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紅之死
李國旺被派出所拘留之後,又改投到鳳南縣看守所去了。家裏的農家樂沒了人打理,沒法經營下去,只得歇業。店裏服務員也因為到年底了,急着要回家辦年貨準備過年,就紛紛和劉正紅請了假回去了。
偌大的一幢房子只剩下劉正紅一個人守着,晚上孤零零的有些害怕。劉正紅和李國旺自結婚以來,兩人感情好得很,從未有分開過。她心裏擔心着李國旺在派出所受到那些人的毒打,李國旺又是這種吃軟不吃硬的個性,必定要吃虧的。李國旺人不但老實,對老婆也是關心加體貼,說不出來的好。村裡人都說李國旺今生能娶到劉正紅這麼個如花似玉的女人,是李國旺前世修來的福氣;劉正紅自己卻認為能嫁給李國旺這個好男人,才是自己這一輩子的幸福。李國旺不在家才兩天,劉正紅心裏就像是掉了魂似的,總覺得要出些什麼事。
隔壁二伯他們一家人都在忙着拆房和租房的事,顧不上來人和她說話解解悶。她挺着一個大肚子走路都不方便,也幫不了什麼忙。二伯有空的時候倒是來過,告訴她不要着急,着急也沒用,李國旺因為打傷衛生監察大隊的人被拘留了,要關上十天半月才能回來,其他的事等李國旺出來后再說。她每天的飯菜,二伯都要叫人送過來,吃完后又把碗筷收走。劉正紅這樣過了三天平靜的日子,每天都似在火中煎熬。
第四的一天,早上九點。
寂靜了幾天的農家樂突然來了一幫人,有幾個上次搗亂的人也在裏面,但那個大漢沒來。這一幫人先在農家樂門口大喊了一陣,見沒人答應,一腳踹開了大門,接着一擁進屋掀翻桌椅,肆意亂砸東西。桌子上沒來得及收的碗盤,西里嘩啦散落了一地;飯廳的玻璃窗也被捅得七零八落。
這時,劉正紅正躺在被窩裏睡覺,聽見下面一陣嘈雜和玻璃砸碎了的聲音,以為是李國旺回來了,又在和那些人發生爭執。又隔良久,沒有聽到李國旺的聲音,下面的嘈雜聲倒是消失了,一切又歸於平靜。劉正紅這才瑟瑟的從床上起來,想到下面去看一看究竟。
劉正紅他們兩口子的卧室在三樓,飯廳是在底樓。因此,她必須大着肚皮從三樓走下來,待她有些吃力的走下三樓,來到飯廳,不禁被眼前雜亂的景象驚呆了。只見桌椅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有的缺了口,有的沒了腿,破碎的碗盤滿地都是,還有那窗戶被砸得支離破碎。
劉正紅看見后心疼得要命,這些東西都是李國旺和她辛辛苦苦掙來的家當呵,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劉正紅忍不住捂着臉輕輕啜泣起來,她慢慢繞過砸壞了的桌椅,想走到門口去看看還有些什麼損失。快走到門口時,她突然腳下一滑,感覺踩着了什麼油膩的東西,身體重心一偏,整個龐大的身子迅速向後倒了下去。劉正紅本能的用手去撐着地,想減輕落地的速度,但后腰部的一陣鑽心的刺痛讓她暈了過去。那是那幫人剛才砸壞大門,斜着靠在門邊的一大塊碎玻璃!鋒利的玻璃尖無情的刺入了劉正紅的后腰。地上的菜油四處溢流,交錯混合著劉正紅腰部、下身處流出來的汩汩鮮血和羊水。
劉正紅曾經在劇痛中醒過來,她張嘴想叫人,但她那微弱的聲音只有自己才能聽得見。此時,她多麼想見見丈夫李國旺最後的一面,述說自己的痛楚和哀怨。但老天待她真的太殘忍,連這一點微不足道的請求也不能夠滿足,她只有帶着無盡的委屈離開人世。
兩個活生生的生命慢慢的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到中午的時候,二伯叫兒媳婦送飯菜過來。兒媳婦先是瞧見大門外的玻璃就有些奇怪,有種不祥的預感。後來跨進大門看見嫂子斜躺在地上,和地上的一灘鮮血,驚得手裏的飯菜都沒端住,盤子“當!”的一聲掉在地上。
她大聲尖叫了一聲,上前推了推劉正紅,口中喊着:“嫂子,嫂子!”
那劉正紅的身子已經僵硬,哪兒就能夠答應她了?嚇得兒媳婦連忙爬起來跑回家,上氣不接下氣和公公說:“不得了了!出大事了,嫂子死了。”“啥?!你說啥?”二伯聽說劉正紅已經死了,也嚇了一大跳,慌忙放下碗筷趕過來。
二伯看見侄媳婦躺在血泊中的慘樣和大廳亂七八糟的樣子,禁不住大喊一聲:“旺侄兒吶,你叫我怎麼向你交待啊?!”
喊罷捶胸頓足,老淚縱橫。
“爹,不要這樣,得想辦法這事咋辦?”二伯的兒女們勸道。
二伯在家裏人的勸說下,逐漸冷靜下來,他覺得這事事出蹊蹺,應該報官。
二伯大聲說道:“大家先別動這屋子裏的東西,都出去!國強,你快到派出所去報案!”
國強答應着:“爹,我這就去!”
於是大兒子國強就租了輛摩托車飛快的趕到派出所去了。他是在下午一點左右趕到鎮派出所的。
來鳳鎮派出所修建於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是一幢土牆平房,外牆是黃色的,有的地方已經斑駁陸離,露出裏面的楠竹來。由於房子幾經風吹雨打,再加上年久失修,派出所辦公室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漏水,屋內地面的小坑,和牆上黑白相間的顏色毫不留情的證明了這點。
派出所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個值班警察,瘦高的個子。
“咋沒人呢,人都到哪兒去了?”國強着急的問。
瘦警察不高興了,衝著他說:“你這人怎麼說話的?我不是人嗎?”
國強忙糾正說:“不是的,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其他那些人呢?”
“到縣局開會去了。”瘦警察的語氣頗為不平,似乎不滿別人都去開會,惟獨留下他一人值班。
派出所只有一個警察,國強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但來都來了,也不能空手回去,國強就問:“那我要向你報案,行不行?”
瘦警察聽說要報案,神經一下緊張了起來,問他:“你要報什麼案?快給我說!”
國強才悲傷的說:“我兄弟媳婦在家裏被人整死了,死得才叫那個慘啰。”又大致講了一下李國旺家現場的情況。
瘦警察聽到是李國旺家的媳婦時,先是驚了一下,轉瞬又恢復了平靜。等到國強講完,就對他說:“這樣吧,你說的情況,我都知道了,我會向所領導彙報這件事。你先回去等着吧。”
國強見瘦警察對人命關天的事輕描淡寫不放在心上,心裏有些着急,就怯怯的問:“那——你們什麼時候下來呢?”
那警察瞟了他一眼,不耐煩這鄉下人的羅嗦。
“回去先等到!會有人來的。”
國強見警察的態度又回到開始的狀態,不敢再問,只好怏怏地坐上來時的摩托車回村去了。
二伯一家人悲傷的守着劉正紅的屍體在家裏苦等,那些往日神氣活現的警察卻遲遲不見來。快到天黑的時候,好不容易盼來了兩個警察,其中一個就是國強遇到的那個瘦高個。二伯忙迎了出去。
瘦警察向二伯介紹另一個警察。
“這位是我們縣局刑偵科的劉警官。專門搞現場偵破的專家。”
二伯他們的眼神立即充滿了信賴和期待,二伯從懷裏抖抖索索掏出一包揉皺了的煙來,遞上去一支,討好的說,“來抽根煙吧?”劉警官連連擺手說:“這個不會。”
“劉警官,你可要認真查清這個案子啊,正紅死得好慘哦!”於是眾人七嘴八舌的向劉警官講述事件的經過。
劉警官眉頭一皺,排開眾人,拿起相機在房間四處取起證來。人們自發的跟在劉警官的後面走,自作聰明的為他指點這裏照一張,那裏也照一張。
瘦警察火了,大聲說:“你們讓開些,不要妨礙劉警官辦案!真是的,個個都像是專家一樣。”
大家才離得遠遠的。劉警官拍了幾張現場的照片,又仔細看了看劉正紅的傷口和倒地的位置,一切都似乎瞭然於胸,最後才問了眾人一些關鍵的問題。
眾人又七嘴八舌的回答他。
劉警官問完了就告訴他們:“死者現場可以去動了,公安機關會調查清楚這件事的。”
二伯還沒有明白過來,他見到劉警官要走的樣子,急忙走過去攔住他,問個究竟。
“怎麼就要走了,咋個不去抓兇手呢?”
劉警官聽了二伯的話,也不以為意。
“老人家,這個案件我們已經立案了,現在案件性質還沒定,是他殺或者是其他情況還不明了。即便是故意殺人,兇手是哪個我們都不知道,怎麼去抓兇手呢?”
二伯還是沒弄懂,他認為家裏無緣無故的死了個人,警察應該開着警車,亮着紅燈四處抓人的,電視上都是這麼演的,咋個現實中的警察不是這麼回事呢?
“好了,別和他們羅嗦了,我們走吧。”瘦高個警察不耐煩的拉着劉警官走了。
深夜一點多鐘,鳳南縣看守所的監舍里傳來一男子凄厲的慘叫聲。
“管教,救命啊!”一青年男子捂着下身趴在監舍的門口處向外面求救,一臉的痛楚。
“0726,你又在嚷什麼?”看守所的幹警瞧見又是他在裏面瞎鬧,有些不耐煩了。
“他們又打我。”
“誰在打你?你指出來!”
0726回頭看看身後十幾雙虎視眈眈眼睛瞧着自己,又猶豫了,不敢說出來,只得捂着痛處在那兒呻吟。
“切!下次看清楚了再報告。”管教有些生氣了。
…….
0726就是李國旺在這裏的編號。他在看守所的日子極不好過。每天裏不分白天還是夜晚,都有犯人出手打他,這些人壞得很,不明着打,往往乘他不備或是睡着的時候偷襲他,而且下手極重。他經常被他們欺負,疼得在地上打滾,大喊着管教救命。但是管教來了就問他誰打的他,李國旺又不敢指出來是哪個,管教就很生氣,認為李國旺是在故意捉弄他們,後來乾脆睜隻眼閉隻眼不管他。李國旺後來的日子更難過了。
同寢室的犯人也討厭李國旺,因為他經常在半夜裏叫喊,影響了他們的睡眠,他們聯合起來也修理他。李國旺在看守所里感到非常孤獨,每天都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中,沒有一點安全感。他身心俱疲,神經快要崩潰了。
李國旺從看守所里出來,已是十天後的事情。由於見不到充足的陽光,十天的牢獄生活,使得李國旺原本黝黑的皮膚白凈了一些。他神情恍惚的站在大門口張望,不知道家裏誰來接他。
“李國旺!”看守所的管教突然站在他背後大聲吆喝了一聲。
“到!”李國旺不自覺的渾身哆嗦了一下,木然的站在原地。他心裏想着管教怎麼改口不叫他0726了?
管教笑笑說:“你今天出去了也好,省得在裏面挨打受苦。祝賀你!”說完就進去了。
李國旺這才知道管教是明明知道自己在裏面挨了打的。但他就是不明白,他們既然知道有人在裏面向自己下黑手,怎麼卻不制止呢?
李國旺出來后,看見的第一個親人是二伯。二伯蹲在看守所的大牆下,也不知等了多久了,一個勁的在牆邊換着腳。他是很希望他的妻子劉正紅能來的,但是很快又否定了這個自私的念頭,她大起個肚子怎麼方便來呢?
奇怪的是二伯看見他,似乎沒有絲毫高興的樣子,倒顯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李國旺想這許是二伯老了的緣故。
“旺仔,走吧。”二伯走到他面前說了這句話,低着頭獨自往前走。
李國旺只好默默的跟在他後面。李國旺出來后,走在那大街上,覺得身子骨輕飄飄的像是要飛了起來,才覺得身體是真正的自由了。他不由得深深吸了口空氣,感嘆這自由對人是多麼的重要。
他記得劉正紅給他朗誦過一首詩,他沒分清楚這詩是貝多芬還是裴多菲作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金錢(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都(皆)可拋。這詩做得那個真正是好!他壓根就作不出來,挖空心思也想不到這些詞。但他又想他老婆劉正紅或許是寫得出來的,還有他的孩子長大了一定也作得出這樣的詩。他還會教給他烹飪農家樂特色菜的絕技。想到這裏他感到無比自豪,頭不由得昂起了幾分。
一想到劉正紅,李國旺就立刻歸心似箭起來,他恨不得立即飛到劉正紅身邊!他的孩子快要出生了,他這個當丈夫的得在她身邊照顧她。
然而公共汽車卻不解李國旺的情意,依舊緩緩的行駛。最要命的是,沿途還要上下客,免不了耽擱些時間,弄得李國旺坐立不安。心裏想:今天這車上的乘客咋個這麼多呢?
“二伯,正紅在家還好嗎?”李國旺實在忍不住就問二伯。
這是一路上李國旺第三次問二伯相同的話。二伯都裝着沒聽見不回答他。最後實在被他問得急了,老頭才說:“你回去就知道了。”“你這不廢話嗎?”急得李國旺回家的心情更加的迫切。
老舊的公共汽車一路停走終於將二人拋在路邊,引鳳村到了。
“正紅,我回來了!”
李國旺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還沒進大門就大聲喊着妻子的名字。
可是今天他沒有聽見妻子熱情的回應聲,屋子裏面靜悄悄的。他心裏有些奇怪,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往日他出門採購東西回家,他這麼一喊,妻子都會“哎”的一聲回應他,那聲音甜美得比歌唱明星的歌聲還要動聽。
李國旺看見餐廳的窗戶空空蕩蕩,玻璃不知到哪兒去了,院落外地上還殘留着一些玻璃渣,心開始下沉。走進餐廳大門,他又發現腳下踩着一灘黑色的血漬,一種不祥之兆漸漸襲來。當他發現餐廳的角落處停放着一副冰棺時,大腦變得一片空白。他艱難的挪動雙腳,走到冰棺前,不敢想像裏面會是誰。裏面會是誰呢,會是他老婆嗎?他馬上下意識的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怎麼會產生這個可怕的念頭呢?二伯和其他人守在門外,擔心地看着他。李國旺的手哆嗦着揭開冰棺的一角,膽戰心驚的往裏看。天哪!躺在裏面的不是他思念的妻子還是誰?!
天!你真是太殘忍,你怎麼忍心把這麼好的人的生命拿去,還有她腹中的嬰兒!
李國旺的腿一下子無力起來,站立不穩,雙膝跪在冰棺旁邊,嗚嗚的哭了起來。
“正紅!你怎麼了?你怎麼這麼狠心喲!嗚嗚嗚——”
“你怎麼捨得丟下我就走了?!我的正紅哎——”
他趴在冰棺上放聲的大哭,喊着劉正紅的名字,像無助的孩子一樣。實在哭得累了,他就默默的看着冰棺里的人兒出神。二伯過來哆嗦着手撫摸着他的頭,也是老淚橫流。李國旺看見劉正紅的眼睛還沒完全閉上,似乎還有什麼話要對他說。
劉正紅死的時候懷着莫大的委屈,自是心有不甘,眼睛睜得大大的。二伯他們曾經幾次試圖把劉正紅的眼睛閉上,但都沒有成功。李國旺看見后,夫妻間心有靈犀,上去輕輕抹了一下妻子的眼皮,那眼睛就自然合攏了。
二伯他們看見后都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