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西山縣常務副縣長丁安仁這天早晨上班之前給顧家富打了個電話,詢問了一下苦藤河鄉的情況。自從李冬明堅持要從農民手中再收一部分集資款修橋之後,他的心裏一直很不安,給顧家富的電話也就打得更勤了。

昨天晚上,顧家富一直在醫院陪着他哥。顧家好的手術做完,天也亮了,顧家富說要回去睡一會兒。離開醫院回到連山酒家就睡了。電話響了一陣他才醒來,丁安仁罵他快五十的人了,也沒有個節制,“見了漂亮女人你就打主意,早上都爬不起來了呀,這樣下去你要短命的。”

顧家富說:“我哪有那份閑心搞女人,我在醫院陪我哥。”

“你哥怎麼了?”

“昨天陪縣橋樑工程公司張經理吃飯,喝酒喝得胃穿孔了。”

丁安仁破口罵道:“你們怎麼這麼不爭氣呀。李冬明帶着鄉幹部大張旗鼓地在村裡收集資款,那無異於在一堆乾柴火上潑油。你哥倒好,喝酒喝出了胃穿孔,住醫院了,什麼事都管不了了。我早就對他說過,要把苦藤河鄉的局面控制住,不能讓群眾到處告狀。告狀信多了,我也沒辦法招架了。你們把我的話卻當耳邊風,當屁放,一句都聽不進去。你們還是不是人?”丁安仁頓了頓,對顧家富說,“我交給你一個任務,千萬要盯住何奔、莫鬍子和全安幾個人的一舉一動。還有竹山埡村的那個鄧啟放。李冬明在下面村裡收集資款,說不定他們幾個人就會從中搗蛋生出事情來。”

顧家富說:“何奔和莫鬍子這幾天一直在一塊。”

“你哥是怎麼搞的,怎麼讓他們搞在一起去了?”

“李書記要何奔帶兩個人在大岩村協助莫鬍子收集資款。”

“這幾天情況怎麼樣?”

“大岩村的群眾交集資款十分踴躍,集資款交得齊,還有不少人捐款。別的村抵觸情緒卻很大。鄧啟放還將全安砍傷了。茅山沖村的群眾圍攻了鄭秋菊。當陽坡村的群眾也和鄉幹部對着干。派出所金所長已經抓幾個人了。”

丁安仁有些氣急敗壞地罵道:“誰讓抓人的,老百姓不願交集資款就抓人呀。這不是拿指頭放他們口裏讓他們咬么。趕快叫李冬明將人放了。我說不要集資,李冬明那小子硬要集資,你哥也不採取得力的措施阻止他。告訴你,這樣下去出了事情我丁安仁保不了你們的。”丁安仁頓了頓,口氣又緩和了一些,有幾分警覺地說,“你剛才說的許多事情,都有些反常。莫鬍子那個村的錢為什麼好收,還有人捐款。其他的村卻出現扯皮打架的事情,這中間是不是有什麼陰謀?我真替你們急呀。”

顧家富一個晚上沒有合眼,瞌睡蟲在眼皮上直打架,對着話筒啊了幾聲,打了幾個哈欠,就睡著了。丁安仁餵了幾聲,也不見他說話,隨口罵了句粗話,只得掛了電話,這時,丁安仁的手機響了,是辦公室打來的,先是解釋說他家的電話老是佔線,只有打他的手機。過後就說是省政府辦公廳打電話來了,要縣裏負責分管減負辦的領導接電話。丁安仁的額角一下子冒出了汗水。省政府辦公廳讓他這個分管減輕農民負擔的領導接電話,肯定不會有什麼好事。他趕到辦公室的時候,才知道是苦藤河鄉的群眾將告狀信寄到省里去了,省政府責成縣裏儘快解決苦藤河鄉政府向農民亂收費亂集資的問題。丁安仁又打電話將李冬明罵了一通,這才匆匆去找常方思縣長。

常方思縣長聽說苦藤河鄉又有人向省里告了狀,如今居然有上千名的農民群眾又聚集到鄉政府鬧事,不由大吃一驚,連忙給趙祥生書記掛電話:“苦藤河鄉出大問題了,我們是不是開個會研究一下,看看怎麼處理這個問題。”

趙祥生書記說:“我剛才已經接到電話了,聽說問題非常嚴重。老常啊,穩定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一票否決,我們西山縣千萬出不得問題的啊。”

“那我自己下去一趟吧,看看苦藤河鄉到底有些什麼大不了的問題,這幾年那裏的告狀信一直沒有斷過。”

趙祥生說:“你下去一趟也好,有什麼情況及時告訴我一聲。”

常方思放下電話之後,丁安仁對他說:“常縣長,那裏的情況我比你熟悉,還是我下去處理這件事吧。再說省里的電話也是打給我的,說不定那些告狀信上就有我的名字。解鈴還須繫鈴人啊。”

常方思想了想,說:“也行,你下去之後,應該注意的問題有這麼幾點,一是要儘快將事態平息下來,決不能讓事態擴大。中央三令五申,穩定壓倒一切。二是立即將收上來的集資款一分不留地退還給農民群眾,並給群眾做好解釋工作。如果李冬明在收集資款的過程中有些過火的言行,該向群眾賠禮道歉的還得賠禮道歉。三是鄉政府的圍牆被推倒也就罷了。農民群眾的一切過激的語言和過激的行動都不要追究。你下去的目的只有一個,化解矛盾,平息事態,穩定群眾的情緒,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一切從安定團結着想。再一個,看看苦藤河鄉還在向農民群眾伸手收什麼費,一切不合理的收費都要立即停止。”

丁安仁說:“前兩條都行,我下去照辦就是。后兩條我有一些看法,苦藤河鄉的情況我是非常清楚的。我在那裏扶過兩年貧,又搞了兩年的聯繫點,後來雖然聯繫點不在苦藤河鄉了,但我的聯繫點在連山鎮,和苦藤河鄉只有一河之隔,對苦藤河鄉的情況我了如指掌。苦藤河鄉有這麼幾個人,從來都是對鄉政府的領導抱着一種仇視的態度,鄉政府的話他們從來都不聽,鄉政府做出的決定,他們從來都不執行,甚至連皇糧國稅他們也敢抵制不交。他們對鄉政府的領導造謠中傷,進行人身攻擊,在群眾中影響極壞。像竹山埡村的鄧啟放,他就以為自己有些文化,懂政策,動不動就告狀。他告狀不往縣裏告,不往市裡告,他沒有把縣長書記甚至市長當回事,他告狀直接往省里告。可以肯定,這次往省里告狀的就是他,據說今天帶頭鬧事的也是他。這樣的人我們不下決心治一治,會更加助長他們的氣焰,在老百姓中造成一種人民政府怕群眾的印象。今後他們的告狀信就不只是往省里寄,可能還會寄到中央去,他們還會動不動就千兒八百人地到政府機關聚眾鬧事。如果讓這股歪風邪氣從苦藤河鄉蔓延開去,連山鎮會跟着學,其他的鄉鎮也會跟着學,我們縣會是個什麼樣子,後果真的不堪設想啊。我認為,該抓的一定要抓,該關的一定要關。不把這股歪風邪氣壓下去不行。他們今天可以推倒鄉政府的圍牆,明天說不定就會去砸去燒鄉政府的房子了。”

常方思沉思一陣,說:“抓不抓人,你看着辦。一條原則:一定要慎重,要重事實根據,堅決按法律程序辦。”

他們說話的當兒,丁安仁的手機又響了,是顧家富打來的,說是苦藤河鄉的農民群眾還在不斷地往鄉政府擁來,現在鄉政府的門前已經有兩千多人了,他真擔心他們會把鄉政府給燒了。丁安仁說:“我正在常縣長這裏商量苦藤河鄉的事情,你跟常縣長說說吧。”就把手機遞給了常方思。

常方思問:“你是誰?你把那裏的詳細情況對我說一下。”

顧家富說:“常縣長,我是苦藤河鄉企業辦主任。我認為,這是一次有預謀、有目的的行動,後面有人操縱。不然,苦藤河鄉的群眾不會那麼齊心,膽子也不會那麼大。如果不立即採取果斷措施,他們是會幹出驚天大事來的,那時就收不了場了。”

常方思問:“你現在在哪裏?”

“我在苦藤河鄉政府下面的渡船上。我不敢回鄉政府去。我蹲在渡船上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鄉政府發生的一切。”

常方思說:“你們不用着急,我讓丁副縣長馬上下來。”常方思被顧家富這麼一嚇唬,心裏不由十分地緊張起來,掛了手機之後,急急地對丁安仁說:“你現在就下去,越快越好。”

丁安仁說:“我給公安局徐傑打個電話。”就把電話打到縣公安局局長徐傑那裏,要他派幾個人到苦藤河鄉去:“現在就跟我下去,那裏有人聚眾鬧事,把鄉政府給砸了,情況非常嚴重。”

常方思一旁交待丁安仁說:“我還是那句話,千萬不能抓錯了人,那樣無異於火上澆油。一定要注重事實根據,要按法律程序辦事。”

丁安仁說:“我會掌握分寸的。”說著就匆匆走了。

丁安仁走後,常方思坐在辦公室越想越放心不下苦藤河鄉的事情。看看錶,快中午了,便去縣委辦找趙祥生,想對他說說丁安仁已經主動要求下去了,如果不行的話,他還是親自下去一趟。沒有料到,李冬明已經先他一步來到了趙祥生的辦公室。李冬明肯定是走得急了,一副氣喘吁吁的樣子。

“李冬明你小子是怎麼搞的。”看見李冬明,常方思大聲責問道。李冬明接過趙祥生遞過來的茶杯,猛地喝了一口,有幾分委屈地說:“我沒有料到會是這樣一種情況。”

“丁副縣長說他已經交待你多次了,如果群眾對集資有意見的話,就不要再集資了,拿那一百三十萬給他們修一座橋,解決他們的過河問題就行了。要修大橋,等以後形勢好了再說,你總是不聽話。”過後,常方思對趙祥生說,“老丁說他對苦藤河鄉的情況很熟悉,他要下去。我覺得也行,他先下去看看,不行的話,我再下去。”

李冬明說:“我不是說這次集資的事,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對交集資款修橋並沒有多大的意見,大岩村三天之內將一百五十六戶八百六十一個人的集資款一分不少地收上來了。還有十多戶賣豬賣雞賣糧捐了八千多塊錢的款,其他的村雖然有個別戶家庭困難,交不出那麼多錢,大部分人交集資款還是很積極的。我說的是那裏的群眾對五年前鄉政府將從群眾手中收的修橋集資款,拿去炒地皮借雞下蛋有意見。”

常方思說:“我知道苦藤河鄉的群眾對那次鄉政府將集資款拿去炒地皮有意見。丁副縣長說縣裏已經派人下去查過,而且有了結論的,他們為什麼老是揪住這件事情不放?中間是不是有別的什麼原因?”

李冬明說:“聽說當時縣紀委並沒有派人下去,是丁副縣長從農業局抽的幾個人下去查的賬,在下面卻說是縣紀委派下去的人。人們對那次查賬一直表示懷疑,他們根本就不相信八十萬塊錢只買得一塊亂墳崗子。”

趙祥生一直皺着眉頭坐在那裏不做聲,只是靜靜地聽他們說話。這時,他插話道:“苦藤河鄉的老百姓到鄉政府來吵鬧,據說去的人很多,你跑到縣裏來做什麼?顧鄉長在醫院住院,誰給群眾做解釋工作?你是不是覺得群眾把鄉政府的圍牆推倒還不夠?”

李冬明說:“我看見當時事態已經平息下來了,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了。丁副縣長說,省里打電話等着我彙報,我只有急忙趕到縣裏來了。”

常方思對趙祥生說:“老丁剛才對我說,省政府辦公廳還等着彙報的。你看怎麼向省里彙報好。”

趙祥生的口氣有些冷,說:“一、立即退還群眾的集資款,給群眾做好解釋工作。二、簽訂一把手責任書,今後再不準發生類似的事情,誰要違抗中央的指示精神,在農民群眾身上打主意,不管發生在哪個鄉鎮,都要從嚴處理這個地方的一把手。三、加強對我們縣幹部群眾的管理工作,將矛盾解決在萌芽階段,保證不再出現集體告狀、上訪等影響安定團結、破壞改革開放大好局面的不安定因素。常縣長,你看是不是讓政府辦就按我說的這三條立即向省里彙報。”

常縣長走後,趙祥生板著臉,口氣冷冷地對李冬明說:“把苦藤河鄉的情況詳細地對我說說。”

李冬明說:“苦藤河鄉的情況十分複雜,這次集資可能是一根導火索。”

“說詳細一些。”趙祥生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群眾對顧家兄弟的意見特別大。人們都說顧家富在連山鎮修的那幢三層高的樓房,可能就是從上次炒地皮的那筆錢中間得到的好處。顧鄉長和鄉企業辦的兩個人也都將他們的家全搬到連山鎮去了,他們哪有那麼多的錢搬遷?”李冬明頓了頓,“當時丁副縣長在苦藤河鄉扶貧,他不可能不知道這些事情。群眾對他也有懷疑,說他可能也得了好處的,不然,他怎麼會從農業局抽幾個人下去查賬,卻說是縣紀委派下去查賬的工作組?為這事紀委周書記還和他爭吵過。”李冬明頓了頓,“這些年,丁副縣長不管是去苦藤河鄉也好,去連山鎮也好,都是住在顧家富的連山酒家。連山酒家這些年出的事情也不少。竹山埡村鄧啟放的妹妹鄧美玉,因為在連山酒家做服務員懷了孕,去縣城打胎,在路途中跳火車自殺,被碾斷了雙腳,成了殘廢人。如今帶着個四歲的私生女兒靠七十歲的老母親養活。苦藤河鄉還有三個姑娘曾經在連山酒家做服務員,卻突然遠走他鄉,至今沒有回來過。人們說這三個姑娘有可能是被顧家富賣掉了。還說連山酒家一直在搞色情服務,客人晚上可以隨便找小姐睡覺,嫖娼也沒有人管。當地的群眾向上面反映,甚至告狀,卻一直得不到解決。聽說紀委周書記多次在常委會上說起這個事,都被丁副縣長擋了回去。”

趙祥生說:“這次常委開會已經做了決定,我也同意了,周書記準備到苦藤河鄉去一趟的,你卻要他緩一步。這樣看來,他要是早下去,就不會出現群眾聚眾鬧事的問題了。”

“苦藤河鄉的群眾的確都盼望着周書記下去。”

兩人說話的當兒,常縣長又回來了,告訴趙祥生他已經向省里彙報了,省里對縣裏的處理意見表示滿意。過後對李冬明說:“說說苦藤河鄉的情況吧。”

李冬明說:“這次群眾鬧事的根子還在五年前的那次集資上面。”

常方思說:“我要聽的是這次集資的事情。”

李冬明說:“這次收集資款的準備工作應該說是做得很充分的。我們召開了兩次黨委擴大會議,經過認真研究,才將從老百姓手中再集一部分資的事定下來。人平集資五百,分兩次交,第一次交三百,九月十號前完成;第二次交兩百,明年五月底以前交清。這樣,苦藤河鄉總共集資三百萬,加上縣裏給的一百三十萬,共計四百三十萬。苦藤河鄉的群眾還積極建議說他們都願意多做義務工,像篩河沙、劈石頭、砌保坎這樣的粗活,全部由他們自己投義務工完成。這樣就可以節約一筆資金。修一座雙車道水泥大橋的資金就夠了。”李冬明頓了頓,“黨委研究定下來之後,又召開了各村支部書記會議,做了動員工作。會上,鄉政府的幹部職工還都積極地捐了款,我將多年積攢下來的三千塊錢也捐出來了。我們還分了工,每個黨委成員帶兩個鄉幹部負責一個村的集資款。的確,苦藤河鄉的老百姓都很窮,一次拿一千兩千有困難,個別困難戶有抵觸情緒,吵架的、罵人的不是沒有。但我萬萬沒有料到,一件讓苦藤河鄉老百姓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大好事,卻被弄成這樣了。說實話,我老娘生病住醫院我沒有回去,前天我老娘去世了,我也沒有回去看我老娘最後一眼,我是希望苦藤河大橋早日修好啊。”李冬明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不由得紅了,說話的聲音也有些哽咽。

常方思說:“群眾的覺悟並沒有你說的那麼好,你們在竹山埡村收集資款的時候,就有人砍傷了村支書,有的村還圍攻鄉里的領導,吵架罵人的事更是不計其數,但並沒有引起你的警覺。人家不交集資款,你就下蠻趕人家的山羊,挑人家的谷,這是什麼性質的問題?”

李冬明的心有些發冷,他不知道誰將這些情況都向常縣長彙報了。他分辯說:“積極交集資款支持修橋的群眾的確佔了絕大多數,而且有不少農民群眾捐款。”

常方思嘆氣說:“李冬明呀,你還嫩了些,你只看到表面現象,沒有看到表面現象下面掩蓋着的問題。這中間恐怕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呀。”

李冬明有些發矇,他猜不透常縣長這話里包含着什麼意思。

常方思對趙祥生說:“丁副縣長讓徐傑局長派人和他一塊下去了,準備抓幾個人上來。我一直覺得這麼做好像有些欠妥當。”

李冬明聽說公安局下去抓人去了,擔心地說:“這怕不好,下去一抓人,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的。”

趙祥生不無擔心地說:“看來,我還是要到苦藤河鄉看看去才行。”

常方思沒有做聲。這時,他想起自己曾經隱隱約約聽到的一些關於苦藤河鄉群眾對丁安仁的反映,苦藤河鄉發生的事情是不是與他有關呢?

“這樣吧,常縣長你留在家裏,我下去一趟。又不遠,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小李你也回去,坐我的車一塊走。”趙祥生想了想,“讓紀委周書記也一塊下去。看來,他得趕快去苦藤河鄉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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