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引子

有道是近朱者赤,給領導開了十幾年的小車,耳濡目染太多的官態,我卻始終撐不開"書記"的派頭,快步入"不惑"年輪了,我的車軲轆貌似就要停止轉動。

從局裏開到市裡,我載着老頭子風雨兼程,最終他自己躲進了人大常委會的"橡皮章"里耍起了花拳繡腿,而把我這個老車夫踢進了他黨校女同學吳副市長的駕駛室里。給女市長開車,我的感受有點像拽着頭奶牛跋涉在荒漠裏找綠洲,力不從心。

老頭子主政市府時並沒有將老同學吳副市長拉進自己的政治梯隊裏,兩位同窗之間好似隔着一層布簾,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儘管這位空降而來的"女傘兵"着落點是"財政",專為老同學打理財庫的,但幾年下來,《政府工作報告》裏的預算還是追趕不上支出,收效甚微。政績斐然者容易升遷高就,但"女傘兵"吳副市長打破了這一陸地規則,不費吹灰之力在"副"字前添加上了"常務"二字,直接進了市委班組。這實在叫咱地方上的黨政同志們大跌眼鏡,都知道班長市委"壹號"跟老市長之間的權力鬥爭從沒停息過,即便是老頭子退居到了人大,烽火依舊不斷;這吳副市長一進班組,似乎在勢不兩立的兩派之間樹起了第三梯隊。勢單力薄的第三梯隊偏偏將梯子搭在了"城建"的城牆上,跟"財政"倉庫相比,她吳副市長畢竟是學經濟學出身,看守倉庫那是專業對口,但"城建"二字擱到她面前完全是陌生的峰巒,她攀登起來難免會怯場,結果一失足,從"氮肥廠拆遷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的寶座上重重摔落下去,一蹶不振,班師還朝了。

這不,我剛用小車把"女傘兵"送回了雲端,直往北飛……

我忽然有種前途未卜的恐懼感,吳副市長回京了,沒有領導坐鎮的小車,是極容易爆胎的。

給領導開小車以來,我第一次感到了"下崗"危機。

我敲開了"半邊嘴"的家門,在我茫然失措時,需要這位前輩老"書記"給我指明路標。

"吳市長回北京了?"我一落座,剛掏出煙捲準備點上,他猝不及防地問道。

不愧是車道上的老"書記",即便是退居後院了,政治敏感性也堪比汽油的純度,能牽動車輪子。

"吳市長回京也只向市裡一二把手打過招呼,您老是從哪兒采來的風啊?"我吃驚地反問。

"半邊嘴"從口裏吐出一片茶葉,慢條斯理地說:"余兒,你前後給兩個市長開過車,怎麼腦筋還轉不過彎來呢?別以為那幫書記市長們的嘴巴有你這麼嚴實,其實很多是非都是他們的唾沫星從上往下飛濺出來的。你啊,現在心裏肯定空蕩蕩的,老覺着車輪子陷坑了,不踏實了這才過來找你叔的。你小子啊,總愛鑽牛角尖,說實話,我給你灌輸的東西都是我過去開車的失敗經驗,不見得對你有好處的,有些事兒還是順其自然為好,身為小車司機,你背地裏總愛刨根問底的話,有時候就等同於給自己挖坑,方向盤就不好使喚了,容易熄火。"

我給他加上茶水,然後自己點上煙,點頭說:"叔的話一句頂一萬句啊,受益匪淺,你倒是給我分析下,這吳同學還會回來嗎?"

"吳同學?""半邊嘴"睜大眼睛問。

我忙解釋說"吳同學"是我背後對女市長的雅稱,出自她和老頭子是黨校同學。

"半邊嘴"一聽,撇着殘缺的嘴唇嘿嘿樂了,說:"你這個小車司機真有點出格了,人大主任被你叫出-老頭子-,給人家吳市長又冠上-吳同學-,擱在我們那輩開小車的,可沒這膽量的。"

我發現一向沉默寡言的"半邊嘴"今天興緻不錯,便順着話題想聽聽他對老頭子當初退居人大時安排我給吳副市長開車的看法。過去也曾問過幾次,他都不置可否地說一句:你自己問老市長去唄。

"不瞞叔你說,我現在心裏對老頭子真的有所抱怨,當初非要讓我給他黨校同學女市長開車,可人家女市長是-傘兵-出身,在地方上掛出幾年基層經驗后,回到京城就是官運亨通,大展宏圖了。我看吳同學這回是-黃鶴一去不復返-了,合著我是下崗職工的命哪!"

說這話我是肺腑之言,跟面臨"下崗"而言,我當真認為老頭子沒把我帶進人大後院裏提前養老完全是路線錯誤,要深刻批判和揭發。

"半邊嘴"好像沒聽進去,拿上二胡上了陽台,唱起了京劇:

"……只有我的琴童人兩個,我是又無有埋伏又無有兵,你不要胡思亂想心不定,你就來來來,請上城來聽我撫琴。"

我端上他的茶杯跟到了陽台,聽了好一會兒,問是哪一齣戲。

"《空城計》。""半邊嘴"掛上弦,喝了口水,眯着小眼說,"老頭子在人大唱的也是一出-空城計-,你就是他安置在旁的其中一個琴童,另一位便是吳市長了,一個是同窗舊交,一個是老車夫,城外人是瞧不出實情的,都被唬住了。其實啊,氮肥廠那塊地就是老頭子精心打造的-空城池-,他在市長任上就是不開發,專門留下來給自己日後搭台唱戲的。這台戲代價不小啊,拆遷戶流血丟命了,官爺也擼下好幾頂烏紗帽,也正是在這節骨眼上,主管城建的女常務副市長撂挑子了,市委書記成了讓人耍弄的-司馬懿-,你給說說,這台戲是不是唱得有點跑調了?"

我搖着頭,沒太聽懂他說的意思,也不大相信吳同學撂挑子是為了迎合老同學人大主任的京曲兒。因為從我的近距離視角看待這兩位黨校同學,非外面流言竄出的曖昧之情,反而有點隔閡,屬於非結盟。

不過,氮肥廠拆遷受阻,進而引發暴力抗法事件,確實給拆遷領導小組常務副組長吳同學打擊挺大的,先前給拆遷戶的承諾沒有兌現,這讓吳同學無顏面對江東父老了。

"半邊嘴"朝我要了根煙,沒讓我給他點上,湊在鼻前聞了聞,挖苦道:"這根精裝-駱駝-里能聞出腥臊氣,你啊,那回還真像是頭駱駝了,不知疲倦地跋涉在荒漠中,汗流浹背,一路流淌腥臊味。"

這話我能聽出大意,用"駱駝牌"香煙嘲諷我那次馱着老頭子上A縣結黨密謀的風波。

我訕笑道:"引以為戒,打死我也不敢了。"

"半邊嘴"將煙插在陽台上的花盆裏,繼續開講:"A縣那件事看似是公安局長老汪念舊老頭子的舊恩,沒將繩索套進蕭秘書長的脖子,實際上根源在於駐省辦。老頭子經營政府多年,對豎在省城的-××大廈-,上一磚一瓦都了如指掌,隨便揭開一個破瓦片,就能暴露出窟窿來,駐省辦主任可是老汪的小舅子,他能不考慮後果嗎?再加上蕭秘書長背後亂髮檢舉信煽風點火,才暫時化解了市委書記-隔山打虎-的招數,雙方打了個平手。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市委書記絕對不能容忍A縣-一把手-吃裏扒外的,要清算老頭子的老巢,儲書記很快會滾出A縣的,等着瞧吧。"

他說話時顯得很自信,有點組織部長的味道。我對老頭子死黨們的政治歸屬並不感興趣,我現在惟一在乎的是吳同學——我的衣食父母。

"那事甭管怎麼說,算是雷聲大雨點小,早過去了。你給說說,吳同學還會回來嗎?"我有些着急地問,拿"半邊嘴"當算命先生了。

"嘿嘿,要沉住氣嘛,就要說到她了。"

"半邊嘴"讓我跟他回到客廳,擺上棋盤要殺上一盤,我心不在焉地應付着。

"氮肥廠拆遷陷入僵局是老頭子最樂意見到的局面,這對黨校老同學好似在唱雙簧給市委書記聽。至於他倆的關係,流言中有鼻子有眼早將倆人捏合到一塊了,畢竟這位吳研究員是老頭子引薦來的空降幹部,市委書記也不得不考慮這層關係。可不管怎麼說,吳市長要是這樣窩囊地離開,不符合知識分子的性格,他們將臉面看得太重,所以,吳市長的使命還未完成,只不過現在還看不透她到底屬於哪個番號。"

說話間,我的"車"被他炮火掀翻了,他發出幾聲滿足的奸笑。

"叔,我看夠懸的,你是推測還是聽到啥風聲了?"對他分析的,我不大苟同。

"將軍!""半邊嘴"冷冷說出一句后,再沒吭聲,神情恢復了日常麻木狀態中,殘缺的嘴巴無法完全閉合,卻給人拒之千里的冷酷。這就是一個老"書記"的嘴臉,熬過鐵窗生活的嘴臉,時清時濁,半夢半醒……

就在這時候,一隻黑貓忽然從廚房裏竄出,隨着一聲慘叫,一隻碩大的灰老鼠在它嘴下耷拉了腦袋。

"啥時候養的貓?"我問。

"野貓!"

"你家怎麼會有老鼠?"我又問。

"這市府大院隨處可見老鼠屎,家貓不捕鼠啊!"

當晚我做了個夢,夢見有隻黑貓蜷縮在車裏,發出粗重的喘息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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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給領導開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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