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下午,金山市中級人民法院的大法庭里,被帶進了幾個被告。省高級法院決定,銀海市的這起腐敗案件交由金山市中級法院指定管轄。
幾個被告分別是銀海市副市長湯招娣、銀海市規劃局局長關亞南、關亞南的愛人苗新月和開發商靳希望。副省長曲新平也坐在了被告席上,他在被-雙規-以後沒有多久,就查證了他的犯罪事實,他很快就被移送到了檢察院
對李井然、張克明、李寧等人,省檢察院決定分別由穆大勇和水海洋代表國家將對他們另案分別起訴。
在此之前,唐大朋的案子已經審理完畢。唐大朋以涉嫌運輸與販賣毒品罪而被判處死刑,並沒收全部財產,剝奪政治權利終身。當事人並沒有提出上訴,在經過最高法院複核之後,就在不久前的一天上午,唐大朋已經被執行死刑。
杜雨萌沒有參與對唐大朋的起訴。開庭那天,江天坐在了旁聽席上。杜雨萌並沒有到場。
那天,也就是在這個法庭上,也就是當江天坐在旁聽席上的那一刻,他才第一次看到了他自己的兒子唐大朋。而那一刻,唐大朋並不知道坐在旁聽席上的還有他自己的生身父親。
在整個審理過程中,江天始終都是老淚縱橫着,當審判長宣判的那一刻,他想哭,他想放聲痛哭。他還是理智地挺了過去,他沒有那樣做,他迅速地離開了法庭。當走出法庭的那一刻,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他終於失聲痛哭起來
那一刻,是他這一生當中,第一次作為被告親屬的身份體會了一次法律與親情之間是怎樣的一種矛盾。儘管他明明知道唐大朋沒有理由活下來,儘管他明明知道法律對他的判決是公正的,儘管他明明知道杜雨萌他們的所作所為表現的是法律的神聖與尊嚴,可他還是無法接受這失去親情的殘酷和悲情,儘管他與他從生理學的角度講,從分手到再見面,經歷了遙遠的迂迴,卻還是讓他感覺到了親情那巨大的磁石般的誘惑。當他走下法院門前的那一級級台階的時候,他感覺到了生命的茫然,他感覺到了情感的無助,他感覺到了生活對他無辜人生的莫大的嘲諷
他失聲痛哭着
此刻,還是在這個法庭里,金山市人民檢察院檢察長杜雨萌作為公訴人,代表國家履行着自己的職責。在此之前,省人民檢察院檢察委員會沒有同意杜雨萌關於迴避此案的請求。另一位公訴人正是杜雨萌當時在銀海市就已經"許諾"過讓她在省城與關亞南"會面"的張默然,杜雨萌終於讓張默然與關亞南在省城金山市中級法院的大法庭里又一次見面,這是張默然第一次面對着莊嚴的國徽,擔負起了國家公訴人的神聖使命。
水海洋等人也在法庭上就座。
曲新平、湯招娣、關亞南、苗新月、靳希望,終於被推上了審判台
杜雨萌足足用了四個多小時宣讀完了起訴書
法官們出示了證人證言、現場勘查筆錄、鑒定結論、物證等證據,進行質證
當法官還沒有宣佈休庭的時候,靳希望向法官提出來他有重要情況要當庭陳述,法官同意了他的請求。靳希望陳述了讓在場的所有人都難以預料的一個人們並不掌握的情況。
那是他還沒有開發金色陽光花園之前,他就來到了這座城市。當時他從媒體上得知,東山大廈的開發商因為無力償還銀行貸款,大廈被銀行委託拍賣。拍賣的底價是八千萬元人民幣。靳希望早就做好了調查研究工作。他決心以一億元的出資價格拿下這家還沒有投入使用的大酒店。因為他早已請資深評估師做過評估,這份資產當時的市值至少也是在一點五億元左右。而當初那家叫至誠的房地產開發公司的開發商,在銀行的貸款就有一點二億元。當時,靳希望只是一味地想拿下這座大廈,他並不知道這裏面有着怎樣的複雜背景。除了他靳希望之外,再沒有任何一家公司對這次拍賣感興趣。靳希望並不知道那都是因為什麼。沒有等到正式拍賣開始,就有人從拍賣公司那裏知道了靳希望的用意。有人找到了他,那是一個至今讓他也沒有搞清楚他的真實身份的人,正是那個人軟硬兼施地告訴他,要遠離那個標的。否則,他將會承擔嚴重後果。
他退卻了。因為當時,他還是初來乍到,更沒有與曲新平相識。
拍賣那天,他沒有到場。他還是知道了那天拍賣時的情景。整個拍賣過程是極其冷清的。那只是一口價,最終有人就以底價八千萬元人民幣買下了那家酒店。
幾個月後,靳希望卻發現了天大的秘密,那家酒店的買主竟然就是無力償還貸款的那家至誠房地產開發公司當初的子公司。銀行的幾千萬元就這樣,被一部分人的相互勾結,算計進了個人的腰包。靳希望很快就知道上演這場鬧劇的開發商就是曲新平的兒子,還有曲新平的一位銀行界的朋友。當靳希望知道了這一切的時候,他是怒不可遏的。他非要把這個蓋子揭開不可,因為只有他對這件事會有這麼大的勁,因為只有他曾經對這個讓他垂涎有加的標的產生過莫大的興趣。
曲新平的兒子出面了,他亮出了他爸爸的真實身份。他們之間達成了協議,靳希望只要不把事情的真相說出去,他將通過他當副省長的爸爸為靳希望來銀海發展提供一切方便。就這樣,沒過多久,靳希望不僅僅與他認識了,還與他的爸爸——曲新平成了朋友。
此刻,當靳希望把這一切都如數交代出來的時候,讓所有人都震驚了,也同樣讓杜雨萌震驚了。杜雨萌心裏明白,這是靳希望表示要有重大立功表現的最重量級的砝碼
已經到了傍晚六點半鐘,法官終於宣佈休庭。
許許多多的人都聚集在了法院的大門外。相當多的一部分人都是來自於幾百公里之外的銀海市,其中不少人更是來自於那個曾經引起了這場風波的銀海市金色陽光花園的業主們。他們當初最早站在了起跑線上期待着這場審判的到來,如今他們又站在了這場風波的終點,莊重地審視着法律的公正裁決,在這些人們當中,人們發現站在最前邊的有一位婦女,而那位婦女早已被人們所熟知,她就是已經為這場風波負出了生命代價的張曉峰的愛人,她彷彿是被別人攙扶着。站在她身後的便是屠健,他依舊像以往那樣不動聲色,沒有人會注意到他眼睛背後的那份憤怒與欣慰
人們終於等來了這莊嚴的時刻。那發自心底的憤怒、興奮與喜悅,幻化成了一縷縷期待的目光,凍結在了法院國徽下那神聖的台階上
杜雨萌出現在台階上,她走在穆大勇與水海洋的前面,無數的照相機和攝像機鏡頭聚焦在了他們的臉上,那些一直等候在台階下的人們,漸漸地向他們圍攏。水海洋突然看到了站在人群中的屠健,他沒有和他說什麼,那一刻,那情景,那場面,用什麼樣的語言去表達,都顯得蒼白。水海洋迅速地將右手舉到了大沿帽下,朝着屠健的方向,莊重地敬了個禮,屠健用理解用感動用興奮在內心深處深情地擁抱了這個敬禮,只是表面上依然不動聲色,頭微微地點動了幾下。
杜雨萌繼續朝前走去,她突然發現了一位中年婦女朝着她的方向跪了下來,她停下腳步看着,把目光移動到了那位中年婦女的身上,這時,她才想起這位中年婦女的身份,她就是陳冬齊。還沒等到杜雨萌開口說話,陳冬齊就已經放聲痛哭
杜雨萌完全明白了,她連忙走上前去把她拉了起來。杜雨萌一邊拉一邊問道:"你怎麼也來了,這有幾百公里呢。你怎麼能到這裏來?你兒子怎麼樣了?"
"正在尋找腎源。俺真的謝謝你們,俺真的謝謝你們呀。"陳冬齊激動地說道。
就在這時,就在離陳冬齊不遠處,大約有十幾個人圍成了一堆。不斷傳來的嘈雜聲,讓人感覺到那裏氣氛的緊張。看上去,好像是發生了什麼意外,杜雨萌的目光被迅速地吸引了過去。水海洋先是撥開人群,走到了最前面,人群中間躺着的是一位老人,一位滿頭白髮的老人。杜雨萌也跟着水海洋走到人群中,當他看到那一幕的時候,她大吃一驚。她迅速地蹲下身去,連忙喊道:"爸,爸,你怎麼也在這裏?爸,你怎麼了?"
在場的人聽到杜雨萌的喊聲,震驚了,誰也沒有想到,這會是這位檢察官的爸爸。
不管杜雨萌怎麼喊,他都沒有應聲,只是身子輕輕地動了一下。這時,杜雨萌才反應過來,應該馬上找救護車。正在這時,一輛救護車已經開到了跟前,這是因為幾分鐘前,已經有人撥打了急救中心的電話。
在醫護人員的幫助下,他被平行着抬上了救護車。車朝着急救中心的方向疾駛而去。
杜雨萌作為家屬與醫護人員一起坐進了救護車。十幾分鐘后,杜雨萌的爸爸被推進急救中心的急救室。醫生們對他實施了急救,他的生命特徵慢慢地恢復了正常,只是神智始終還不清醒。此刻,杜雨萌的心裏總算是平靜下來許多。這時,她想到了江天,她想到此刻江天會在哪裏?她拿起手機給他打了過去,可那邊傳來的是對方已經關機的衷告。她只好無奈地掛斷手機,接着又往自己家裏打電話,家裏根本沒有人接電話。
時間已經很晚了,張默然與水海洋等人離開了醫院。
這一夜,杜雨萌就一直陪伴在她爸爸杜大川身邊,已經是半夜十一點多鐘,杜大川醒了過來,他的神智是清醒的,只是說話顯得有些吃力。當他醒來時,一眼看到了坐在自己身邊的杜雨萌,他的眼角漸漸地流下幾滴眼淚。他慢慢地說道:"雨萌,你來了,案子審理完了嗎?"
"沒有,剛剛開庭。爸,你今天去法院門口乾什麼?"杜雨萌問道。
"我現在是在哪?"
"這是急救中心,你在法院門口暈倒了,被送到了這裏。爸,你告訴我,你去那裏幹什麼?"
杜大川根本就沒有直接回答杜雨萌的問話,而是問道:"湯招娣能判多少年?"
"那是法院的事。她的罪行是嚴重的。"
聽到這裏,杜大川一陣眩暈,緊緊地閉上了雙眼,他的淚水從他的眼角往下流着。
"爸,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你為什麼去法院門口?"
杜大川還是什麼也沒有說,眼睛還是緊閉着。他的表情卻顯得那樣的痛苦。
杜雨萌越發著急,越發覺得這裏面似乎有什麼問題。她又一次問道:"爸,你的身體不允許你激動,你慢慢地告訴我,你是不是認識湯招娣?"
"我是認識湯招娣,我早就認識湯招娣。罪過呀,是老天懲罰我,是老天懲罰我呀。"杜大川終於又開口說話了,他的情緒是激動的。
"你怎麼會和她認識?你們是什麼時候認識的?"杜雨萌的心裏是着急的,可她唯恐杜大川提到這樣的事情時,會心情激動,她自己還是平靜地問道。
"已經半個世紀了。"杜大川幾乎是感嘆道。
"這麼多年,我怎麼就從來沒有聽你說起過她呢?"
"說什麼呢?我又能說什麼呢?我對不起她,我也對不起你的媽媽。"杜大川哽咽地說道。
"爸,怎麼回事?我怎麼聽不明白你說什麼?"杜雨萌有些緊張了。
"你是聽不明白,你怎麼可能聽明白呢?那時候,你還實在是太小,這些事情在你的頭腦中是沒有一點兒印象的。"
"你是說湯招娣和我有關係?不會吧?"杜雨萌吃驚地問道。
"是和你有關係。她和你沒有血緣關係,可她卻是你的姐姐。"
"爸,你是不是病糊塗了?你都說了些什麼?"
"我沒糊塗,這都是真的。你去銀海辦案的時候,我根本就不知道會和她有關聯。就在你們這個案子要開庭的前幾天,我在法院工作的一個學生來家裏看我,說到銀海有一個案子非常重大,將要由他們法院審理。當他說到湯招娣的名字的時候,我就知道了這件事。"
"爸,這裏面到底是怎麼回事呀?"杜雨萌已經等不及了。
杜大川終於斷斷續續地把那個發生在半個世紀之前的真實故事慢慢道了出來:杜大川和杜雨萌的媽媽結婚幾年以後,一直沒有孩子,他們兩個人都工作在同一所大學裏。那是一個與當今的觀念完全迥異的時代。他們看着別人膝下有子,自己越發著急。有人向他們提了一個建議,可以抱養一個孩子。按照當地的說法,那個抱養的孩子,還完全可能招來一個孩子。他們真的按照好心人的指點那樣做了。他們把那個抱養來的孩子取名杜招娣。不知道真的是"招娣"說法的靈驗,還是本來就與那個名字根本無關,也就是在這個孩子來到杜大川家還不到一年的時候,杜雨萌就出生了。
也就是在杜雨萌還不到兩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那本來是一個與他們的生活毫不相干的事件。可正是這件事,竟然改變了他們的生活,甚至是改變了他們各自的人生軌跡。那是那場反右鬥爭擴大化給他們帶來的災難。杜雨萌的媽媽當時因為教學的需要,去農村進行社會調查時,發現了許多問題,在回到大學后,她就在大學她所在系召開的會議上發了言,她談到了她在農村的所見所聞。一個月後,她就成了右派分子。而那一刻,作為她的丈夫的杜大川,本來是應該給她別人無法給予的關愛的。可那時,他害怕,他害怕極了,直至人性的扭曲。為了把自己洗刷乾淨,他甚至在組織上找他談話時,把他愛人湯小凡在家裏和他說過的相關的話,也告訴了找他談話的人。這更加重了湯小凡的罪過。兩個星期以後,湯小凡就被清理出了大學教師的隊伍,她被下放到離金山市有二百多公里遠的一個偏遠山村。杜大川沒有去,他因為成功地與湯小凡劃清了界線而保住了自己的位置。
湯小凡臨離開這座城市之前,向杜大川提出了離婚的要求,杜大川並沒有阻攔,他很快就同意了。就這樣,當湯小凡離開當時那個家的時候,按照他們之間的約定,杜雨萌留在了杜大川的身邊,而杜招娣被湯小凡帶走了,爾後,杜招娣就改成了湯招娣。僅僅是幾個月後,湯小凡就病了,她患了尿毒症。臨去世前,她不得以又找到了當初把湯招娣送過來的中間人,她決定把湯招娣送還給了那個家庭。
自從分手之後,杜大川只見過一次湯招娣。那還是在幾年前他去銀海市參加一個學術會議的時候。會議之餘,他們一行被邀請去參觀銀海市的一個海灣廣場的改造工程,那是由一位副市長向他們介紹的情況。那時,他根本無法從形象上把眼前的副市長與湯招娣小時候的模樣聯繫起來。是湯招娣的名字深深地吸引了他。因為他知道他與湯小凡分手后,湯小凡就把那個孩子的名字改成了湯招娣。而在這以後,他還聽到當年的那個中間人提起過當初的那個孩子一直還是叫湯招娣這個名字。就憑着這一點,他就對湯招娣這個人的身世產生了疑問,他慢慢地終於打探到了她的身世。那個已經成長為銀海市副市長的女人,就是當年那個曾經和他生活在一個屋檐下的女孩兒。
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那段本來就讓他這一生都放不下的內疚,在他的內心裏更加強烈起來。他不時地在睡夢中驚醒。不斷增長的年輪,讓他對眼下的東西越來越不感興趣,而對以前的事情,尤其是對那些在他的記憶里永遠都無法抹去的痕迹更加清楚地再現出來
他自責,他愧疚,他悔恨,可這一切都已經來得太遲了,甚至是已經遲到了半個多世紀。他越來越懂得時間已經讓當年的情景成為了歷史,可記憶卻永遠都無法屬於過去。那時,他竟然不容分說地作出了那樣的選擇,而那種選擇,足足折磨了他一生
當他從家裏一個人偷偷地跑到市中級法院門口的時候,他並不是想要勸說杜雨萌在代表國家提起公訴的那一刻,對湯招娣手下留情,而是帶着對湯小凡,對湯小凡母女倆那深深的愧疚和對湯招娣命運的關注而來的。
他懂得法律的莊嚴與神聖,他在莊嚴與神聖的法律面前,被親情被內疚也被悔恨深深地折磨着。當他從出租車上顫顫悠悠地走下來時,當他看到杜雨萌從法院的台階上走下來,被人們簇擁,被人們包圍着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一陣陣地眩暈,他感覺到已經力不從心。那一刻,那一瞬間,他彷彿一方面為他一生為之扞衛的法律的尊嚴,得到了伸張而感覺到欣慰,另一方面,也感覺到對湯招娣多少年前曾經與自己有過的牽連而猶如刀絞
當他在急救中心醒來時,當他看到站在自己身邊的杜雨萌時,他什麼都明白了。他知道他必須把這件埋藏在自己心中一輩子,也折磨了自己一輩子的秘密告訴杜雨萌,他需要為自己當年的行為懺悔,需要為自己的行為尋找到生命回歸之時的安慰,因為他還明白,此刻,已經是他的生命彌留之際了
杜雨萌是含着眼淚聽完杜大川的告白的。她哭喊着說道:"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啊?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是真的。"
"是真的,是真的,我沒有說謊。"杜大川無力地辯解道。
聽到這裏,杜雨萌站了起來,迅速地走出了病房,快步跑到了走廊一頭的露天陽台上,失聲哭喊着:"蒼天啊,為什麼會是這樣?為什麼會是這樣啊?"
她的哭聲與吶喊迅速地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如霧一樣的夜色之中,下起了滴滴小雨,伴隨着一陣陣輕風。此刻,那小雨那輕風襲入了她那寂廖的心腸,她渾身戰慄着
杜雨萌回到了病房。二十多分鐘后,杜大川出現了不適的癥狀,醫護人員迅速地走進病房,開始了又一輪的搶救,十幾分鐘過去了,醫護人員們的全力挽留,沒能阻擋住杜大川向自己生命告別的步伐,他的生命特徵終於無力地在監視屏上畫了一條長長的直線
杜雨萌低下頭,深情地看着眼前這位不僅僅是把自己撫育長大,還是引導自己肩負起了檢察官這一神聖使命的爸爸。可他卻在離去的這一刻,讓自己游弋在了法律與親情的矛盾里,讓自己陷入了對過去與現實的猜想中,杜雨萌又一次失聲痛哭
一個半小時后,杜雨萌回到了家中,她茫然環顧四周,房間內寂靜得讓她感覺到凄涼,她彷彿覺得這裏是那樣的陌生,彷彿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涉足過這塊領地,彷彿覺得這裏已是她的夢境,而在這個港灣里曾經擊水盪槳的美麗,曾經戲水弄潮的浪漫,已經再也無法在她的腦海里浮現了
她走進卧室,卧室里是整潔的,像是要迎接一個新的儀式的到來。她一抬頭,猛然間發現了平時掛在牆上的那個鑲嵌着她與他結婚時照的黑白照片的相框已經被摘了下來,寂寞地擱置在卧室內的地平柜上,那上面還放着一封信。
她緊張,她焦急,她企盼,她明明知道那一定是江天給他的留言,可她又不敢從容地走近它,不敢從容地去面對將要發生的一切。她像是一個排雷專家將要排除一個爆炸物那般,漸漸地靠近了它。她小心翼翼地將那封信拿在手裏,走進了客廳,又輕輕地把信打開,那些被杜雨萌早已熟悉的,攜帶着江天生命音符的字跡赫然紙上。
雨萌:
我把始終都掛在我們卧室里的照片摘了下來,為的是讓你不至於在我離去的時候,還天天都偎依在我們曾經的情感世界裏。我不希望透過我發白了的背影,讓你透視那早已悠久的從前。
那一切都是在你沒有出現的時候出現的,也是在你還沒有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可我沒有想到,這一切又會在我生命的中秋突然浮現了出來,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都構成了莫大的傷害。這是我做夢都不曾想到的。
這些天來,我承受了我人生中從來就不曾承受過的巨大壓力和精神折磨。一方面是法律,是法律的莊嚴與神聖;一方面是親情,是親情的誘人與沉重。當我知道唐大朋就是我的兒子的時候,不管他走上了一條什麼樣的道路,不管他是因為誰的過錯走上了這樣一條道路,當我面對這一切的時候,當我面對他就是我的兒子的事實的時候,我是無法無動於衷的,當他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除了那天我去過法庭之外,我還經過允許去看過他,我沒有告訴他我是他的父親,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我是以一個律師的身份與他見面的。我問過他還有沒有什麼話需要留下來,他說什麼也沒有。可他卻給我留下了這一生都無法抹去的傷痛,這是難能想像的。
我明明知道誰也無法救得了他,可我還是極不理智地在你的面前那樣做了,這實在是人性的使然。你無法想像作為一個父親,在知道他自己的兒子行將被法律剝奪生命的時候,對他,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殘酷,那一刻,法律和理智在他的情感世界裏顯得是那麼的多餘。可我還算是一個有良知的法律工作者,我明白,蒼天有眼,你雨萌無辜。
我走了,我去加拿大了。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重新走進這個曾經撫慰過我心靈的記憶的溫床,因為我不知道,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在我的後半生,我還能不能接受你或者被你所接受
江天
杜雨萌是嗚咽着把信看完的,把信放下后,她失聲痛哭。她用兩隻手捂住了自己的臉,極力地想阻止聲音的傳播,那哭聲擺脫了她情感的糾纏,衝破了她手掌的阻攔,掙脫了空間的束縛,不斷地向外擴展着
她從來就沒有經歷過這般深入骨髓的靈魂的幻滅,她從來就沒有穿越過這種悔澀而幽暗的情殤,她無法釋放這突如其來的悲情,她無法再幻化出空靈美妙的夢想
突然,她起身推開了客廳的房門,朝住宅樓外走去。
百轉千回的痛苦與細雨的柔弱和多情,在這個寂靜的午夜,彷彿再也無法完成這角色的轉移
天空中,依然是微風撲面;夜色里,仍舊是細雨沾衣。道路兩側的路燈,如同螢火蟲一般,不斷地向杜雨萌的身後飄移,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想去哪裏,就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她的內心世界是怎樣的波瀾四起
此刻,她在細雨中不停地行走着,那微風,那細雨,不斷地呼喚着她腦海里那最熟悉的旋律,那是一首抒情歌曲:
昨夜啊,
也是這小雨一點點一滴滴,
還有那微風撫摸着我的思緒。
我行走在昨夜的夢裏,
不斷地告訴我自己,
我曾經在繚繞的香霧中尋覓過你,
我曾經在古老的佛經中閱讀過你,
我曾經在神秘的古剎前品味過你,
我曾經在高僧的眉宇間思念過你
你豐盛了我愛戀的長度;
你儒雅了我莊重的氣息。
今夜啊,
也是這小雨一點點一滴滴,
還有那微風撫摸着我的思緒。
我行走在今天的夜裏,
不斷地問我自己
我還能否在繚繞的香霧中搖曳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