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修建家屬樓的事,局裏成立了一個建房領導小組,陳奮遠副局長任組長,又從各科室抽調幾個同志,開始與紫雪市城郊的幾個村支書接觸,先跑征地的事。閻水拍局長騰出身子,着手抓他退休前擬辦的第二件事:在局裏提拔一個同志做副局長。

提拔一個副局長,局裏當然定不了,要由市裡定。閻水拍局長為此多次找市委組織部長。閻水拍局長當縣委書記時,組織部長作過他的辦公室主任,因此在組織部長面前以“老領導”自居,說話比較放得開。有時也會發發牢騷。有一次他氣鼓鼓地對組織部長說:“我們局共有六位局級領導,開會時怎麼表決?再不增加一位副局長,我們局的工作怎麼開展?”閻水拍局長吸了一口煙繼續說:“縣裏的常委會是九個人,市裏的常委會是十一個人,省里的常委會是十三個人,為什麼都是單數?道理很簡單嘛,有個表決問題!雙數怎麼表決?不給我們局增一個副局長名額也行,只要表決時允許我舉雙手——我一個人算兩票!”

閻水拍局長最後這句話把組織部長逗笑了。但逗笑了組織部長也不敢說什麼話。在一個市裡,市委的組織部長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角色,其重要程度甚至超過市裡普通的副書記和副市長,因為他的嘴巴一張開全是秘密。因此組織部長一般都不說話——不敢說話。從這一點上講,組織部長又是一個最難受的角色——一個並非啞巴的人成年累月不說話,你說有多難受!組織部長說一句很普通的話,傳出去就會變得不普通。比如組織部長說:“魚在河這個同志不錯!”傳到玻管局就會變作:魚在河馬上要當副局長了,明天市裡來考察。

組織部長只說悄悄話,悄悄給市委書記說,給市長說,給主管幹部工作的市委副書記說。組織部長說話叫“掏耳朵”:就像一個溫順乖巧的新娘,拿一根包着棉花球的小棍兒,偎在新郎懷裏,在他這隻耳朵里掏一下,又用綿軟的小手扯過那隻耳朵再掏一下。組織部長就是這個惹人愛憐的可人的新娘。拿個小棉球在市委書記耳朵里掏一下,在市長耳朵里掏一下,在主管幹部工作的市委副書記耳朵里掏一下。有時還得去人大主任耳朵里掏一下,政協主席的耳朵里掏一下。若市委書記與市長及主管幹部工作的市委副書記有矛盾了,組織部長便不敢給後邊兩個人掏了,噘着小嘴專註地給市委書記一個人掏。

如果一個男人,一天到晚只能和自己的妻子說幾句話,再與別的男同志尤其是別的女同志不能說一句話,那還不把這個男人憋死?

所幸紫雪市目前這個班子的主要成員相處比較融洽。閻水拍局長希望在局裏提拔一個副局長這個要求,組織部長已與市長和主管幹部工作的副書記做了一些溝通,這兩個人基本同意。只剩下與市委書記溝通這最後一關了。

組織部長拍拍閻水拍局長的肩膀說:“老領導,這得等機會,着急不得!”接着部長又講了一個故事寬慰閻水拍:老陳到城裏度假,來到一家高級賓館,服務生帶他去房間。老陳生氣地說,就讓我住這麼小的房間?服務生道,先生,別生氣,這是電梯。組織部長講完故事後說:“組織部就是這部電梯;我這個部長就是那個送老陳進房間的服務生,或者就是一個開電梯的;‘老陳’則是組織選拔出來準備提拔使用的那些同志;老陳準備去住的那個大房間,就是我們紫雪市十六個縣和市級各部門那些縣級和副縣級領導崗位;而市委書記則是掌管房門鑰匙的人。要走進這些房間,首先得乘電梯,即使站到了房門口,還得看拿鑰匙的人願不願意或者高興不高興給你開門——如果剛進電梯就像那個‘老陳’一樣生氣了,着急了,發牢騷了,那就恐怕很難走進房間裏了。”

聽組織部長這麼說,閻水拍局長像那個剛進電梯便心生不滿的‘老陳’一樣,氣咻咻地說:“他(指市委書記)手裏那一串鑰匙比我小時候穿得那個貼身裹肚兒衣縫間的虱子和蟣子還多,像貨郎兒搖撥浪鼓那樣嘩啦嘩啦搖一搖、響一響,隨便就能打開這間那間的房門。憑什麼不給我老閻打開這扇門?他若到最後真不給我打開這扇門,將這事擋住,我就跟他撕破臉皮!我已船到碼頭車到站了,他可還要向上走!”閻局長扔下這句話,氣呼呼地離開了組織部長辦公室。

提拔一個副局長的風聲在局裏傳開后,激起層層漣漪。

第一層漣漪是:誰來做這個副局長?

按常規,應該由紀檢組長朱鋒改任副局長,行業工會主席姬飛任紀檢組長,總工程師牛望月任行業工會主席,新提拔的科長接牛望月擔任總工程師。

余宏進副局長就是這樣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大小台階都沒落下。在局裏這些年,他的稱呼也一直在變:余科長,余主任,余總(指總工程師),余主席,余書記(紀檢組長一般被稱作書記),然後才是余局長。可也有例外,陳奮遠副局長就打破了這個常規,他是由科長一步到位提拔為副局長的。為這事朱鋒、姬飛和牛望月一直對閻水拍有意見。私下甚至說,陳奮遠給閻水拍塞了錢,數目還不會少。總之這兩人肯定有些扯不清的事。就像兩個有過性關係的男女,雖然在人前裝模作樣竭力掩飾,可眼神卻忍不住會勾勾搭搭,說不準一背過人就着急着脫褲子。

玻管局的“業餘組織部長”們分析,這次閻水拍很可能會讓朱姬牛挨個往前挪一步,在科長里提拔一個人上來做總工程師。直接提拔一個科長做副局長,朱姬牛還不像當年那些脾氣耿直的好漢一樣,結夥反上梁山。有句話叫“是可忍,孰不可忍”。對朱姬牛來講,提拔陳奮遠屬“是可忍”,再若提拔一個科長像那種空中飛人一般從他們頭頂飛過去,那就“孰不可忍”了!閻水拍完全沒必要為提拔一個科長得罪三個縣處級。況且閻水拍是一個和善的老頭兒,遠沒有那些殺人不眨眼的壞蛋殘忍。剛在人家心頭扎了一刀子,傷口還沒有完全癒合,怎麼忍心再扎一刀子?上次提拔陳奮遠,導致朱姬牛較長時間以來與閻水拍面和心不和,開局務會和黨組會時,動不動就來個“凡是閻水拍擁護的我們就反對,凡是閻水拍反對的我們就擁護”,讓閻水拍局長很傷腦筋。這次若再惹虱子頭上搔,讓朱姬牛狗咬尿泡——空歡喜一場,將這三個人惹翻,那就不僅僅是“兩個凡是”了,恐怕哪一個就會像許褚裸衣斗馬超那樣,忿而往閻水拍那張老臉上吐唾沫星子。

看來這個副局長非朱鋒莫屬了!總工程師的位置將空出來。局裏泛起的第二層漣漪是:哪位科長來做這個總工程師?

我到玻管局工作不久就發現,玻管局的歷任總工程師都是學中文的。尤其是現任總工程師牛望月,上大學時學得是政治理論,畢業後分配到市委黨校做理論教員,因給市級領導講一堂政治理論課講得深入淺出,被在下面聽課的市委書記看中,三年前由市委黨校提拔到玻管局任總工程師。那堂課所講內容有兩種說法,一種是說闡述“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種是說剖析小平同志的“三個有利於”。到底是“標準”還是“有利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在玻管局工作三年,牛望月倒是忠實地實踐着一個“有利於”:凡是有利於自己的事情,就毫不猶豫鑽頭覓縫有時甚至赴湯蹈火去做——彷彿他是一名消防隊員。此人喜怒無常毫無品格,又吃紂王水土,又說紂王無道——正在眾人面前將閻水拍罵的一無是處,轉身見閻水拍進來,便又會面不改色邀功,說他正在向大家說閻局長的好話呢。此時閻局長若吩咐他去辦個事,他就會說,吃人家碗半,聽人家使喚,一邊說一邊奸笑着急忙開溜。此公人品差,又貪財小氣,他有句名言:有了錢,要命怎的?即使是一棵大白菜,他也會和傳達室老喬扯着不放。局裏那些工勤人員私下叫他“牛不放”、“牛小眼”,後來有人在洗澡時發現了他的塵根后,乾脆叫他“牛卵”——意思是這個人卵子大眼光卻短淺。

這樣一個從未在工業企業工作過的政治理論教員,竟在我們這個業務局擔任總工程師,讓人覺得有點滑稽和不可思議。好在牛望月調來時,一玻和二玻已下馬停產,不需要下企業檢查指導生產工作,因此牛望月這個總工程師也就看不出有什麼不稱職之處。好比一個學前班的音樂教員,原本是教孩子們唱歌的,現在讓他去教算術課,只要知道一加二等於三也不會捅出多大婁子。

這個總工程師的選拔範圍大家都清楚,當然是在八個科長中產生。八個科長一比較,有六個被淘汰。無論資歷,工作能力,還是年齡,以及任職時間和在局裏的威信,這六個科長都與另外兩個沒有可比性。這兩個被大家一致看好的科長,就是辦公室主任趙有才和業務一科科長馬方向。

趙有才主任和馬方向科長相比,有點難分伯仲的味道:兩人任職時間相同,任正科長都已五年;工齡相同,都是二十四年;年齡相當,都是四十二歲。只有學歷略有差異,趙有才是中專畢業,馬方向是大專畢業。可趙有才主任參加市黨校的在職幹部培訓,也在三年前拿到了大專文憑。而趙有才主任的人緣卻要比馬方向科長好一些。

那段時間,局裏突然出現了一些小小的騷動。同志們臉上都蒙上一層斯芬克司般的神秘表情。某個科室幾個人正扎堆說著話,別科室的人一進門,大家便開始“今天天氣哈哈哈”,或者王顧左右而言他。女同志談論誰的衣服漂亮,男同志開始交流段子——就是那種黃色小故事。有時甚至男女同志混雜在一塊兒講述一些有趣的小故事。女同志講的故事一般比較含蓄。比如那天馬方向科室一個人突然闖到我們科室來,大家便講故事玩兒。陶小北講:“五歲的丁丁與媽媽在人群中走散,他哭着向人們打聽,‘您沒看見一位媽媽嗎?她身邊帶着一個長得非常像我的小男孩’。”李小南講:“老師問學生,如果莎士比亞還活着,他會不會成為一位很了不起的人物?學生答,當然會!無論如何世界上還找不到四百多歲的人。”康鳳蓮講:“一個賣肉的第一次去醫院看病,需打針,看到護士準備給自己注射,不由得一臉興奮地說,喲!原來你們這兒也興注水啊!”

講一陣兒故事,大家笑一陣兒。可康鳳蓮即使講故事或者講完故事別人笑的時候,也從不松一下繃著的臉。那天馮富強講的故事是甲乙兩先生對話。甲對乙說:“我有兩個壞習慣,令我困擾,第一個是裸睡。”乙對甲說:“這也沒什麼呀,第二個呢?”甲痛苦地說:“夢遊!”

我在笑聲中接上馮富強的話茬兒,講了個AB兩女士對話。A女士:“我先生昨晚不知又去哪兒了?”B女士:“假如你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晚上去哪兒了,你不必着急,因為你一旦知道後會更着急!”

下來輪到馬方向科室那個人講了,可此時不知誰抬腕看一下手錶,說:“呀,到下班時間了!”大家便說笑着往樓道外面走。馮富強走過去親熱地摟着馬方向科室那個人的肩說:“下次你給咱講一個比‘裸睡’和‘夢遊’更棒的!”馬方向科室那個人對馮富強說:“莫非你就是那位喜歡夢遊的先生?”馮富強說:“我當然不是,不過攤上這麼個先生,AB兩女士對話時就會更着急了!”此時恰好陶小北從馮富強身邊經過,馮富強笑着對陶小北說:“小北主任你說是不是這樣?”陶小北笑着瞥了馮富強一眼,沒有接他的話茬兒,卻對走在前邊的李小南說:“小南,你看馮富強像不像那個第一次去醫院看病的農民?”李小南回頭瞧瞧馮富強,樂了。兩個美女笑靨如花,異口同聲望着馮富強說:“注水去吧你!”

對我們玻管局的同志來講,關心誰做這個總工程師的程度,甚於關心蓋房子。

提拔趙有才還是馬方向,已不僅僅是這兩個人的事情,而是全局同志的事情。就像兩個情投意合、如膠似漆的男女做愛,不只是某一個部位有快感,而是渾身上下都有快感。

看似提拔一個人,其實牽一髮動全身,涉及到大家每一個人。趙有才若當了總工程師,陶小北接趙有才當辦公室主任,某個副主任科員接陶小北當副主任,某個科員即可接那個副主任科員的位子。最後甚至會下延到通信員小胡和炊事員小高。比如馮富強若當了副科長或副主任科員,小胡就可以不當通信員而去做打字員。在我們玻管局,打字員比通信員重要得多。通信員的工作只是每天給六位局領導打水掃地抹桌子,打字員則可參與局裏的人事機密。要提拔一個科員當副主任科員了,閻水拍局長就會讓趙有才主任起草一個報告,報告的題目是:《關於某某同志擬任玻管局業務六科副主任科員的函》。趙有才主任擬好這個報告后,便會叫馮富強打印。打印時,趙有才主任將馮富強辦公室的門反鎖,任誰敲都不開。打印完叮嚀馮富強,此事尚在保密階段,別傳播出去。有時甚至專挑晚上打印。所以打字員是最早知道局裏核心機密的人之一。六位局級領導和趙有才之外,最早知情者就是馮富強。有時一些局級領導尚不知情,馮富強已知道了。閻水拍局長突然決定提拔某個同志,有時既不召開黨組會也不召開局務會,召開會若有不同意見,就面臨一個表決問題。開玩笑歸開玩笑,真正開會表決時,閻水拍局長當然不能“舉雙手”。有一次提拔一個副科長,開了三次黨組會都沒有通過,因為有三位局級領導始終不同意。從那以後提拔某個同志時,估計會上有阻力,閻水拍局長就改變操作方法。某一天,他突然讓趙有才起草報告,當晚讓馮富強打印好,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就通知召開黨組會。六位局級領導都是黨組成員,黨組會一般有七個人參加——多了一個趙有才。趙有才只負責作會議記錄,沒有表決權。可這天召開黨組會卻只有六個人參加,非黨組成員的趙有才正在那兒低頭作記錄,某一名黨組成員卻不見了。哪兒去了,原來是下縣裏檢查工作去了。這位缺席的黨組成員一定是余宏進、朱鋒和姬飛三人中的其中一位。閻局長專挑這三人其中一人不在時召開黨組會,是因為他們往往在會上持反對意見,相當於西方國家議會裏的那種“持不同政見者”。支持閻水拍局長的只有陳奮遠。牛望月原來也屬於反對派,後來閻水拍將他的侄子小牛安排到局裏開車,從那以後他就成為一個“騎牆派”,或者那種“牆頭草”,哪邊風大就向哪邊倒。有時若閻水拍局長在會前給他做做工作,抬舉他一下,他也會在會上支持閻水拍。這樣在缺一位反對派情況下召開會議,再將牛望月拉攏過來,閻水拍局長的提議便會以三比二的微弱多數獲通過。

如此,打字員馮富強往往會成為局裏人事核心機密的最早知情人之一。當然他知道的也只是副科級以下的人事安排。提拔正科長或副縣級這樣更核心的機密,若必須打印一份《關於提拔某某同志任某某職位的函》,閻水拍局長就會派趙有才主任秘密行動。某一天,小虎突然開着局長的專車到與紫雪相鄰的另一個省的一個地級市出差去了。其實也就是到那個市住一晚上,背過小虎找一個打印門市將那份只有一頁的“函”打印好,第二天便“出差”回來了。後來這個鄰省的市與我們紫雪市通了火車,趙有才主任乾脆坐火車去“出差”。晚上十點上火車,睡一覺,第二天早晨七點到那個市,打印好材料,在市裡轉悠轉悠,晚上十點再上火車,睡一覺,翌日早晨七點就回到了紫雪,八點就能來玻管局上班。趙有才主任這樣的“出差”只佔用一個工作日,兩夜一日。坐火車來去恰好一千公里,真是“一日千里”。後來到那個市出差多了,趙有才主任竟交了一個女朋友,是他常住的那家賓館的一個服務員。趙有才主任生活作風嚴謹,是我們玻管局有名的“妻管嚴”,怕老婆是有名的。趙有才主任也從不忌諱這一點。平時和我們開玩笑說,過去婦女相夫教子,是傳統美德;怕老婆是當代中國男人的傳統美德,所以怕老婆和被人們讚譽了千百年的“相夫教子”是一個級別。趙有才主任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形容他們夫妻之間“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他說,老婆是縫衣針,他就是穿過縫衣針小眼裏的那根線,針穿到哪裏,線隨到哪裏。可趙有才主任這樣一根縫衣線,現在卻悄悄離開了老婆的針眼,神不知鬼不覺地穿到那個女服務員的針眼裏去了。在紫雪市多少年,他都從沒有動過交一個女朋友的念頭,在那個市出了幾趟差,就交下一個女朋友,想想真是如楊瀾與趙忠祥主持央視《正大綜藝》欄目時所說:“世界真奇妙啊!”

女朋友年輕,雖不怎麼漂亮,可身體像一個剛煮熟的玉米棒子一樣豐滿而鮮美,比摟着家裏那個像一根乾柴棒兒一樣的“縫衣針”舒服多了。每次去那家賓館住下,趙有才主任登記好房間后,就急急忙忙洗漱,洗漱畢便到一樓餐廳吃早點。吃早點時就看見那個服務員笑微微的臉——那個服務員不是樓層服務員,而是餐廳服務員。服務員見趙有才主任來了,笑着端着早點向他走來,兩人交換一個會意的眼色。有時趁沒人注意,趙有才主任還會在她胖乎乎的手背上捏一把。服務員一邊將稀飯呀、饅頭呀、小菜呀往桌上放,一邊像過去地下工作者對暗語一樣悄聲問:“幾號房間?”趙有才主任欣喜地悄聲答:“三一五”,或者“四一六”。服務員警覺地向周圍看看,端個小盤扭着身子走了。

趙有才主任三口兩口吃完早點,心急火燎跑到街面兒上將那份函件打印好,塞進小包急急忙忙跑回房間,待他沖個澡泡杯茶后,女朋友已推開虛掩的門進來了。起初幾次趙有才洗完澡還穿衣服,等女朋友來了兩人再一起脫衣服。後來洗畢澡乾脆直接鑽進被窩,愜意地半仰在床鋪上,吹開茶杯里冒着熱氣的茶葉,光着身子將泡好的熱茶喝一口,最多喝兩口,女朋友便推開虛掩的門進來了。她熟練地插好門,一邊脫衣服,一邊“出溜”鑽進趙有才被窩。一次,趙有才和女朋友一邊舒緩地做愛,一邊閉着眼睛在心裏想:人生多幸福,出差多美好啊!趙有才主任閉着眼睛時,女朋友睜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他。趙有才主任睜開眼睛,女朋友卻急忙閉上了眼睛。趙有才主任睜着眼睛看了一會兒那張緋紅的臉,突然想起了“一日千里”的故事,他急忙拍拍她的臉頰,讓她睜開眼睛,給她講“一日”和“千里”。趙有才主任講的時候,身體停止了動作。他說:“我每次來你們這裏剛好待一天,這是‘一日’;來回剛好一千公里,這是‘千里’;合在一塊兒就是‘一日千里’!”女朋友見趙有才說得興緻勃勃,乘機給他助興,她拍拍趙有才的臉頰說:“你說得不對,一日加一日,應是兩日!”說著,她繼續用這個敏感字眼為趙有才催情。她說,我給你寫一篇小說吧,這可是世界上最短的微型情感小說:男士說,今天我請你吃飯;女士說,不,改日吧!

每次和女朋友在一起,趙有才就覺身心愉悅,在單位上班時面對閻水拍局長的那種緊張心情得以放鬆。有時他還和女朋友逗趣。一次他對女朋友說,當今時代,愛情加快,從愛到踹,一個禮拜。星期一放電,星期二表態,星期三牽手,星期四做愛,星期五膩歪,星期六開踹,星期天尋找新愛。女朋友聽他這麼說,捏着他的鼻子撒嬌說:好哇你!就準備開踹啦?踹了我再請誰“吃飯”去呀!女朋友這麼一撒嬌,趙有才“那兒”竟一下又硬赳赳的。

趙有才打心眼兒里珍惜這個女朋友。這個女朋友有時候天真的像個小娃娃。一次她對趙有才說:你知道米的媽媽是誰?是花!因為花生米;米的爸爸是誰?蝶!因為蝶戀花;米的外婆是誰?妙筆!因為妙筆生花;米的外公是誰?爆米花——又抱過米,又抱過花。趙有才主任接着她的話茬兒神往地說,我這一生能有兩個女朋友就好了,一個是米,一個是花,那我就是一個幸福的爆米花!

每次離開女朋友時,趙有才都要在她的小包里塞五百元錢,最多一次塞了六百元。女朋友也不說什麼,拎起包在他臉上吻一下就走了。

一次兩人玩耍畢,發現衛生紙用完了。趙有才記起公文包里還有兩小袋餐巾紙。他在公文包里掏那兩個小袋時,把那份文件也掏了出來。趙有才正撕小袋上的塑料包裝,女朋友已展開那頁紙念了起來:《關於田啟明同志擬任業務三科科長的函》。趙有才見“絕密文件”被女朋友看到了,本能地伸手去收那份文件,可轉念又一想:她看到又有什麼關係?她知道田啟明是誰?腦子裏正這樣想,女朋友卻問他了:“田啟明是誰啊?”“是我們單位一個科長。”“你都有權任命科長,那你是局長嗎?”女朋友欽佩地看着趙有才,又說:“你是人事局長嗎?那你乾脆將我調你們那兒去吧!”趙有才沒有給女朋友暴露自己的真實單位,只說是在市政府工作,女朋友卻想當然將他想像成了人事局長,可見人事局長在哪個省哪個市都是極為重要的角色。若給女朋友說自己是“玻管局”的,恐怕都得解釋半天。

不過女朋友一邊用崇拜的神情看他,一邊問“你是局長嗎”時,趙有才心裏還是極為舒坦的,有一種搔痒痒般受用的感覺。而且這種“受用”感與做愛有所不同。做愛過程一完成,便覺得沒有意思,甚至後悔。可作為“局長”被人恭維,被自己喜愛的女朋友崇拜,卻回味悠長。有時坐在火車上返回紫雪,在夜色中“看”到女朋友那雙閃閃發亮的眼睛時,心裏還會被一種濃濃的幸福感包圍。此時包括火車的哐當哐當聲,也彷彿在激勵趙有才:“局長局長”、“快當局長”!

因為有這樣一個女朋友,趙有才在鄰省那個市度過那一日時,便有一種充實感。他每次都是和女朋友上午纏綿,下午則去開一張招待費發票,一般都是開八百元左右。這樣除過付給女朋友的五百元“愛情費”,還可以賺三百元。每次回去粘貼差旅費報銷單,都是兩張火車卧鋪票,一張住宿發票,五元錢的打印文件票,再就是虛開的這張招待費票。閻水拍局長在趙有才主任的差旅費報銷單右上角簽上“准支”二字時,從來不翻翻裏邊,即使偶爾翻一翻,也從來不問趙有才主任在那個省“招待”誰了?

某次趙有才主任“一日千里”回來,因閻局長要那份函件要得急,他一下火車便直接趕到局裏,兩眼發紅,臉色也不好看,看上去十分疲憊。打印這麼一頁紙讓趙有才跑那麼老遠,閻局長心裏有點過意不去。他關心趙有才,詢問這樣的“秘函”能不能在紫雪市找一個門市打印。趙有才嚇了一跳,以為他的“緋聞”暴露了,閻局長聽到了什麼。又一想沒有這種可能。後來看出閻局長是關心自己,才放下心來。他當時連忙搖頭,打消了閻局長這個念頭。他告訴閻局長,在紫雪市打難以保密,玻管局四十九個人呢,誰能搞清哪一個的親戚在打印門市作打字員?有一次趙有才坐飛機到省城打了一次都沒有保住密:那個打字員竟是通信員小胡妹妹的同班同學,初中畢業後到擔任省農牧廳辦公室主任的姑夫家裏作保姆。作了兩年保姆后,姑夫安排她到廳勞動服務公司下屬的一個打印門市作打字員。這個打印門市偏偏與省農牧廳不在一條街上。趙有才那天恰好“下榻”在這個打印門市旁邊的一個旅館。出門后信步走進牌匾上寫着“勞司打字”四個字的打印門市。偏偏那天這個打字員的同學、即玻管局通信員小胡的妹妹到省城玩。兩個女孩就住在“勞司打字”室裏邊的一張床上。趙有才主任走了后,小胡的妹妹無意中在電腦屏幕上一看,見是《紫雪市玻璃製品管理局關於某某擬任某某職位的函》,急忙給哥哥打了個電話……

小胡是余宏進副局長安排到局裏來工作的,是余宏進的妻侄。那次余宏進為這件事和閻水拍局長鬧了個不亦樂乎,搞得閻水拍局長很被動。因此以後打印絕密函件,閻水拍局長再不敢掉以輕心。趙有才主任也就每年要去鄰省那個市出幾趟差。一般是“春、夏、秋、冬”各一次。每次去了,女朋友都穿着不同季節的衣衫,讓趙有才主任有一種新鮮感。雖然脫了衣服沒有多少不同,可趙有才主任還是覺得有所區別:彷彿春天的女朋友和夏天的女朋友不是一個人。有時正玩着,他卻要女朋友穿上衣服,重新塗上已被他啃光的口紅,讓他好好端詳一番。此時他又像女朋友進屋之前那樣愜意地裸着上身半仰在床上,一邊喝茶一邊讓女朋友擰扭着身子,從各個角度欣賞這個年輕生命的姿容,就像一名文物鑒定專家拿着放大鏡過細地研究一件年代不詳的瓷器。“研究”畢,再次情濃,他會對女朋友說,我的革命幹勁怎麼這麼大呀,剛吃完飯就又想請你吃飯了!說著就讓女朋友再次脫下衣服。重新將女朋友軟乎乎的身子摟在懷裏時,他拍拍她的後腦勺動情地說,當年孟浩然曾踏雪尋梅,西門慶曾踏雪訪愛月,我趙有才差不多也成一個孟浩然和西門慶了,跑這麼老遠找到你這麼一個小妹妹!一邊說一邊開始請她“吃飯”,並摸着她發燒的臉頰告訴自己對她不同的感受。他說她穿紅和着綠時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穿紅時像個小妖精,着綠時像個小娼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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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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