場無疑又要進入新一輪動蕩,殘酷的搏殺又要開始。韋延安有自知之明,既然你是外來幹部,又與市委書記離心離德,生存的環境自然不復存在。就此淹沒在這場博弈的血雨腥風之中,莫不如急流勇退,留得個全屍。再者,從個人感情上來講,韋延安也確實不願意繼續與郭醒世共事為伍,希望儘快逃離這塊齷齪的是非之地。

“延安,臨海市雖然是副省級城市,但還是個市。從政做官,誰都想舞台更寬一些,施展的空間更大一些。和省里比,省一級的起點更高一些,輻射的面也更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嘛。當然,像你這麼優秀的領導幹部,在臨海市寥寥無幾,屈指可數。東平縣是大縣,我希望你再在那裏當五年縣委書記。我說這些,你千萬不要多心,我絕沒有攆你走的意思。我只是覺得,你小韋人太老實,別在東平縣耽擱的時間太長,誤了前程!”郭醒世說。

“郭書記,你可別講私情,把韋書記放走啊!韋書記善謀實幹,深受東平人民的歡迎,我們堅決要求他繼續領導我們東平,實現強縣富民的宏偉目標!”於小倩及時地扮演了她此時最應該扮演的角色,一唱一和地配合著郭醒世。

這是要禮送出境啊,韋延安心裏感到很凄涼。對於郭醒世和於小倩的關係,韋延安十分清楚。郭醒世想要讓於小倩取代他,擔任東平縣縣委書記,已經不是一天半天的想法了。郭醒世今天這番談話,看似對韋延安仕途發展的關心,實則是為了剷除異己,給於小倩騰出位置。

也許是郭醒世感覺到了韋延安的不快,他馬上轉移話題:“不說了,不說了,剛才講的都是題外話,不代表組織,只是老大哥和小兄弟的閑聊閑扯。談正題吧,你們今天來是彙報五月花賓館改造的事情吧?”

“是啊,是啊,我早就想來彙報了,韋書記怕影響你工作,又怕總向你張口要錢難為情。”於小倩說著,迅速從文件包里拿出一份報告。

郭醒世接過報告,一邊翻看一邊說:“市裡財政雖然緊張,但是,我這個市委書記說話從來是算數的。上次路過你們縣,答應給你們五千八百萬裝修改造五月花,就一定會兌現的,你們把心放到肚子裏好了。”

“郭書記,你對我們東平縣始終很關心,韋書記和我,還有全縣103萬老百姓都點點滴滴在心頭,永世不忘。”於小倩說。

“怎麼回事兒?你們還要追加投資?”郭醒世看着報告,問,“五千八百萬不夠,還要我多給七千萬?”郭醒世問。

“是這樣的,郭書記,按照你的指示,我們這次的改造方案,本着代表臨海市水平,五十年不落後的原則。除了主樓裝修外,重點對十棟別墅改擴建。並且,還擴建一部分。設計方案,我們請北京一流設計公司設計的,過幾天請你審定。你放心吧,你郭書記給的錢,韋書記和我一定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等五月花改造好了,北京的領導去休假,一定會感受到郭書記的大氣魄,大手筆。領導們一高興,肯定會慷慨解囊,把大把大把的資金撥給臨海市,撥給我們東平縣的。”於小倩繪聲繪色地講解道。

“只要你們把活干好了,我是捨得花錢的。這樣吧,追加的這筆錢,我原則上同意。你們儘快把改造方案送來,我要過目。”

“一定要請你審定的,我們這些人不懂建築裝修,更不懂什麼裝飾藝術,你不把關,我們哪裏敢做主?”於小倩見郭醒世爽快地答應增加撥款,喜形於色,“郭書記,你已經同意了,就請你在我們的報告上批示市財政局撥款吧。”

“好你個於縣長,你怕我賴賬是不是?”郭醒世笑了笑,在報告上寫下了“請市財政局全額撥付資金”的批示,然後,又在另一張紙上寫道:小倩,晚上到富麗華酒店開好房間等我,看我怎麼收拾你。然後,一併交到於小倩手裏。

“謝謝郭書記,謝謝郭書記!”於小倩和韋延安同聲道謝。

“延安,有些日子沒回家了吧?今天別回縣裏了,在家住一晚上。給我們這些當官的當老婆,真是太虧了,有機會就回去看看吧!”郭醒世意味深長地握着韋延安的手,關切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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