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這張心愛的辦公桌和陶小北的辦公桌“頭抵頭”挨在一起。這樣每天上班時間,我就和陶小北面對面坐在一起。我一抬頭,就能看到小北那張嫵媚的臉。一看到她,我就像遇到了一股東澳暖流,心裏熱乎乎的。
陶小北白天和我“挨”在一起,晚上回家和她老公“挨”在一起,讓人不禁產生一些聯想。人生原本就是這樣,這個和那個挨在一起,那個和另一個又挨在一起。我們中國有十多億人口呢!可無論在單位,還是回到家裏,包括親朋好友在內,和你挨在一起的,也就那麼些人。所以對於每一個單個的人來講,其實真的是很渺小的。一個人就像大海里的一顆小水珠。一顆小水珠與大海比起來,真是太微不足道了。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如果將一顆小水珠扔進大海,大海難道因此會發生什麼變化呢?顯然不會。人也是這樣,多一個,少一個,絕不會影響歷史的進程。普通人是這樣,包括那些偉人也一樣,沒有這個偉人,還會有那個偉人出現。就像大海里的波浪,永遠是一波推着一波。
我剛到玻管局工作時,就將自己定位為一顆小水珠。如果我是一顆白色的小水珠,陶小北就是一顆彩色的小水珠。兩顆色彩斑斕的小水珠碰在一塊兒,不發生點兒故事才怪呢!
問題是我卻不能讓這樣的故事發生。一個男人,有兩樣東西一生都放不開:權力和美色。我當然也不例外。令我沮喪的是,我現在為了得到第一樣東西,必須暫時放棄第二樣東西。
我小時候看過一部影片,片名叫《南征北戰》。影片里,為了實現某個戰略意圖,我軍主動放棄幾塊根據地,大踏步後撤。根據地的父老鄉親們站在村邊揮淚送別子弟兵。雖然知道大軍打幾個勝仗還會回來,可鄉親們還是淚水漣漣,子弟兵也依依不捨。
我眼下就是那支大踏步後撤的部隊,陶小北則是被我忍痛放棄的根據地。我知道打幾個勝仗後會重新得到她,可此刻後撤時還是心有不甘。想到我撤走後敵軍會在她那裏駐防,我的心情愈發沉重起來。可這妮子卻沒心沒肺,也不臂掛一個小包袱到村頭來送送我,將一雙親手做的軍鞋塞我懷裏,卻不知跑到哪裏瘋去了。害得我背着背包急行軍途中,還牽腸掛肚地頻頻回首張望。
我們紫雪市是我國北方一個落後的地級市,“GDP”總量還不及珠三角和長三角地區一個鄉鎮。即使到了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人們對於男女交往這種事情仍然十分關注。尤其是在這些無所事事的機關單位里,如果哪個男同志跟哪個漂亮一點兒的女同志走得近一點,就會有人在背後議論你,無端生出一些風波。比如說要派人到縣裏下鄉,派女同志下鄉時就得格外慎重。派一個男同志,若再派一個女同志,這個女同志若是康鳳蓮或張雪梅——張雪梅是我們局裏另一個女同志,也不會起什麼漣漪。可若派陶小北或李小南,就會水波蕩漾。局裏一般很少派陶小北和李小南單獨隨男同志下鄉,彷彿她倆是妖怪手中的那個寶物,孫悟空都難以騙得出來。因此我們局裏若必須派女同志出差或是下鄉,總是派康鳳蓮或張雪梅去。有一次本該李小南去的一趟差事,局裏卻派張雪梅去了。李小南有點納悶兒,在辦公室對我們生氣地說:“怎麼不讓我去啊!”看着李小南一臉不解,我當時撲哧笑了,心想:你若像當年日本鬼子進村時那些青年婦女一樣,驚惶間在炕道里抓兩把黑灰抹臉上,恐怕就會派你去了。
康鳳蓮和張雪梅若是汽車的前輪和後輪,陶小北和李小南就是兩顆掛在車屁股後面的備胎,看着人家跑得歡,干著急使不上勁兒。陶小北和李小南彷彿又像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幹部下鄉時背的鋪蓋捲兒,局領導生怕一到村裡就有人將她們鋪床上。而康鳳蓮和張雪梅只是捆鋪蓋卷用的繩子,鋪床時隨手就將她們扔牆角去了。
我們紫雪市所轄十六個縣和幾十個市級部門裏,僅在1991年一個年頭裏,就有兩個縣處級幹部因為生活作風問題在全市鬧得沸沸揚揚。其中有一個縣長竟像英國那位不愛江山愛美人的愛德華八世國王一樣,寧肯不要縣長位子,背着一個處分,扔下糟糠之妻,領着一個氣質和教養遠不及辛普森的小美人如黃鶴一般遠走高飛了。
這位縣長已經功成名就,而我現在才剛剛起步,更得慎言敏行,做一位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這是在行政機關站穩腳跟的立身之本。
九十年代的中國,改革開放的步子已邁得越來越快,縱然山花爛漫,滿目春色,我魚在河也得視而不見,萬不可目迷五色。這樣的例子太多啦!同樣兩個年輕人,同一學校畢業同一天分到同一機關。一個勤奮工作,一天到晚全神貫注察領導之言觀領導之色,決不去觀察任何一個女同志。即使與陶小北這樣的美貌女子擦身而過,也毫不為之所動。如果有人私下議論:“陶小北長得真漂亮,是咱機關最漂亮的女同志!”這個年輕人就會從辦公桌前抬起頭來,扶扶小眼鏡說:“是嗎,我看陶小北長得並不漂亮!”說陶小北漂亮的另一個人頗不服氣,反問他:“那你說咱機關誰漂亮?”這個年輕人就會說:“我看咱機關沒有一個漂亮女人。”停了一會兒,他又抬起頭說:“如果一定要找一個漂亮的,我看張雪梅還不錯!”
這個以張雪梅為美以陶小北為丑的年輕人,在仕途上進步很快:副科長、科長、副局長、局長,像猴子爬樹一樣,出溜就上去了。而另一個年輕人,雖然工作能力也不錯,也有一些聰明才智,但從進機關大院那天起,就在觀察和尋訪院裏有幾個陶小北。即使院裏沒有陶小北,只有一些張雪梅,這個年輕人也不會氣餒,他會不辭勞苦跑到別的機關單位去尋訪,簡直像當年到處獵艷的西門慶一樣。並且一有機會,就跑到單位的女打字員房子逗留片刻。單位的打字員即使沒有陶小北那樣漂亮,但起碼比張雪梅年輕,臉蛋子綳得像吹足氣的氣球一樣。有幾次單位領導手裏拿一份文件推門走進打字室,見這個年輕人正和女打字員腦袋挨得很近說話。領導不易察覺地皺皺眉頭,放下需要打印的材料一聲不吭轉身出去了。結果十多年後,第一個年輕人已經當了局長,第二個年輕人卻還是個副科長,而且往往是總務科的副科長。即使到退休的時候,也只能幹到一個總務科科長——惟一的好處是到單位的大灶上打飯不掏錢。
年輕時喜歡跟女同志接觸的男同志,其結局大多是這樣。不會有哪一位領導告訴你:不要跟女打字員頭挨得很近說話,但你卻得為這種行為付出一生的代價。
因此我調到玻管局工作后要求自己過的第一關,就是面對美人而不思美人。即使天天和陶小北呆在一間辦公室,也要做到心若止水。我在那所農村中學教書時,曾聽一位同事吟唱過這樣幾句詼諧的鄉間小曲:“三個小伙真大方,半夜裏來到姑娘房,打開窗子望一望,原來是一位老大娘。”從我到玻管局工作的那天起,我就要求自己將陶小北視作“老大娘”,可這妮子倒有一點兒不管不顧的勁頭,常常在辦公室一邊看書一邊自個樂,樂畢就抬起一雙波光溢動的美目給我講故事。那天她對我講,四歲的男孩親了三歲的女孩,女孩很認真地問,你親了我,會對我負責嗎?男孩拍拍女孩的肩說:你放心,我們已經不是一二歲的小孩了!“魚在河你說有趣不?”這妮子說完又追問我,我笑着說:“有趣!更有趣的是那小女孩若是你,男孩不知是誰?”
這句明顯帶有“挑逗”意味的話一出口,嚇得我吐了吐舌頭。倒不是擔心陶小北責怪我,而是這樣的話說得多了,我會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我趕快要求自己的思想意識重新回到“正確道路上來”,再不敢往邪處想。為了處罰自己,我在嘴巴上拍了一下,心裏說:“讓你再說瘋話!”又拍了一下,心裏說:“讓你見美人而忘情!”接着再拍一下,說:“你怎麼忘記她是老大娘了!”拍了幾下后,將自己的“思想意識”糾正過來,我再不和陶小北搭腔,像在追悼會上介紹死者生平的領導一樣,一臉嚴肅地低着頭專註地看攤在辦公桌前的一本書,書名叫《紫雪市玻管事業發展大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