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王祈隆當上市長以後,許彩霞理所當然地成了市長夫人。當了市長夫人的許彩霞懂得包裝自己了,她好像是突然之間開了心竅。丈夫經常不在家,兒子住學校,她閑着也是閑着,就得想辦法給自己找一些事情做。開始是悄悄的,還怕丈夫責備她老來俏。她這才是自做多情了,憑她怎麼擺弄,人家王祈隆根本就沒有什麼反應,她就越發恣肆起來。其實,那王祈隆也未必是看不見,看見了只當是看不見。這樣一個女人,你還能指望她怎麼樣?她能把自己弄得整齊一些,也算是老天開眼了。
許彩霞開始只是去洗頭髮,讓小姐們給她敲敲頭捏捏背,後來這些靠這掙錢的女孩兒就勸她做美容。那些小姐們了解了她的身份以後,知道她們遇到了一條大魚,她們不動聲色地在許彩霞周圍擺兵佈陣,幾個回合下來,就讓她束手就擒了。她們讓許彩霞知道,某某的太太如此光鮮、某某的太太好像突然煥發了青春,無一不是她們的傑作。這讓許彩霞豁然中開,她覺得自己還不老,而且原本也不比誰誰差,如果論身份就更沒人可比了。活了幾十年許彩霞才明白,其實生活就像她第一次跨進專員家看到的那樣,儘管有好多的門,可她根本沒去打開。
一旦進入這個門檻,許彩霞才知道裏面是如此的美妙。她發現自己的臉竟然真的給她們洗白了,洗嫩乎了。這讓許彩霞走火入魔般地迷上了美容,並且現身說法,到處稱讚做護理的絕妙。就像一個原本不懂得宗教的人,突然信了教,反倒是比那些老資格的信徒更虔誠。許彩霞定時定點去做,而且在化裝品上也漸漸入了門道。開始是人家介紹給她,後來是她自己看到什麼貴的,新的,總忍不住買了試一試。慢慢的,她居然也熟悉了幾個有名的牌子,像蘭蔻,資生堂,CD,仙妮蕾德什麼的,她過去聽都沒聽過的品名,現在都在她的坤包里活躍着,不斷地碰擊出一些讓人年輕的聲音來。
許彩霞自我感覺漸漸好起來,見到的人都誇獎她。她自己也覺得變年輕了。
美容有了成效,就有人指點她去美體。去了之後,她才知道所謂美體就是洗澡。不過洗澡也是有那麼多的名堂的。先是洗木桶浴,碩大的一隻木桶,裏面放滿了熱水,水裏放了玫瑰花瓣和鯨油,把個身子泡得軟乎乎滑溜溜的,自己摸着都舒服。泡了出來再去蒸桑拿,再怎麼疲憊的身子,進到桑拿房裏蒸一蒸,出一身透汗,出來就變得倍兒精神。
臉上身上的皮膚都弄妥帖了,就去整頭髮。誰知道弄頭髮的學問更大,就整一次頭髮,價錢從二十元可以一直延伸到兩千元。聽說夢巴黎請了一個法國的師傅,做一次頭髮竟要四千八百元!許彩霞合計之後,還是捨不得,就請同事牽線,找一個手藝好價格低的理髮師傅做了。許彩霞頭髮厚,留了很多年的辮子,後來辮子剪短了,也燙一燙,隨便地攏在腦後,從未想過還有什麼花樣。師傅在電腦上拉出一些模特,讓許彩霞看了半天。許彩霞看看都說好。那師傅就替她做了顏色,把前面的劉海整一整,後面盤起一個別緻的髻子。乾乾淨淨的,一下子就成了一個有幾分風度的尊貴夫人了。
其實,有什麼樣的風度,這些外在的修整還不是最主要的,重要的是許彩霞從內里把自己給武裝了。
她許彩霞現在不再是一個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她也不再是一個被王祈隆順手揀來的傻老婆(王祈隆都沒有捨棄她,誰人還敢提起那段歷史?),她甚至不再是一個普通的機關工作人員。她在機關里的確是沒有職務的,但王祁隆的職務就是她的職務,就是那些局長科長什麼的,哪一個還都不得對她敬三分讓三分啊!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不但不是普通的許彩霞,而且還是個隱姓埋名的王彩霞了。幾乎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誰都知道她是王祈隆市長的老婆!對於這個城市的許多人來說,他們知道她是市長的老婆,這就足夠了。
許彩霞到什麼地方去,要做什麼事情,自然不用再亮自己的身份。她一露面,立刻就會有人熱情百倍地為她服務。實際上她哪能記住這些人是誰?就是記住了,對她是熱情還是怠慢,又能如何!其實這些道理她明白,那些甘心為她服務的人的心裏也同樣明白,沒有人逼迫他們這樣做。他們往往瞧不起別人裝孫子,但輪到他們自己的時候,那一幅孫子相立馬就現出來了。為了補償自己,也許許彩霞一轉身,他們就會跳着腳在後面罵市長和夫人的爹娘老子。可罵歸罵,完了仍然是忍不住要對人家殷勤的。
許彩霞的身份感是被那些大小人物一點點地捧出來的,是被熱水一點點泡出來的,是被理髮師傅一剪子一剪子地鉸出來的。是這個讓她自始至終都不十分明了的社會造就了她。
許彩霞活到四十多歲上才知道了什麼是尊嚴,也明白了權力是如此地讓她受用。她明白的也許是太晚了一點,但是一旦明白了,她就會走到另一個極端,就會刻意地使用它。就像一個從最下層的工人一步步爬升到工頭的人,讓他管理起工人來,反倒比一直做工頭的人更加毒辣。
許彩霞不會笑了,開始只是對外人,後來是熟人,再後來連自己娘家人也算進去了。王祈隆那裏她自然是不敢的,兒子是一種特殊的情況。但是同自己的父母說話,她也是常常皺着眉頭。爹和娘太無知,見過的世面太少,畢竟是農民啊!若不是因為她這個閨女,他們一輩子能聽說市長几次?現在他們的閨女可是常常(她自己得承認是常常而不是天天)和市長睡覺過日子了。許支書當了幾十年的村幹部,也算是見過場面的了,年輕時可從來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他並沒承想過老年要享閨女的福。可福氣來了,他是不會拒絕的。恨不得滿世界的人都為了他的閨女羨慕他,奉承他。閨女成了他的榮耀,對閨女的話他自然是百倍地恭順。許彩霞回娘家一回,吃飯都是要坐上首的。任誰說話,都要看着她的臉色,就這樣還是時不時地會遭到呵斥。她愛她的父母,也關心她的家人,但她不允許他們冒犯她。她現在已經學會用城裏人的眼光來看家裏人。她對農村的那道門檻,已經漸漸地立了起來,也漸漸地高了起來。
許老虎的兒子許小虎長到十七歲,滿共才和爺爺一起去過姑姑家裏沒幾次。而且每一次去,都沒有得到過姑姑的好臉色,從頭到尾都是責備。不好好學習了,不下力氣了,好吃懶做了。許家就這麼一顆種子,什麼毛病還不都是大人慣下來的。姑姑這樣的話,要是在家裏,甭說爹和媽,就是爺奶奶說出來,他聽不順了也是要翻臉的。可在姑姑這裏他不敢,說什麼都得聽着。甚至姑姑的呵斥,他們聽着都是關懷,如果有一次她沒發幾句牢騷,他們一家人就失落得什麼似的,覺得姑姑不再關心他們了。他們有想頭,想讓姑姑在城裏給許小虎安排個工作。其實這個事情,許彩霞比他們還着急,這幾乎成了她的一塊心病。可是,只能是怪這個孩子自己太不爭氣,初中都沒畢業,甚至連小學的底子都沒有夯實。她能讓他出來幹什麼工作?臟活重活許彩霞不忍心讓他干,那些輕鬆的有臉面的工作,連大學畢業的都攤不上,哪裏輪得上他這樣不學無術的?再說了,讓他干,他哪裏能幹得了?況且她也並不敢跟王祈隆提起侄子的事情。硬說是不管,弟弟和爹娘面前說不過去;要管吧,又無從下手。所以這成了一個死結,提起來就讓她心煩。每回見了,只有向他們發火,用不爭氣這支矛去攻他們的盾,讓他們自己不好意思當面直截了當地提出來,拖一天算一天。
事情也合著是該不痛快,王祈隆整整半個月都沒有回家了。在回不回家的事情上,王祈隆是絕對自由的,許彩霞從來屁都不敢放一個。許彩霞不敢說,可又不能不讓自己心情不好。過去沒有地位的時候,她從來沒有心情不好過,要有也是很快就會過去。而現在有了地位和尊嚴之後,她卻常常心情不好了。要說許彩霞現在有了身份,有了尊嚴,有了好的消閑享樂,她不需要為生活的任何一個方面擔憂,更不用說去奔波勞頓。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這費心為她安排的當然不會是王祈隆,王祈隆甚至不曾打過一個招呼。許彩霞什麼心都不操,她沒想到的都會有人替她想到,她盡可以坐享其成。許彩霞的生活是安逸的,優越的。可恰恰是這種安逸和優越,培養出了她前所未有的虛空,她常常覺得面前什麼都是空的。是這種虛空的抓不住的感覺使她有了不好的心情。
侄子許小虎來的那一日,正趕上許彩霞犯“心情”。
那天許彩霞正想午睡,在床上醞釀了半天情緒,好不容易有了點兒睡意,就聽到了劈劈拍拍的敲門聲。這毫無禮貌的敲門聲讓她十分憤怒。這個敲門的人,不是無知,就是大膽。哪有這樣肆無忌憚的!待她打開門來,看到的卻是侄子許小虎,她不由得怒從心起,劈面就來了一句,你來幹什麼?
許小虎雖然學習上同他爹當年一樣,不上路。處事上可比他爹的腦袋瓜子要活絡得多。許小虎說,我想你了姑姑,爺爺奶奶也掛牽你,他們讓我來看看。
許彩霞在心裏算了一下,她整天只顧着忙些修身洗面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回過娘家了。過去兒子小的時候,只要抽出一點時間,擠公共汽車她都要回鄉下住幾天。好象過一段時間不聞聞家裏的柴火味兒,她就會窒息一樣。現在她有足夠的時間,有人給她派車,她回家去的時候卻是越來越少了。有時候回一趟家簡直像是探視病號,把帶來的東西往家裏一放,飯都不吃就趕着走了。想一想剛才對侄子那態度,她心裏不免有點愧疚。
許彩霞對侄子雖然仍板著臉,可態度好了一點。讓他進屋,拿了點心吃食給他,又開了飲料讓他放開喝。這許小虎說話大大氣氣的,神態活脫當年的許支書。奶奶說這是隔輩傳,不隨爹隨爺。許彩霞看着他大吃二喝,心裏也是熱熱的。畢竟侄子是骨血,哪有當姑姑的不親的道理。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關心的話,卻又變成了嚴肅的訓誡。
你弟比你還小兩歲,都知道用功念書,你看看你像不像個二流子!
我表弟過的什麼日子?我過的什麼日子?能比嗎?許小虎這句話是在心裏嘆着的,他那會兒正在看錶弟那張掛在牆上的大照片,穿迷彩服,騎着大摩托車,戴了頭盔和墨鏡。許小虎來時還揀了姑姑給他帶回去的表弟的夾克衫穿了,把自己打扮得以為很有城市派頭。看看滿牆掛的表弟的那些照片,他覺得自己土得就像個鱉。
你都十七了,我和你這般大的時候都快成家了。回去再不要胡鬧,有時間多看點書,學點本事。
知道了,姑。
要孝敬你爹媽,還有你爺奶奶。他們整天家裏地里的忙,還得伺候你,容易嗎?
知道了,姑。
知道了吃飽就回去,省得一個人出來他們不放心。
他們放心,我出來是爺爺奶奶送我的。
放心也不行。我這一天到晚忙的,哪裏有時間照顧你?
我不要人照顧。我自己能照顧自己。
小孩子家怎麼就這麼不聽話?你爹當年可不是你這樣的!
我爹?他每次提起城裏人來都要罵八輩兒。許小虎的這句話又是在心裏說的,嘴裏可沒敢。許彩霞見他沒有接這茬兒,還以為侄子已經順從了。
我忙,你姑父更忙,他待會下班回來還要休息。家裏可沒人陪你。她從包里掏出來二百塊錢,都是嶄新的票子,拍在許小虎面前。看都沒看侄子,說,你吃飽了就回去吧。
許小虎梗住了,一嘴火腿腸塞在嘴裏,咽也不是,吐也不是。他的臉脹紅起來,他的脖子伸了幾伸,但又低下頭去,到底什麼都沒說。許小虎那一會兒非常想英雄一回,他不要那錢。或者他接了那錢摔在地上,大聲對他姑姑說,他再也不登她的門了!
許小虎什麼都沒有說,他用指頭夾了錢,隨意地塞在上衣口袋裏。二百塊呢,而且都是嶄新的票子。還沒等他站起來,姑姑已經把門拉開了。
許小虎出了姑姑家的門,自然是不會回家去的。村裡哪個人不知道,他的姑父是陽城最大的官兒。他第一次單獨出來走姑姑家,本來是有兩個打算,如果可能,盡量讓姑夫給安排個工作。如果工作暫時安排不了,怎麼說也要風風光光地在城裏耍一耍。完了再怎麼著也要讓姑姑把他和爺爺一樣,用轎子車送回去。這話他來之前,已經在村子裏放出去風了。現在他在姑姑家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被姑姑趕出來了。這可是他的親姑姑!他還不如他爹,回去連罵人的理由都沒有了。
許小虎花了二十塊錢進錄像廳看了整整一個下午的黃色錄像,看得想入非非。出來天已黑透了,找了一家乾淨的館子,點了四個菜,一瓶白酒。他有錢,除了姑姑給的二百,他口袋裏還有爹和爺爺給的,加在一起差不多有五百多塊,夠他花上兩天的。吃飽喝足,許小虎本來是準備找一家條件好的賓館住下,好好睡一覺。想一想,覺得不划算。跑那麼遠的路到城裏來,大好的夜晚,怎麼能平白給睡過去?
許小虎出了飯館就叫了輛出租,他大咧咧地躺在後座上不說話,單等人家來問。
先生到什麼地方?
許小虎偷偷笑了。想,媽的,有錢就成了先生。
給先生我找一家洗腳城,要大的,氣派的。他學着電視上老大的口吻說。
那就是“洋子”了。
我不管什麼子,只要讓先生我爽一回,那就成。
許小虎到了地方才知道,“洋子”不是女人的名字,是店名。他進到店裏,煞有介事地看了一圈,然後威風八面地說,我來了半天,怎麼不見人伺候?
女老闆連忙從裏面走了出來,看看是這樣一個癟三,就止住步問:
先生要洗腳嗎?
是啊!給找個小姐侍侯本先生。對了!他點着老闆說,一定要長得好的!
女老闆差一點被許小虎的口臭和酒臭熏得背過氣去,若不是為了掙錢她立馬就得把他轟出去。憑那滿口土得掉渣兒的口音,一聽就知道是從什麼地方爬出來的。這種人,就算口袋裏有幾個錢,不用猜,不是偷的就是搶的。生意是越來越不好做,連這種鄉下癟三都得接待!她嘴上笑着稱呼先生,心裏卻把許小虎的祖宗盡數都給糟蹋了。
許小虎花了五十塊錢讓小姐給他洗了一次腳。這要是讓他爺爺知道了,不把他罵個狗血噴頭才怪,就連他爹也肯定是捨不得的。一畝地種一年才能掙幾個錢?還不夠他洗一次腳!可許小虎捨得,要的就是這種感覺。我花了五十塊錢,可我讓城裏人給侍侯了一回,而且還不是一般的侍侯,是洗腳。在鄉下,女人只有給自己的男人才洗腳。他許小虎暫時還娶不了城裏的女人,他卻能拿錢讓她們洗腳。洗了還不算,還要把個臭烘烘的腳抱在懷裏捏弄,這感覺是五十塊錢能換得來的嗎?
給許小虎洗腳的,是個長得很不錯的女孩。做這份工作比做別的行當能多掙一點,其實也多不到什麼地方去,干一個月多上一百二百的就不得了了。為著這一百二百的,就有人爭着干,這些小姐們也是個頂個被老闆從人堆里挑選出來的。
許小虎既然花了五十塊錢,就得享受到五十塊錢的服務。他對這小姐自然是沒有半點客氣。一會兒輕了,一會兒重了,一會兒又嫌人家弄得不是地方。你們城裏人不是乾淨嗎?你們城裏人不是看不起我鄉下大爺嗎?老子有錢,老子就是要讓你們侍侯!你生氣去吧!
其實這女孩兒哪裏是城裏人,只不過進城時間長一點,表面上脫了鄉氣。她其實是個地地道道的窮鄉僻壤里的孩子。她摸到城裏來,能找到這個工作,已經吃盡了苦頭,灑了多少眼淚和汗水才立住了腳。等她們熟悉了城市,她們才知道在這個城市裏要想生活下去得靠什麼。所以,她們進到城裏什麼都不學,專門學習城裏人的漂亮,她們得把自己包裝得像城裏人一樣漂亮,讓人聞不到土味兒,才有可能掙到錢。難怪許小虎們會認不得她們了。其實,她們也是羞於被許小虎們認祖歸宗的。她們的眼睛像長着刀子一樣,一眼就能看到人的骨子裏去。如果你是城裏人,她們就會把你伺候得像親爹一樣;如果你是個鄉下人,非愣要充城裏人,他們就會變着法兒折騰你。她看許小虎那再怎麼打扮都掩飾不住的鱉樣,就知道他沒幾個臭子兒,還愣在這裏充大爺。她早把握住了不同類型的客人。越是有錢的,越和氣,而且不露富;越是沒錢的,越是咋咋呼呼的,好像口袋裏的錢撐得要往外蹦一樣。吃虧的常常就是這號人。讓姑奶奶我侍侯你,你還不配!
許小虎說輕了,小姐就往死里捏,還問他,這樣行嗎?許小虎說,嗯,還行。其實他疼得鑽心,但又沒法說出來。說重了,她乾脆就不用勁,只當給他撓痒痒。許小虎並沒有進過洗腳城,他那一點東西全是從電視和錄像里學來的,哪裏是這個小姐的對手?而且他到這裏來,本身就不是享受這個的。周旋了不大功夫,他就開始跟人家調情了。
小姐,待會兒下了班陪咱爺們出去玩玩怎麼樣?
本姑娘只會洗腳,不會陪人玩兒。
許小虎拍拍胸脯說,我請你吃飯。
我自己掙錢,從來都不吃白飯。
操!都幹了這個了,還裝什麼正經啊?
什麼叫都干這個了?什麼叫裝什麼正經啊?我們這有營業執照,還有公安局的許可證,是憑力氣吃飯,不是下三爛的地兒。
小姐不軟不硬的幾句話,把許小虎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想了想,覺得這樣敗下陣來,挺窩囊的,就轉個話題說,你認識不認識這個市的市長。
不認識。
真不認識?市長啊?
市長我就得認識?我認識他幹嗎?他又不給我發工資!
我可認識他啊!他得意地說。
哦。我看你是他的秘書吧?
許小虎沒聽出來小姐是在挖苦他,接過小姐的話頭說,操!秘書算老幾啊?他的秘書得給我開車門!
小姐瞪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她懶得和他說,看他那醉醺醺的樣子就懶得多費口舌。許小虎看她不說話,以為是被他嚇唬住了,更加放肆了,他把腳蹬在小姐的胸上。怎麼樣?陪我過夜,不會委屈你吧?
小姐把他的腳撥拉開,看都沒看他一眼就出去了。許小虎等了一會,遲遲不見回來,剛想發脾氣,發現外面進來兩個粗壯的漢子,他還不傻,突然意識到惹了禍。來人並不和他搭話,一人擰住一條胳膊,像拖一條狗似的把他拉到門口,一下子就
搡了出去。鞋子是跟在後面飛到腦袋上的。
許小虎的酒全嚇醒了,他抓起鞋子就跑。跑了幾步,看看並沒有人追。再仔細看那店門口,小姐和剛才那兩個人,立在門口看着他跑,一個個都笑彎了腰。
他以為人家會打他。他哪裏知道像他這樣的小玩鬧,是打都不值得打的。
許小虎傻了。
許小虎到旅社住下后,用涼水沖了個澡。清醒過來的他,不但沒有冷靜下來,反而覺得憋得熱血在周身奔涌,讓他想大喊大叫。他今天吃虧是吃大了,要比挨頓打大多了。在他姑父當家的城市,在她姑姑說一不二的城市,他竟然會遭如此大辱,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的。站在窗前,看着腳下這座燈火輝煌而又冷漠的城市,許小虎流下了屈辱的淚水。
吃了虧的許小虎睡了一覺就把昨天的事全給忘了。也許他沒有忘,他比他爹那一輩人更沉得住氣。
早上起來,許小虎來到樓下的餐廳吃早餐。看到服務小姐那低三下四的樣子,再想想昨天晚上受到的屈辱,他刻意讓自己尊貴起來。一會兒要人家上茶,一會兒讓人家替他拿筷子。他就大咧咧地坐在那裏讓人家侍侯着,專揀肉多的吃,素菜豆腐看都不看一眼。吃飽喝足了就到商店裏逛了一圈,給爺買了個撓癢筢子,給奶奶買了一個用石頭做的敲骨錘。還想買點什麼,突然想到還沒有去洗澡呢。從小到大,聽到的都是他爹向人家炫耀在陽城洗澡的事情。這就使他覺得,不洗一回澡就好像沒有進城一樣。
許小虎掏了二十塊錢買張票,進了一家豪華洗浴中心。
因為是上午,裏面滿共沒有幾個人。池子裏剛放的水還汪汪的綠着。許小虎把自己完全浸在水裏,愜意地呼出一口長氣。他想起他爹最愛說的那句話,他媽的,都說城裏人愛泡澡堂子,龜孫子才不愛泡!
這吃飽喝足,懶洋洋地蜷在水裏泡一泡,是他媽的舒坦!
許小虎做出很老練的樣子,眯上眼睛養了一會。到底是沉不下心,偷偷睜開眼睛去打量別的人。這一看心裏就又坦然了不少,人進到這裏面通通都得扒了皮,一個池子裏泡着,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分出個高低貴賤了。不止是舒坦,還有塌實。
這家是個桑拿浴池,弄個大水池子其實只是照顧一些年紀大的顧客,他們喜歡泡在裏面養神兒。原來他想着洗澡無非就是泡一泡,搓搓灰就出來了。但他看到有很多人並沒有跳到池子裏,而是裹着一條毛巾到一個門時刻關着的小木頭房子裏去,然後又渾身汗淋淋地出來了。許小虎不好意思打聽這城裏的澡到底該怎麼洗,他就用眼睛看着別人。別人怎麼樣做他就怎麼樣做,他泡了一會兒,就出來鑽到那個房裏去了。進去之後,他才知道為什麼人家會出那麼多的汗,簡直就像他們家炕煙的煙炕。他想,爹那會兒想必是沒有這個東西,怎麼從沒有聽他說起過。一會兒工夫,就熱得透不過氣來了。再看別的人,一個個依然神閑氣定的樣子。他媽的,看來干這事兒也得慢慢練習,往後還真得多來幾次。蒸完了就跟着人家出去沖水。有水的龍頭都有人佔着,別的還有許多空着的都不出水。他仍舊是不問,站在那裏等。等人家洗完了,他趕緊過去,卻是一滴水也出不來。他看到又有一個出來的,往空着的龍頭下面一立,閉上眼睛,口裏咕噥着什麼,立刻就有水從上面流下來,並沒有看見他動什麼開關。咦!操他媽!這倒怪了。他們不動手,口裏卻咕噥着,一定是有什麼口令的。許小虎猜不透是什麼樣的口令。也不好問,等人家都沖完走了,橫了心往一個空管子下一立,閉上眼睛。剛念了一聲老天保佑,讓水來吧!水嘩地一下就下來了。真他媽的靈!許小虎試着往外挪了一步,水立刻又沒了,他低頭看了一下腳底下,發現腳下面有個圓鐵板開關,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這城裏人還真有他媽的兩下子,就是能耐!
泡了,蒸了,沖了。再看看人家,躺在一張皮革床上讓人搓。搓灰的那個人看來也是鄉下來的,二十來歲的樣子,極認真地搓弄躺着的那條漢子,從臉部開始,渾身上下連腳指頭縫裏都搓乾淨了,然後又劈劈拍拍地為他打了背。許小虎看着過癮,想想自己掏二十塊錢,也不能白來一趟,就大模二樣地躺下,也要人搓。人家搓的人用手比畫著,五塊!
開口想罵,我他媽進來已經買了二十塊的票。想一想,還是忍了。五塊就五塊,不能丟人現眼。當年他爹泡了一回池子,回去炫耀多少年,要是再像他這樣蒸一蒸,讓人搓一搓,還不知道會牛成什麼樣子呢!
洗完了,弄乾凈了,往外面的床上一躺,動都不想動了。看見有人趴着讓人舒舒服服地按摩,終於是不敢喊了。再怎麼少說,讓人拿捏一下恐怕又得十塊錢。
正想睡去,突然看見有三個人裹了毛巾翻撲克牌,一下子又來了精神。在他們東許村,他打牌可是高手,腦袋瓜轉得快,能算出別人手裏的牌,老是贏家。許小虎也學着他們,裹了毛巾湊過去看,那幾個人也不煩。原來是玩“鬥地主”,輸一次五塊。
這是許小虎的拿手好戲,就忍不住隔三差五地給人家指點。有一個就讓他說,老弟,玩會兒吧?
許小虎猶豫了一下,畢竟這是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兒,況且一次五塊錢也讓他看着眼暈。
哎呀,輸了不就是五毛錢嘛!那人將他的軍。
到底是他媽的城裏人,那瓷瓷實實的五塊錢,楞說成是五毛錢。
許小虎看他們的水平也不怎麼的,心一橫,真的就大大趔趔地坐下了,上手就連贏了兩盤。樂了。他媽的這來錢還挺容易的!
再來就沒有那麼順了,偶爾也贏上一盤,沒多大功夫,五六十塊錢就出去了。
許小虎猶豫了一下,畢竟是六十塊錢啊!想想昨天晚上扔的那五十塊倒霉錢,覺得這個城裏到處都是陷阱。那倆人看出了他的心思,說,老弟啊,玩不起就算了吧!這可不能愣充大款。這話許小虎可不願意聽,他看了那倆人一眼,不屑地說,這樣來不過癮,要干我們一回就下一塊!在這事兒上,他開竅快,順着就把十塊說成了一塊。倆人互相看了一下,樂了。一塊就一塊,陪你玩兒痛快!開始許小虎手氣還真不錯,果然翻過來了,不大一會兒功夫,連續收回來三十塊。
再往下,可就沒他的戲了。他的運氣再也不來了,呼啦一下,差不多二百塊錢就沒有了。越是這樣,他就越急着撈回來;越是急,越是輸得慘。他的眼睛越來越紅,臉色越來越白,直到輸得再也掏不出十塊錢來,他才傻眼兒了。可怎麼回家去,車票錢都沒有了!
其實賭場上的人還是很仁義的,如果他開口向他們要個票錢,那兩個人是會給他的。但是他拉不下那臉兒,大話也說出去了,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挺住,不能讓人看不起。有一刻他差一點沒有把他的姑姑姑父拉出來賭上,他是要讓他們知道他在陽城可不是個讓人瞧不起的主。現在讓他回頭向他們開口討錢,像個鄉下癟三似的,他才不幹呢。
許小虎出了浴池的門,把口袋裏最後兩塊錢買了燒餅吃了,他這一天還是早上吃點東西,肚子早就餓了。一口氣吃了四個燒餅夾老鹹菜。吃完了才開始犯愁,這天都快黑了,他把回去的錢給弄沒了,讓他到哪裏去?
許小虎踟躇了半天,只好往姑姑家走去。其實,為他在這座城市裏瀟洒壯膽子的不是他口袋裏的錢,而是他的姑姑。
許小虎把姑姑家樓前的草地都給踩爛了,他像一頭困獸,竄來竄去無謂地消耗着自己的精力和體力。那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鐘,姑姑家是亮着燈的,有人。可許小虎不敢上去。有人從樓里進來或者出去,都匆匆忙忙的好像有急事追着似的,沒有人看他。偶而有一個人朝他瞟上一眼,立刻就警惕起來,甚至站下看了他一會,然後匆匆進去了,好像對他產生了懷疑。許小虎低頭看了一下,想到可能是手裏拿着為爺爺奶奶買的那把鎚子,讓人家起疑了。他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他媽是不是像個撬門的小偷啊?
他覺得他不能再等了,不論姑姑會怎麼樣,他必須得上去了。
許小虎的心劇烈地跳着,他還從來沒有這麼躡手躡腳地走過路,深怕驚動了誰。姑姑家住三樓,他覺得明明還沒有走上幾個台階,卻一下子就到了。鼓了勇氣要敲門,裏面卻不知道在幹什麼,咕咚響了一下。許小虎以為有人要出來,拔腿就往樓下跑。邊跑邊扭頭往上看着,剛走到一樓的樓梯,猛地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伸手去抓許小虎,並張大了嘴巴要喊。許小虎想都沒有想,掄起手裏的敲骨錘打了過去。
那個人倒在地上嘴巴還是張開着的,那聲音卻始終沒有發出來。許小虎看看地上的人,還有從腦袋上慢慢流出的血,他突然之間清醒起來。他就那樣站了足足有半分鐘。
我敲人腦袋幹什麼?我又不是搶包的!
搶包的這個念頭一出現,他自己都嚇了一跳。直到這時他才看到這個人手裏是提着一個小手包的。他意識到只有這個包,能把他從目前的困境中解脫出來,就立刻伸手去抓那包。那人的手卻死死地抓住包不放,他是硬把那手給掰開的。幸虧是掰開了,如果掰不開,他也許會找個東西去砸,不惜把那隻手敲斷。那一刻他完全是瘋掉了。
許小虎沒有在城裏停留,他不敢去車站,直接往城外奔去。電影錄像看得多了,他可是知道那些公安的厲害,他們往往出不了一頓飯的功夫,就能把犯罪分子給抓住,五花大綁地塞上警車。他不能在城裏等着被他們抓,他得跑,跑到城外他們也許就沒有辦法了。許小虎萬幸,他就那樣驚恐萬狀地奔跑,手裏還死死地抓着一個顯然不屬於他的小包。他沒有碰上巡警,他甚至沒有碰上警惕性高的城市居民。對於一樁突如其來的罪案而言,這個不設防的城市顯得是這樣寬容。
許小虎是在農民的麥秸垛里過的夜。他不知跑了多久才看到這些麥秸垛,他到了那裏就像是到了自己的家。他把頭拱在麥秸垛里哇哇地大哭起來,他覺得他是受盡了委屈。他死命地用鼻子去嗅那新鮮的麥秸,把臉貼在那麥秸上,那一刻他就把麥秸垛當成了他的爹娘。那清香的氣味兒像是他娘的體香,也像是他爺爺奶奶他爹身上經年不散的土腥味兒。他哭夠了,在它們懷裏穩穩地睡了一覺。
醒來天光已經大亮,麥秸垛被初升的太陽鍍得金黃。剛種了秋,小苗兒才露了個嫩綠的頭,田野里是一片的寂靜。剛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許小虎還以為自己是在夢境裏,看到了手腕上掛着的那個包,才讓他警醒過來。他四下里看了看,直到覺得安全了,才抖索着手把包打開。裏面只是一堆文件紙,和一包煙,一個打火機。他又想哭,卻在那文件紙里發現一個牛皮紙的信封來。信封裏面是整齊的一沓人民幣。摒着呼吸數了,一共有八百多塊,這才看清楚了信封上寫着工資、煤氣、醫療費,獨生子女費之類的東西。許小虎看不明白,他因而也不能明白,這信封里裝的是一個人一月的工資。
許小虎把包埋在麥秸垛里,把錢分開裝了,弄乾凈身上的草,到大路上攔了一輛往他們縣裏去的客車。在縣城換了一次車,回到家天已經擦黑。許小虎突然沮喪地想起來一件事情,他把給爺爺買的撓癢筢,還有給奶奶買的敲骨錘,給忘到麥秸垛里了。
許小虎回家就躺下了,一連昏睡了三天。他發燒,說胡話。他不停地說,不是我!不是我!把大家嚇得一驚一炸的。爺爺說是受了驚。奶奶說,肯定是把魂兒丟到城裏了。城裏人都住在水泥盒子裏,挨不着地氣兒,不丟魂兒就怪了!奶奶堅定地邁着細碎的小步來到村口,朝着他回來時的方向悠揚地叫了起來:
虎兒,回家!
虎兒,回家來吧!
虎兒,回家來啊!
這頭睡虎終於被他的奶奶喚醒了。他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給姑姑打一個電話。
許小虎騎着車子跑到鄉上,那時刻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是一個被人看不起的孩子,他已經是個頂天立地敢作敢當的男子漢了。
許彩霞那天由於心情不好,沒頭沒腦地把侄子給攆走了,侄子走後她立刻就後悔了。孩子大老遠地來了,且不說心疼自己家的骨肉,就是為了怕孩子回去學話她都後悔得不得了。丈夫王祈隆一直沒有回家來,其實第二天晚上就是那許小虎回去,她也不會再怎麼責備他了。許彩霞心裏正不塌實,侄子卻打來電話。接到電話,她心裏熱乎乎的,這孩子還真懂事,反倒來安慰她了。
姑啊,我回來幾天了,家裏都好,你放心就是了。
小虎啊,可別生姑的氣,我這也是為你好。這城裏可真是不安全。
怎麼了姑?出什麼事了嗎?
還說呢,就在我們樓道里,前幾天就有一個人被搶劫犯敲了腦袋。
聽到“搶劫犯”這個字眼,許小虎覺得異常刺耳,停頓了一會才問:
那人死了嗎?
還好命大,沒死。現在還在醫院裏住着。你可再不要出來跑了。
我知道了姑。我沒事不會到你那裏去了。
許小虎真的沒再到城裏去,在家裏穩穩地住了兩個多月。那錢除了給了爺爺一百,他動都沒有動一下。牌也不打了,像個乖孩子一樣,扎紮實實地幫家裏幹了兩個月的農活。家裏人還挺納悶,怎麼去了一趟陽城回來就學好了?
進入臘月,爺爺的哮喘病犯了,讓小虎再到姑姑家去一趟買些葯。許小虎去了,根本沒有到姑姑家裏去。奔了藥店買了葯,直接去館子吃了東西,就又去了那家浴池。仍然有幾個人在裏面玩牌,面孔像是認識的又像是不認識的。管他呢!爺爺再也不會發憷了!許小虎很老練地進去洗了蒸了,讓人給搓了按了,裹了毛巾湊到打牌的跟前,說,借光,誰給讓個地兒讓我也輸一把!
他很謙虛,說的是輸一把,而不是贏一把。
許小虎一口氣把口袋裏的錢輸得只剩一張車票錢。然後穿了衣服,拿了給爺爺買的葯回家去了。一個星期後許小虎又去了陽城,去時他腰裏多了一樣東西,一把做工很精緻的小鋼錘。
陽城那一陣子大亂,一個臘月沒過去,就有七個人被人敲了腦袋。最多的搶走八千多元,最少的才二十多元。到處都在流傳說城裏流竄過來一個敲人腦袋的犯罪團伙。公安機關立即展開偵察,經證實是同一犯罪團伙乾的,作案工具作案手段都是一樣的,把人擊昏,然後只搶錢不搶物。這伙犯罪分子作案手段非常狡猾,作案這麼多起在現場沒有留下任何證據,疑是一個組織嚴密、有犯罪前科的智能犯罪團伙所為。一時間,陽城市民人心惶惶,天黑一點都不敢出門了,好像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被人敲了腦袋。整個城市流言四起,人人自危。各個居民區都貼了安民告示,要求大家提高警惕,晚上更要加強防範。許彩霞再出去美容洗髮,包都不敢背了,只拿一點錢裝在口袋裏。市長王祈隆專門在公安局現場辦公,大發了一通脾氣。市裡一年撥出治安經費幾百萬,上千人的警力,連這麼個簡單的案子都破不了,怎麼向全市人民交代?馬上就要過春節了,公安局長必須立下軍令狀,破不了案就引咎辭職。想盡千方百計也一定要讓全市人民過上一個安定、祥和的節日!
市長在公安局現場辦公的情況,通過新聞媒體向市民進行了宣傳。這同時也引起了更多的人對這件事情的關注。公安局把壓力變為動力,組織千名幹警實行破案會戰。離春節還有一個多禮拜,案子終於破了。案子雖然破了,但破案過程讓公安機關失盡了臉面,是一個機關幹部發現的罪犯。當那個罪犯要向他襲來的時候,他大聲叫喊起來。有數名群眾趕來合力把罪犯給制服了。其實,說制服有點兒誇張,當時罪犯壓根兒就沒反抗,束手就擒。有傳言說,那個險些被敲了腦袋的人是個厲害角色,身懷武功絕技,一個人能頂幾十個公安。實際情況是,這個人只不過是某機關的普通幹部,是個只會寫字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他自己說,他當時都快給嚇懵了,那罪犯要敲他什麼地方,他動都不會動一下。但是,他到現在都不明白,那罪犯把鎚子都舉起來了,卻不知道為什麼遲遲沒有敲下來。後來他就喊了起來,後來那罪犯糊裏糊塗就被抓住了。
敲人腦袋的案犯許小虎對自己犯下的數件罪狀供認不諱。這麼一樁大案要案原來就是這樣一個憨態可掬,目光誠實,不懂任何作案技巧的黃口小兒乾的,這簡直讓刑警們哭笑不得。
許小虎的爺爺許老支書一得了此消息,一頭就倒在地上不醒人事了。許家遭此橫禍,因為有着許彩霞夫婦的背景,傳言像長了翅膀一樣在全市範圍內翻飛。許彩霞剛剛經營出來的充滿小資情調的生活秩序被打亂了,她再也不出門了,整天待在家裏跟王祁隆打電話,哭着求丈夫給打個招呼,留下他們許家這麼一根苗。
那時王祈隆已經好久沒回家了。自從這個案件偵破之後他一直沒回去。他掐斷老婆的電話,立刻就跟公檢法三長通了電話,要求從重、從嚴、從快處理,節前就把案子給結了!
許彩霞知道這消息后哭得要死,把個王祈隆在心裏罵了個祖宗八代。再怎麼樣我也是你的老婆,再怎麼說我許彩霞也是為你們王家生了兒子的。到了關鍵時候,你卻不顧我們許家人的死活了。可罵歸罵,仔細想想許小虎乾的事情,也確實讓她和王祁隆說不起嘴,不免又憤恨起自己的侄子來,恨了侄子也開始惱恨家裏人。從小到大,都是一家人給慣出來的。農村人見識短,尤其是自己的父親,簡直是對他言聽計從。他說要什麼東西,父親想盡千方百計也要讓他達到目的。他說不想上學了,父親就說,我看上學也沒啥用,我認不了幾個字,不是照樣當了一輩子的支書?活生生地把孩子給耽誤了。
罵歸罵,氣歸氣,許彩霞還是沒有忘記分別給政法機關的幾個領導打了電話。在電話里她痛哭失聲,顛三倒四地陳述了許小虎犯罪的偶然性,讓他們從輕發落。我們家老王啊,她在電話里說,也是氣昏了頭,可能跟你們說了氣話狠話,其實他也是很疼愛這個孩子的。你們看着辦吧!
許小虎最後沒有被判死刑,不是因為其他,而是他的年齡救了自己一命。因為他還不到十八歲,還不夠死刑的年齡,最後被判了無期徒刑。
許彩霞過了年去看侄子,拿去了許多好吃好喝的。接待室里見了侄子身着囚服,剃了光頭的樣子,回想着往日的乖巧模樣,禁不住哭得泣不成聲。侄子看着姑姑的樣子,始終不動聲色,好像姑姑的哭泣和他沒有任何關係。這讓許彩霞哭得更凶了,她覺得侄子是在心裏恨着她。
有時候我們吵你罵你,要你好好學習是為了你好啊!她哭着數落道,你到底是不聽話不學好,最後走了這條絕路。你成了個廢人啊——!
我怎麼就是廢人了?我他媽不是敲了八個城裏人的腦袋嗎?
這是那天許小虎說的惟一的一句話,說了就再也不開口了。
整個會見過程是在許彩霞的哭聲中進行的。許彩霞哭完了,也數落完了就走了。想着許小虎沒有判死刑,還有活動的機會,她心裏稍許有了點安慰。所以她的哭泣,一半是心疼孩子,一半也是為解開了這一段時間的積鬱而發泄。那許小虎在姑姑的哭聲里,把她帶來的東西大吃大嚼了一通。他在心裏說,你知足吧姑!我那天要不是走了眼,看着那個人像是我姑父,怕姑姑你當寡婦,手一軟才給抓他們住了。要不然,哼!
我也太他媽的笨蛋,我怎麼就不想想,我姑父是市長,市長怎麼可能不坐車子?怎麼可能一個人走夜路?
我他媽的就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