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王祈隆將近有一個月沒有回他和許彩霞共同擁有的那個窩了。他不回,想都不願意想。他覺得,他不想了,那麼一個像一塊心病的地方就彷彿不存在了。他每回去一次,都似乎是下了巨大的決心,他告訴自己只是為了回去看看兒子。兒子長成個大孩子了,很出色,性格越來越像他,兒子是他的安慰。有了以兒子作為回家的借口,再回去好像就理直氣壯了,至少不再讓他自己覺得彆扭。
兒子已經讀到高三,其實已經是他背着鋪蓋捲兒獨自出門的年齡了。他越來越覺得他是該好好地多陪他一些了。
王祈隆是禮拜六的半夜裏回去的,那是所有的物件都已經睡熟了的時刻。他用鑰匙開了門。他從來不敲門,好像這樣他就更像是這個家庭的主人。他也不開燈,在黑暗中把衣服脫盡,就那麼赤裸着。不洗澡,也不穿睡衣,他完全是帶着一種惡毒的毀滅感,走向那個睡熟了的女人。
這個醜陋的,愚笨的,卻是茁壯無比的女人,幾乎就是她毀滅了他生活中所有美好的一切。
一到了她這裏他就惡狠狠的。有多久了,他覺得他的性能力就是靠着這種作惡的衝動支撐着的,就像嗎啡對於一個吸毒者。
人有時候是天使,有時候就是魔鬼;對待天使的時候就要像天使,對待魔鬼的時候,就要像個魔鬼。
沒等她醒,他就把她摁在身下,把體內所有的兇狠都發泄出去。他用這樣的方式,又找到了做男人的感覺。只有在那一刻,他是徹底放任的。出了這個門,他就得換一副面孔,一副謙和的,優雅的,同時又是讓他累得近乎虛脫的另一副面孔。
愛和恨,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面。
他閉了眼睛,身下的女人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他的肢體器官的某種感覺。快樂嗎?痛苦嗎?一切都不可思議地華麗起來,他是在進行一種自由地飛翔,沒有了意識,沒有了思維,事物完全是抽象的。他看到了他的過去,他的將來,他的兒時的健朗的奶奶,他的未曾預見過的一種全新的生活局面。王祈隆興奮起來了,他在這個女人的身體之上再一次迷失。
許彩霞笑了。在沉沉的夢中的笑,從一個夢直接去了另一個夢。許彩霞是回到她十幾歲的時光里去了,她最近常常回到那樣一段時光中去。她穿了色彩絢麗的花衣服,她走在田野上。田野里開放的油菜花,被風吹得一波一波的,把天和地染得黃艷艷的,把人的心蕩得也一起一落的。她看到了那個人,那個叫王岩的城裏知青。已經多長時間了?她都憶不起她的生命里有過這麼一個叫王岩的人了。王岩向著她走過來,王岩拉住了她的手。她不用把她的手藏在身後了,她的手是乾淨的,她想起來,她現在是常常到美容廳去保養她的手了。她是為了要給一個人看的呀!那時,她曾經為自己長了一雙粗糙的手都要羞愧死了。王岩抱起了她,她那麼的胖大,她不明白王岩為什麼輕輕就把她託了起來。她又聞到了他遺留在她被窩裏的氣味,那種城裏人的特殊的氣味。他們走向油菜花地,走向被花朵映黃的遠天裏去了。她脫口而出,我愛你!我都愛你愛了很久了!她被自己的表白嚇了一跳,她不知道,她原來是懂得愛情的啊!她原來也可以這樣說的:我愛你!
王祈隆把許彩霞伸過來的胳臂粗暴地推開了。是王祈隆從夢中醒來了,他筋疲力盡,背過身去沉沉地睡了。在這個女人身上發泄夠了,聞着她渾濁的身體氣息,他終於安睡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有睡過這麼香甜的覺了。
王祈隆是被熬玉米糝的香甜氣息弄醒的,他從床上爬起來,身上的骨頭隱隱地疼,但是他覺得輕鬆多了。兒子已經起來了,在陽台上踢哩蹋拉地扭屁股。王祈隆穿上許彩霞為他放在床頭的寬大的褲頭背心。他去洗臉,許彩霞站在門廳里滿足地看着他,許彩霞喜歡他這個樣子,她會忘記了他是個市長,心裏有了一種踏實感。
洗漱完,燒餅,老鹹菜,熬得粘稠的玉米糝子粥已經放在餐桌上。王祈隆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他的胃卻忍不住快活得顫抖起來。他想起安妮給他弄的冰冷的早餐來,就那麼拿着刀,計算着距離,把握着姿勢,一刀一刀地切下來。他確實不喜歡,那些東西像城市一樣冰冷,是完全屬於城市的。而這些冒着香氣,熬得黏糊糊的分不出來眉眼的東西,才是真正的生活。
王小龍不吃那些東西,王小龍吃的是蛋糕和牛奶。他一邊吃東西,一邊跟着隨身聽搖頭,他打睜開眼睛就把耳機插到耳朵里去了。也許,他在夜裏睡着的時候根本就沒有把那東西從頭上取下來。
王小龍和他的市長爸爸不是很親,可他也不怵。王小龍不太在意別人對他的態度,他的兩隻亮汪汪的眼睛裏永遠都有着一股子故意弄出來的懶散勁兒。這似乎是城市孩子的一種固有的標識。王祈隆是不曾有過的,所以,王小龍的這種姿態讓王祈隆有了一些隱約的驕傲感。兒子可不是裝腔作勢,他是標準的城市生城市長的孩子。而且不是生長在普通的市民家庭,他是市長的兒子。他給他提供的是一流的生活條件,讓他接受到的是一流的教育。看著兒子一天天長大,王祈隆有了這種強烈的自豪感。他不為自己是市長,他為王小龍是市長的兒子而暗自自豪。
兒子吃完了早點,見爸爸仍然不走,就說自己要出去溜冰。王祈隆說,我和你一起去怎麼樣?
王小龍看了他一眼,帶點誇張地說,你也要去冰場?太老了吧!
兒子的口氣是拒絕的,但是王祈隆看到他的眼睛亮了一下。兒子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主動要求陪他出去。
王祈隆換了運動裝,父子兩個步行朝河堤的方向走去。那裏新建了一個旱冰場。
冰鞋裝在漂亮的鵝黃色袋子裏被王小龍背在身上,很醒目,也很時尚。強烈的陽光把他的頭髮映照得金黃,幾乎是不覺間,小傢伙已經和他一樣高的個兒了。王祈隆不知道該和他說些什麼,他們之間的交流是太少了。他最近一直有一個願望,想與他談談他和他母親的事。兒子長大了,也許有些問題要給他說清楚,相信他能體諒他的父親的。可是話到嘴邊,他突然又不知道該怎麼開口才是了。王祈隆悔恨當初命運把這樣一個女人推過來壓在他身上。可這個女人,畢竟是兒子的媽媽。
或許是他們來得太早了點,冰場裏還沒有幾個人。一個穿白裙子的漂亮女孩在遠處立着等人,看他們過來,笑着向兒子揮手。兒子撇下他,換了鞋子劃了過去。他滑行的姿勢很熟練,很優美,甚至有點兒賣弄,畢竟有個漂亮的女孩等在前面。他們說話很隨便,甚至有點兒忘乎所以,完全忘記了還有個父親,還有個市長在後面。王祈隆怔怔地看着,心裏說不清楚是什麼滋味。他試圖想弄清楚一點什麼。可是他很快就放棄了。王祈隆想起自己的童年,他覺得他對兒子是寬忍的。為什麼他不能脫掉鞋子,像那些普通的孩子一樣,踏在水裏弄得滿身泥濘?為什麼他不能大聲喊叫,或者在家裏唱歌?為什麼他必須坐有坐姿,站有站相?
兒子這次是朝他劃過來,兒子說,爸,挺累的,你還是先回去吧。
那個女孩是誰?你的同學嗎?
爸,我可以不說嗎?
為什麼?
我已經成人了。我要有自己的生活。
你自己的生活?他看看那個女孩,又看看兒子。他感覺到兒子是要故意弄出來一點對立情緒。如果是那樣,雖然心裏不好受,他覺得還是應該忍耐一些。
是的。兒子毫不妥協地朝他點點頭。
王祈隆沒說話,他不知道該怎麼說。也許他們這一代人就是這個樣子,正像兒子跟他說的,如果對年輕人的事情你理解不了,那你一定是老了。
他輕輕地嘆出了一口氣,誰沒年輕過呢!
他不想破壞自己難得的好心情。王祈隆在那個禮拜天連對許彩霞都是溫和的,許彩霞是他兒子的母親,她確實為兒子做出了很多犧牲。王祈隆更想對他的兒子溫和一點。
下午三點鐘,王祈隆撥通了安妮的手機。不知道出於什麼目的,他故意告訴她他是在家裏過的周末。安妮果然顯得很失望,安妮說話的語氣都是懨懨的。安妮說,隨便你了。
然後,她好象覺得不解氣,又追了一句,誰有個那樣的老婆,還捨得放棄回家過周末呀!
王祈隆說,安妮,我要過去看看你。
幹什麼?補償我嗎?
安妮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從那天晚上之後,他們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聯繫了。王祈隆每天都在關注着安妮有沒有走。每一次都是這樣,安妮的安靜反而讓王祈隆有點兒失魂落魄。
屋子的門窗都是大開着的,王祈隆進去先把客廳的立式空調打開,把敞着的門和窗一一關上。在陽城,無論他和安妮出現在什麼地方,他都有一種不自覺的主人的感覺。到了北京或者換一個地方,這種感覺就找不到了。王祈隆去的時候,安妮正在和一個人通電話。王祈隆進來,她就改用了英語與對方說。安妮以為她換了英語,王祈隆就聽不明白了。其實王祈隆的英語底子很好,雖然時間長了忘得差不多了,但還是能聽懂一些。就是聽不懂他也能看出,不是一般的關係。安妮的語氣是撒着嬌的,這讓王祈隆覺得心裏很不舒服。那種感覺是沒有原由的,卻又是本能的和固執的。
哈,原來他們換了英語,是專門來對付我的!王祈隆的心底竟然泛上一股子莫
名的酸楚來,想想剛才說的不讓安妮吃醋的話,覺得可憐的其實是自己。他過去打開電視,看着新聞,不再聽她們煲電話粥。
安妮終於講完了,她回過頭來看着王祈隆,她眼睛裏有一種陌生的東西,讓他心裏更不舒服。
他想起了那個夜晚,心裏說不清楚是僥倖還是失落。但他從安妮的臉上,什麼都看不出來。安妮不說話,從裏屋把裝滿酒的推車拉出來,揀了一瓶干邑打開。然後,她用兩隻漂亮的杯子把金黃色的像蜂蜜一樣的液體傾下去,像是專門要聽那種聲音似的。王祈隆也不說話,接過去一口就幹了。安妮沒有,她只是握在手裏溫着,看着他不說話。
哈!表情是憐憫還是寬容?他可以整箱整箱地送她這種酒,同時還得接受她的這種寬容——這個時候的他,已經沒有興趣再表演什麼品酒的技巧了。她曾經暗暗吃驚王祈隆對各種洋酒的稔熟。但王祈隆卻從來不賣弄這些。
當酒精開始發揮作用的時候,他已經重新鎮定了下來。那個時候,他對安妮的心,不再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純粹的情慾,而似乎是一種不甚明了的情緒對抗另一種情緒的戰鬥了。
王祈隆是突然之間明白這個事實的,他和安妮之間從頭到尾都是在進行着一場較量。他也許暫時還是勝利的一方,但稍不留神他就會輸得一敗塗地。而且,他似乎明白了,他昨天回家去見許彩霞,實際上就是為了給今天的這場戰鬥做好儲備。王祈隆心裏有了底氣,他微笑了。王祈隆用慣常的那種輕鬆的口氣說,安妮,沒話說了?
安妮說,你想聽什麼?說我愛你嗎?
安妮說完突然把目光低了下去,低到屋子外面的泥地里去了。她說,是的,我愛你。我愛上你了王祈隆,哥哥。
安妮的話讓王祈隆有了一些羞愧,他那種自豪感一下子就消失了。內心的熱浪翻湧上來,他絲毫都沒有猶豫地走過去,他托起她那嬌媚的柔嫩的肢體,他願意為之付出生命的女人啊!他要跪在她的跟前,用滾燙的唇吻遍她身體的每一條曲線。他要告訴她,他有多麼愛她!
王祈隆只是想了想,王祈隆卻沒有真的這樣做。王祈隆在看着安妮的時候看見了一個晃動的人影兒,是他的奶奶。他的奶奶藏在安妮的背後歡天喜地的看着他。他從來沒有見到過這麼快樂的奶奶,他動都不敢動一下,他惟恐稍有不慎,就會把奶奶的快樂弄不見了。奶奶的臉慢慢地變得冰冷,他聽到她說,隆兒,我幫不了你了!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冷顫。他用他那雙要托起安妮的手,托起了安妮重新為他斟滿的酒杯。他再一次喝下去。王祈隆說,安妮,我不是你的祈隆哥哥嗎?安妮,就讓我做了你的哥哥吧!
安妮說,我的祈隆哥哥,我尊貴的王市長大人,你來看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嗎?我這幾天已經差不多把你給忘記了呢!
王祈隆說,安妮,別說賭氣話,我知道我讓你傷心了。
安妮瞪圓了她的杏眼說,你來是為了繼續傷我的心嗎?
安妮,我是想看着你好!
我會好起來的,我會很快找一個人愛我。王市長,你以為我會是個沒人愛的女人嗎?
不!安妮,我不要你這樣子!我喜歡那個單純的安妮。王祈隆幾乎是喊起來,他的端了酒杯的手,還有喝了酒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安妮在他的面前坐下來,眼淚慢慢地湧上眼瞼,又極快地順着臉頰滑落下去。她怎麼有那麼多的眼淚呢?眼淚是城市女孩子的佩飾,有時候還是撒嬌的一種方式呢!那時候王祈隆喝下去的酒已經在發揮作用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喝,他覺得喝的不是酒,而是一大塊一大塊的蜜汁。這可是河南的農產品啊。王祈隆在安妮的身後又看到了晃動的人影兒。這次不是奶奶了,而且不是一個人。他看到了鄭州姑娘劉圓圓,看到了武漢女孩馮佳,看到了在校園裏表演愛情的李彤和宋大偉,他甚至看到了有點兒惡毒的醜女生馬秀秀。她們是一群,她們躲在安妮的背後詭譎地衝著他做鬼臉。先是用洋氣的普通話嘲弄他,後來就改了英語了。哈!她們總是有辦法的。
安妮說,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告訴我,你是愛我的。我什麼都不要了,只要你讓我知道你的真心,我永遠都不再祈求你什麼了。
安妮說,現在,你就告訴我,你愛我!
王祈隆張了張嘴,王祈隆抓過拿在安妮手中的酒瓶。他下意識地把那迅速空掉的玻璃瓶在眼前晃動着,分明是一塊大而璀璨的水晶了。王祈隆接連喝了兩杯農產品,他突然有些糊塗起來,他真的搞不清楚玻璃與水晶的關係了。安妮又在流眼淚了,她匍匐在他的眼前,她期待着。王祈隆想抬起手撫摩他的臉,告訴她,他的確是愛她的。
王祈隆什麼都沒有做到,王祈隆喝醉了,王祈隆醉得不醒人事,王祈隆完全可以給安妮一個答覆的,可他喝醉了。也許那個時候,他惟一能夠放縱的,就是醉。
安妮沒有力氣把他弄到床上去,安妮就讓他仰躺在沙發上,這一次是輪到她看着一個人喝得不醒人事了。這個時候的王祈隆是失盡了風采和氣質的王祈隆,他完全顧忌不到自己是個市長了。安妮坐在他的身邊,這是一張讓她何等恐懼的臉啊!皮膚已經開始鬆弛,張開了的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去了眼鏡的眼皮下面是一團青白的贅肉。安妮想逃出去,安妮想逃離這個地方,永遠不再見到他。可是安妮站在那裏,眼淚卻又出來了。她愛他,他無論是怎麼樣的,她都一樣要愛他。她必須愛他,就像她必須抱住毛小紅一樣。她就是要試試自己到底能撐多久,而且是能撐多久就撐多久。
王祈隆醒來已經是深夜了。安妮正在院子裏打電話,聽得出來她是在跟爺爺說話。她告訴爺爺她想他。王祈隆心裏有點愧疚,他已經很久沒有跟爺爺通過電話了。王祈隆要走,安妮沒有挽留他。
王祈隆獨自走在城市的夜裏,星空寂寞而高遠,一絲一絲的雲像是被綉上去的。他忘記自己已經多久沒看到過星空了。好像從匆匆忙忙地去趕上大學的火車開始,他就沒有這樣看過星空了。小的時候,奶奶扯着他,站在星空下,他和奶奶都抬起頭來望着星空,整個天空都映在他的眸子裏,閃閃的,惹人愛憐。現在,星空離他是那麼遙遠,已經不能映到他的眸子裏去了,他的眼睛已經渾濁得像一潭死水。而且,他的滿腹心事正擁擠在心頭,像一堆破碎的水晶,那麼耀眼,那麼尖銳。
許彩霞是第二天上午打通王祈隆的電話的,她在電話那端像殺豬一樣地嚎啕大哭。她說,王祈隆啊,你是個混蛋,小龍要是找不到了我就跟你拚命!
許彩霞在王祈隆跟前還沒有撒過潑,她這一罵,王祈隆就不知道該如何對付了。平心而論,許彩霞在鄉下應該算是個要面子的人,她不會罵,王祈隆也不會打。倘若許彩霞是個會罵的,王祈隆同樣也是個不會打的。實際上,從本質上說,王祈隆並不懂得如何對付一個女人。
許彩霞才一開口罵人,王祈隆就預感到是出了大事。他昨天晚上住在辦公室。早上剛剛上班,安妮打電話來,說她病了,她在天快亮時發起燒來。王祈隆又折回去看安妮。還沒待上幾分鐘,那邊許彩霞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安妮看出來王祈隆接的不是個尋常的電話,她說,有事情你就去處理吧!
安妮的語氣和表情都是很無奈的,她現在對自己的整個生活好像都是很無奈的。她的無奈讓王祈隆更無奈,這讓他想起了他曾經看過的一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好像他現在就站在這條岸上了。
出了門,王祈隆的心被揪得緊緊的。車子是他自己開來的,他抖着手把車開上了大路,在路邊停了一下,長出了一口氣。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緒。他發現自己心裏既有生離死別的悲壯,還有躲過一劫的輕鬆。他甚至想到,不知道今後還會不會再來。
王祈隆回到家。家裏已經有幾個人在等着了,都壓低了嗓子說話。只有許彩霞一人在哭。也許因為她哭得太理直氣壯,所以才沒有人過去勸她。
王祈隆真擔心許彩霞會撕開臉再給他來個下不了台。見他回來,許彩霞只是陡然提高了哭的音量,然而,並沒有質問他什麼,還是給足了他面子的。王祈隆在那一時心裏存了感激,覺得有這樣一個老婆,也不是沒有一點長處的。
剛鬆了一口氣,許彩霞卻突然罵了一聲,狐狸精啊!幾乎是一個炸雷,王祈隆陡然下來一臉的汗,以為他和安妮的事情,許彩霞已經知道什麼了。儘管他和安妮並沒有什麼事,可真要是從老婆這裏說出去,就是渾身長滿嘴也說不清楚了。王祈隆的腦子懵了好一會,才發現許彩霞是拿了一張紙罵給他看的。他第一次在許彩霞面前感到了心虛,接過來,才知道是兒子留下的一封信。
辦公室過來的那幾個人遞過毛巾和茶水來,站到外面走廊上去了。就剩他們兩個在客廳里。王祈隆擦了汗,坐下來看兒子寫給他的信。
爸爸: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可能已經是在火車上了。昨天是您耽擱了我們的行程,若不然,我們現在也許已經到達了我們要去的地方。
也許您已經猜到了,沒有錯,我是和那個女孩一起走的。她叫蕭瀟,是我的同級同學,我們兩個相愛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別說我還小,我什麼都懂得了,我知道在男女之間,沒有什麼比愛情更重要的。
爸爸,也許你不知道我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離開這個城市的。我的心情,恐怕是爸爸您從來不去揣摩的那一種,但是,這是一個孩子最正常的心情。我長這麼大,您也許覺得給了我普通孩子所沒有的一切東西,可事實上您很少照顧過我,雖然我仍然深信你是愛我的,但是我在你這裏得到的父愛,只是一個抽象的概念,最多是具體在物質里。我所得到的物質上的優厚的條件,也許是別的孩子無法想到的。可在這樣一種愛的環境裏,我感到窒息。你所關心的,就是讓我最大限度地吃好,穿好,然後學習好。媽媽是你雇傭的一個忠實的看守,她忠心地執行着你的旨意,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其實,就是沒有你的強調,媽媽也會這樣的。媽媽把我看成她生活的全部,也是她生命的全部,惟恐我有任何閃失。我對於她,是一針強心劑,我救不了她,但是我能讓她活得更積極些。我有這樣一個媽媽,我感激她,同情她,但是,我像是一個每天二十四小時被監護起來的病人,我學習成績上升一點她欣喜若狂,下降一點她就大驚小怪地找你彙報,我上個廁所她都是恨不得在門口等着。我生下來,生活得確實比很多孩子都幸福,幾乎是要什麼就有什麼。但這幸福的代價,卻是更大的。我要聽話,要學習好,要學會在眾人面前裝點我官爸爸的門面。我覺得我不是我自己了,我只是我們這個市長家庭的點綴。
我知道,所有的愛都是需要回報的。你每一次都告訴我,父母的愛是無私的,是不需要報答的。我覺得這就是大人們的虛偽之處,你們讓我好好學習,將來出人頭地,即是為我好,更是為你們自己好。實際上你們想得更多的,還是你們臉面上的榮光。這不是你們所要的回報嗎?
爸爸,你想過沒有,在生活的壓力面前,你們都沉重得整天沒有一點笑容,卻把對未來生活的渴望,壓在一個孩子身上,就像賭博一樣。難道你們做父母的這樣做就公平無私嗎?
爸爸,我還想為我媽媽再講幾句話,也許你們還以為我什麼都不懂。從我記事起,你就很少回家。小時候你總是告訴我你忙,我長大了,我看了許多書,看過許多電影電視,我見過那些一年還見不了幾面的夫妻,他們和你們並不是一樣的。是的,你們不吵架,更沒有打過架,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你用平視的目光看過我媽媽一眼。爸爸,也許你覺得以你的條件,找了媽媽做老婆你是委屈的,也許你和我媽媽根本就不應該走到一起,可是,我不知道,你們為什麼走到了一起?難道這裏面全是我媽媽一個人的錯嗎?我媽媽的悲劇就是她不懂得覺悟,你在精神上給她這樣不公的待遇,她還這麼死心塌地地守着你,而且,她好像還如同佔了王祈隆市長的天大的便宜一樣,稍微給一點好臉色,就恨不得趕着感恩戴德了。而你,恐怕也是這樣問心無愧地做了她的救世主的。我的可憐的媽媽,她如果當初沒有遇見你,她嫁了一個普通的市民,甚至可以是一個農民,她也會得到真正的愛的!
我生長在這樣一個所有的人都為之羨慕的家庭里,爸爸,我時刻都想喊,我走的慾望決不是突如其來的。
如果你們認為我不爭氣,我是離家出走,那就是吧!我只是想走出去透一口氣,我想看看,在沒有你們的時候,天空是什麼樣的天空,風是什麼味道的風。我只想有幾天自己的時間,讓我想一想我自己,當然還有你們。也許,當我們找不到出路,找不到生活來源的時候,我們會回去的。我現在還不知道這樣做值不值得,但我永遠都不會後悔。
兒子:王小龍
註:我愛這個叫蕭瀟的女孩,千萬別把我的走牽怒到她的身上。誰都不可以責備她的,我既然愛了她,就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
王祈隆看完了,腔子裏是忍都忍不住的熱浪。兒子是長大了,大得讓王祈隆有一點驚慌。
許彩霞一直哭,哭得王祈隆心煩,實在忍不住就呵斥她。許彩霞說,我想不哭都不行,我是管不住自己。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傻女人,高興了就咧開大嘴笑,不高興了就會哭,她哪裏懂得愁眉苦臉地深沉。看着許彩霞的哭,想到安妮的哭,這他媽的哭和哭是多麼的不同啊!王祈隆的臉上始終是沒有表情的,心裏卻一直是翻江倒海,是一浪高過一浪的風暴。他畢竟是當了多年的領導幹部,關鍵的時候還是能沉得住氣的。
王祈隆讓辦公室的人員先回去,並告訴他們不要聲張。
王祈隆關了手機,一直就待在家裏。他就好像被抽了筋似的,無論如何也打不起精神了。
許彩霞從認識王祈隆開始,他們倆從來沒這樣過。讓丈夫守在她身邊,反而有了說不出的不習慣,她忍不住找話跟他說。對那些顛三倒四的話語,王祈隆要麼是哼一聲,要麼就是搶白或者呵斥她。她只好又坐在一旁哭,她的哭就是高聲或者低聲的嚎,而不是像別的女人那樣撲嗒撲嗒地掉眼淚。
兒子的出走,倒是讓王祈隆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這個家,似乎也拉近了他和許彩霞的關係。因為兒子出走畢竟不是一件好事,這件事情,除了和許彩霞說,他不能跟任何人說。那一刻,他們為著兒子的心是息息相通的,他甚至有些可憐起許彩霞來。兒子幾乎是她的惟一。
這個女人也許真的是無辜的。他的惡,大概是在逃避一個男人應盡的責任吧!
不過,即使兒子讓他認識到這一點,他也不願承認這一點,更不願承擔這一點。
他呵斥許彩霞,其實是在用另外一種方式安慰她,並不是更厭惡她了。他是從心裏感覺到了她的存在,而過去她幾乎就是不存在的。許彩霞哪裏會明白這個?過去王祈隆不理他,她能接受,因為她從認識王祈隆,他就是個不怎麼和她說話的人。但是現在丟了兒子,又遭到他的這般呵斥,她覺得自己一點活路都沒有了。
許彩霞哭了兩天,突然不哭了。把自己仔仔細細洗了,換上乾淨的衣服。王祈隆老半天沒聽到她的聲音,覺得有些奇怪。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知道她的。她若是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的,就說明一切都正常;她若是安靜下來,那必然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忽然間就心慌起來,沉着氣跑到卧室里去看,只見床頭柜上放着一個空了的安眠藥瓶,人已經喊不醒了。立刻給人民醫院的院長打了電話,一時又急又氣,恨不能殺一個人!接連發生的事件,幾乎把他逼到了絕路上。他放下電話,站在落地窗前,心亂如麻,好像大難臨頭一樣的悲哀,但是又出奇地鎮定。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安慰自己。
到了第三天,終於是從王小龍的同學那裏得到了線索。工作人員不惜動用了警力,根據他們打給同學的電話號碼,當天就在武漢的一家旅館裏找到了兩個人。工作人員把電話打給王祈隆,讓他在電話里跟兒子說幾句。王祈隆有一腔子的話要說,可是猛然間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兒子在電話里像沒事兒人一樣。兒子說,爸!
王祈隆說,兒子,快回來吧!
兒子說,我媽呢?她沒事兒吧?
眼淚湧上了王祈隆的眼帘。王祈隆說,沒事兒,你快回來吧!
那時候,許彩霞已經沒什麼危險了。王祈隆以從來沒有過的耐心,守在醫院裏。他看着一臉茫然的許彩霞,想着匆匆而過的日子,竟然泛上來一陣酸楚的滄桑感。他想起了許多過往的事情,想得更多的,是那些坐在窗前打盹的慵懶的日子,想起來那個總和他一起的,像書籤一樣被夾在田野里的姑娘。
安妮一個電話都沒再打過來。王祈隆想,安妮該回北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