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早上七點左右,市委大院正門前陸陸續續地聚集起了一堆人,隨後人數在迅速地增加,人群橫在正門前,寬寬的大門被人流緊緊地封住。此時,上班的車輛大多被擋在門外,各式各樣的轎車麵包車一排排停在門前的一片空地上,機關工作人員只好從正門兩側行人路進入市委。
早上,葉輝剛到市委門前,就注意到有一伙人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從這夥人的舉止和衣着上,葉輝發現了異常的動向,意識到上訪隊伍中混進了成分不同的人。
葉輝與史向東剛通完電話,市委門前的人群一下子失去了控制,變得混亂起來。好像是上訪人員中出現了分歧,從爭吵發展到動起手來。
葉輝從車上下來走進人群,抓住一個漢子的手腕,嚴厲地警告道:“馬上帶着你的人離開!這裏是市委,不是你們鬧事的地方!”
被葉輝抓住手腕的這個人,正是幾個月前在假日酒店前帶頭毆打員工的那個漢子,算上為肖玉蘭送葬的那次,這已是第三次相遇。這個人想掙開葉輝的手,但他試了幾次卻無法解脫,感覺到手腕像被鉗住一樣。他抬起另一隻手,正要向對方的面部出擊,又立刻把手收了回去,這時他才看清站在面前的這個人。他被嚇了一跳,但馬上又鎮靜下來,滿有道理地說:“我們是來幫助維持秩序的。”
“好大的口氣,你們這種人還配談秩序,帶着你的人立即離開!快給我走!”葉輝用低低的聲音命令道。
這個人用疑惑不解的神情看着葉輝,想解釋幾句,可又不知該如何去解釋。知道自己有錯,一時又說不清錯在什麼地方。葉輝突然間感到:這種人雖然無知,可行為卻是赤裸裸的,相比那些經過精心包裝粉墨登場者,要透明得多。
“回去告訴你們那個胡老闆,今天這件事我沒有當眾公開,也算是給足了他的面子。讓他記住,只要藍江還是共產黨的天下,他就得給我放老實點。”葉輝仍然把聲音壓得很低,但口氣卻一次比一次嚴厲。在這種情況下,葉輝不能讓上訪的群眾知道這夥人的來歷,否則會使群眾的情緒變得更加憤怒,會釀成難以想像的後果。
隨着這夥人的離開,混亂的局面穩定了下來,前來維持秩序的警力在史向東的帶領下也趕到了。
市委辦公樓內的小會議室里,市委領導班子成員正在進行着緊急磋商,研究應對措施。方明儘力壓抑着波瀾起伏的情緒,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心態,試圖給常委們留下思考的空隙。
“同志們,最近幾個月來,藍江深受上級的關注,得到了那麼多令人注目的榮譽,取得了輝煌的業績。按說,面對這麼多的榮譽,藍江市委有理由為之高興,為之驕傲。為什麼呢?因為這是為老百姓造福呀!可是不知大家感覺到沒有,為什麼藍江越是受到上級的注意,越是得到省委省政府的重視,幹部群眾對市委市政府的工作就越有看法,越有意見,也越發不滿意?”方明邊說邊站起身走到窗前,用手指着門前的上訪群眾繼續說,“請大家看看,難道這些人是吃飽撐的嗎?是閑得沒事了嗎?是故意向共產黨挑釁不成?同志們,面對藍江的百姓,我們的那些所謂的榮譽,所謂的稱號,還有存在的價值嗎?這是以犧牲人民利益為代價換取的!如果我們直到現在還認識不到這一點,說心裏話,我感到痛心!今天的會就到這裏,上訪的群眾正等着我。”方明說完話,便徑直走出了會議室,與會人員也緊隨其後,向市委門前走去。
看着涌動的人群,看着仍然還在向自己身邊奮力靠近的人們,方明的眼睛濕潤了。他似乎看到了一條溝坎正橫在他與群眾之間。從早上直到現在,這麼多人在等待在企盼,這些人所做的這一切,不就是想同我這個市委書記見上一面嗎?這時方明向辦公大樓看去,似乎對這裏的一切感到分外陌生。
嘈雜聲漸漸小了下來,場面趨於平穩。
“同志們,很對不起,讓你們久等了,我代表市委在這裏向大家道歉。”方明說著話把兩隻手合在一起向四周的人群表示着歉意。“我知道,大家一大早到這裏來,是有事情要同市委談。我理解大家的心情,也高興與大家講講心裏話,等一會兒咱們到市委禮堂坐下來談好嗎?”
“那種地方我們可不敢去,搞不好把我們抓起來就麻煩了,還是在這裏說說吧。”人群中有人嚷道。
“方書記,你說的話怎麼能讓我們相信?剛剛你們派來了二三十人,要把我們趕走,還打傷了我們的人。現在你又變了口氣,這該如何解釋?”
上訪人員又一次騷動起來,議論聲、喊叫聲、指責聲響成一片。
這時,方明已經意識到:在他到來之前,在他此時站着的這個地方,在人民政權機關的眼皮下面,發生了一件令他難以容忍的事情,而這件事已經產生了嚴重的後果。
“史向東來了沒有?”方明的面孔鐵青,兩隻手在微微顫抖。
“方書記,我在這裏。”史向東從人群外面跑了過來,筆直地站在方明面前。
“你究竟是不是共產黨的幹部?為什麼讓公安人員毆打群眾?你當眾給我回答!”方明一連串的提問傾瀉到史向東的頭上。
史向東黑亮的面孔此時已變成了黑紫色,“方書記,我向您保證,如果發現有一個警察打了群眾或者是罵了群眾,我願意接受任何處分。”
這時幾名受傷的上訪人員在一伙人的簇擁下來到方明面前:“方書記,各位領導,你們看看,被打傷的人都在這裏,我們怎麼會紅口白牙地說假話呢!”
“史向東,把現場執勤的所有人員集合起來,請群眾辨認。”方明命令道。
警察們迅速地集合起來,分成兩隊站在上訪人群面前,一排身着警察制服,一排身着便裝。
“不是這些人,還有一夥。”
“對,這些警察是後來的,他們沒來之前還有一夥穿便衣的。”有人嚷道。
方明走到史向東面前,問:“還有人嗎?”
“就這些,是我親自帶隊來的,絕對不會錯。”史向東口氣十分肯定。
“這就是說,在公安人員沒進入現場前,有人冒充了警察?”方明問道。
“很有可能,我沒來之前葉輝一直在這裏,具體的情況他一定清楚。方書記,我想還是問問葉輝吧。”
方明心裏踏實了。“這個事件經過調查,與執勤的公安人員沒有關係。在沒有調查核實的情況下,我的態度很不冷靜,在這裏我向史向東同志,向現場執勤的公安人員表示道歉。但這件事的出現,已經向藍江市委發出了信號!在黨政機關的鼻子底下毆打群眾,這分明是公開向人民政權挑釁!分明是藐視市委……”方明話音一落,場面立時靜了下來。
市委禮堂里,陸陸續續來了近700名上訪人員,加上市委的工作人員,幾乎座無虛席。十幾名服務人員跑前跑后招呼着大家落座,忙着遞茶倒水。
“這裏的條件比外面好一些吧?大家有什麼要談的,就開始吧!不妨我們就以記者招待會的形式進行。在座的各位可以當一回記者嘛!我們市委班子成員就當一回採訪對象。大家看這個辦法怎麼樣?”
會場上響起了一陣熱烈的掌聲:“同意!同意!真是沒想到,太好了。”
“看看,哪一位先談談?”方明接着問道。
“方書記,聽說您要離開藍江,不知有沒有這回事?”有人發言了,可是所提的問題顯然與上訪的事情不沾邊。
“有這種可能,不過請大家放心,無論我走還是不走,都會盡心儘力負起責任。何況還有市委嘛!請大家相信,市委會認真地對待群眾的要求,會處理好你們所提出的問題。”方明原則地做了回答。
“方書記,聽說市委在查處新創集團的問題上,一直得不到上級的支持。因為這件事,省里有的領導與您發生了分歧。不知是不是與您要調離藍江有關係?”又是一個與上訪不沾邊的提問。
這時汪道義突然站起身,看了方明一眼,說:“查處新創集團,關鍵不在於誰支持不支持,更不在於哪位領導的一孔之見,藍江市委也沒有必要去看某些人的臉色!重要的是要看新創集團存不存在問題,觸沒觸犯法律。只要新創集團觸犯了法律,就必須查!在這件事情上誰說了也不算數,惟一能說了算的就是法律。誰犯了法就該查誰,別說是張三李四,就是天王老子下指示也沒用!我認為在查處新創集團的問題上,方明同志沒有錯,藍江市委沒有錯。如果為這件事讓方明同志離開藍江,那才是大錯特錯!在這個問題上,不管方明同志走與不走,藍江市委的態度決不會變,對新創集團的問題要嚴查!”
汪道義剛說完,會場上的氣氛立時活躍起來。
“我想向各位領導請教幾個問題,不知領導們有沒有興趣聽我說幾句?”一位穿戴考究的人站起身說。
“請講。”
“首先,為了改造國有企業,國家提出國有資本有序地從競爭性行業退出,是不是意味着民間資本參與國企改革就不受約束了?第二,既然是有序,退出也好引進也罷,是不是都應該遵守市場遊戲規則?有沒有必要在保證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的原則下,在國家利益不受損害的前提下進行?第三,幾年來,我市國有資本一直在大量流失,這期間,政府又沒採取相應的配套措施,監督機制也沒能跟得上。如果這種情況再持續下去,國家的財產將會被掏空,國有企業勢必要遭遇滅頂之災,我想政府是該出面管一管了。”這個人說到這裏就停住了,看樣子還想說幾句,好像又無法開口,一直在猶豫。
“請繼續講。”方明說。
“我是綠島飯店原負責人,在我擔任綠島飯店法人代表、總經理時,我敢說飯店的經濟效益是很不錯的。但是不知為什麼,上級卻把這樣一個有潛力、有市場競爭力的企業劃為下三流。不履行合法手續,不執行市場操作規程,不經過審計評估,僅僅憑着某些領導的一句話便轉讓給了新創集團。綠島飯店的八百多名職工被胡安平趕出了門,卻沒有任何說法,無端地被奪去了飯碗。為什麼為了一個胡安平,卻把四個多億的資產流掉了,讓八百多名職工流落街頭?這些資產是我們用血汗堆積起來的呀!難道世上還有這種道理嗎?”說到這時,他的周圍傳出了一片哭聲。
市委領導同上訪群眾的見面會,持續了近八個小時,直到傍晚才結束。
葉輝在市委門前接到趙麗紅打來的電話,便悄然離開了上訪人群,開車駛向森林公園與玉湖公園之間的潮州飯店。
潮州飯店是他與包雲天每次約會的“老地方”,今天又一次去這裏,要見的人卻是趙麗紅,是一個他還不十分了解的人。雖然趙麗紅與胡安平和姚德林之間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有着婚姻上和感情上的糾葛,但是葉輝並沒有因此而猶豫。
趙麗紅在潮州飯店要了一個小包間,簡單點了幾個小吃和飲料。
“你了解你們要抓的那個黃東東同胡安平的關係嗎?”
趙麗紅的問話,使葉輝不由得一驚,同時也產生了一絲戒心。“有所耳聞,聽說黃東東前些年曾在新創集團做過事。”
“最近他們又見面了,這你清楚嗎?”趙麗紅這句話已經完全解除了葉輝的顧慮。“前天黃東東與胡安平談了一筆生意,我想和你談的就是這件事。”
“他們倆有什麼生意好談的,無非是一些見不得人的交易。”葉輝表現得不太在意。
“你猜猜是什麼交易?你可能做夢也想不到。”
“什麼交易?”葉輝兩眼緊緊地盯着趙麗紅。
“前天半夜,我接了一個美國洛杉磯的電話,急着找胡安平談旅遊度假中心的合作意向。我知道他是找不到胡安平才把電話打給我,我感覺到他很着急,要馬上與胡安平通話。這樣,我放下電話就不停地同胡安平聯繫,他手機關着,住宅和辦公室沒人接,所有能用的聯絡辦法都用了,還是找不到他。我就不想再找了,可是我剛睡下,這個外商又來電話,讓我通知胡安平一個小時內一定給他回個電話,說他們馬上要開董事會。”
葉輝插話道:“胡安平對旅遊度假中心這麼感興趣,應當主動才是,為什麼讓外商深更半夜找上門?”
“開發旅遊度假中心的合作資料他早就該傳給美方,不知道為什麼卻遲遲不動,好像對這個項目不感興趣了。這幾天他三番五次地往省城跑,跑完了省委省政府,接着又跑省電視台和省報。據說他準備策劃一次大型宣傳活動,擴大新創集團的影響。”趙麗紅說。
葉輝立時想到胡安平的用意——放棄旅遊度假中心,死保江都大廈。
“放下電話,我急忙穿好衣服,去了胡安平常住的那棟小別墅。裏面一絲燈光也沒有,敲了幾下門又按了兩遍門鈴,裏面沒一點聲音,我又開車去了他的辦公室,其實我根本就沒指望他會在辦公室。來到新創集團門前,門衛認識我的車,沒說什麼就打開了自動門。車進了大門,見胡安平的辦公室亮着燈。不知怎麼了,這時我心裏有些發慌,想馬上回去,可後來還是下決心上了樓。上樓時,我把腳步放得很輕,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出響聲。等我來到胡安平辦公室門前時,門敞着一條縫隙。這時我已不覺得害怕了,正想推門進去時,就聽胡安平大聲吼着:‘笑話,一封信,要我出一百萬美元,你這不是敲詐是什麼!我告訴你,就二百萬人民幣,多一個子兒也不行。’胡安平剛說完,裏面有個人笑着說:‘這封舉報信對我來說是一文不值,對於你們那可是無價之寶,價值連城呀!說不定哪一天我高興了,糊裏糊塗地把它送了出去,比如說把它交給了共產黨。到那時,恐怕你們這些人的腦袋要保不住了。你想想看,我要的價高嗎?’胡安平聽到這裏,問了句:‘我可以答應你的條件,但你必須告訴我這封信的具體內容。’這個人說:‘我可以向你交個底,周江濤在這封信里,把你和那幾個當官的一個不少地列進了黑名單。每一筆錢給了誰,怎麼個給法寫得一清二楚。我算了算,大概有兩個多億吧!你說,我要個千兒八百萬還算多嗎?’我越聽越害怕,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連忙脫了鞋拎在手裏,光着腳跑下了樓,真想快點離開。”
“後來呢?”
“這時候,我想到要給您打電話,可又一想,怕是來不及了。急忙穿上鞋又上了樓,上樓時有意加重了腳步,進了胡安平的辦公室,裝做很着急的樣子。”
“你看清那個人了?”
“我同胡安平說事時,偷着看了幾眼,總覺得這個人挺面熟,看上去倒像個富商,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昨天不知怎麼一下子想起來了,這個人就是前些年在胡安平手下打工的那個黃東東!”
“你肯定沒看錯?”葉輝幾乎不相信這是真的。
“沒錯!你放心,一定不會錯。”
葉輝馬上意識到:趙麗紅面臨著巨大的危險,而且這種危險隨時隨地都可能落到她的頭上。也許是明天,也許是後天,也許就在此時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