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事情隔了三十幾年,王祈隆突然清晰地憶起,他八歲那年放了學不回家,和村裏的小孩子們去河邊耍。奶奶沒有打他,奶奶甚至沒有責備他。奶奶打來水為他沖洗,奶奶是洗到他的腳的時候,突然喊起來的。奶奶用手託了他的左腳,用他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凄厲而又隔膜的聲音呵責他:你這腳,你這腳,怎麼也會長出這麼個東西來啊?
王祈隆那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左腳的腳踝內側,長出一個小小的鼓包。不疼,是一塊多出來的小小的骨頭。他不知道奶奶為什麼對這麼個不起眼的小骨頭那麼警覺,好像長出那麼個東西,是他王祈隆自己的錯。
王祈隆記起,奶奶那次沒有為他把那隻腳洗完,奶奶突然就撒手不管他了。是他自己草草地洗完了那隻腳。他回到房裏,就看見奶奶在流眼淚了。
就是從那一天起,奶奶再也沒有為他洗過腳。
在他幼年的朦朧的意識里,奶奶是厭惡他的那隻腳的。奶奶是因為那多餘的一塊小骨頭厭惡他的腳的。這讓他產生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恥辱感。
隨着王祈隆的長大,王祈隆發現大王莊人的腳踝上,都長着那麼一個包。他們管那包叫“拐”,那叫“拐”的東西不影響他們吃飯穿衣,不影響他們下田做活。他們中有一些人就是帶着“拐”走到城市裏去了,還有一些人是帶着“拐”去到兵營里扛槍杆子保家衛國去了。大王莊的人好像很以此為榮,他們在田裏做活或者在村口歇息的時候,就會亮出拐來互相比試。他們說,那拐是代表男人身上的力氣的,拐越大,力氣就越大。
大王莊的女人若是頭胎生下了女孩,人們就會說,是她當家的“拐”不行嘛!
王祈隆腳上的拐顯然是不行的,那麼小的一點點,穿上襪子就彷彿看不見了。王祈隆悄悄地留心去看,他爹的腳上是根本沒有拐的,他的腳上只有小小的一點。他們家在大王莊村,是沒有力量的。他不明白的是,他的奶奶卻為何如此嫌棄那代表了男人力量的“拐”?
八歲以後,他從沒有在大王莊的眾人面前脫去過他的鞋子。他腳上有拐,可是那拐太小。他怕看見奶奶傷心的眼睛,可他更是在大王莊村人的面前感到慚愧。後來,王祈隆就帶了那小小的拐走到武漢去上大學了。他發現他的那些同學們腳上並沒有長那種叫做“拐”的、被大王莊的男人喻為顯示力量的東西。後來,王祈隆讀的書多了,他懂得了地域、水土、血緣、遺傳、根等許許多多新鮮的名詞。
王祈隆是睡著了,王祈隆夢裏又重新回復成一個八歲的孩子。他的奶奶正在給他洗那隻長了拐的左腳,奶奶突然之間淚流滿面。後來為他洗腳的人就換成了他的妻子許彩霞,許彩霞只顧捧着他的腳傻呵呵地樂着,她讚歎着丈夫長了一雙比她還要秀氣的腳。再後來,那小城姑娘黃小鳳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走了出來,黃小鳳為他往腳盆里添了水,黃小鳳盡顧着對他討好地笑,腳盆里的水都溢出來了,汨汨的細流在他們中間淌成了一條小河。王祈隆覺得他是坐在河邊浸泡他的腿腳了,陽光照射到清澈的河面上,被微風吹得散碎的河水把黃小鳳的眼睛映得越加嬌媚起來,她看都沒有看一眼他腳上那拐。黃小鳳突然不見了,黃小鳳消失以後,李青苹就風塵僕僕地趕來了。李青苹是個心細的姑娘,李青苹一眼就看到他的腳上去了,李青苹帶點驚喜地說,咦,拐呀!我們村裡也有許多人長了的!
王祈隆就拉了青苹姑娘的手,他在她面前的表現總是那麼自如。王祈隆撫了撫她凌亂的頭髮說,你這麼憔悴,像是走了許多路。
李青苹說,是啊,我都走了十幾年了啊!
王祈隆覺得心疼起來,他伸出手去,想再次安撫她。他伸出的手卻被安妮接了。安妮嬉笑着衝過來摟住了他的脖子。王祈隆說,不!不可以的!
王祈隆是被自己的喊聲驚醒的,他發現他是睡在自己家裏。許久都沒有換洗過的被褥上,還散發出一股子死人的氣息。讓他安定下來的是,襪子還好好地穿在他的腳上,但腿和腳已經麻木得沒有感覺了。
安妮完全是猜測到王祈隆是性能力方面出了問題。她甚至因而判定,她和王祈隆之間的障礙,其實完全是性的障礙。安妮有些失意的悲哀,安妮又有了一些興奮,安妮的心裏反而不着急了。她只是覺得有些可笑,為自己也為王祈隆。
安妮處處留了心。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仍舊是和王祈隆鬧,突然抱了他的脖子讓滾燙的身子在他的懷抱里不安分。或者胡鬧起來,在他已經略微有些鬆弛的臉頰上啄出個大大的紅痕來。有時,她還強迫讓他親。實在拗不過去,王祈隆會在她的額頭上雞啄米似的碰一下,然後就急忙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尷尬樣子讓安妮更加可笑起來。什麼時候安妮不鬧了,他才可以鎮定一點,卻又時時地警惕着,他是真正怕了她了。這樣試了幾次,安妮就更堅定了自己的猜測。她其實一開始就應該想到,王祈隆是生理上出了故障的。
安妮這樣的女孩,他對王祈隆的愛是帶着對男性極大的慾望而來的,而且是一開始就直接奔了主題。這個時候,她是完全可以撇得清的,不動聲色地、甚至可以半遊戲半正式地把兩個人的關係弄得清爽起來。這是她的強項,是拿手戲,可以既不傷害到王祈隆又顧全到她自己的面子。但是,當安妮一個人躲在屋子裏哭泣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她是躲不了的,她完全是被從頭到尾不能被自己左右的局面弄得迷了心竅。她為得不到而傷心,她什麼都顧不得了,她只要他愛她。而且,直到現在,仍然沒有什麼東西能把她一向驕傲的信心毀掉。她覺得,只要王祈隆承認是愛着她的,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
而且,她覺得過去王祈隆和許彩霞之所以婚姻還這麼牢固,除了他們倆具有“家”的形式之外,還具有“家”的實質,那就是,一個在外奔波的男人,和一個守侯在家的女人。就是這種形式和實質的結合,才使家成為一個獨立的單元。而她安妮,缺少的恰恰就是這個。她使自己獨立於任何人之外,哪怕是她的爺爺。安妮就是安妮,她不是任何人的。因為她不是任何人的,她就不能走近王祈隆,因為王祈隆的內心,需要的是一個“家”。
安妮突然變了,她不再和王祈隆賭氣,不再任性,她甚至時時刻意替王祈隆着想起來。上班時間她不再打攪他,讓他安心處理市裏的工作,她還時時提醒他去關心就要參加高考的兒子。安妮就像一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突然之間長大了。她的一張紅潤的臉,眼看着變得白皙起來。她不在外面瘋跑了,她會靜靜地坐在家裏讀書,或者寫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拿給王祈隆看。她表情里多了許多凝重而又堅定的東西,她覺得自己是個富於犧牲精神的小婦人了。
安妮常常約了王祈隆一起吃飯,有時她還親自煲湯給他喝,偷偷去藥店裏,買來滋補的中藥加到湯里去。她看着他喝湯,就像一個母親看着一個兒子。
王祈隆覺得安妮終於是懂得理智了。他見了她不再那麼慌亂,也恢復了一往的包容性格,像個大哥哥一樣待她,不再刻意地躲着不見她了。
安妮與他的談話,雖然仍舊帶着點不正經,卻是非常正式的。
安妮說,其實你是可以離開陽城的。
安妮說了就盯着看王祈隆的表情。王祈隆被她看得一下子就警惕起來,王祈隆的表情卻沒有帶出什麼。只是笑了說,我好獃也是做了一市之長的人,離開陽城就那麼容易?組織上不批准,而且我也不能置我的幾百萬人民於不顧吧?
你們這些地方上的小官僚,好像地球離了你們就不轉了一樣。其實離開你們,地球轉得會更好。你們一個陽城市的領導,比美國總統府的人都多!
我是個小官僚?王祈隆還是第一次聽安妮這樣稱呼他。如果她不這樣喊他,是沒人敢這樣喊的。有時候自己也說,我這麼個小芝麻官兒!那其實是在自鳴得意。安妮這樣一喊,他倒是覺得有點兒吃不消。他在心裏嘆道,像我這種人不當個小官僚,我還能幹什麼呢?或者可以換句話說,幸虧當了個小官僚啊!過去王祈隆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太嚴肅了。他不願意在這種場合想這樣的問題,怎麼回答都顯得自己很窩囊。而且,想着他已經四十多歲的年紀了,還在一次一次地複製這種生活,心裏頃刻之間悲哀起來。
安妮以為他動了心思,就說,去北京吧,北京多好啊!
我去北京可以幹什麼呢?
一個人在北京成功了,就等於在中國成功了。
這個問題,王祈隆還真沒想過。從懂事起,奶奶就用城市引誘他。他走了一個又一個的城市,然而又在一個又一個的城市裏迷失。他忽然有了更大的迷茫:城市到底在哪裏?
王祈隆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成功者,可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他真的去了北京,等於是徹底放棄了自己的一切!如果是那樣的話,他哪裏還會是王祈隆啊!這就好象一棵樹,在淮南為橘,在淮北就成為了枳。
安妮見他沉默,就轉了話題。
電視上正在播廣告。一個不怎麼起勁的女人兩分鐘跳出來三次,做一種藏葯的廣告。安妮說,現在醫學真是發達了,什麼隱秘的病症都可以解決掉的。
王祈隆並不明白她的意思,就說,老百姓看病還是難了點。
安妮說,你又不是老百姓!
王祈隆笑了,說,剛才還說我是小官僚,轉眼我又不是老百姓了。那我也總不能因為看病容易,就盼着自己生病吧。
安妮說,男人有時候是礙面子的,正經的有了病也是不肯去看。安妮這樣說,心裏是有些着急,你王祈隆還是不肯拿我當知己啊!
王祈隆說,你呀,難怪爺爺總要罵你混,哪有誰正經有病不去看的?
安妮正了色說,王祈隆,你是不是把我當做你的親人?
當然!然後笑道,你沒病吧?
安妮依然正色道,你如果把我當你的親人,有了病會不會告訴我真相?
王祈隆仍然是笑,你呀,越說越起勁了。
安妮說,你要有了不想讓人知道的毛病,我們可以到北京去看。北京不行,我們還可以到美國去看。
安妮同王祈隆說起到美國去的話題,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後來安妮又說過許多次。北京已經是個很遙遠的影子了,美國從嘴裏說出來,就更像是夢一樣從耳朵邊上擦過去,壓根就沒進到裏面。那一刻他只當是玩笑話了,覺得再說下去,也論不出個理來。就笑了答應,我若病了,一定找你,咱們先去北京,再去美國。
談話仍然是沒有什麼結果的,但是安妮想,慢慢的,她能夠把他感化了。實在不行,她就把包袱直接抖出來,並且告訴他,她其實不在乎這個。那時,王祈隆就會明白她愛他的心,明白她安妮愛他愛得究竟有多深。
安妮是懂得愛的,安妮到現在才彷彿知道,她其實是懂得愛人的。在過去,她是只知道索取,從來是不講求還報的。就算是愛過的,也只不過是帶了很大的利己主義和尋開心的成分。那時候所謂的愛,來得快,走得也急,所以並不讓人惋惜。現在她才懂得,真正的愛是來得很慢的。或者說,正因為來得慢,她才覺得像是真正的愛。安妮不着急,她還要等待着王祈隆自覺起來,至少他應該明白了她的決心。她一心想得到王祈隆的愛,哪怕僅僅是精神的。在眼下這一刻,同王祈隆共同分擔他的病痛,就是最大的愛。安妮是塌了心的,她爭取的東西必須要得到,她是安妮。就算王祈隆在某些能力上會讓人失望,可怎麼都阻止不了她要把他爭取過來的那份信心。王祈隆已經不是單純的一個人了,在某種意義上,他已經成了安妮的一種決心。
讓安妮滿意的是,她這次從北京來,王祈隆不再迴避和她在一起。他們一起吃飯,一起散步,甚至一起出入一些公眾場合。除了安妮以外,所有的人都以為,他們二人的婚姻只不過是時間問題了。這樣,反倒是省去了許多世面上的閑言碎語。
八月的末尾,王小龍的錄取通知書下來了,考取了復旦大學新聞系。王小龍的考分並不是太理想,王祈隆託了許多人,做了許多艱苦細緻的工作,才換來了這個結果。王祈隆想到當年自己上大學的時候,是讓人家替換了。而現在,卻不知道兒子是替換了誰家的兒女。
這是王祈隆為兒子第一次使用市長的權力,彷彿是他人生價值的驗證。他親自帶兒子四處購置上學的用品,買了許多時髦的衣服和日用品。只要是兒子看上的,他全部都買下來。他大把大把付錢的時候,心裏是有一種隱約的快樂的。實際上他覺得,兒子實現的某些東西,比他自己實現了還讓他高興。
安妮送了王小龍一隻YONEX網球拍,和一套配套的ADIDAS網球服。王小龍還不會打網球,安妮想帶他去學,喊了幾次都被他搪塞過去了。安妮說,這些東西到了學校里,就成了身份的標識。雖然王小龍和安妮只見過幾次,他覺得一點都不討厭這個有可能取代他母親位置的、亮麗而又睿智的女人。他們很談得來,他們時尚起來,王祈隆就只有看電視的份兒了。王小龍把安妮同他的女朋友蕭瀟放在一起比了,就覺得蕭瀟身上是缺了許多內容的。蕭瀟今年沒有撞上本科分數線,狠狠地哭了一場,準備報名再復讀一年。對於他們這些說變就變的孩子,誰又能知道明年會是什麼樣子呢?王祈隆想想自己過去,上大學之前滿腦子的奶奶;大學畢業后還是滿腦子奶奶。奶奶幾乎成了他生活的軸心。而兒子王小龍可不是這樣,他是獨立的,他腦子裏既沒有爹也沒有娘,只有他自己。他的個子同父親一樣高了,精神也要同父親一樣高。而且他的精神世界,比父親的岣唬宰擁氖嗆誑偷酃琋BA和F1汽車拉力賽。更重要的是,他的腳上沒有大王莊特有的標誌。
王祈隆帶了兒子回大王莊去祭祖。王小龍根本沒有聞見過太爺爺的氣兒,對太奶奶的印象也完全是模糊的。可父親只有這一件事是固執的,一定要讓他回去。
回到熟悉卻又極其陌生的大王莊,王祈隆又一次從那些村人的眼睛裏看到了二十幾年前的光彩。他親切地和村裡爺兒們招呼,他介紹他的兒子王小龍。他的舉止是謙虛的,心裏卻是埋着無比的自豪。
母親一見了他們就嘮嘮叨叨地說,有人看上了他家的風水,在他爺爺奶奶的墳前埋了東西,想借點靈氣,他父親又找人給破了。
王祈隆說,都是鄉里鄉親的,怎麼能夠大小事都計較?更不能相信那些迷信的東西。
娘說,怎麼是迷信?村裡人可都說,你爺爺當年從南京城裏回來,是帶回了龍氣的。
王祈隆突然拉下臉子,不再和娘說,帶了兒子去了墳地。
過去爹和娘從來沒有說起過南京。如果奶奶在,他們誰敢這麼說起南京?
奶奶墳前按照她的吩咐栽下的女貞已經有大腿兒粗細了。奶奶小時候,家院裏栽的就是這樣的樹。因為它是南方樹種,為了找這棵樹,王祈隆派人專門去湖北拉回來。樹葉兒青青蔥蔥的,隨風搖擺,好像承載了奶奶的生命似的,給整個墳地都帶來一種活的氣息。秋莊稼已經把荒落醜陋的土地完全給遮沒了,到處都是宜人的綠。風兒微微地吹過來,人覺不出,一地的綠浪卻是流來流去地翻滾着。王祈隆的心裏突然前所未有地平和。這樣的情致,這樣的清凈素淡,王祈隆覺得是那樣適合她老人家啊!他難以想像,如果把她這樣的骨頭,移植到擁擠的鬧市裡去,她的神態能夠一如既往地保持記憶里那份純凈嗎?
奶奶是安靜地坐在那青蔥蔥的樹下和他說話兒了。
王祈隆磕了頭,讓王小龍也給太奶奶磕頭,便讓他走遠了。他跪在奶奶墳前沒起來,他告訴奶奶,重孫子是考了更遠的地方去了。如果她在天有靈,想必是會笑開的。
他又想起來奶奶對兒子的態度,一時又有些忐忑,不知道帶兒子來給奶奶報信,到底奶奶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王祈隆並不信迷信,但在奶奶這裏,他寧願自己是迷信的。
爹和娘是突然之間老得不成樣子了,在他們身上,王祈隆盡的孝道是太微薄了。面對他們,他才有了反思,他從小到大,在奶奶費盡心力地敦促下,他所爭取到的榮耀到底是為了什麼?母親的臉讓他覺得何其陌生,這是個一輩子只知道勞作的鄉下女人。在她生命的七十多年裏,王祈隆還從來不曾拉過她的手,對她說過任何暖心的話。他有時會給他們一些錢,可七十多歲的老人,他們生活在這荒僻的村子裏,要錢有什麼用呢?
除了責怪他們,王祈隆想,我何曾想到過,我還有父母啊!
這次回來促使王祈隆下了決心,他要把他們帶到陽城去。小妹妹已經被他從新源調到陽城自來水公司去了,還沒有安置好住房。他想為爹娘買一套房子,等一陣讓他們過去,就讓他們和妹妹家一起生活。
王祈隆把他的想法對爹娘說了,爹娘怕難為了兒子,卻又激動得不得了。奶奶死了,爹幾乎沒有能力撐起來這個家。幸虧有王祈隆在外面,大家都幫忙,這家才像個家。爹一輩子膽小怕事,樹葉掉下來也怕砸了頭。即使在兒子面前,他也像欠了他什麼似的,點頭哈腰的就像個僕人。他這樣子,讓王祈隆心裏非常的不舒服,他對爹的歧視,也許還是來自於奶奶對兒子的不屑。
王祈隆想,哪怕對政治上的敵人,自己都能夠敞開心胸,該忍讓的都忍讓了。為什麼對自己的父母卻做不到?畢竟那是生養了自己,又吃了一輩子苦的老人啊!況且還有兒子在後面看着他。對於父親和父親的父親的關係,兒子王小龍始終很疑惑地看着。他對自己的爺爺奶奶也沒多少感情,父親王祈隆說起他的家庭,彷彿從來就只有他的奶奶。
王祈隆醒悟到了自己在兒子面前該怎麼樣對待自己的父母了。他突然決定,在王小龍被送到大學去之前,他一定要讓父母搬到城市裏住下。
省委的任命文件拖了一個夏天,終於在秋天裏有了結果。王祈隆沒有接任書記,高藍青自然也沒有如願提升。通過與新任書記短暫的接觸,讓高藍青徹底死了心。新書記原來是省屬一家上市公司的董事長,對黨務工作並不是很熟悉,而且由於長期在企業形成的習慣,說話辦事都要比過去的領導武斷得多。高藍青在市委不得勢,又回過頭對王祈隆套起近乎來。王祈隆現在和高藍青相處得不錯,和新來的書記的關係也弄得比較融洽。王祈隆其實真的是一個心地非常寬厚平和的領導幹部。
儘管王祈隆表面上並沒有表現出一點失落來,但還是有各種傳言和猜測。有人議論說是裝出來的,會掩飾。更多的幹部,還是為他鳴不平,或者用不同的方法安慰他,這倒是讓王祈隆有些尷尬。對於傳言他可以一笑了之,而對於安慰,卻不得不反覆地解釋,解釋來解釋去反而把問題弄得模糊起來,好象他真的有很多委屈似的。只有安妮是真正了解王祈隆的,她知道,對於接不接書記的事情,王祈隆雖然並不是無所謂,但也不是志在必得,而且是有充分的心理準備的。安妮經過了這麼長時間的等待,她也更加了解到王祈隆的另外一個方面,那就是,即使剔除了性的因素,王祈隆也並不曾如她想像中的那樣愛她。他看她的目光很重,他看她的目光又非常之輕。
安妮自以為她是了解王祈隆的,可安妮越來越覺得王祈隆是個遊離於正常群體之外的、讓人生疑的個體,讓她無從把握。
王祈隆是親眼看着安妮從游泳池中心的滑道上跌落到水下去的。
經過專家勘測,陽城地下三百米以下全部是溫泉水。水溫從下面抽上來可達四十度以上,由於富含多種礦物質,洗浴后皮膚光華如緞。長期堅持,水質中的天然硫磺成分可幫助治癒多種皮膚病。
水上活動中心是王祈隆出任陽城市長后的一大建設項目,與香港一個客商合作,利用一個廢棄的體育場,建起了近千畝大的溫泉度假村。當時建這個度假村時,王祈隆是基於兩方面的考慮,一個是,陽城是一個缺水的城市,市民特別親水,從解決公益事業的角度,為市民解決實際問題。第二個是,陽城又是一個特別守舊的城市,主要問題是大家都喜歡躲在家裏,不願意走出來,所以有必要創造一個特別大的公共場所,給市民提供更多的交流機會。
度假村的經營採取平民化政策,對外商的收益採取財政補貼的辦法,所以從一開始就有比較高的社會和經濟效益。安妮和爺爺第一次到陽城來,王祈隆就把這個地方介紹給他們。這裏引起了安妮極大的興趣。她是個泳迷。
王祈隆是下班后陪了安妮來的。孩子們都開學了,巨大的游泳館裏顯得空空蕩蕩。安妮穿了泳衣戴了泳帽,海豚一樣地在水中穿行。安妮在水中的姿勢很優美,安妮的體力也非常好,她可以一口氣在百米泳道上連續游好幾個來回。安妮是變換了各種姿勢,特意游給王祈隆看的,一邊游一邊對坐在岸上的他打着手勢。她知道王祈隆是不會下水的。他戴着墨鏡,坐在很遠的曬台上。安妮想,如果再換上一套白色的休閑裝,他還真像那些中東石油國家的闊少。安妮一會在水上看他,一會又在水下看他。安妮在水上看他的時候,王祈隆還是那個讓她既恨且愛的沒心沒肺的傢伙;在水下看他的時候,王祈隆就變成了液體,他在安妮的眼睛裏流動。安妮想,他要真是能裝在瓶子裏的液體多好啊!
遊了一陣,安妮就攀緣到泳池一側、高達七八米的滑道上去了。她在滑道上上下了幾個來回。再後來,王祈隆就聽到一聲尖叫。
安妮是從滑道上方頭朝下跌落到水裏去了。
王祈隆嚇出了一身冷汗,因為當時雖然他看着安妮,腦子卻停留在其他地方。他幾乎忘了跑過去,他坐在沙灘椅上獃獃地看着救生員把安妮從水裏撈出來。在巨大的變故面前,他總是這個樣子。也許是處變不驚,也許那一刻真是大腦短路。待他清醒一些的時候,安妮已經被護送到救護車上了。
安妮被送到醫院后昏睡了二十多個小時,這二十多個小時,幾乎用盡了王祈隆半生的精力。他第一次這麼安靜從容地看着安妮,幾乎有一種父親的情懷。他期待着她醒來,儘管醫生告訴他她並沒有受傷,只是因為驚嚇肺部被灌入了過量的水,因而引起窒息。他還是止不住往不好的方面去想。安妮靜靜地躺在床上,幾乎聽不見呼吸。王祈隆一直守着她,如果她傷殘了,他就立刻娶了她,哪怕她從此躺在床上,變作一株植物。
他默默地祈禱着,讓她醒來,這樣好的一個女人,她的生命才剛剛打開。
他看着她,等她醒來,他立刻就告訴她,他要把她留在身邊,愛她,從此守着她!這是一個讓他可以為之拋棄一切的女人啊!從來沒有過的,他願意用生命去呵護的女人!
安妮不能聽到他這發自心底的呼喚,安妮若是聽得到,她還會為自己的安然無恙慶幸嗎?也許她已經是徹底清醒了的。
王祈隆被自己的設想弄得悲壯起來,眼窩裏又濕又熱。他從屋子踱到陽台上,又從陽台踱到屋子裏,站在安妮的床前,一遍一遍地重複着自己的誓言。
他要娶她,把她留在陽城,從此相守在一起。
因為使用了大量的激素,安妮醒來的時候,精神是出奇的好。她沉沉地睡了幾十個小時,像是補足了二十幾年所有缺失的覺,臉蛋紅撲撲的,整個人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
在她醒來的那一瞬間,王祈隆差不多是絕望的。他看着她,突然覺得害怕。他在短暫的幾分鐘裏回憶起他們在一起相處的每一分秒,實際上從第一眼看到她,他就沒有停止過那種不可名狀的、讓他恐懼的感覺。
安妮先看了一下王祈隆,頑皮地說,都是你不聽我的話。要是市長大人陪我一起下去,那滑梯就不敢欺負我了。
王祈隆勉強地笑了說,說不定會把我們倆一起甩下去。
那樣更好啊!我們就上演了一出中國的泰坦尼克。
然而安妮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王祈隆打了一個趔趄。她說,我想回家了。我特別想爺爺,你送我回北京去陪爺爺好不好?
她是屬於北京的。北京是一棵巨大的樹,而她就是樹上的一片鮮活的葉子啊!
王祈隆拚命抑止住自己的失望,笑了點頭,算答應她了。看着安妮期望的眼睛,他又補充了一句,我也想去看看爺爺了!
安妮孩子一樣地笑了。
安妮出院了。安妮是站在陽光底下了。安妮說,活着真好啊!
安妮又說,市長哥哥,我們可以走了吧?
在安妮的催促下,他們買好了第二天去北京的機票。那天,他們約好了要在一
起吃晚飯。安妮自己去市場上買了許多菜,安妮要親自下廚了。
安妮等待了一個下午。安妮又等了一個晚上。
王祈隆失約了,王祈隆前所未有地失約了。辦公室里沒人。安妮打了氖只只槍亓說摹?/P>
安妮一直用足夠的耐心等待着,安妮在晚上十點多鐘的時刻敲響了王祈隆家的門。站立在讓她惶恐的門前,她整整敲了十多分鐘,那門終於開了。王祈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他東倒西歪地站在屋子裏,麻木地看着站在門前的安妮。
屋子裏的一切,還是依了安妮第一次見到過的樣子。她身體瑟瑟地抖起來,她疑心那傻呵呵的女主人,會突然從凌亂的舊沙發上站起來。
王祈隆穿了一件寬大的背心,一條拖過膝彎肥胖的短褲,赤着腳,趿拉着拖鞋。安妮從認識王祈隆還從未見他穿過涼鞋或者拖鞋。安妮最欣賞他這一點,他像是一個標準的西方紳士,他的鞋子往往是他服飾中最講究的部分。
安妮還是第一次看到王祈隆赤裸的腳。那是一雙極普通的男人的腳,那雙普通的腳經過長期的教養,已經出落得嫩嫩的像一雙女人的腳了。這讓安妮很是吃驚,她不知道王祈隆竟然有這麼秀氣的一雙腳。
安妮突然間淚流滿面,她很憂傷地哭泣着。她的傷心是因為王祈隆,但又不完全因為王祈隆,那是一種透心徹骨而又無可名狀的哭。她知道,她是沒有力氣把王祈隆從這間屋子裏弄出去了。可是,如果讓她在這間屋子裏,哪怕再多待上半分鐘,她都會隨時窒息過去。同第一次來這裏一樣,安妮出了王祈隆家的門,就忍不住嘔吐起來。
安妮走了。
安妮走的時候已經明確地醒悟到,王祈隆是不可能走出這個地域的了。這裏有他的親人,有他樂此不疲甘而為之的事業,安妮個人的力量是遠遠沒有這般巨大的。如果王祈隆開口請求她留下來,她能夠長此以往地在這個小地方生活下去嗎?王祈隆的理智也許是對的,安妮還真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王祈隆沒有請求安妮留下來,他親自駕車把安妮送到了機場。走上高速公路的時候,安妮說了一句話。安妮說,媽媽要從美國回來了。王祈隆從後視鏡里望着她。她卻一直扭頭看着窗外,滿腹心事的樣子。雖然只有五十分鐘的路程,還是讓他急出了一身汗。
過安檢的時候,安妮過來擁抱了王祈隆。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安檢門。王祈隆希望他能再回過頭來看他一眼,他想再對她揮一揮手,可是她始終沒有再回頭。
安妮走了!
安妮走後,王祈隆有很長一段時間適應不過來。好象是安妮的走,把所有的人都帶走了——許彩霞走了,兒子也走了。這個城市是個只剩下王祈隆一個人的城市。生活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上,但生活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軌道上了。王祈隆依然意氣風發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仍然認真地履行着他的市長職責。陽城又新引進了幾個較大的外資項目,還準備舉辦全省城市運動會。王祈隆把自己陷在事務里,這樣讓他很充實。他重新對官場充滿了激情。
元旦節前夕,市裡開了一次常委會。在主題工作研究完之後,書記齊元新把市長和其他副書記留下來,公然在會上提出,要抓財貿的常務副市長給他準備五十萬元,用於過節期間的往來開支。他說完,大家都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齊元新並不去看大家的表情,就對王祈隆說,你抓緊時間安排吧,節日馬上說到就到了。然後就散了會。
這人看來是真的不懂行政單位財政開支的套路,他完全是把他在企業的做法給搬過來了。
下午,王祈隆還沒有想好該怎樣應付這件事情,高藍青卻找到他辦公室來了。高藍青進來后反身關緊了門,坐下就直接切入到了正題。他說,祈隆,現在該是你站出來說話的時候了。你一味地退讓,最後害了我們,也害了他。幾個副書記早就憋不住了,他姓齊的很多做法實在太過分了。過去在處理一些個人問題時,我們是競爭對手,我甚至在許多事情上有對不起你的行為。但是,現在已經不一樣了,我真是從內心裏佩服了你的人品,而且,對我個人的問題,我已經無所謂了。祈隆,我比你大幾歲,如果我還有稱得起你老大哥的資格,請你相信我一回。你我都算是陽城的開國元勛吧,不能眼看着把這份家當交給齊元新,我們不能看着陽城敗在這小子的手上啊!
高藍青是動了感情的,嗓子都激動得哽咽起來。王祈隆給他倒了杯水,拉他一起在沙發上坐下來,然後,又給他點上一根煙。高藍青說,我們不讓你出面。你只
要點頭同意就行了。我們幾個副書記,一起到省委去。我就不相信,別的不說,就這五十萬元,就能做做文章!這陽城的書記,憑天地良心,也該是你王祈隆的!
老兄,王祈隆說,今天能有你這幾句話,我當不當書記都已經滿足了。老兄,我們都是做了多年的領導幹部,幹什麼事情都要學會設身處地啊。老齊剛來不久,對地方的情況不了解,難免會有一些失誤。誰到一個地方不想把工作做好?他在經費的問題上處理得有些不對頭,可本意也是為市裏的發展考慮的。省委既然把齊元新派來,肯定是經過一翻斟酌的,事情沒有我們想像的這樣簡單。再說了,工作做得怎麼樣,成績該記在誰的功勞薄上,我們要相信組織。如果我們靠着不光彩的手段制裁了別人,自己上去心裏也是不塌實的。老兄,你是為我好,也是為我們陽城好,你的情意我是領了的。但,我們不能同意你這麼做。
高藍青說,我們怎麼是不光彩的手段?我們就是要正大光明地去省委反映問題。
王祈隆說,不!這樣我不會同意的。我也希望你聽我一次,最終你會想明白的。
高藍青說,祈隆,如果讓我放棄,請你給我一個理由!
王祈隆說,加拿大前總理克雷蒂安曾經問過鄧小平同志三落三起的秘訣是什麼,小平說,忍耐!忍耐!忍耐!現在,我把這句話轉送給你。
高藍青沉吟了好一陣子才說,祈隆,老哥今天算是服了你了。我聽你的,往後工作上只要能為你出力,你說一我不二。
王祈隆再次握緊了高藍青的手。
送走高藍青,王祈隆站在窗前卻無端地煩躁起來。這五十萬是無論如何也要馬上準備出來的,其實對於他和齊元新來說,五十萬本身並不是什麼大事,而對這五十萬的態度,卻是他們之間最大的事。王祈隆想,這五十萬的資金怎麼籌措,怎麼樣去跟其他幾位書記交換意見,的確是一個不小問題。
王祈隆的爹娘和妹妹都住上了新房,他們也開始了嶄新的城市生活。大王莊被他們徹底地甩在身後,成了一個遙遠的記憶。王祈隆現在也常常到父母那裏去。爹和娘客客氣氣地接待自己的兒子,看著兒子回來,都慌着站起來,等兒子坐下了,才敢欠着屁股坐下來。兒子從來不看他們的臉,他們臉上的謙卑讓兒子受不了。兒子也沒那麼多話,坐一會,問一句“沒什麼事兒吧?”然後就匆匆地走出去。
走在高樓大廈的夾縫裏,雖然有那麼擁擠的人流,雖然貴為一市之長,還是讓人孤獨得像陽光一樣,像風一樣。王祈隆想不起來是誰說過這樣的話。
閑暇的時候,王祈隆會打一個電話給北京的爺爺。爺爺告訴他,安妮是在元旦節的前夕到美國去了。爺爺說,河南是個好地方啊!
真是個好地方!王祈隆答道。但王祈隆沒邀請爺爺過來,他說不清楚是為什麼。
而且,安妮到美國去,竟然連個電話都沒有!
春節那天,王祈隆是自己一個人關在家裏吃餃子的。他在商店裏買的速凍餃子。他本來想喝點酒,翻遍了柜子,沒找到平時他和安妮常常喝的軒尼詩干邑XO,又放棄了。安妮是在他吃到一半的時候打來的電話。
安妮說,你吃過餃子了吧?有沒有記着給我留着啊?我和媽媽也準備自己做餃子吃呢!
安妮又說,你沒有喝酒吧?答應我,我不在的時候不要喝酒,好嗎?
安妮的聲音永遠是那麼富有磁性,永遠是那麼健康快樂。王祈隆的眼淚頃刻之間流了一臉,半隻餃子竟梗在喉嚨里。電話那端的聲音貼了耳朵絲絲地傳來,距他那麼遙遠,卻又是如此之近。
那大洋彼岸的城市頃刻之間就裝到他的心裏去了。
他想問的是,你還會不會回來?可是他說出的卻是,安妮,你小聲點兒,別把你媽媽吵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