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熬到初四,滕柯文就無法在家裏過年了。他是年三十回到妻子這個家的,原以為妻子會鬧彆扭,最少也要報怨,但妻子卻一反常態,不僅一句沒責備他,而且對他格外友好。晚上睡了親熱,她又主動檢討自己,他才明白妻子是想通了,認識到夫妻間越鬧隔閡越大,越親熱矛盾越少。當然妻子是不想失去他。不想失去他,就自然想起他的優點來,也認識到這些年她有點對不住他。妻子的一番自我批評,讓滕柯文百感交集。如果沒有和洪燈兒的事,如果沒有毒癮的事,一切該是多麼美好。可惜一切都毀了。他清楚,毒癮的事絕對不能讓妻子知道,知道了,不僅會把她嚇壞,也會讓她厭惡,也會馬上傳到親人那裏,鬧得不可收拾。可要想隱瞞也絕非易事。要和妻一起去拜年,一起招待親戚朋友,一起參加娛樂活動,獨自離開一會兒,妻就到處找,然後審賊一樣問半天。他知道,妻是懷疑他給哪個女人打電話,妻絕對想不到他會染上毒癮。他將洪燈兒給他帶的杜冷丁藏在煙盒裏,偽裝成一整盒香煙。他雖然不吸煙,但男人帶盒煙招待人是非常正常的。問題是每天得注射兩次,身上又有那麼多針眼,更要命的是精神。妻很快發現他不正常,有時眼淚鼻涕哈欠不斷沒一點精神,有時又過於精神整夜不睡,更糟糕的是精神變態,對生活方面的事沒一點興趣,人間最美好最能打動人的那些東西,對他已沒有了一點吸引力。他只能一次次對她撒謊,一次次找借口。撒謊和借口后,便是一陣陣恐懼和憎恨,他憎恨自己,憎恨林中信,恨不能將這個世界撕毀。來時,洪燈兒只給他帶八支杜冷丁,然後是一些戒毒藥,要他按時吃藥,每天只准用一支杜冷丁。他死氣白賴,才增加到十支。每天用一支根本無法掩飾毒癮,他也無法控制自己,四天半,就只剩了一支。他知道半天都不能呆了,只好打電話叫司機來接他,然後對妻子說縣裏發生了大事故,司機已經來接,他得立即趕回去。
回到縣裏,滕柯文馬上來到洪燈兒那裏。進門,才想起洪燈兒不在家,回娘家過年去了。急忙給洪燈兒打電話。打通,滕柯文直接說,我已經回來了,就在你屋裏,我馬上派司機去接你。
洪燈兒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他想撒謊,但又覺得沒用,便說,你不要問了,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你不回來,我的命就沒了。然後掛斷了電話。
洪燈兒回來,滕柯文已經躺在床上縮成一團。見她進來,竟然不問她一句怎麼樣,開口就說快給我打一針。洪燈兒的心一下縮成一團,也感到有點可怕。走時,她一再叮嚀克制自己,一天只能用一支,絕對不能大劑量使用,劑量越大,毒癮越大,越難戒斷。可他就是不聽,哪裏還有一點毅力。她一下更真切地感到他和一般人沒什麼區別,他就是個吸毒者。這一感覺讓她渾身發冷,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滕柯文卻發了火催她快點。不行,這樣下去不行,絕對不能由着他。洪燈兒說,我這裏也沒有,為給你弄葯,我都引起了人家的懷疑。現在天都黑了,大過年藥房也沒人,你必須得忍着,到明天我再給你想辦法。
滕柯文一下急了,高聲喊了說,你怎麼不多準備一點!整天說關心我,我看你一點都不為我着想,你不為我準備好,你是想讓我死呀。我看你就是想讓我死,死了你也乾淨了。不行,都是你害的,如果沒有你,我怎麼能成了這個樣子。你害了我,你就得管我,你立即給我想辦法去找,不然咱們誰也別想活。
想不到他竟然說出這種話,這哪裏還是一個縣委書記。洪燈兒渾身顫抖。年前,在滕柯文的授意下,縣中醫院以林中信幫助父親賣假藥為名,將林中信調回了鄉醫院。因她家和林中信家同住在一個村裡,林家人就不斷向她家挑釁,點燃了她家門前的草垛,打斷了她家的羊腿。她回家過年,林家人就不斷上門叫罵,罵她婊子,罵她是潘金蓮,傍了縣委書記往死整治丈夫。初一那天,林中信喝醉了酒來到她家,又哭又喊,整整鬧了一天一夜。鬧得嫂子跑回了娘家。如果不是不忍丟下老父老母,她真的不想活了。受了這麼大的委屈,他竟然也罵她,也說出這種話。這還有什麼活頭。她原想年後把父母接到她這裏,遠遠地離開林家。現在滕柯文這個樣子,她心中的大樹一下倒了,一下感到沒了支柱,全身都成了一個空殼。房子是借人家的,如果人家要收回,她就什麼都沒有了,有的只是一具遭人唾罵的軀體。她真是不想活了。洪燈兒跑進廚房,拿出菜刀放到床上,很冷靜了說,那咱們就一起死吧,看來咱們也算有緣分,活着不能在一起,死了在一起也好。
滕柯文無力地看着她。洪燈兒挽起袖子,說,你動手還是我動手,先把我的動脈割斷,再把你的割斷,我們一起躺下,用不了多久,一切就都了結了。
見他不動手,洪燈兒拿起菜刀要割自己,被滕柯文一把抓住。滕柯文喘息了說,現在還不是死的時候,燈兒,你不是要幫我戒毒嗎,你怎麼倒一下沒了信心。
洪燈兒哭喊了說,可你得自己戒呀!你還知道戒毒,十天的葯你不到五天就用完了,劑量越來越大,你這哪裏是戒毒,明明是加重吸毒,一天天走向死亡。
滕柯文說,你看看我成啥樣子了。毒品不僅破壞了我的神經系統,也破壞了我的免疫系統,我的各個系統好像沒有了機能,我好像成了一堆臭肉,不用藥,沒一點力氣不說,渾身難受得像有千萬隻蟲子在咬,你看,我都虛弱得快死了,渾身都冒汗,又冷得要命,你難道真的要我死嗎。
洪燈兒說,你難受,我心裏也像刀割,但再難受,也得咬牙戒啊。我要你逐漸減少用量,你卻不斷加大用量,這哪裏是戒。戒毒主要靠毅力,你不要忘記,你是縣委書記啊,你怎麼能和普通人一樣。
滕柯文說,你也不替我想想,回去天天面對老婆和父母,為了不讓他們看出來,你想,我得費多大的心思,受多大的委屈,不用藥能行嗎。
見燈兒不做聲。滕柯文說,過幾天市裡要開經濟工作會議,回來縣裏還要開,這個階段還得用藥,委屈你想辦法給我弄點葯。等開完會,我就請一個月的假,咱們找個地方專門去戒毒。
洪燈兒還備有一些杜冷丁葯。她拿出一支,打開,用針管吸出一半留了一半。給他注射后,他便躺在一邊閉上了眼。她知道他在飄,在尋找那個虛幻的快樂,想像那些美女金錢。她靜靜地看着他,他始終不睜開眼睛,更別說看她一眼,彷彿現實的一切都不存在。難道那個虛無的極樂世界就那樣美麗嗎。誰知他卻突然睜開了眼,說,燈兒,不行,量太少,達不到效果,就求你把那一半也給我吧。
達不到效果?你要什麼效果,難道是那種和美女行樂的效果嗎。看來,他真的成了一個真正的普通的吸毒者。憤怒、失望,像一層厚重堅硬的鐵皮,緊緊地裹住了她的全身,讓她透不過氣來,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滕柯文卻爬了起來,幾步上前將剩餘的那半支杜冷丁拿到手,很麻利地拿了針管便吸。洪燈兒上前一把搶過藥品,一下摔在地上,邊踩邊喊,我讓你吸,我讓你吸,你這個吸毒犯,你這個癮君子,你不是個男人。
滕柯文並不管她,又拉開抽屜找裏面的藥品。洪燈兒上前將他抱住,使勁將他推開。他卻像發了瘋,不顧一切又撲上來。滕柯文到底是男人,一下將她摔倒在地。她轉身抱住他的腿時,他竟兇狠地猛踹了她幾腳。
她爬起來哭喊了說,好吧,你吸吧,毒死了拉倒,我也不管你了。
洪燈兒甩門來到外面,又怕他真的注射過量死掉。只好回來。見他已經將葯找到。她憤怒了喊,好吧,要死你就到你的屋裏去死,滾,你給我拿上藥滾出去,我永遠也不想再見到你。
滕柯文拿了葯離開了洪燈兒的家。
洪燈兒趴在床上哭一陣,又怕他真的出什麼事。他畢竟也算個病人,況且他也是她害的。洪燈兒急忙起身洗把臉,然後往滕柯文那裏趕。
滕柯文並沒在家,好像他沒回來過。難道他躲在哪裏飄飄欲仙去了嗎。再等一陣還不見人影,她又禁不住着急害怕。不行,得找找,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那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一樣的小事。
雖沒有月亮,但天不算太黑。整個城市靜得如同睡去。但她並不感到害怕,其實也忘記了害怕。沿路找回去,也不見蹤影。他有她屋門的鑰匙。開門回到家,也沒有。再沿路回到滕柯文的屋裏。屋裏仍然空無聲息。剛才沒細細搜索馬路兩邊。路兩邊有綠化樹木,會不會倒在樹溝里。再沿路細搜看一遍,仍然沒有。他手裏有五六支葯,萬一他不想活都注射了,必死無疑。洪燈兒越想越怕。不行,再不能隱瞞不報。但這種事又萬萬不能讓人知道。情急中,她想到了楊得玉。反正楊得玉知道她和滕柯文的事,滕柯文的許多事也是通過楊得玉來辦的。掏出手機找到楊得玉的手機號碼撥過去。很快聽到楊得玉慌張了問是誰,半夜三更什麼事。洪燈兒說,楊局長,你快來我屋裏一趟,出事了。楊得玉問什麼事。洪燈兒說,你快來,來了再說。
楊得玉進門就問出什麼事了,洪燈兒帶了哭音說,滕書記出走了,哪兒都找不到,我怕他出事。
楊得玉一頭迷霧。一個男人怎麼會出走,為什麼出走。楊得玉鎮定了問,你們吵架了?
洪燈兒點點頭。
楊得玉感覺洪燈兒有點不正常,別說吵架,就是打架,滕柯文也不會出什麼事。楊得玉試探了說,兩人吵架是常有的事,吵完了也就完了,能出什麼事。
洪燈兒覺得不說真話不行了,只好將滕柯文毒癮的事說了。然後說,他拿了五六支杜冷丁,我怕他過量注射自殺。
楊得玉渾身止不住輕微顫抖。打死也不會想到出這麼大的事。我說怎麼感覺滕柯文這陣子精神不大對勁。接替田有興當副縣長的事還得靠滕柯文來運籌,如果滕書記出什麼事,一切就都完了。問清滕柯文是什麼時候出去的后,楊得玉說,咱們再到他家裏看看,說不定他已經回去了。
兩人來到滕柯文的屋裏,仍然沒有人影。楊得玉在屋裏找一遍,也沒有遺書什麼的。楊得玉說,我判斷他不會出事,滕書記是一個堅強又有理想的人。我們也不能再出去找,萬一鬧得讓人知道了,那樣局面就無法收拾。
等到天快亮,滕柯文回來了。看見楊得玉,滕柯文不禁一驚。見楊得玉比他更慌亂,他明白,楊得玉什麼都知道了。見楊得玉匆忙要走,滕柯文說,得玉,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楊得玉急忙看洪燈兒,洪燈兒比他更驚惶失措。楊得玉想說他什麼都不知道,又立即意識到撒謊是愚蠢的,說不知道就意味着知道了。楊得玉急忙上前扶住滕柯文,一副沉痛,什麼也不說。扶了坐下,楊得玉突然禁不住淚流滿面,哽咽失聲。
滕柯文一下抱緊楊得玉,一下哭出了聲。但滕柯文很快控制住自己,抹了淚說,知道了也好,我都要垮了,我也想告訴你,看咱們能不能一起對付這毒癮。
楊得玉抹了淚給滕柯文倒一杯水,問滕柯文想吃點什麼。滕柯文說,得玉你坐下,我什麼都不想吃,什麼也吃不下。我的心理壓力有多大,你們誰也不了解。剛才,我真的是不想活了,我也覺得我挺不過去了。
滕柯文又哭了。楊得玉洪燈兒也陪了哭。滕柯文邊哭邊說,剛才我到城外的亂墳灘里哭了一個多小時。我做夢都沒想到我會走到這一步。剛當縣長時,我幾天沒睡好,雄心勃勃,滿腦子想得是怎麼干出一番事業,在歷史上留下點東西,沒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淪落到了這個下場,如果事情敗露了,不僅我完了,也給黨的形象造成重大損失,我將成為千古罪人。
楊得玉哭了說,滕書記,問題沒那麼嚴重,毒癮也不是那麼可怕,現在有不少人就戒掉了,關鍵是有沒有決心。你是領導,只要自己決心想戒,就一定能夠戒掉。
滕柯文說,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但我想得太簡單了。也許有的人癥狀不太嚴重,而我的整個身體,都被破壞了。如果不用藥,我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沒力氣也罷,那個難受,恨不得要鑽到地縫裏去。
楊得玉說,我從書上看到過,剛戒的一兩周內特別難受,以後身體就好了,只有心理的癥狀,只要堅強,就會徹底戒斷。
滕柯文說,關鍵是我的工作離不開,要想不被人看出,就得繼續用藥。我想好了,經濟工作會後,我就找個地方去戒。但戒毒所不能去,萬一讓查出來,就徹底完了。燈兒是大夫,也學了不少戒毒的知識,得玉你給我找個僻靜能療養的地方,我和燈兒一起去。
滕柯文口口聲聲流露出後悔,洪燈兒清楚,滕柯文分明是在怨恨她,如果不和她交往,當然沒有這事。洪燈兒心如刀割。如果說後悔,最後悔的莫過於她了。但後悔能有什麼用,如果時間能倒轉,如果後悔能讓一切重來,她甘願用生命來換回從前的一切。洪燈兒肚裏有一肚子話,卻無法用語言來表達,只能化為斷線的眼淚。她希望滕柯文能安慰她一句,但滕柯文好像看都沒再看她,只顧低了頭一聲接一聲嘆氣。楊得玉說,往西南一百多公里有個西蓮山,那裏有不少溫泉,前年我去過,有開發商在那裏建了療養院,但因為四周都是牧區草原,在那裏療養的人並不多,很安靜,再加上那裏不是咱們省的地方,碰上熟人的可能性也少些,也相對安全些。
滕柯文覺得確實是個不錯的主意。楊得玉說,過兩天我再過去看看,如果合適,就預訂好房間。
滕柯文有點感動,說,得玉,患難見真情,我沒看錯人,你這個朋友是交對了。現在我這個樣子,你就替我多操個心,你的事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的。
再也沒什麼可說的了。楊得玉要滕柯文上床休息,滕柯文無聲地上床睡了。楊得玉看眼洪燈兒,示意她也上床去睡,然後出了門。
抬頭看眼天,天快亮了。楊得玉感慨萬千,也真為滕柯文捏一把汗。如果事情敗露,滕柯文的書記當不成,他接替田有興當副縣長的事也肯定成了泡影。看來,必須得協助滕柯文儘快將毒戒掉。戒掉了,以後有風言風語傳出,那也是謠言,誰都不會相信。
街上太安靜,楊得玉禁不住有點怕。快步回到家,剛要用鑰匙開門,門就開了。喬敏連衣服都不披給他開門。楊得玉說,你怎麼知道是我回來了,如果是壞人怎麼辦。
喬敏說,我能聽出你的腳步聲。
能聽出腳步聲,可想愛到了什麼程度。楊得玉有點感動,也有點得意。想問他的腳步聲有什麼特點,喬敏卻嚴肅了說,不行,你半夜出去,你得告訴我幹什麼去了,這是妻子的權利,不然我會一直提心弔膽。
是呀,她一直沒再睡,而且肯定一直聽着門外。不告訴她當然不行,告訴了她也不行。他將她抱了放到床上,自己也脫去睡了,將她摟到懷裏,然後說,滕書記有個情人,叫洪燈兒,剛才兩人吵架了,洪燈兒叫我去勸勸滕書記。
喬敏對這樣一件大事很感興趣,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連楊得玉想不到的事都問到了,但他始終沒說毒癮的事。
喬敏沉默一陣,然後摟緊了楊得玉,請求了說,今天已經初五了,咱們一起去給我們校長和局長拜個年吧。
喬敏好像說過要給校長局長拜年,當時楊得玉並沒在意,現在楊得玉感覺有點問題。一個普通教師,給校長拜年還可以,給局長拜年就有點自作多情。楊得玉說,燒香磕頭,總有所求,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辦。你們一中的校長雖然是副縣級,但在我面前他從來都是恭恭敬敬,想見縣領導還得通過我這個縣長助理。至於局長古三和,我們就像兄弟,我讓他怎麼辦他就得怎麼辦,也用不着去鄭重其事地去拜年,有事說一聲就行。
看來不說實話不行了。如果學校形成決議報到局裏,局裏再決定了,事情就麻煩了。但說實話確實有點丟面子。她們的語文教研組組長是個很嚴厲的中年女人,平日想訓誰就訓誰。批評喬敏時,喬敏卻感到不平:丈夫楊得玉是縣長助理,也和藹可親,並沒有想訓誰就訓誰,你一個教研組長,算什麼東西,想訓誰就訓誰。喬敏便很不服氣地頂撞了幾句。這下惹了麻煩,組長當即指了要她滾蛋,然後報到校長那裏,要求學校將喬敏調離。按學校不成文的規矩,誰不聽話或者教研組不願要誰,就把誰推到教育局,然後由教育局調到鄉下的學校。一中已經調出了不少教師,當然,調出一個不聽話的,就要調進一個聽話的。喬敏原以為和楊得玉結了婚,看在縣長助理的面子上,誰也不敢把她怎麼樣。現在不能結婚,人家當然不知道她是誰,學校已經不給她排課,很可能一開學就把她調走。喬敏紅着臉簡要說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楊得玉卻笑了說,我還以為什麼了不起的事,你不用管了,我和他們打個招呼就行了。
楊得玉嘴上這樣說,但心裏還是覺得是個問題。由於鄉下教師的工資沒有保證,工資又比城裏的教師低,又沒有津貼,鄉下的教師就拚命活動了往城裏調。城裏早已人滿為患,只能調出一個調進一個。教育局當然希望有人被調出。楊得玉決定儘快找一中校長和古三和說說。
喬敏的意思是兩人一起去,一是拜年,二是讓他們知道一下她是誰。楊得玉覺得還不是時候。不說副縣長的事,單說滕柯文,萬一滕柯文出了事,就會牽涉到他。如果公開了關係,不用查,買房子養情人,有這一條就夠雙規審查了。楊得玉說了這些,喬敏只能默不做聲。
往年過年,他們幾個好友也互相串門拜年。楊得玉決定先到古三和家,然後再到其他人家裏走走。
給古三和打電話,古三和說,來吧,反正今年我們家車水馬龍,你來了也湊個熱鬧。然後問楊得玉昨晚幹什麼去了,他去拜年怎麼沒人。楊得玉只好說在朋友家喝了半夜酒。
古三和家確實人來人往。來的都是鄉下的校長和管文教的專干,當然也有個別的教師。都說年前拜年是送年錢,年後拜年才是真正的拜年。鄉下人還保留着傳統的拜年習慣,都提了煙酒,還有提糕點水果的。楊得玉悄悄和古三和開玩笑說,你得專門騰出一間庫房放這些東西,放到年後,我給你聯繫一家商店,讓他們從你這裏進貨。
古三和說,屁,都是不值錢的東西,人家給我送,我也得給人家回禮,年過完了,這些東西也都流通消耗完了。
楊得玉當然知道不會消耗完,但年後怎麼處理這些禮物,都是老婆的事。每個拜年的來,古三和都要給敬幾杯酒,有熟悉的,還要陪了喝幾杯。楊得玉也坐了陪人家喝一陣,覺得坐下去也擋事礙眼。起身告辭時,楊得玉把古三和叫到門外,說喬敏是他的表妹,然後說了喬敏的事。古三和立即說,簡直是胡鬧。我早知道有這股歪風邪氣,誰稍有不從就把誰調走甩出去,慣得大小領導個個都是王爺,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弄得廣大教師一個個忍氣吞聲,而教育局的某些人乘機操縱人事,玩弄權術。這股歪風一定要剎,我當局長決不允許這樣胡來。楊縣你放心,不光是你的表妹,調任何人,沒有正當的理由,都不允許。
分手時,古三和突然提出要和楊得玉一起去給滕書記拜年。滕柯文昨晚回來,鬧騰了一晚上,他怎麼知道滕書記回來了。楊得玉敏感了故意問,滕書記回來了嗎?古三和說,回來了,昨晚我看到他屋裏亮了燈。
滕柯文回來就到了洪燈兒那裏要注射葯,古三和看到燈亮,肯定是洪燈兒找滕柯文時開的燈。會不會還看到什麼。楊得玉問古三和是晚上幾點看到燈亮的。古三和說他喝酒回來路過,大概後半夜了。
看來沒事。看來書記的窗戶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以後還真的要小心。楊得玉說他年前已經給拜過了,再不好去。古三和說,我也年前拜過了,但我的事你也知道,所有的縣常委都是副縣級,這次如果不能繼續當常委,給個副縣級待遇也行,總不能什麼都不給就把常委免掉吧。
楊得玉嘆口氣要走時,古三和跟了說,這事我和滕書記說過,也不好再說,得玉兄你是滕書記信得過的人,你能不能替我說幾句話,再把這事提一提。
看來人人心裏都有個小算盤。楊得玉說,話我肯定能說,但起不起作用我就不敢保證了。
楊得玉回到喬敏那裏,喬敏竟然迫不及待問怎麼樣。楊得玉說,以後這樣的小事你就再不用擔心,如果那個組長再給你臉色,你就放心往她臉上唾口水,有我在縣裏,看誰能把你怎麼樣。
喬敏仍不摸底,再試探了問,楊得玉才說了古三和的態度,把古三和求他在滕書記面前說情的事也說了。喬敏一下高興了,說,你不知道,這一陣把我愁壞了。想不到多大的事,到了你們面前都成了小事。
楊得玉說,過後我再給你們校長打個電話,要他多照顧一下你。
兩人呆在家裏也沒事,喬敏提出一起到父母那裏吃午飯。來到她父母家,父母正張羅了要到鄉下去。父母的兄弟姊妹都在鄉下,每年都要回去團聚一次。喬敏悄悄對楊得玉說,要不咱們也跟了一起去,反正鄉下偏僻,縣裏的人也不會看到。
如果再推託,喬敏肯定很傷心,再說也有點不近人情。楊得玉只好硬了頭皮答應,然後說,我開車去,晚上就回來。
一家人剛坐到車上,楊得玉的手機響了。是滕柯文打來的。滕柯文說,剛才市辦公室李主任來電話,說調洪燈兒到市醫院的事基本說妥了,但院長要見見人,我不方便去,你親自開車帶洪燈兒去一趟,去時帶點拜年禮,晚上再請人家吃一頓。你有沒有錢,如果沒錢來我這裏拿。
掛斷電話,楊得玉苦了臉對喬敏說,滕書記的電話,有急事要我馬上到市裡去一趟。因為是書記的公事,當然沒有辦法。喬敏說,你能不能把我們先送到鄉下,然後你再去市裡。
楊得玉看看錶,不行。到鄉下有三十多里土路,來回得一個半小時,那時再走,天黑也趕不到市裡。楊得玉說,你們誰都不要去,明天一早咱們一起走。
看着喬敏和父母回去后,楊得玉撥通了洪燈兒的電話,要她等着,他馬上就過來。
西北的天,到了一月底,才是最冷的時候。洪燈兒穿一件舊式紅呢大衣,感覺就有點單薄,也有點鄉氣。楊得玉建議她重換一件。洪燈兒不好意思了說,再沒有了,不穿大衣可能有點冷。
可憐的洪燈兒,傍了縣委書記,仍然什麼也沒有。楊得玉心裏不禁一陣酸楚。看來,喬敏還是幸運的。洪燈兒要去見院長面試,第一印象很重要,這身打扮怎麼行。楊得玉決定到了市裡,先代滕柯文給洪燈兒買幾件衣服,這樣他心裏好受,洪燈兒也會高興,滕書記也會滿意。
市裡不少商店還關着門,好在最大的市百貨大樓已開門營業。洪燈兒沒想到要給她買衣服。洪燈兒再三推辭。楊得玉說,是來時滕書記交待的,要我一定給你買幾套好衣服,不然我回去沒法交待。
洪燈兒眼裏有了淚花,小聲說,是我把他害了,他還給我買衣服。
裏面的成衣並不多,但有件大衣楊得玉覺得很合適。大衣整體像風衣,裏面加了棉裏,不用時棉裏可以取掉。楊得玉說,我看到省城的許多女人都穿這種大衣,你試試,肯定好看。
洪燈兒身材很好,個子也高,穿了確實好看。洪燈兒被楊得玉看得有點不好意思,她故意輕鬆了說,楊局長的眼光還真不錯,你是不是愛看人家省城女人穿什麼衣服,你看我像不像個省城女人。
看着洪燈兒高興成如此模樣,楊得玉禁不住自豪和得意忘形。楊得玉想開句玩笑,又感覺這樣的玩笑太敏感,容易引起誤會。再說領了女人買衣服,本身就是個敏感的事情,遇到熟人,有一百張嘴也難以辯清。楊得玉本能地左右看看,然後說,真的很漂亮,但你裏面的衣服不配。去了吃飯得脫大衣,再給你買套外衣,這也是滕書記說的。
有套毛西服不錯,但要價八百六。洪燈兒嫌貴不買。楊得玉心裏想,多麼可憐善良的好女人,傍一個縣領導,擔那麼多心,吃那麼多苦,你就是要一車衣服一屋子財產也不過分。楊得玉悄聲說,滕書記讓我給你買最好的,我不能不聽他的話。
來到李主任家,放下帶的煙酒,也給老人孩子發了紅包。坐一陣,李主任聯繫好了市醫院的張院長。然後對楊得玉說,咱們到張院長家裏去一趟。
來時就準備了兩份禮物。到張院長家,也提了煙酒發了紅包。坐一陣,楊得玉提出請大家吃頓飯,以表示感謝。原以為院長要推辭,沒想到院長說,也好,把幾個副院長和院裏的人事科長也請上,讓他們也看看人,到時大家都沒話說。
洪燈兒要調進普外科,又請了普外科的兩個主任。加上三個副院長兩個人事科長,正好湊了滿滿一桌。李主任口口聲聲說是他請客,醫院的一幫人都感到很有面子,也很高興,便不停地碰杯,也不停地敬酒。因為楊得玉是縣長助理,大家當然也要敬他。楊得玉不好說是他開車來的,不能喝酒,只好硬了頭皮陪喝。因為這些天酒杯不停,喝到散場,楊得玉還真的感覺喝多了,不僅頭暈腦漲,腳步也有點不大穩當。
散場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將車開出城,楊得玉感覺視力也有點不清,頭也暈暈的好像要睡。他覺得不能再走,便將車停到路邊。下來活動活動,更覺得不大靈便。他清楚再不能開了走。回縣城的路基本是山路,萬一出事,麻煩就大了。楊得玉上車對洪燈兒說,你坐到前面,我喝多了,得在車上躺一躺。躺兩個小時你就把我叫醒,然後咱們再走。
一覺醒來,感覺天都亮了。看錶,果然已經凌晨四點。楊得玉怪洪燈兒怎麼不叫他。洪燈兒說,我叫了你幾次,都叫不醒你,我覺得你喝大了,怕硬叫醒了也走不成,只好等着。
楊得玉下車走走,感覺一點問題都沒有了。開車上路,楊得玉才覺得有點問題。急忙問洪燈兒滕書記打電話了沒有。洪燈兒說,打了,也給你打了,你睡得什麼都不知道。他問我在哪裏,我只好實說了。
真是糟糕,平日喝不醉,偏偏今天喝醉。一男一女整夜在一個車裏,滕柯文會不會懷疑我別有用心?如果懷疑,回去肯定會細問洪燈兒。真是人倒霉放屁砸腳後跟,偏偏又自作聰明給她買了衣服。兩件事聯繫起來,真的還有點說不清楚。楊得玉忍不住問洪燈兒說,在電話里,你是怎麼給滕書記說的,滕書記生氣了沒有。
洪燈兒說,他怎麼會生氣,他還說你做得對,喝醉了也不糊塗。
喝醉了也不糊塗?這話是什麼意思,該不會諷刺我酒醉心裏明白,故意製造這樣的機會吧。他想問滕書記還說了什麼,又不好意思再問。轉念又想,讓我一個人陪人家幾個,喝醉了滕書記也能理解,再說,滕書記再糊塗,也不會懷疑他敢對他的情人有想法。楊得玉說,其實昨天也沒大醉,也能開車,如果是我一個人,再喝幾杯也敢開回去,但車裏有你,我就不敢了,萬一出事,我就沒法向滕書記交待。
洪燈兒臉紅一下,笑笑,什麼也沒說。
每年春節后的經濟工作會議,是縣裏最隆重的會議,往年,要求所有的正副科級幹部都要參加,有三四百人,而且會議管吃管住,很是熱鬧。今年一是為了節省開支,二是剛搞了經濟規劃,主要的經濟工作已經在規劃中寫清楚了,沒必要那麼多人在一起重複討論,所以,只要求各鄉的鄉長書記,各單位的一二把手參加。會議剛開始,縣委辦公室的人就來向滕柯文報告,說市委組織部電話通知,下午他們要派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