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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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老頭子的預備工作很到位,打開手裏的膠袋子,也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三件工作服,刷白刷白的,白帽子往腦門上一扣,如果都在脖子上掛上聽筒,儼然就是三位教授級大夫要開專家門診了。我和老蕭尾隨在老頭子身後,大搖大擺地進了屠宰場車間,我特意留意了手錶,大概是凌晨一點半左右。
等混過了門衛,我有些心虛地對蕭大秘說:"咱這身裝扮可別惹出是非來,露餡了被他們過膛了,宰紅了眼六親不認的。"
我這一提醒,真把秘書長給唬住了,敢情把筆鋒當"匕首"投擲的雜文專家進了屠宰場也就繳槍投械了。其實我這話並不誇張,我老婆是記者出身,陞官前為了拿一線焦點資料,經常模仿央視記者學啥針孔攝像暗訪。有一回勾搭省電視台的記者一起喬裝打扮,上A縣探摸山洞裏的假煙製造作坊,結果可好,讓一條大狼狗給嗅出狐臭了,差點被山民堵在山洞裏當狼狗夜宵給交代了。亮出記者身份也白搭,正好讓狼狗吞食滅口啊。天公作美,那天碰巧也有當地便衣警察混在裏頭要端窩點,事先彼此並沒通氣,眼瞅着記者暴露在狼口之下,扮成煙販子的警察只好亮槍提前行動。結果記者是搭救了,但前來提貨的南方大煙販子聞風而逃。警察向來對記者比較感冒,因為記者的針孔技術也常在他們身上實驗,所以,那次他們也乘機報復記者同志,在冰冷的山洞裏接受調查,等查實身份後天光大亮,兩個記者凍得全身僵硬才被護送下山。警察友善地提醒道:今後萬不可擅自行動,提防狼狗!
因為有老婆失敗的偵探教訓,儘管跟在兩位首長後面,我心裏還是沒底,旁的不說,先一頓胖揍,然後才認你市長、秘書長,接下來再自我批評,跟皮肉之苦比較,等於是隔靴搔癢啦。誰能想到你市長同志凌晨時分微服私訪咱骯髒的屠宰場啊?
老蕭拽了拽老頭子的衣袖,小聲說這樣進去有些不妥,萬一造成誤會,怕遭受不測。老頭子嗓門絲毫沒減弱,罵道:老子當年在前線做排頭兵,啥陣勢沒見過啊?從死人堆里跨過去的,難道還怕等死的豬頭了?笑話!哎,你過去不也做過殺豬匠嗎?現在生手了?"
儘管在路燈下,我依舊能看出老蕭的臉色漲得通紅,沒進車間已見血紅了。
我聽后實在太意外,實難想像我們尊敬的秘書長筆腕子竟然耍弄過尖刀。
我怪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留有這一手。"
老蕭瞥了我一眼,臉色快成朱紅了。
老蕭悶頭不再出聲,老頭子一路咋呼着,磨刀霍霍的,很像一位德高望重的殺豬匠。
"放心肉"是怎樣生產的?列位看官隨着我們一同查訪吧。
再往前面走了幾步,拐進一條寬敞的大道上,感覺兩旁楊柳在風中搖曳下的不是白柳絮,而是黑豬毛。
就在我噁心之時,突然爆發出一陣嚎叫聲,驚天動地啊!
老頭子事先踩過點似的,來得恰到好處,在殺聲陣陣中,準時抵達屠宰場內的豬肉生產車間。熱氣騰騰里,我們好似霧中的遊客,散步在陰陽兩界,望着那條條生命在眼前凋零,實在有些慘不忍睹。我只見過咱鄉下人宰殺的場面,幾個壯漢和一頭肥豬玩耍完"貓捉老鼠"遊戲之後,將五花大綁的肥豬捆在一條長板凳上,將一口瓷盆放在豬腦袋下,隨後殺豬匠隆重登場,尖刀直捅豬喉,血漿成行噴洒進盆子裏,嚎叫着的豬一聲慘叫后嗚咽氣絕。這是熟手老匠的刀法,頗有"中原一點紅"式冷酷一劍。若是遇到生手,合著肥豬要倒霉了,有時候挨過幾刀也切不中要害,咱老豬不幹了,使出天蓬元帥的力氣,脫韁而逃,血跡斑斑,最終失血而亡。
過去的刀法是典型的"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就地鎮壓,旗幟鮮明!
而眼前的"刑場"是講究步驟程序的,完全是流水作業。
老頭子有點豬老倌的味道,一路指點着把我們領到車間裏頭的大"豬圈",通過連向車間的一條狹窄路,就是養尊處優后老豬們趕赴"刑架"的第一層台階:它們末路狂歡似的嚎叫着,擠兌着,退縮着,強烈地抗拒着前方那致命一擊。在工人們手中棍棒無情追擊下,老豬們嘶叫着被趕進了"電擊區"。
車間工人按部就班地運作着工序,誰也沒注意到身旁多了三個濫竽充數的閑職人員。我們站在一邊觀望時,老頭子忽然轉頭問老蕭:"死刑犯現在用電刑嗎?"
老蕭身子震動了一下,好似觸電一般,麻木而機械地搖搖頭。
"哈哈,這玩意兒一上身能省下彈藥。"老頭子把眼前的場景當成沙場了,只等着將"敵人"包圓消滅。
先電倒,後上鐵套子拴在輸送線上走向後一個工序。接下來的場面很震撼,明晃晃的尖刀切西瓜似的捅向了嚎叫者的頸部,鮮血伴隨着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噴射而出,傷口處汩汩地冒着猩紅的血泡。
場面是血色的,慘不忍睹,我脆弱的胃部開始倒江翻海着,而市長和秘書長好似熟視無睹,直面"屠殺"場面。接着老頭子拉着老蕭到了褪毛開膛區,就見一個澡堂似的熱水池裏浸泡着死豬,裏面有個機械鬥翻拋着死豬,將死豬拋到褪毛機里,工夫不大死豬便光條條,一毛不拔了。裸豬們冷卻之後重新吊掛著,進入"開膛"環節,幾個工人手掄大刀小片的,各盡其職,分工周密。
老頭子看到這兒,壓低了嗓音,略帶玩笑的口氣問:"知道少了點什麼嗎,專家同志?"老蕭尷尬地笑了笑說:"按照檢疫程序,這裏沒有對剛開膛的豬內臟進行檢疫,直接輸送到內臟加工間了。"
老頭子滿意地點點頭,然後領我們到了最關鍵的一個環節區——"肉檢區"。
老頭子繼續向"專家"諮詢:"這豬宰殺前後到底需要經過幾道關口驗收合格才能稱之為-放心肉-?"
這場中毒事件也讓老蕭做足了功課,至少不是原始殺豬匠的原生態意識,略加思索后回答了市長的問題:"其實一頭生豬採購進場前就應該在產地進行第一次檢疫,進場宰前肉檢人員要進行第二次檢疫,等上了流水線,還要經過頭檢、皮檢、內臟檢、淋巴檢,直到總檢等諸多關口,最後才由檢疫部門蓋章入市。"
"那最後該怎樣入市?"老頭子成了考官,在給原始殺豬匠評等級。
秘書長顯得底氣十足,響亮地回答:"入市前要-開邊-,用電刀剖開兩半,然後按照序號交到旁邊的批發市場,再由豬肉批發經營戶們分批發給經營小販。最後經過小販流通到各市場肉攤上。只有經過這些嚴格的檢疫程序和分批渠道,老百姓才能買到真正的-放心肉。"
"作為市政府秘書長,此時此景能讓你放心嗎?"老頭子換了口吻,像個暗訪記者,揪住了豬老倌的小辮子,開始嚴厲拷問。
"這……"秘書長朝身旁望了望,重重地搖頭。
"好了,眼見為實,我兩天後要看全市屠宰場的檢查結果。"老頭子硬邦邦地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趕緊跟上去,只聽身後傳來"削一刀"後人的一聲咆哮:"你們廠長呢?叫他滾過來!"
把一個大秘書長丟在凌晨的豬場裏,我覺得老蕭夠可憐的,老頭子坐在我旁邊悶聲抽煙,一言不發。
我想提前打破這晨曦中的死靜,便故作輕鬆地說:"真想不到老蕭還會宰豬。"
老頭子終於乾笑了兩聲:"他那弟弟在城管大隊手一痒痒就下鄉宰豬去,我也是聽當地一個鄉長說的,他家祖上就是殺豬匠,傳到他老子這輩分上,老百姓生活水準提高了,殺豬手藝自然是發揚光大了,老子殺出了名堂,鄉里人送給他綽號叫-蕭(削)一刀-,生意很是興隆,老子忙不過來,兄弟倆都曾給老子當下手,後來一個上了大學,另一個繼續深造祖傳家什活,我還真擔心有朝一日這哥哥也像弟弟一樣,有那麼一天手痒痒了,下鄉找老豬解氣,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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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被老頭子言中了,這老蕭真的下鄉掃蕩拿老豬當靶子給練上了。這次會議的召開,估計他蕭書記再沒雅興去練就祖傳傳統項目了。
紙終究包不住火的,有關陳書記被"雙軌"的消息按既定風向在全市掀起了龍捲風,而老儲正處於風窩中心地段,惶惶不可終日。陳書記的雙軌和吳同學的會議主題顯然是配套題材,一個對人,一個對事,但僅從"星級經濟環境"這幾個字就能挖掘出太多的人和事之間的齷齪勾當來。二者結合到一塊兒,屬於雙管齊下的"硬着陸"了,眼下就看吳同學的手腕是否跟當初伸向"氮肥廠"一樣溫柔了。一手硬,一手軟,符合"蘿蔔與大棒"的綱領,該硬的時候絕不手軟。
老婆沒跟我開玩笑,也正是在這樣的風尖浪口時,從"水蜜桃"那兒帶過來話:書記要見我。
詔書已下,我是沒理由抗旨不遵的,壹號葫蘆里到底裝的是啥葯,我還得向老頭子當面請教,當然,現在跟老頭子謀面絕對是要瞞着部長老婆的,她現在可是順風耳朵,稍有風吹草動,她就能引出一條蟒蛇來,纏住我的手腳:上天入地任你選,就是不能靠近老頭子,那是一枚定時炸彈,沒準什麼時候就被人遙控引爆了,炸得你車毀人亡。
老頭子這次沒在家裏約我,而是丟開小姜和小車,徒步進了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茶樓,茶樓老闆是文化局一名退休幹部,屬於老頭子結交過的學究,所以,在這裏找一間雅室主僕敘話最合適,至少很少有官家人光顧這裏的。
老頭子的精神頭還是很足,好似置身於龍捲風之外,連銀髮都不亂出一根,整齊有致地倒背在亮堂的額后,呷着茶,悠然自得。
"你這次上A縣收穫不小吧?聽說縣委書記愛上鄉下宰豬去,有沒有給你捎幾隻豬耳朵當下酒菜呀?"
老頭子一開場就很風趣,先拿往事逗樂。
我也笑了:"真給您說中了,他哥倆咋一樣德性呢?"
"物以類比,這才叫哥兒倆,一個娘胎誕生的。跟豬較勁,其實是跟自己較勁。"老頭子親自給我斟上茶,說是自己從家裏帶來的,讓我品嘗一下嫩尖。
我忙雙手捧到鼻前,造作地深吸一口,讚歎道:"好茶,真香!"
"唉,你他娘的徹底被吳市長改造了,你啥時候學會識別茶道了?跟老子虛偽上了!"老頭子一瞪眼,口裏還是對老同學改不了稱呼。
我訕笑道:"不瞞您說,自從老蕭讓我改口叫他秘書長,我就開始自我反省了,您批評的是,除了煙道,我小余沒啥道道的。"
"嗯,難說呀,你現在有老婆背後掌舵,方向盤越發靈活了,沒有拐不過的彎坎兒,是不是啊?"老頭子笑裏藏刀,一邊喝茶,一邊從小眼睛裏滲出刀光來,割得我渾身一哆嗦。
也是啊,連"削一刀"的後人重操舊業他老人家都沒放過眼裏,何況眼前這個跟他南征北戰多年的老腳夫啊。
我慚愧地低下頭,說了實話:"是我老婆背後撮合的,連吳書記也這麼說過,您說這女人真他奶奶的野心勃勃,非得把我往-書生-車子裏塞,這不是讓我迷失方向嗎?"
我盡量讓老頭子心態平衡下來,不惜把高高的壹號貶低成他老頭子的口頭禪——"書生"。
老頭子這個野戰兵開始展開進攻了:"老陳的司機被省紀委人帶走了,你知道嗎?"
"嗯,昨晚上聽說了。"我頭皮開始發麻,哪壺不開揭哪壺。
陳書記司機被帶走,是老白告訴我的,他從"徒弟"牛常委的口裏得知,陳書記已正式接受省紀委調查,案外人首當其衝的就是他的司機了,至於說前任秘書小李,省紀委早了解他只是個跟班打雜的,掌握不到什麼線索,所以先從司機開始。聽老白轉述的口氣,司機也只是協助調查,陳書記只在公眾場合讓司機開車。
"那司機是臨時工吧?"老頭子明知故問。
我跟陳書記的司機僅是點頭之交,對他的了解也只是停留在"臨時工"的層面上。
我點點頭回道:"好像是,以前沒打過交道。"
"是啊,老陳自己駕技不錯,很少讓司機把握方向的,一比較,我算是把方向全權委託在你小余的手上了。司機沒有正式編製好啊,不能適用-雙規-,也無後顧之憂。"老頭子今天彷彿變了個人似的,說話不帶粗口不說,還暗藏隱語,話里套話。
我忙像過去一樣,旗幟鮮明地向主人表態:"給您開車,我可從沒撂挑子,從沒偏離車道。"
"哈哈,我心裏有數。"老頭子緊繃的皺紋里終於綻放出笑容來,親近地跟我碰了碰茶杯說:"喝茶,喝茶。"
沉默了一會兒,老頭子才切入正題說:"-一把手-要見你,我看是醉翁之意,你可得提高警惕,他一句隨意的問話,你回答時要拿出百倍小心來,-書生-嘛,喜歡做文章的。"
"明白。"
"既然決定跟吳市長,就不要拔出蘿蔔來還帶着泥。其實呀,他叫你過去,談車為名,套話是實,這叫啥,奶奶的,黔驢技窮,拿老子的司機當老鼠尾巴了!"
老頭子最終動粗了,罵了對方也自嘲自己,我小余是尾巴,那老鼠非他莫屬了。
也沒冤枉壹號,壹號眼裏的老對手是不折不扣的碩鼠!
主題談完了,老頭子顯得輕鬆了許多,話題回歸到老蕭身上,埋怨他這個人就是沉不住氣,當了土皇帝便覺得揚眉吐氣了,其實A縣那破地方就是一潭泥沼,稍有大意就拔不出腳來的。
"去過他住所吧?我可聽說裝修得很鋪張,還叫來一個江湖騙子給他採風吸陽,搞起了風水,奶奶的,一個十幾年黨齡的老黨員居然喚風招水了,你說是不是邪氣呀?"老頭子說到這兒,啐出一片茶葉。
"嗯,很豪華,那魚缸可讓我一飽眼福了,像只龜殼,屋內的擺設確實經過精心設計的。"我附和道。
"哼,最可氣的還是他在立櫃空調機上放了一個-楊梅-盆景,用意是指-揚眉吐氣-,這不是瞎扯淡嗎?老子在電話里把他臭罵一通才撤下去的。唉,回頭一想啊,沒讓他當副市長算是明智之舉,否則現在尾巴早翹上天插進烏雲里了。"
見老頭子今天沒喝酒,以茶助興,高談闊論,也不避諱政壇了,我也萌發出一種少有的衝動,忍不住問了句:"儲書記沒事吧?"
老頭子將茶杯擱在茶几上,沉吟了片刻,恢復了原色,緩緩說道:"問題不大,我心裏有數,吳副市長總不會拿老儲來點火的。"
點到為止,主僕就此話別。在我出門時,背後傳來老頭子的粗口:"叫你那婆娘消停點,別娘的干那些獻媚進讒的勾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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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子是過慮了,杞人憂天之嫌。第二天下班后在家剛丟下飯碗,吳同學就打來電話,讓我跟她一同上"竹苑"一號。老婆事先好像是知道,所以滿面春風地將我送出門外,叮囑我到時候機靈點,別叫書記掃興。我回頭罵了句:操,把老子當三陪呀?!
在車上吳同學解釋說,是壹號交代讓她帶上自己的腳夫一同朝拜的,並強調說,書記確實在物色司機,要你老余當面給他舉薦一個。
我厚着臉皮問:"機關小車司機這麼多,書記咋就相信我哩?我毛遂自薦,提拔我老余當機關事務局局長得了。"
吳同學笑了,然後又說:"畢竟你跟過老市長,書記讓我們一道去,是不想讓你太為難。"
吳同學是過去彙報工作的,屬於公事公辦,但司機的攙和讓她這次"竹苑"之行帶有私活性質。
我明白她的意思了,我跟壹號之間非一對一對話,拿她紀委書記當燈泡,亮度是超過千瓦度的,光明正大,不搞陰謀詭計。
我給她吳同學充當過太多的燈泡角色,每次亮度不強,但次數多了,也值得她紀委書記獻身一回。
我忽然問:"吳書記啥時候搬進-竹苑-啊?這樣便於工作,也不用來回倒騰車了。"
吳同學沒說話,我立刻明白自己犯規了,真把自己當成機關事務局長了,干涉領導私生活。
快到"竹苑"時,吳同學才說:"住-小招-習慣了,我不大喜歡有竹林的地方,夏天蟲子多。再說,這裏不比-小招-清靜,更鬧騰。"
說得沒錯,一路上只見竹影晃動,有不少人從林邊走過,三三兩兩的,也有單獨行動的"夜行者",他們的影子都在"竹苑"一號的門檻上刻下了烙印,能不鬧騰嗎?
就在這時候,我發現"彩王"的車從對面開過來,瘦瘦的市長在他背後只露出半張臉來。市長的車主動停下了,像是要和紀委書記打招呼。我忙停下車,兩車在交錯間都搖下了車窗。就見市長在車窗口沖吳同學一招手說:"清查工作領導小組我就不湊熱鬧了,我跟書記說過了,他也同意,需要我們市政府配合工作的,請吳書記直接聯繫楊秘書長,他負責這件事。"
吳同學道了聲"謝謝支持",就跟市長揮手道別了。
擦身而過時,"彩王"詼諧地沖我笑道:"有空回娘家看看,同志們十分想念你!"
吳同學的電話再次響起,她惱怒地問道:"有完沒完啊,不告訴你今晚沒空,要上-竹苑-彙報工作嗎?你怎麼渾身冒出遊擊習氣呀?"
隨後我聽到關機的鈴聲。我心裏竊笑政委同志的臉皮也真厚,這一路上窮追不捨,至少來了四通騷擾性電話,難怪吳同學跟他急眼了,直接關機。
不過,這也不只是衝著政委同志去的,彙報工作嘛,為了尊重領導,最好是關機或是調為震動,以免干擾領導的耳垂敏感度。
我也早把手機直接關閉了。因為老婆告誡過我的,說現在太多人盯着老闆駕駛室里的"書記"位置,不光是四大班子的小車班,包括下面的局、委、區單位,社會上的三大姑八大姨的力量更是無孔不入,見縫插針,反正她老班長"水蜜桃"的手機被打爆了,快成人肉炸彈的遙控器了。有關今晚上的書記與"書記"之間的高級會晤,無須宣傳部門策劃上鏡了,因為早被關心的人群捕捉到了影子,直接了解到余"書記"在向書記舉薦新方向盤,於是,遙控器從"水蜜桃"那裏轉到了我的手機上。
別無選擇,今夜關機。
說實話,這一刻我莫名其妙地有些緊張起來,難以想像跟壹號面對面時,自己的手該放在何處,那地方可沒方向盤的,"方向"只握在壹號的手心,旁人只能附和尾隨。包括另類的吳同學,反正她提到"書記"兩字時,比"老市長"三個字要悅耳得多。
久違的"水蜜桃"出現在"竹苑"一號候客廳,很長時間沒見了,原本消瘦的瓜子臉兒徹底改造成了寬碩的國字臉,從光澤度上看,營養很到位,紅潤中反照出強勝的氣勢。過去"水蜜桃"一直戴着副黑邊眼鏡,現在變成金色架子了,與氣色相搭配,一看就是春風得意、一帆風順的佳境。他現在兼任市委辦副主任,但人們還是習慣叫他"水秘書",跟班的對象不同,秘書的分量就不一樣,所以"水秘書"大於"水主任"。
見到我們,先是熱情握手,並說今晚老闆誰也不見,就等着吳書記你了。在吳同學進裏邊的辦公室時,水秘書叫我坐下,小聲說:"老余,你是哪裏修來的造化,今晚你可是主角,剛才有好幾撥人被我打發掉了。呵呵,讓市委書記在百忙中給一個司機騰出時間來,只怕聞所未聞吧,好好珍惜機會。"
我還像過去那樣稱呼他為老水,老水沒介意,我發現在稱呼上,他跟小楊頭有些共性,不太在意官謂。這點值得老蕭學完後半輩子,越在乎自己的人往往被別人所遺棄,最後只好拿豬撒氣。
我說:"自從你高升后,咱就瞅不着你影子了,往後多照應。"
"呵呵,老余你真會開玩笑,嫂夫人眼下可是炙手可熱的人物,該照應的是我這老同學,你愛人同志忙乎得都不愛答理我這個老班長了。""水蜜桃"喜笑顏開,完全沖刷了過去滿臉積雲,活出了全新的自我,找到了早在校園就設計好的位置,現在終於坐上了,工夫不負有心人啊!
他說的照應也沒錯,沒有我老婆從中撮合,他也沒機會跟賈大記者完美結合到一塊兒,賈大記者在省報總編面前的吹風,才使得他最終脫離苦海,如魚得水了。
同樣一個人,同樣的單位,位置決定你是不是有才,而不是才能決定你的位置。道理就這麼簡單。
吳同學的彙報時間也不長,很快便從壹號辦公室出來了。壹號對她禮節有加,特意把她送出門外,順勢瞥了我一眼,我真他媽窩囊,屁股居然本能地脫離了沙發,畢恭畢敬地站起了身子,太他娘地丟老頭子面子了!
吳同學拿走了車鑰匙,自己先走了。從打開手機的速度上看,極有可能要回復政委的呼喚。
得,政治委員就是會做策反工作,吳同學終於拋開老余這盞燈泡,勇敢地投入了黑夜的懷抱。
"叫老余進來。"壹號發號施令了。
"水蜜桃"做出"請"的手勢,臉上浮出笑。
壹號也大不了我幾歲,可從面相上看,絕對比我在部隊時那些老首長還要有官態,軍人看坐姿,官人看臉膛,腰板硬度決定軍人的資歷,而嘴角間的溝紋注入了官人的城府,溝越深,仕途越廣闊。
壹號坐在大班桌旁看着文件,招呼我坐下。"水蜜桃"斟好茶后,就要出去,卻被壹號叫住了,讓他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