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就在要離開省城回銀海的前一天晚上,杜雨萌與江天在自己的家中見面了。
杜雨萌走進自己家客廳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江天。她知道此刻他是會在家裏的,因為她已經接到他在省城打給她的電話,知道他已經從銀海回到了省城。
杜雨萌走進卧室,發現江天正躺在床上。她感覺有幾分不對,便走上前去問道:"你怎麼又在床上躺着?是不是病了?"
"沒有。有些累了,躺一會兒。"
"開車開的?"杜雨萌問道。
"也許吧,路途太遠。"
"什麼時候到的?"
"今天早晨從那裏往回走,下午到的。"
"起來,起來,到廳里坐坐。"杜雨萌一邊拉着江天的手一邊說道。
江天跟着杜雨萌走進客廳。
杜雨萌問道:"你去銀海有什麼急事?去之前,怎麼都不和我說一聲?害得我們兩個人總是錯位。"
江天停頓了一下,才說道:"我是去會了一個朋友。"
"一個什麼樣的朋友?值得你去那麼遠的地方會他?"
江天起身去了餐廳,給自己倒了一杯水,端到跟前。
杜雨萌走進卧室,把外衣脫掉,又走了出來,繼續問道:"你去銀海會什麼朋友?"
"去隨便會了一個朋友。"
聽到這裏,杜雨萌馬上問道:"去隨便會了一個朋友?江天,這不對呀,你怎麼可能去那麼遠的地方隨便會了一個什麼朋友呢?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你在銀海有那麼好的朋友啊。"
聽到杜雨萌這樣說,江天沒有馬上再說什麼,他的心裏是矛盾的。他怎麼在杜雨萌面前啟齒呢?這可是積聚在內心世界裏三十年的話題呀,這可是埋藏在心底幾乎是大半生的秘密呀。
在銀海見到湯招娣,又知道自己還有一個親生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以後,他的心裏就亂了套。尤其是知道唐大朋已經涉嫌毒品犯罪后,他的那份情感就更加複雜了。這讓他怎麼辦呢?湯招娣找到他的最終目的,並不是想告訴他,他還有一個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更不是需要他償還這些年來她為他兒子的付出。他已經弄懂了湯招娣的用意,她是在最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找到了他,就是想通過他,能夠讓唐大朋活下來。這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她想讓唐大朋活下來的最後一絲希望。她同樣是不得已而為之的。
江天已經明白了湯招娣的良苦用心。可江天又將如何去用心完成湯招娣的這份拜託呢?
就在這幾十個小時裏,江天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心理煎熬。
湯招娣跪在自己面前痛哭的情景,不時地出現在他的面前由此讓他想到了那個自己根本就不曾謀過面,而在她面前長大的兒子。他同樣不時地在頭腦中浮現出他的情景,儘管他想像不出來,他想像不出他度過的是怎樣的童年和青年時代,他甚至想像不出他是怎樣一個形象。可就是因為他的造血幹細胞挽救了他的生命這一事實,就讓他感覺到了他與他的血脈相通
那天晚上,在銀海市的一家賓館裏,江天幾乎是徹夜難眠,直到天快亮的時候,他才慢慢地睡著了。他很快就被惡夢驚醒,他夢到長得特別像他自己童年形象的兒子,被押上了刑場,就在槍響的那一刻,他一下子驚醒了。他下意識地坐了起來,雙手緊緊地抓着被子,把被子抓到了胸前,平靜下來之後,他才明白這是一場惡夢。他下了床,坐在茶几前的椅子上,點着一支煙,拚命地抽起來
三十年前發生的這一切,又一次悄然而至。儘管自己並不知道出現了這種讓自己從來就未曾想到的結果,可眼下擺在自己面前的問題,是自己必須面對的事實,是自己必須面對的人生,是自己必須面對的靈與肉、情與法的最隆重的挑戰。
在從銀海返回省城的路上,他不時地一邊開着車一邊流着眼淚,這對江天來說,是不曾有過的事情。在他的一生當中,他曾經不斷告誡過自己:自己是一個男人,是一個應該讓自己身邊的同事們,在沒有主意的情況下,感覺到可以依賴的男人;是一個應該讓與自己攜手終身的女人依靠的男人;是一個應該在國家與民族的利益遭遇挑戰之時,敢於擔當的男人。
正是這種人生觀,早就在血液里鑄就了他的那份堅強,在他享受快樂與遭遇不幸的時候,他都能夠泰然處之。他更不曾流過淚,那是因為他始終堅信男兒有淚不輕彈
那天在車上,他真的流淚了,那眼淚不時地模糊着他的雙眼,模糊了他記憶的年輪,甚至是模糊了他的思維。他不時地用手抹去臉上掛着的淚水,可他沒有辦法抹去湯招娣和唐大朋對他的那份企盼
或許,他並沒有玷污男兒有淚不輕彈那條本屬於男人們的古訓,而那一刻,只是真的到了傷心處。
坐在杜雨萌的對面,他彷彿一下子覺得與她的距離是那麼遙遠,彷彿覺得她是那樣地陌生,彷彿感覺到她已經不是與他朝夕相處,晨昏相對了二十幾年的夫妻。那不是因為此刻的杜雨萌有了什麼驚人的變化,而是他自己心理的變化已經形同化學反應的催化劑
如果不說,自己的心靈將會受到一生的折磨;如果說出來,或許會改變自己後半生的生活,甚至是會改變自己人生的走向。可說出來,又有什麼用呢?最大的作用就是會對自己的心靈產生一種安慰,而這種安慰的獲得將會是以犧牲自己的家庭,犧牲自己後半生生活為代價的。可眼下,已經不能迴避這一切了,也已經無法迴避了
此刻,坐在客廳里的江天,面對杜雨萌並沒有什麼特別用意的發問,心裏是緊張的,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她的發問。可究竟從哪裏說起呢?怎麼才能把問題說得清楚呢?說出來之後,她還能接受自己?還能夠設身處地地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一下我江天此時此刻的感受嗎?
杜雨萌又一次說道:"今天怎麼這麼不痛快,就這麼一句話我都問過幾遍了,也沒有回答我。你匆匆忙忙去銀海,到底是去幹什麼?你像是有什麼心思?"
江天抬起頭來,慢慢地說道:"我去銀海確實是去會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已經有很多年沒有什麼音訊了。那天我在省城接到了一個人的電話,我看了看那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接通后,我才知道那個人是誰。"說到這裏,江天停了下來,杜雨萌有些着急,馬上問道:"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你肯定認識。"
"我會認識?怎麼可能呢?"杜雨萌有些吃驚。
"你真的認識。那個人是銀海市副市長湯招娣。"
聽到這裏,杜雨萌簡直就驚呆了,她下意識地問道:"你和她認識?"
"我和她認識。"江天還是覺得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你是什麼時候與她認識的?我怎麼從來就沒有聽你說過?"
"我們下鄉的時候就認識了,她是我下鄉時一個青年點裏的知青。"
"這不都三十多年了嗎?"杜雨萌問道。
"從認識到現在已經超過三十年了。"
"可你為什麼從來就沒有和我說過這件事呢?"
"我之所以沒有和你說過,是因為我與她幾乎沒有什麼來往了。我說她幹什麼呢?"
"她為什麼突然找到了你?還這麼急着讓你去銀海?不會是知道我和你是什麼關係吧?"杜雨萌敏銳地問道。
"是知道我與你是什麼關係。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把我找了去。"
杜雨萌已經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的平靜似乎是被什麼攪動了起來,渾身覺得有些發熱的感覺。她起身走到陽台上,把窗子打開,又回到沙發上坐下來,這才又一次說道:"江天,你倒是挺夠義氣的呀,已經很多年都沒有來往了,她一個電話就能把你從幾百公里以外的省城調到銀海,不僅僅因為她是副市長吧?"
"你說哪去了?她做她的副市長,與我有什麼相干?"
"江天,我現在馬上想知道,就算是辦理這個案子的人是你老婆,就算是你們之間早就認識,就算是她可以找到你,可你怎麼可能在她打給你一個電話的情況下,就跑到了幾百公里之外?當然肯定不會是因為她是副市長,這一點我明白,可總得有一點兒理由吧?這讓我感覺到有點蹊蹺?"杜雨萌說道。
"其實,在我去銀海之前,我只知道你去銀海辦案子,可究竟涉及到誰?涉及到什麼問題?你沒有和我說過,我也沒有問過。當我到了銀海時,才知道"
"才知道什麼?"杜雨萌以為江天會說才知道與湯招娣有牽連,才這樣問道。
"才知道你辦的這個案子,可能牽扯到她的兒子?"
"她把你找去,就是為了讓你說服我,讓我手下留情?"杜雨萌說道。
"是這樣,是想讓我說服你,對她兒子手下留情。"
"那她告沒告訴你,她兒子犯的是什麼罪?"杜雨萌多出了幾分嚴肅。
"涉嫌毒品犯罪。"
"作為一個副市長,她應該明白,毒品犯罪是一種什麼性質的犯罪。她還讓你說服我,就算是你能說服了我,就算是我也想幫幫他們,你說我能幫上什麼忙嗎?"杜雨萌坦誠地說道。
"我也知道我是不應該對你說這些話的。我也明白湯招娣向我提出的這種要求,近乎於無稽之談,可我還是不得不向你提起這件事,我不得不把這些事情告訴你,可我又不知道從哪裏說起。我也知道我把真相都說給你聽,會是一種什麼樣的結果,可已經到了這個分上,我只好這樣做了"
杜雨萌緊張起來,她沒有等江天把話說完,便說道:"還有真相?什麼真相?"
"你還記得上次你從銀海回到省城,我正在家休息時的情景吧?"
"記得,那天不是給什麼人輸過血嗎?"杜雨萌不假思索地回答。
"其實,那是我為一個白血病人捐獻了造血幹細胞。"
杜雨萌異常地敏感,她突然渾身冷了起來,她的身體往一起聚集着,她抖動着身子,問道:"江天,你怎麼突然間說到了那天的事?你是不是捐獻了造血幹細胞?你不是想告訴我,你是為湯招娣的兒子捐獻了造血幹細胞吧?"
江天半天沒有回答。
杜雨萌挺直了身子,緊緊地盯着江天,江天還是沒有回答。
杜雨萌又一次問道:"你真的是為湯招娣的兒子捐獻了造血幹細胞?"
江天終於點了點頭。
杜雨萌身體一下子向沙發的後背無力地靠去,她完全癱軟在了那裏,她的臉上大滴大滴的眼淚迅速地流了下來,她開始嗚咽着,漸漸地哭出聲來
江天看到這種情景,已經手足無措,他仍然坐在那裏,不時地叫道:"雨萌,雨萌"
幾分鐘后,杜雨萌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平靜下來許多,這才問道:"這麼說,唐大朋也是你的兒子?"
杜雨萌根本就沒有等江天回答什麼,就又一次失聲哭了起來。
江天還是沒有說什麼。他坐在那裏尷尬極了。杜雨萌仍然在那裏哭着。
幾分鐘后,江天站了起來,走到杜雨萌跟前,站在她的側面,他把自己的雙手放在杜雨萌的肩上,又不停地在她的肩頭拍着。他一邊拍着杜雨萌一邊安慰道:"別哭了,別哭了,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杜雨萌像火山爆發那般,一下子把江天的雙手甩在了一邊,聲音高亢地說道:"什麼對不起?你現在還說什麼對不起?你足足瞞了我二十多年。你現在還和我說什麼對不起?江天,在你的眼裏,我究竟算是個什麼東西?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一個和你生活在一起足足二十多年的女人?"
杜雨萌又一次放聲哭了起來。那聲音在整個客廳里瀰漫著。
江天坐到沙發上,把電視機打開,隨便調到了一個頻道,鎖定下來。
幾分鐘后,江天又一次站起來,走到杜雨萌跟前,說道:"雨萌,不管你今後會如何看我,不管我們今後的命運會怎樣發展,我都需要把話和你說清楚"
"你早幹什麼去了?現在才想到要和我把話說清楚。江天,這是二十多年,足足二十多年了啊。這麼長的時間裏,有什麼話不能說,有什麼樣的秘密你不能告訴我?可你卻足足瞞了我二十多年,這是今天一個-對不起-就能了結的嗎?江天"杜雨萌一邊哭一邊說道。
"雨萌,我並不是有意識地要瞞着你。"江天小心翼翼地說道。
"你並不是有意識地在瞞着我?那為什麼直到今天,才想起來要告訴我這些?如果今天不是為了讓我幫你們那個兒子的忙,你會告訴我這些真相嗎?"杜雨萌坐直身子,一邊說一邊從茶几上拿了一張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淚水。
"雨萌,如果不遇到今天這種事,我也不知道我還另外有一個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
杜雨萌冷笑了一下,說道:"江天,如果要演戲的話,你決不是一個出色的演員,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在我面前演過戲。你這樣做太難為自己了,演什麼戲呀?還你也不知道還有另外一個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你自己做過什麼事,會不知道嗎?你怎麼可能什麼也不知道,就有了這麼大的一個兒子呢?"
江天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又慢慢地說道:"雨萌,我真的對不起你,你不要再哭了。你能給我一點兒時間,讓我把這些事情都如實地說給你聽聽嗎?我說完之後,你如果能夠原諒我,我們還是夫妻,如果不能原諒我,那我們"
"那怎麼樣?"杜雨萌打斷了他的話。
"那我也不能一輩子都生活在你對我人格的蔑視里。"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能想到破鏡重圓?"
聽到這裏,江天馬上哭着吼了一聲:"杜雨萌,你太過分了!"
杜雨萌突然把頭抬了起來,愣愣地看着江天,她不再嗚咽了。
江天哭了,他一邊哭着一邊說道:"雨萌,我沒有誠心想騙你。二十多年了,我確實沒有和你提起過這件事,那是我不想提起,也是我覺得根本就沒有必要提起,那畢竟已經過去了。而且距離我現在的生活越來越遙遠。如果沒有今天我說到的唐大朋涉嫌毒品犯罪這件事,我照樣還不會向你提起這件事。因為我滿意與你的婚姻,因為我早就淡忘了我的初戀。我是真的就是那天在銀海見到了湯招娣的時候,才知道我還有另外一個兒子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真的,我真是那天才知道的,請你相信我。"
"那天才知道的?那你為什麼會在幾個月前就為唐大朋捐獻了造血幹細胞?你怎麼解釋?"杜雨萌說道。
"上次你回到省城的時候,我已經捐完了造血幹細胞。當時,我只是告訴你我是獻了血,那就是為了不讓你擔心。在這之前,是湯招娣想辦法找到了我,可她並沒有直接找我,而是以患者家屬的身份,通過醫院找到了我。她還告訴醫院說家屬提出接受捐助者要求保密。我也就沒有在意這些,因為我知道白血病患者能夠找到造血幹細胞配型,就已經很不容易,我根本就沒有關心造血幹細胞捐獻給誰了。因為你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一點,我始終都是認同的。這次與她在銀海見面時,她才告訴我,唐大朋也是我的兒子。在這之前,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些,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江天說道。
"你們是在什麼時候認識的?"
"我們當時是生活在一個青年點裏,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就認識了,後來就戀愛了。有一年趕上當地縣城的水泥廠從知青當中招工,她就和我一起去了我曾經去過的那個水泥廠。她在那裏僅僅待了半年,就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去上學了。她離開水泥廠之後,我們就漸漸地疏遠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她已經懷孕。她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這些。在我回到省城的這些年裏,我從來也沒有主動地去找過她。那是在多少年前,有一次我們在省城見過面。那時,她早就調到銀海市工作了。她是跟着他愛人去銀海的。"
"這麼說,當初你們就是因一個去了省城,一個留在了縣城裏,身居兩地而分手的?"杜雨萌問道。
江天猶豫着,猶豫了一會兒,又慢慢地說道:"你想知道嗎?你既然想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其實,當初真正應該回到省城上學的那個人是我。可我當初把那個名額讓了出去,但並不是讓給她。當她知道這件事之後,她做了大量的工作回到了省城。我對她當時的那種做法是不屑一顧的。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我們之間就已經出現了裂痕。儘管她回到省城以後,還給我寫過信,我也給她回過信,我們之間的關係最終也沒能得到恢復。"
"那她為什麼還要生下這個孩子?"
江天把那天晚上在銀海時,從湯招娣那裏知道的,她為什麼要生下這個孩子和怎樣嫁給唐鳴的經過告訴了杜雨萌。
"江天,我真沒有想到,你曾經有過這樣一段經歷。而且這一段經歷還會讓你們銘心刻骨。"
"那已經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我真的已經淡忘了。"
"是那麼容易淡忘的嗎?不銘心刻骨,她會瞞着你生下那個孩子嗎?江天,你們那段愛情是發生在我認識你們之前,可我從與你認識到戀愛,再到如今也已經是二十幾年了,可你為什麼從來就沒有和我說起過這件事?我容忍不了,即使你現在告訴我這些年你們之間再也沒有來往過,我也容忍不了,你明白嗎?"杜雨萌說道。
"你是容忍不了我的那段經歷?還是容忍不了我沒有把這件事告訴過你?"江天問道。
杜雨萌想了想,說道:"我都容忍不了。我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我根本就想不到,我自己全身心地愛着的這個男人,我全身心地愛了二十幾年的這個男人,他的內心世界裝着的那個女人並不是我。他的靈魂,他的情感,他內心的那份最美好的記憶,原本根本就不屬於我。這對於我來說,不僅僅是不公平,而且還太殘酷了。江天,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
"雨萌,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你。都是因為我沒有向你坦白,我如果早一點兒告訴你,我曾經有過初戀,或許那樣會好一些。"
杜雨萌打斷了江天的話:"你不僅僅有過初戀,而且你們還有過一個孩子。那是怎樣的一個初戀呀!江天,你自己心裏是清楚的。你越是不想告訴我這些,越是說明你的內心世界裏根本就放不下那件事,越是說明你的心裏一直是裝着她。而我卻一直生活在這樣的一個謎局裏。"
"我自從與她分手之後,除了那次在省城見到過她一次,再就是這次在銀海她主動找到我到那裏去,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與她來往過。我是坦白的,我今天告訴你的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你以為不再相見就一定等於別離?不再互通音信就一定等於忘記?"
江天把頭低下了。他坐在沙發上不再說什麼,他臉上的眼淚大滴大滴地掉了下來。
杜雨萌起身關掉了電視機。
杜雨萌的眼淚又一次流了下來,她沒有哭出聲來。此刻,不管江天試圖怎樣說明白,在杜雨萌的內心世界裏,江天都像是與她有了距離,而那段距離是那樣地遙遠。此刻,不管杜雨萌想到她與江天在這二十幾年的時間裏曾經有過怎樣的甜蜜,在她的內心世界裏,江天都像是不屬於她自己,屬於她的僅僅就是他的軀殼,而他的靈魂並不附體。
整個客廳是寂靜的,那種寂靜像是整個時空都在那一刻凍結了。
二十多分鐘過去了,像是過去了半年,甚至是更長時間。對於江天而言尤其是這樣,他希望杜雨萌能夠再和他說些什麼;能夠告訴他,她原諒了他;能夠答應他,救救他與湯招娣的兒子可他已經無從說起了。
杜雨萌振作了一下精神,又用雙手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下,說道:"江天,你今天告訴我這些,就是為了讓我救救你們的兒子,就是為了讓我手下留情?"
江天馬上答道:"我畢竟知道了他是我的兒子。"
"那你想過沒有?讓你現在的妻子,讓你這個做檢察長的妻子怎麼辦呢?一方面,唐大朋是我愛人的親生骨肉,一方面,我又肩負着檢察官的使命。江天,你在告訴我這些真相之前,你想過沒有,你將讓我如何去面對?你將讓我如何去抉擇?不管我怎樣做,我都將會背負着良心的自責。兼顧了人情,那是對使命的褻瀆;而我置你的懇求於不顧,那會讓我這一輩子都將遭到世人的譴責或者是陷入深深的內疚之中。那樣,就等於我放棄了你。江天,你讓我無法想像,當我代表國家提起公訴的時候,當我把你們的兒子送上被告席,而最終走上刑場的時候,你還能和我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嗎?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繼續接納你,我需要時間,因為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接納了你,就等於接納了你的過去,還等於接納了你曾經的那份情感。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兒,至少我現在還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這一點兒。江天,你讓我怎麼辦?你讓我怎麼辦呀?"說到這裏,杜雨萌又一次抱頭痛哭。
房間裏仍然是寂靜的,杜雨萌的哭聲越發讓人感覺到了凄慘與無助。這哭聲彷彿打動了江天,江天站起來,走到杜雨萌跟前,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哭着說道:"雨萌,你想法救救他,救救他呀,只要能讓他活下來就行,只要活下來就行。你能不能接納我都已經不重要了。我需要讓他活着,我真的同樣需要讓他活着呀。"
杜雨萌並沒有說什麼,慢慢地把江天推開,又坐回到沙發上。她不再哭了,而是平靜地說道:"你是從事法律工作的,你當然明白涉嫌毒品犯罪應當怎樣量刑,夠五十克以上的,就可以判處死罪。你說應該怎麼辦?你以為我能救得了他嗎?我這樣說,你可能會恨我。可我確實是沒有什麼辦法。我只能告訴你,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提出迴避。我還想告訴你,你真正應該恨的人不是我,而是湯招娣,是她的自私,是她的貪婪,才讓你走到了今天這種備受煎熬的地步。她既然當初是因為還想保留着對你的那份美好的感覺,才悄然生下這個孩子,這麼多年都沒有告訴你真相,如果她今天依然還愛着你的話,她就不應該在你根本就無能為力的情況下,把這一切再告訴你。告訴你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讓你一輩子都受良心的譴責,從而讓你加倍償還這筆感情債。別的你什麼都做不到。江天,我說得對嗎?她為什麼要告訴你?她為什麼要在這種情況下把這一切告訴你?這不同樣表明她還是那樣地自私嗎?我想,她是明明知道你是救不了他的,可她就是要讓你與她一起分擔這份痛苦,即使她的本意不是這樣,客觀上也只能是這種結果。江天,難道不是這樣嗎?"
江天依然流着淚,慢慢地說道:"你說得對,你說得也許都對。我也知道這對於你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可我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突如其來的親情的糾纏。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假如這個涉嫌毒品犯罪的人不是唐大朋,而是我們倆的孩子,你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你想過嗎?你替我想過嗎?"
聽到這裏,杜雨萌閉上了雙眼,把頭向後靠去。幾分鐘后,她才睜開眼睛,說道:"江天,我理解在辦理這類案子過程中,親情對於當事人來說是何等神聖。我理解你為什麼會明明知道法律是無法褻瀆的,還這樣力圖說服我。我剛才想過了,假如他是我們倆的兒子,我也許會像你一樣擁有那種感覺,可我還是覺得就算唐大朋不是你與湯招娣的兒子,而是你與我的親生子,我也救不了他。江天,我真的救不了他。親情神聖,法律更神聖。如果我不答應你的要求,那算是對你與我這麼多年的感情的一種玷污的話,那我不顧法律的威嚴,而循私枉法,那就是對法律的褻瀆,對正義的褻瀆。我不是在唱高調,就算不是我在這辦理這個案子,唐大朋也逃脫不了這種結局。江天,你應該明白呀。"
"我明白,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可我接受不了這種事實。我接受不了"江天坐在那裏,雙手掩面輕輕地哭泣着。
這一夜對杜雨萌與江天來說,同樣都是漫長的。
按計劃,杜雨萌第二天就要返回銀海。第二天醒來,杜雨萌決定先去面見呂東檢察長。
上午八點多鐘,杜雨萌走進了呂東的辦公室。
呂東看到杜雨萌到來,感覺有些吃驚,便問道:"你怎麼到這來了?不是說好了今天回銀海嗎?"
杜雨萌坐了下來,說道:"呂檢,我有新的情況需要向你彙報。"
"有新情況?"呂東問道。
"呂檢,看來我不應該回銀海了。根據目前的情況看,我需要正式向你提出迴避問題。"
呂東吃驚地問道:"為什麼?不是說好的,今天上午就回銀海嗎?怎麼會突然間提出這樣的問題?"
"呂檢,這是我考慮了一夜才作出的決定。"杜雨萌說道。
"因為什麼?"呂東一邊說一邊坐在杜雨萌的對面。
"呂檢,我怎麼和你說呢?我昨天晚上回到家時,才知道湯招娣的兒子唐大朋原來和我愛人有關係。"說到這裏,杜雨萌把頭低下了。
"什麼什麼?唐大朋和你愛人有關係?他和你愛人有什麼關係?"呂東着急地問道。
"說來話長了些,湯招娣下鄉時,是和我愛人在一個青年點裏。三十年前,他們之間曾經戀愛過。而唐大朋是他們兩人非婚生的兒子。"說到這裏,杜雨萌顯然有幾分不自在。
"我怎麼像是在聽天書,真的會有這樣的事?"
"真的是這樣。"
"在此之前,你一點兒都不知道這件事?我是指你愛人與湯招娣之間的事?"
"不知道,一點兒都不知道。昨天晚上,他之所以告訴我這些真相,他希望我能夠幫幫忙,保住唐大朋的性命。"
"這是湯招娣的意思?"
"當然是湯招娣的意思。我愛人在此之前,根本就不知道在他們分手以後,湯招娣悄悄地生下了這個孩子。是在唐大朋出了問題以後,也就是在我上次回到省城那天,我愛人同時去了銀海,那天晚上他才知道唐大朋是他的兒子。我已經感覺到,湯招娣就是想利用這種血緣關係,想盡一切辦法想讓唐大朋能夠活下來,而我愛人知道這一切之後,根本經不住這種親情的誘惑,儘管他僅僅知道了他有這麼一個兒子,還根本就沒有見過他兒子的面。"
"這就叫血濃於水呀。"呂東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在辦公室中間來回走着。
幾分鐘后,呂東又站住了,他問道:"湯招娣可能涉嫌犯罪,你愛人知道了嗎?"
"可能是不知道,他根本就沒有提到湯招娣本人的事,我就更沒有說什麼。我們的話題一直就是關於他們的兒子唐大朋的事。我想湯招娣可能根本就沒有在他面前提到過她自己命運不保的事,她不會那麼傻。"杜雨萌說道。
"情況特殊,逮捕唐大朋的提請批准逮捕書是由省檢察院批准的。為的是迴避唐鳴是他的爸爸這一事實。在唐大朋的問題上,你們處理得很好,把他交給銀海市公安局去偵查就完了,已經不存在你迴避不迴避的問題了。至於將來提起公訴的事,倒不一定非得你出面。你還是按計劃今天返回銀海。當初省檢讓你們去偵查這個案件的時候,也沒有想到會這麼複雜,更沒有想到還會牽扯到這麼多的刑事犯罪。銀海那邊不能沒有你,尤其是到了這個關鍵時刻。"呂東說道。
"呂檢,我是第一次面臨這樣的抉擇,我想還是迴避一下為好。"
"杜雨萌,其實並不存在迴避的問題。這樣做只會給對手一個緩衝的機會。至於唐大朋能不能活下來,那不取於你,那取決於他犯罪的性質,那取決於法律的裁量。你就是想滿足你愛人感情上的要求,那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得到的。如果你非要把這個問題提出來,那我只好召開檢察委員會研究,看看最終會是什麼意見。"
"關於唐大朋的事,你說得有道理。可在湯招娣的問題上,我也應該提出迴避。她畢竟曾經是我愛人的戀人。"杜雨萌說道。
呂東又接著說道:"依照法律的規定,關於迴避問題,我這個檢察長就可以決定了,可我本身就不同意你這樣做,所以,你說的后一個問題,看來真需要召開檢察委員會研究一下。但在沒有作出需要你迴避的正式決定之前,你是不能中斷你的偵察工作的。你首先是一個檢察官,你知道使命的神聖。我相信你明白這一點。"
"我明白,我當然明白。呂檢,昨天晚上,是我這一生中度過的最漫長的一夜。我做夢都沒有想到,在我的一生當中,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根本就沒有想到,和我生活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在我之前曾經與別人相愛過,更沒有想到他們之前還有了這麼一個兒子。這二十幾年來,江天在我的心目中是一個男人,不論是對家庭還是對社會而言,他都稱得上是一個男人。可昨天晚上的情景,讓我在接受不了他與湯招娣曾經有過那樣一段經歷的同時,我也慢慢地理解了他當時的那種感情。他在我面前的那種絕望,讓我想起來,心裏就像刀割一樣難受。呂檢,我知道,即使是你同意我迴避,唐大朋也難能保住一條性命。可我就是為了讓我自己在親情與法律這一對矛盾面前,尋找到良心上的平衡,請你理解我。"杜雨萌幾乎是在哀求着。
呂東想了想,才慢慢地說道:"杜雨萌啊,看來你是真正地在請求迴避啊。你是想迴避你所面臨的矛盾,你是想迴避最終將對你良心上的自責。事實上你迴避得了嗎?那天,當你向我彙報完唐大朋的事之後,我注意到了你眼睛中的憤怒。可你現在想過沒有?你想過被毒品坑害的那些無辜者不能自拔的情景嗎?你想過已經走上吸毒道路的那些孩子母親們絕望的眼神嗎?你想過為了掙錢為孩子治病,從而死於唐大朋為他設置的掙大錢的圈套的那個孩子的爸爸在臨死之前還抱着的一絲幻想嗎?你如果對得起唐大朋,那就對不起公理,對不起公正,對不起法律的尊嚴,更對不起使命的神聖。況且,你根本無法對得起唐大朋。因為你根本就救不了他。你如果能救得了他,那公理何在?那公正何在?那法律何在?我想,這一點,我不說,你比我更清楚。杜雨萌,我說得對吧?你所面臨的問題,說到底就是你沒有辦法說服你自己,是你在偵查關亞南的案子的時候,無意之中把唐大朋牽扯了出來。最終當江天的兒子唐大朋走上法庭的時候,你會無法面對江天,你還會無法面對你的良心。可作為一個檢察官,首先應該考慮到的是對全社會的良心,對自己肩負的使命的良心。因為你代表的是國家,而不是你自己。"呂東說話的聲音越來越高,他的聲音中透露着幾分真情還有幾分威嚴。
杜雨萌的眼睛裏已經充滿了淚水,那淚水被激發出的激情震撼着,此刻,她的腦子裏不斷浮現出各種各樣的畫面,那些畫面不時地讓她亢奮,讓她激動,讓她憤憤然
呂東想了想,又說道:"杜雨萌,在檢察委員會沒有正式同意你迴避之前,你不能終止你的偵查工作,只能把工作做得更好。"
杜雨萌站了起來,說道:"呂檢,不用說了。我馬上返回銀海。"
呂東用兩隻手緊緊地握住了杜雨萌的手,杜雨萌也同樣用兩隻手握住了呂東的手。
兩雙手緊緊地握着,握了很久很久
走出呂東辦公室的那一刻,杜雨萌的臉上依然掛着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