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

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

22

香港啟德機場曾被認為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機場之一。但是隨着香港回歸日期的臨近和投資數百億港幣建設的新機場即將正式啟用,它的輝煌歲月就像西邊的日頭一樣很快就要以一抹餘暉謝幕了。仙峰市政府慰問團包租的波音七四七班機降落在停機坪上時,金洋子看了看腕上精緻的“浪琴”坤表,正是午後三時。冬日天短,維多利亞海灣上空已經浮上一層淡淡的暮靄,那慘淡的景象,活像大英帝國在這塊統治了近百年的殖民地面臨的命運。

空中小姐用普通話、粵語和英語分別介紹着地面的溫度和香港的主要景觀。機艙里的人早就沒有興緻聽了,紛紛起身去取各自隨身攜帶的小件行李。慰問團的陣容雖然龐大,許多人卻是頭一次到資本主義世界來,儘管從地緣政治角度而言不算出國,但那種急着一睹異域風光的迫切心理卻表露無遺。

“洋子,你還沒坐夠哇?”蘇醒在後邊的經濟艙門口叫道,“四個多小時,我的苦膽都要吐出來了,沒想到坐飛機這麼遭罪!”

金洋子的身份是隨團記者,所以被安排在慰問團團長歐陽舉等高層官員乘坐的公務艙里。其實所謂公務艙就是飛機前部的幾排座席,與后艙比起來,不過是寬鬆舒適一些而已,前後艙僅僅是用一幅印着“中國北方航空”字樣的藍色帘子隔開來。這幾年,她多次外出參加異地採訪,沒少乘坐飛機,知道從降落到出港還要一段時間,所以並不急着起身。但她能體會到暈機的人那種感受,知道蘇醒肯定是一分鐘也堅持不了了,便答應着從頭頂的行李艙里取出自己的旅行包。因為計劃在港滯留的時間不過一周,所以她沒帶更多行裝,旅行包里有一條她親手為安東旭織的棗紅色羊絨圍巾。她從電視上看到,香港的白領男子不少都圍着這樣的圍巾,顯得青春而瀟洒。她想像,安東旭戴上這條圍巾,一定會更帥氣。

雖然春節剛過,北方依舊是冰天雪地,這裏的氣溫卻使人只能穿夾衫了。一出艙門,大家馬上感受到和風撲面。走過長長的棧橋,金洋子一眼就看見安東旭魁梧的身材站在出港大廳的玻璃屏風後面,周圍簇擁着一大群手持鮮花的南國佳麗。她知道安東旭是在給市政府領導的到訪造勢,可是親眼見到他與這麼多漂亮姑娘相伴,心底還是無來由地生出一絲酸溜溜的感覺。

慰問團成員們自覺地排成隊伍,隨着歐陽舉魚貫走出大廳。就像變戲法一樣,當歐陽舉走到安東旭面前時,歡迎人群中突然打出一條大紅橫幅,上面寫着:“熱烈歡迎家鄉慰問團蒞港視察!”迎賓小姐們也一擁而上,分別把手裏的花束獻給慰問團的主要官員。安東旭顯然是個細心的人,對慰問團的組成人員做過精心計算,凡是市裡局長以上的官兒都得到一束花,其他人則沒有這個待遇。歡迎的場面可以說安排得恰到好處,不過金洋子卻覺得安東旭的馬屁拍得有些過分——市領導在本市轄區內可以稱作“視察”,跑到資本主義的香港來,你“視察”誰呀!

專程到機場來迎接的人群中,除仙峰市駐港聯絡處大小官員外,還有港府政務司、律政司甚至廉政公署的代表。安東旭顯然是想在慰問團面前展露自己來港后這幾個月所創造的業績。歐陽舉與各方人士一一握手致禮。這一類的外事禮儀對他來說已是輕車熟路了。他的舉止非常得體,在前來採訪的香港媒體面前即席講的幾句話也滴水不露。金洋子默默地聽着他在麥克風面前的侃侃而談,暗想,這位副市長倒是個肚裏有貨的人物,只是不知為什麼,他在市民心目中的政聲一直不太好。

金洋子悄悄打量了安東旭一眼,發現他比在家時胖了一些,神采和氣色都不錯,更大的變化是人比以前活躍多了。原先他是個比較內向的人,言語不多,思維優於口才。雖然分開不過半年時間,而且兩人一直沒斷過電話聯絡,他的這種變化仍然讓她略略有些驚訝。這也許是香港這塊資本主義“飛地”環境熏陶的結果,也許是聯絡處的工作性質使然。她給自己解釋道。

簡短的歡迎儀式結束后,慰問團一行乘坐豪華大巴前往下榻的伊利莎白皇后酒店。這是位於香港島上最有名的五星級飯店之一,可見安東旭的確是下了大本錢的。安東旭陪同歐陽舉坐上加長型卡迪拉克轎車走在頭裏,他們是去拜會港督彭定康,這是代表團來港的主要外事內容之一。作為唯一的隨團記者,金洋子也得跟着去。歐陽舉請她一道坐自己的車,她笑着婉拒,與代表團另外幾位要員分頭坐進兩輛奔馳里。

“洋子,”安東旭給她拉開車門,兩人至此才說上第一句話,“你來了我真高興。”

在眾人的目光下,他又變得有些靦腆了。

金洋子的臉色也有些微紅,她給他整了整領帶,柔聲說:“你先去忙正事吧,有空兒再嘮。”

23

隆重的歡迎晚宴在蜚聲遐邇的“東方明珠”游輪上舉行。今晚安東旭把整條船都包下了。

香港的粵菜是南中國一絕,其名聲早已大大壓過粵菜的成名地廣州。游輪上的粵菜更是船東的招牌,龍蝦、鮑魚、燕窩、鯊魚翅,除了這些在北方難得一見的名貴菜肴外,還有兩道菜是普通百姓一輩子都不容易品嘗到的,一道菜名叫“龍虎鬥”,實際上是一條蛇盤着一隻狸貓仔,在燒制精美的大托盤裏,剝了皮的蛇和貓鮮嫩的肉玉一般白,配以幾葉南方青蔬,很能吊人胃口;另一道菜就是有名的“生吃猴腦”,在特製的空心餐桌底下,一隻半歲口左右的幼猴活生生地被鉗住頭部固定在那裏,頭頂的毛已被剃凈,吃客們用小巧的手錘,敲碎猴頭骨,在幼猴“吱吱”哀叫聲中,舀出乳白色的豆腐狀腦汁蘸着佐料吃下。一隻猴腦僅夠桌上客人每人嘗一口,待一人一口后,這隻可憐的猴子便咽了氣。

這兩道菜,一道恐怖,一道殘忍,代表團的女賓們幾乎無人敢伸箸,蘇醒和幾個年輕的女模特險些作嘔,忙不迭地跑出餐廳,來到甲板上。金洋子也不高興,覺得安東旭表現得過於討好上司,給人一種市儈氣。

她向同桌的人客套兩句,提前退了席。

夜幕下的赤柱海灣景色分外迷人。也許是沒出正月的緣故,岸上依然留有濃濃的節日氣氛,不時有稀疏的爆竹聲傳來。中國銀行大廈高高的尖頂和太平山上的燈塔都被霓虹燈襯飾得五彩斑斕,不遠處的香港會展中心施工工地上燈火通明,當地媒體報道說,香港回歸祖國的盛大慶典將在那裏舉行,工人們正搶着為工程收尾。大英帝國的米字旗很快就要從這一方天空飄落,但是香港生機勃勃的活力還是到處可見。

溫熙的海風吹來,金洋子覺得有些頭暈。今天酒席上擺的都是洋酒,洋酒喝着挺爽口,後勁卻不小。剛才她被勸着與歐陽舉喝了兩杯白蘭地,又在蘇醒的慫恿下喝了一杯加了蘇打水的威士忌,兩種酒交替着在胃裏起作用了。岸上的景色在她的眼裏變得迷離恍惚。

一件風衣輕輕地被披上肩頭,金洋子打個冷戰,回頭一看,是安東旭。她的眼光頓時柔和了許多。從下飛機到現在,安東旭的作派令她不太舒服,可是畢竟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了,她對他有些自然而然的依戀。

“晚上風大,當心着涼。”安東旭在她耳邊說,“原諒我,一直抽不出空來陪伴你。等過兩天忙完了公務,我帶你去海洋公園散散心。那是世界上最大的海上樂園,很值得一去。”

“你有公事在身,說什麼原不原諒的。”金洋子提醒他說,“在香港,你這個聯絡處主任是主人,家裏來的這些人可都是難侍候的,能不能當好東道主,就看你的本事了。”

“我是使出了渾身解數,”安東旭直言不諱地說,“上次肖副省長來,我也沒下這麼大的力氣。你知道今天晚上這一頓飯花掉我多少錢?整整十五萬港幣!”

“我還想問你呢,”金洋子說,“你擺出這麼大的譜,經費怎麼解決?”

“我這個聯絡處,實際是個中資企業。我們在這兒註冊了一個玉石經營公司,專作跨國生意,這段時間,少說也有五百多萬的進項,不然的話,光靠市裡給那點經費,連肚子也填不飽呵!”

金洋子明白了。仙峰市所轄的毓嵐縣有豐富的玉礦資源。安東旭肯定是把毓嵐的璞玉低價購入,進行精加工后高價出售。

“你在香港有加工廠嗎?”

“我的工廠在內地,具體說還是在毓嵐縣內。那裏的勞動力比香港廉價得多,在這裏,我可雇不起工人喲!”

“這些事,市領導知道嗎?”金洋子關切地問。

“起初不知道,我給他們來了個先斬後奏。“安東旭得意地說,“後來我向歐陽副市長彙報了,他特別支持我。其實在毓嵐縣建的廠,基本上是他親自抓的,我只派了個副手回去幫着張羅。”

“蘇市長……他知道嗎?”金洋子遲疑着問。

“我沒有向他直接彙報過,不知道他現在知不知道。我想,他不知道也好,上頭不允許駐外政府機構直接經商,他若是知道了,一則不會同意,二則以後一旦有點什麼麻煩,對他也不好。”

“你倒挺為老領導着想。”金洋子半是嘉許半是嘲笑地說,“可是歐陽舉為什麼那麼積極地支持你?”

“小傻瓜!”安東旭看看左右無人,攬過金洋子吻了一下,“他能平白無故地為我擔風險?每個月我要給他這個數——”

他伸出一根食指。

“十萬?”金洋子驚訝地睜大眼睛。安東旭點點頭。

金洋子胃裏又是一陣難受,險些吐出來。

“東旭,你這是乾的什麼事?不算貪污,也算行賄呀!為公家的事,你值得這樣嗎?”

她焦慮地說。

“噓!”安東旭示意她噤聲,“別少見多怪的,在香港,這是很正常的事。我給他的那份,走的是‘中介費’的賬,這在財務上是允許的。”

“那麼你呢?你在這裏吃喝玩樂,是不是都從公司里花銷?”金洋子追問。

“那當然。憑我自己的工資,我連頓早茶也吃不起呀!”安東旭笑嘻嘻地說。

“可別往自己兜里划拉啊!搞不好要掉腦袋的!”洋子警告他。

“我的事我自己有譜。洋子,你相信我,不出三年,我要讓你住上寬敞的洋房,開上你喜歡的小跑車,讓你真正過上貴夫人的生活。不然真是太虧了你了!”安東旭親熱地說。

金洋子心裏猛地打起鼓來,臉上不由得飛上一片紅雲。她眼前頓時浮現出“水荇居”別緻的倩影和蘇雲騁清晰的面容。

“我不想,東旭……我只要你平平安安地干滿任期,早些回去。”她心虛地支吾着。

24

仙峰市駐香港招商聯絡處包租了新港酒店整整一層樓。一般情況下,從內地來的客人在這裏就可以住得很舒適了。新港酒店屬於三星級,服務水平比內地的五星級還要好。聯絡處的工作人員在這裏真有“賓至如歸”的感受。

歐陽舉給代表團安排的七天日程是:抵港當天,拜訪港英首腦;第二天,與聯絡處人員座談,轉達市委、市政府和全市人民的關懷和問候;第三天,考察香港、九龍和新界的經濟狀況,重點探討發展仙峰市與香港地區經濟合作的可能性;第四天,與香港工商界知名人士舉行茶敘會;第五、六天,給代表團成員們用作自由活動時間;第七天早晨返回。其間還安排了三場時裝模特表演,同時爭取讓“霓裳”模特團與香港主要娛樂團體建立必要的聯繫,協商定期來港演出事宜。

這份計劃事先已經電傳給安東旭了,他把這七天安排得嚴絲合縫,十分周密。在聯絡處的會議廳里,歐陽舉給全體駐外人員作了一場精彩的形勢報告,介紹了家鄉的情況。雖然離開仙峰市時間不長,但聯絡處的人還是很關注家裏的變化,所以,歐陽舉的報告頗受歡迎。安東旭代表聯絡處人員在座談會上對市委、市政府和代表團的各級領導表示感謝,並表態要更努力地做好駐外工作,為家鄉人民爭光。座談會後,代表團成員和聯絡處人員在一起舉行聯歡,蘇醒帶去的模特隊大出風頭,搖曳生姿的台步讓許多人如醉如痴,以至於在隨後的舞會上,女模特們一下子就被搶得精光。

“蘇醒呀,你應該多帶幾個姑娘來,瞧,還有這麼多人沒有舞伴哩!”歐陽舉半開玩笑說。

“就是這十多個人,我老爸還不同意來哩!”蘇醒奉承道,“他哪有歐陽叔叔這麼開明呀!”

歐陽舉和代表團的幾位頭頭隨安東旭來到他的辦公室,聽他彙報到港后的工作情況,其實這也是例行公事。按制度,聯絡處每月要給市政府一份書面彙報,歐陽舉對他們在港期間的基本情況了如指掌,何況他還單線遙控着聯絡處下屬的玉石開發經營公司。安東旭給了每人一份總結材料,然後提綱挈領地介紹了聯絡處目前正在開展的主要工作。歐陽舉冠冕堂皇地講了幾點意見,不外是對聯絡處的前一段工作給予肯定,並對下一步如何拓寬工作領域、創造更好成績提出要求。從頭到尾,兩個人都是在心照不宣地演戲。

“東旭,你這辦公室可比我們闊氣多啦!”彙報過後,歐陽舉打量着房間裏高檔次的裝修感嘆道,“我那間屋子連你這一半的面積都不到。”

“在香港就得這樣,太寒酸了人家瞧不起你。”

安東旭笑着說:“不瞞各位領導,我這裏也有不少假冒偽劣產品,騙那些外行而已。比如這個——”

他指着放在牆角那隻一人高的景泰藍花瓶說,“外人都以為是明朝正德年間的真貨,實際上是我從江西景德鎮地攤上花三百元買來的,只不過上面有‘大明正德年制’的款識,就讓那些老外和港佬們眼饞不已。內地的造假水平真是了不起,足可以亂真了。”

眾人都笑起來。安東旭的辦公室的確很排場,正面牆上掛着一面鎏金國徽,下面是一排地圖——世界地圖、中國地圖、香港地圖、仙峰市地圖……;與紫檀木老闆台相對着的,是一圈沙發,這些辦公傢具都是從丹麥進口的,造價不菲;一台投影電視擺在屋角,從上面可以看見各個房間的工作情況,原來它也是一台監視儀;門口是一組落地屏風,造型別緻,工藝精湛。

歐陽舉半躺在寬大的真皮沙發上,望着神采飛揚的安東旭,讚許地說:“東旭,這半年來的磨鍊,你可是大有長進吶!再也不是在市長身邊那個見人臉就紅的白面書生了。”

安東旭謙虛地說:“哪裏,還不都是跟您,跟蘇市長學習的。比起你們這些市領導來,我可差得遠哩!”

這一刻,他又像回到了在市裡做秘書時的感覺里。

其他幾個人陸續又去聯歡會會場了,房間裏只剩下歐陽舉和安東旭兩人。歐陽舉詳細問了問經營玉石的收益情況,這是他最關心的一件事。

“以後你不用再往維薩卡里為我存錢了,在那邊的花銷我還有辦法解決。”他叮囑道,“我想還是在香港開個賬戶好,存點港幣,留個養老錢,以防不測。現在這個形勢,說不準哪天就要有大變故,我不能不未雨綢繆啊!”

“您放心,我會給您辦得穩穩妥妥的。”安東旭心領神會地說。

“東旭,”歐陽舉把身子向他這邊靠了靠,用一種推心置腹的口吻說,“駐港聯絡處主任這個位子,不可幹得時間太長,所以,你自己也要留點後手,不要忙來忙去都給他人做嫁衣裳了。”

安東旭感激地點點頭。在市裡時,他與歐陽舉的關係只是工作層面上的,沒有多少深交。但經過來港這段日子,尤其是在籌辦玉石公司過程中,兩人卻成了莫逆之交。他知道,歐陽舉是出於對自己關心才這樣提醒的,但這種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不想多談,況且,不用歐陽舉暗示,他也是這麼做的。

“謝謝老大哥,只有您才能這麼替我着想。”他順勢問,“我正想向您討教呢!聽說欒副市長要退了?他今年年底達齡,聽說省里已經找他談過話了,讓他有所準備。欒副市長主抓教科文衛工作,今年已是五十五歲。按現行標準,副市級幹部要在五十五歲退居二線。市委提出後備人選了嗎?”安東旭關切地問。

“還沒有,不過聽說冉欲飛活動得厲害,想接這個班。”

“哦,他倒是個合適的角色。”安東旭沉吟道。

“是呵,不管怎麼說,人家早些年就當過市級領導。怎麼,老弟也有這方面的想法?”

精明的歐陽舉一語中的。

安東旭笑了,“老大哥看我有沒有可能再進一步?”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可能與不可能全在於主客觀條件是否成熟。關鍵是老闆的態度。”歐陽舉故意顯得莫測高深地說,“不過你從副處級提為正局級已是連登三個台階,而且上任不到半年,再想往上走難度恐怕要大一些。”

私下裏,他們都把蘇雲騁稱作“老闆”。

“那就要仰仗老大哥鼎力相助了。”安東旭笑着站起身,“讓他們在這裏玩吧,我領老大哥去開開資本主義的‘葷’怎麼樣?——不過這可得‘悄悄地幹活’,讓香港那些媒體記者知道了,可不是玩的!”

歐陽舉頓時明白他說的是什麼去處,也來了興緻,邊隨他往外走邊打趣道,“你恐怕不光是怕香港記者,更怕本家的記者知道吧?”

25

銅鑼灣一帶是香港著名的商埠,繁華程度名冠東南亞,被譽為“東方的香舍麗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裏永遠是萬商雲集,冠蓋如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大陸來港人員,鮮有不到這兒光顧的。香港總商會會長曾經不無自豪地誇耀說,世界上凡是已經投放市場的商品,在這條街上沒有買不到的。

安東旭領着金洋子在幾家知名的大商廈里逛了整整半天,兩人都有些累了。他建議去吃麥當勞,金洋子同意了。

麥當勞在港島開的分店有幾十家,銅鑼灣這家是規模最大的,內部裝修也極為奢華。兩人在扮成小丑的“麥當勞先生”引導下登上三樓雅間情人包房,裏面只有兩張舒適的安樂椅和一張小吧枱,柔和的燈光下,若有若無的音樂聲舒緩地輕輕敲擊着耳鼓,令人感到周身的疲乏頓時了無蹤影。

金洋子和安東旭相對而坐。寬大的落地玻璃窗外,變幻迷離的霓虹燈把人來車往的大街映襯得多彩多姿,亮如白晝,一點兒也不像晚上六七點鐘的樣子。今天是代表團自由活動時間,幾乎每個團員都出來逛街了。剛才金洋子還在“八佰伴”看到蘇醒和她帶來的那幾個女模特。本來蘇醒是要金洋子陪她一道出來的,可是看到安東旭一大早就到伊麗莎白皇后酒店去等候,她沒好意思硬拉着金洋子同行,倒是金洋子讓她與安東旭三人一起上街,卻被她婉拒了。

“我哪能那麼不知道好歹?你倆好容易有個親熱的機會,我再摻和進去,安大秘書背後不得罵死我呀!”她笑道。

上午,安東旭帶着金洋子在海洋公園盡情地玩了半天,然後又去了“黃大仙”廟,每人給“黃大仙”進了一枝香。這“黃大仙”據說煞有神靈,尤其破解婚姻、求學、晉職、經商的簽兒多有應驗,所以不光香港本地人,連許多旅居海外的華人也專程前來求籤,內地觀光客來港更是不肯放過這個機會。金洋子求了一個婚姻簽,安東旭則求了一個前程簽,兩人的簽語都是“上上大吉”,所以都很開心。

金洋子叫了一杯加了檸檬的可樂,用吸管啜着打量着坐在對面的安東旭。來香港快一周了,今天兩人才第一次這麼放鬆地相聚在一起。好在採訪任務基本上完成了,她的精神上也沒有了前幾天那樣的壓力。奔波了一整天,安東旭也有明顯的倦意,可他那稜角分明的臉上依然神采飛揚。當初金洋子看上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那永不枯竭的精力和時而內斂、時而外向的表情。安東旭是中央民族學院國際貿易專業畢業的研究生。因為在家裏是獨生子,父母體弱多病,他才放棄留在京城的機會,回到仙峰市。當介紹人對金洋子談到這些時,她被打動了,覺得這樣的男人可能是有家庭觀念、有責任心的,因而是可以依賴的。初次見面是在介紹人家裏,安東旭那時還是外經貿委的一個小幹事,而金洋子也剛剛到廣播電視局報到不久。她的手剛伸給安東旭,就發現他的臉登時紅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交談中也是問一句答一句,甚至連頭也不敢抬。雖然她多少感到對面這個男人缺少點陽剛之氣,但從這短暫的接觸中又確信,他在與女人交往的問題上肯定是個“新手”,而這正是她所希望的。就這樣,兩人幾乎同時對對方有了好感,一處就是四年。如果不是事先有約在先,“不幹出點名堂來不結婚”,兩人的孩子恐怕都要有兩三歲了。

“東旭,你好像比在家時胖了一些。”金洋子微笑着說。

“是嗎?我可沒感覺到。”安東旭笑道,“也許整天吃粵菜,真有強身健體的功效吧?”

平心而論,安東旭算得上是美男子,一米八五的個頭,略帶捲曲的頭髮,方方正正的國字臉,濃眉大眼,寬肩闊背,性格上,既有鮮族人的細心,又有漢族人的義氣。本來在仙峰當秘書時,他不是太注意修飾的人,但眼下,一身藏青色“皮爾-卡丹”西服,一條玫瑰色條紋領帶,頭髮好像也焗過,在燈光下亮閃閃的,頗有些高級白領的氣派。金洋子看着他氣宇軒昂的的樣子,心底湧上一絲淡淡的柔情。

“東旭,”她用嬌嗔的語氣說,“半年了,你都沒想過回去看看我?”

安東旭把她的纖纖玉指攥在自己手裏,輕輕摩挲着:“洋子,到一個新地方闖天下,你知道有多難嗎?我幾乎不曾睡過一個好覺,天天要忙到後半夜,不瞞你說,真的沒有時間想你。只是晚上沒有人時,才能想到,如果你在身邊陪着我該有多好!可是我卻脫不開身,只能用電話和你聊聊天。你說我能不想你嗎?”

他顯得很誠實的樣子說。

“相信你。”金洋子由衷地說,“我也想你。”

她拿起安東旭的手,在唇邊輕輕一吻。可是剎那間,蘇雲騁溫和的面容猛然出現在腦海里,她心頭一跳,閃出一點點對安東旭的愧疚感。

她再一次感到自己變壞了。身邊的包里,有一塊她給蘇雲騁買的“依波路”名表。她想像,蘇雲騁戴上這塊表,一定很有風度。在錶店裏,安東旭問她給誰買表,她回答說是給老爸買的。安東旭絲毫沒懷疑,還幫助她與店主砍價。想到這些,她越發覺得對不起未婚夫。

“洋子……”

“嗯?”

“晚上……不回去了吧?”安東旭吞吞吐吐地說,“到我那兒住一宿,好嗎?”儘管兩人相處多年,可還從來沒有過床笫之歡。安東旭生怕金洋子不高興,所以試探着問。

金洋子的臉上忽地湧上一片紅雲,心頭也火辣辣地熱起來。與蘇雲騁交往這幾個月,她已經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成熟女人。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自然地升起強烈的渴望……

安東旭住着新港酒店的一個大開間套房,外間是起居室,裏間是寢室。兩人回到房間裏時,已近午夜。簡單洗漱過後,安東旭早早就鑽進被窩裏。金洋子看了一會兒電視,也到洗浴間沖了沖。她用浴巾裹着自己的玲瓏曲線,嬌憨地要求安東旭把床前燈關掉。

“不要關燈嘛。”安東旭懇求道,“讓我欣賞一個真實的美人兒,好嗎?”

他的表情像個饞嘴的娃娃。金洋子拗不過他,只好在他的目光注視下躺進他的懷抱。

“你壞。”她半閉着長長的睫毛,甜美的嘴唇微微張着,聲音有些沙啞地說,“多讓人家難為情呀?”

安東旭猛地翻身坐起,將拉花毛毯推到床下,金洋子羞澀地雙手捂住臉,側過身去躺在床上。雖然女朋友是仙峰市出名的美女,可當安東旭親眼看到這具姣好的玉體橫陳在眼前時,仍然感到震驚不已。

“洋子……”他有些口吃了,“你,你真美,美極了!”

在極度的快樂中,兩人完成了靈與肉的融合。安東旭有一種在天堂飛翔般的暢快,而金洋子也體會到一個與蘇雲騁截然不同的年輕生命和自己揉為一體在火中涅槃的全新感受……

激情過後,睡意反倒消失了。金洋子拉亮壁燈,與安東旭喁喁交談起來。安東旭問的多是仙峰市這半年來的變化,特別是市裡人事方面的調整情況,金洋子則主要打聽駐港聯絡處的運作前景。

“東旭,我最擔心的是你在經濟上會不會栽跟頭。”她不無憂慮地問,“你這幾天花錢如流水,能經得起檢查嗎?”

“放心吧,不就是吃吃喝喝嘛!在香港的中資機構,哪家不是以吃見長?和他們比,我這才是小巫見大巫呢!”安東旭不以為然地說。

“正經事辦得不多,吃喝倒挺大方,香港人不笑話你們哪?”

“道理倒是這麼回事,那些港佬是不會把錢往這方面亂花的。可是,我們是國有單位,掙了錢也不能往自己兜里摟,不吃點喝點,還有什麼甜頭可賺?”

“我說呢,”金洋子點着安東旭的額頭,“一見面我就看出你胖多了,原來都是公款吃喝‘喂’肥的哦。”

笑了一氣,安東旭一本正經地問:“洋子,你是不是經常能見到蘇市長?”

“什麼意思?”金洋子的頭腦登時冷靜下來,心裏卻緊張起來。

“我的意思是,你要想辦法在蘇市長面前為我美言幾句——欒副市長退下來后,我要爭取接他的班!”

“哦。”洋子鬆了口氣,聽安東旭講下去。安東旭分析了仙峰市五大班子下一步的變化趨勢,對某個人可能佔據某個位置判斷得頭頭是道。金洋子暗暗驚奇於他對市裡情況了解的透徹程度,自己整天在市裡各大局轉,都沒想得這麼細。看來這小子真是個當秘書的料,心機果然不一般。過去還真是小看了他。

可是,安東旭下面的話卻令金洋子惱了。他認為,接副市長的班,冉欲飛是最大的競爭對手,不論年齡、資歷、專業、水平和關係圈,自己都不如他,只有藉助上頭的力量,才能把劣勢變為優勢。這樣,蘇雲騁的話就有“一言九鼎”的威力了。所以,他希望金洋子利用自身的長處對蘇市長“攻攻關”。孰不知,這個要求恰恰觸到金洋子的心病上。她不高興地問:“我有什麼能力能攻下市長的‘關’?”“你是蘇醒的同學呀!”安東旭自信地說,“你有理由經常到蘇市長家裏去,有理由和他多接觸。何況,你的工作性質也有利於你和他常打交道。見面多了,自然說話的機會就多嘛。”

“我只是個記者,和市長、市委書記隔着那麼遠,他怎麼會聽我的?”

“遠和近都是相對的。你想和他套近乎,那還不容易?而且……”他欲言又止。

“而且什麼?”金洋子很敏感。

“我觀察,蘇市長對你蠻有好感的。漂亮女人嘛,誰能不喜歡呢?”安東旭不加掩飾地說。

“你……”

金洋子霍地坐起,抓過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安東旭忙把她抱在懷裏。

“你躲開!”金洋子掙脫出來,直盯盯地看着他的眼睛,“安東旭!為了當官,你可以把自己的老婆都獻出去!虧你說得出口!”

她不顧安東旭一再賠不是,扭開門鎖,衝下樓去。

26

柯援朝已經整整一個星期沒回家了。東鋼的年度審計出了點問題,冶金部和省財稅部門揪着不放,搞得藍盛戎焦頭爛額。虧空的那筆資金是東鋼在海南興建圓鋼軋制廠挪用的,屬於違規操作。她作為東鋼的總會計師當然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現在什麼事都講究“擺平”,可是擺平也有不同的“擺”法。像省、部一級的大員們就不是輕易能“擺”得“平”的,何況東鋼確有把柄在人家手裏。好在藍總資歷、威望都有驕人之處,本人又是中央候補委員,加之柯援朝使出了渾身解數,總算渡過了這道難關。不過,這一周她也夠緊張的了,不但要時時刻刻在那些查賬的人面前保持笑臉,還要想方設法自圓其說。今天下午,各路客人剛離去,她就支持不住了,簡單地向手下人交代了善後,就跑回家來想好好睡一覺。

摘下脖子、腕部零碎的裝飾,柯援朝躬腰朝梳妝鏡里瞄一眼,明顯地看出自己的憔悴。她是上海人,在大學時,比蘇雲騁低兩屆。畢業後為了不與蘇雲騁分居兩地,委委屈屈地來到仙峰市。好在二十多年過去,她已經適應了北方的生活。這幾年,她在東鋼的地位也日漸重要,由科長、處長直到總會計師,進入到東鋼的決策層。當然,她心裏清楚,這當中不能不說有蘇雲騁的影響在起作用,他和藍總是老鄉又是中學同窗,有些照顧是正常的。但柯援朝對自己的業務能力還是頗為自信的。十餘年來,東鋼在財務上還沒有哪個人能超過她。東鋼連續多年在全國十大鋼鐵企業中上交利稅坐頭把交椅,她作為總會計師自然功不可沒。

上海人講究穿着。來到這座以灰色調為主的鋼鐵城市,柯援朝依然像上學前在家時那樣注重自己的形象。今天她穿的是一件鵝黃碎花直領的收腰中縷,黑色修身長褲,顯得洋氣而得體。雖是年近五旬的人了,可還染了蓬鬆的燙髮,嘴上塗著淡淡的唇膏。她本就長得面色白皙,容長臉兒略顯豐腴,個頭也不低,加上這樣一身打扮,更給人年輕而活力充盈的感覺。在東鋼機關,她是當然的衣飾表率,不但敢穿別人所不敢穿,還經常指點年輕姑娘們的時裝搭配。不少人認為她是受當模特的女兒影響,孰不知蘇醒恰是在她的影響和鼓勵下才有勇氣走上T型台的。

柯援朝喊張媽調好浴池,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回到卧室。倒在鬆軟的席夢思上,她隨手揀起一本《家庭》雜誌,信手翻着。漸漸地,一絲睡意襲上來。她剛要眯上眼睛,床頭的電話急遽地響起來。

“你好,找哪位?”

電話里是一口標準的京腔,女人輕婉的聲音:

“請問是雲騁家嗎?”

“對不起,他不在。您是哪位?”

柯援朝一下子就想到了是誰,卻故意問。

“我是天嘉,任天嘉。你是小柯吧?”電話里的聲音很親切。

柯援朝只得做出欣喜的姿態:“天嘉呀,你好嗎?好久沒有你的音訊了,你怎麼也不來仙峰市玩兒呀?”

兩人在電話里聊了半個來鐘頭,大多是說些家庭、孩子方面的事。任天嘉說自己又找了個伴,是國務院某部一個退居二線的副部長,結婚手續還沒辦,只是在一起住着。

“還是要辦個婚禮好,不然總是沒有着落,另外,面子上也好看。”柯援朝誠心誠意地說。

“都這麼大歲數了,要什麼好不好看的。他的孩子一直在找我的毛病,我們兩人能不能成,還兩說著呢。”任天嘉有些傷感起來。

柯援朝寬慰她一氣。末了,任天嘉告訴她,關於仙峰市升格為副省級一事,她得到點最新信息,給蘇雲騁往辦公室掛電話不太方便,如果他回來,可以讓他往北京回電話。

撂下電話,柯援朝再也沒法入睡,滿腦子都是任天嘉年輕時那又嬌又俏的模樣。自蘇雲騁畢業離校她就不曾再與任天嘉打過照面,印象中的任天嘉仍是那麼年輕柔曼,像一支舒緩的小夜曲,令別人,尤其是男人見了就要動心。她竟然稱自己是“小柯”,哦,對了,她與雲騁是同屆,大概比自己大兩歲。柯援朝暗自掐算着。她剛結婚就知道丈夫曾與任天嘉“有一腿”,但蘇雲騁始終不承認與她有過過格的事。論姿色,年輕時的她並不比任天嘉差,而且從婚後第一天起兩人就很少分開過,包括“*”中被強迫走“五七道路”,她也一直與蘇雲騁在一起,所以,如果說任天嘉“插足”,倒也確實沒有什麼機會。但憑着女人的敏感,她卻能隱隱約約感覺出來,蘇雲騁從來沒把任天嘉徹底忘掉。

想着任天嘉,柯援朝的思緒又轉到自己的一雙兒女身上。任天嘉好像也有一個女兒,大概和蘇醒年齡相仿,有二十多歲了吧?聽說跟她爸爸去了國外。蘇醒前兩年也鬧着要出洋,自己捨不得,後來動員她去了“霓裳”,撲騰了幾年,現在在仙峰市多少也算有點名氣了。只是這個女兒的觀念過於超前,不但言談上常常有驚人之論,感情方面似乎也頗招非議。孩子大了,她這個做母親的明顯感覺出在女兒身上的影響力越來越小。有時候你苦口婆心,她卻似聽非聽,讓你無可奈何,只能幹生悶氣。兒子也是一樣。蘇暢小時候從床上摔到地上,腦部多少受點刺激,思維方式更是與常人有異。他自小學習就不好,曾經兩次降級重讀,最終還是連高中都沒念下來。蘇雲騁起初還想方設法給他請家教補課,甚至自己親自輔導他,但最後還是滿心悲哀地放棄了,承認這個寶貝兒子已經不可能像自己一樣跨進大學的門檻。蘇暢卻不知道愁,成天在社會上追逐各種“新潮流”,替人宣傳過“紅茶菌療法”,迷戀過“鶴翔樁健身術”,現在又成了仙峰市最年輕的天主教徒。柯援朝在單位可以說是順風順水,春風得意,可是回到家中一想起兩個兒女,煩惱就堵滿心口。蘇暢還好說,年紀小,將來大不了自己養着他就是了,可蘇醒轉眼就二十五歲,至今還沒有個着落,眼瞅着往“大齡青年”的隊伍里去了,搞不好真要像蘇暢嘲笑的那樣,要“臭”在自家窩裏了。

柯援朝心裏很清楚,雖然女兒是自己生的,可是,感情上卻與父親更親一些。這一方面是蘇醒小時候,正趕上蘇雲騁受“*”衝擊,賦閑在家,與她有更多的交流機會,另一方面是蘇雲騁比自己處理事情更柔和一些,他很少疾言厲色,即使是命令兒女做什麼事,也習慣於用一種商量的口氣,而自己則在孩子們面前板著臉的時候居多。晚上難以入眠時,她也督促蘇雲騁過問過問女兒的婚事,可他卻說,二十多歲的人,還用父母操這份心?你我當年走到一起,哪一方的父母過問過?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婚姻大事,做父母的哪能不過問?為此,柯援朝很生蘇雲騁的氣。當爸爸的不開口,她這個當媽媽的可不能甩手不管。她要給女兒選個稱心如意的“快婿”!在這個問題上,絕對不能給女兒太大的“自由度”。

27

蘇雲騁回家時,已是夜裏十多點了。柯援朝斜倚在枕上正在煲電話粥。蘇雲騁聽了不到兩句,就知道她正在和別人探討女兒的婚事。女人聊起這個話題來,總有說不完的話。他不為人察覺地搖搖頭,進到洗浴間沖了個澡,披上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已經有一年多不和柯援朝同床而寢了。他沒有這方面的激情,而柯援朝似乎對此也不在意。

扭開床頭燈,蘇雲騁取出帶回家來的一摞子文件,戴上花鏡看起來。從當科長起,他就懂得文件對於他的前程具有什麼樣的意義。他從來不輕易放過任何一份文件,哪怕只是一個愛國衛生工作方面的通知。官當得越大,他越感覺到文件在官場的重要性。在這樣一個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裏,作為執政黨的一級首腦,文件向他傳達着上級的意圖,描畫著大政方針的軌跡,暗示着每一項舉措的未來走向和命運。吃透文件精神,就能確保自己和自己所代表的一級黨組織、一級政權不被上級挑剔,不被時代潮流拋棄。反之,就不會在政壇上當“長青樹”“不倒翁”。有了這種認識,他不僅對上級文件研究得很認真,對由他簽發或市各部委辦局下發的文件審查得也很細。市委、市政府的筆杆子們都知道,蘇市長是個難侍候的主兒。

新華社的一份內參稿引起他的注意。文中提到,目前一些地方的城市化進程存在嚴重誤區,縣改市、縣級市改地級市、地級市爭當副省級市,全國有近三分之一的縣市捲入這股風潮當中,為此而無所不用其極,急功近利現象隨處可見,在國內外都造成很壞的影響。記者為此建議嚴格控制城市升格,並通過立法規範城市化工作。蘇雲騁前後讀了兩遍,心裏暗罵了一句,雙手墊在腦後琢磨起來。他知道新華社記者的分量,他們的內參稿都是直達中央書記處甚至政治局的。中央能夠轉發這篇稿件,說明對其中的觀點是贊同的。無疑,爭取讓仙峰市再“長”半格,看來不會像任天嘉說的那樣容易。

正想着,柯援朝裹着睡衣推門進來,把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紙條遞給他。

“回個話吧,你的老情人找你啦!”她不陰不陽地說罷,又回屋了。

“老情人!”蘇雲騁看看手裏的紙條,苦笑着搖搖頭,拿起電話機,撥通了任天嘉的號碼。任天嘉顯然正守在電話旁,馬上就接上話了。兩人寒喧一會兒,任天嘉告訴他,國務院最近專門開會研究了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問題,對當前一些地區出現的突擊升格、突擊提干、超編製配備幹部現象十分重視,責成國家體改委拿出下一步改革的總體方案,同時要求國務院研究室、國家計委和建設部共同制定城市化建設的五年規劃。鑒於個別省、區、市在機構升格問題上嚴重弄虛作假,國務院要求國家體改委對各地上報的擬升格城市重新嚴格審查。她受命帶一個工作組到東北三省,很可能還要到仙峰市來看看。

“你準備什麼時候動身?”蘇雲騁問。

“各司局要先碰碰情況,估計不久就要離京。不過我得先到省里。”

“那是自然。”蘇雲騁不想讓任天嘉誤解成自己對城市升格迫不及待,便用一種很輕鬆的口吻說,“你為我的事着急,我心裏明白。可是我這個年齡已經沒有什麼大的發展了,所以你也不要為仙峰市的事過於發愁。能成更好,不成也沒有多大關係。我估摸着,這個市委書記還是要讓我乾的,再當一屆市委書記,我也就滿足了。”

這也是他的心裏話。如果對方不是信得過的人,連這種話他也是不會說的。

“該爭取還是要爭取。你們省對仙峰市評分很高,排名也靠前,所以你也不要輕易放棄。”任天嘉勸道。

“好吧!”蘇雲騁答應着放下電話,心裏還是有些感動。到底是“老情人”,關鍵時刻便能看出遠近來了。她所處的位置,說話會很有力度,如果省里態度明朗,再加上她從上面玉成其事,這齣戲就好唱了。

只是,即使仙峰市真能變成計劃單列市,自己真能變為副省級幹部,對一個年屆半百的人來說,又有多大的實際意義呢?

28

第二天上班剛進辦公室,郭斧就跟進來,手裏拿着一份報告。

“什麼事情?”蘇雲騁有些奇怪。平時不管是上面的文件還是下面的請示,都是秘書送來,很少由秘書長親自交給他。

“很急的一件事。”郭斧開門見山地說,“地震台和氣象局聯合打來報告,仙人山風景區北山溝有一處山砬子有滑坡的危險。那一帶有一些村民,需要搬遷。”

“胡說八道!”蘇雲騁不加思考地說,“晴朗朗的大冬天,不打雷不下雨的,怎麼可能滑坡?地震台的台長是不是吃錯了葯?”

郭斧笑笑,又正色說:“兩家是幾次碰頭分析后正式行文的,如果沒有一定的把握,估計也不會貿然行事。所以這件事還是應當重視,人命關天,馬虎不得。”

這種帶有教訓人的口氣,只有郭斧這樣的老資格才能在市長面前用。蘇雲騁似乎也習慣了他的語氣,接過報告仔細看了一遍。報告列舉的現象確是怵目驚心,他不由得也緊張起來。

“那處山砬子周圍有多少戶人家?”

“那裏是郊區岫豐鎮的一個村,村民有八十戶左右,大約四百來人。”

“這麼多人?”蘇雲騁睜大眼睛。如果處理不當,這四百多人都砸進去,可就是全國性的大新聞了。他真的不能掉以輕心。

“老郭,”他果斷地吩咐道,“馬上批複地震台和氣象局,同意他們的意見,立即着手安排村民搬遷,同時要增加力量,加強對險情的監控,這是一;第二,十點鐘,你召集建委、農委、民政局、公安局、財政局等有關部門開個緊急會議,研究搬遷后的安置問題,儘快拿出方案;第三,下午我去出險地區看一看,讓地震、氣象和民政等部門的頭頭跟我一道去。這恐怕又是個棘手的問題了。”

郭斧答應着回去做安排了。

“糟糕。”蘇雲騁自言自語道。真是越忙越添亂,老天爺也在這時候來湊熱鬧。市政工作中,舊城區改造一向是個老大難問題,這次若是把這四百多人都遷離原址,肯定比市內動遷還要麻煩。不光要為四百號人準備住處,還牽涉到他們的身份如何界定的問題——離開土地,進到城裏,總不能還算農民吧?如果正常辦“農轉非”,他們每個人要交七千元錢,可是在那個窮山溝里,他們哪能掏出七千元來呀!

午飯剛過,不待休息,蘇雲騁就帶着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奔岫豐鎮而去。地震台的一輛震情監測車在前面引路,其他人都擠在一輛中巴里。地震台台長和氣象局局長在車上分別向他介紹了相關情況。他越聽心情越沉重。很明顯,險情要比他估計的嚴重得多,村民搬遷看來是勢在必行了。

“好端端的一座石砬子,怎麼突然就要垮了?”他問。

地震台台長說:“主要是村民亂挖濫采造成的。這幾年,市郊幾座山上建起不少公墓,石碑、石棺、石牌坊、石圍欄、石甬路需求量劇增。這座名叫鷹嘴子的石砬子下部是上好的打鑿石碑的材料,村民們幾乎家家都靠採石賺錢,硬是把這座石砬子挖空了,加上去年雨水大,山上的植被破壞嚴重,造成水土流失,加劇了山體坍塌。”

“能不能在山裏擇地安置,不讓村民們進城?”蘇雲騁問。

“這個……”氣象局長搖搖頭,“恐怕不行。您到現場看看就知道了。”

從仙人山北溝進去,又跑了十多公里,公路到了盡頭。眾人下車,徒步跋涉了二十多分鐘,才看到那座石砬子。說是石砬子,實際就是一座小山,冷丁望去,砬子頂部確是像一隻鷹頭,尖尖的鷹嘴是一塊彎曲的巨石矗在山巔。只是這塊巨石已經與山體裂開一條兩米多寬的口子,整座砬子從根部被采剝得凹進去幾十米,給人的印象是,這座方圓數公里的巨大石砬子搖搖欲墜。而它的下面不到一百米就是一片開闊地,幾十幢農舍山牆頂着山牆順着山溝坐落在石砬子周圍,一條小溪潺潺唱着蜿蜒而下。

情勢確是危險。即使對地質學不大明白,蘇雲騁也看出情況的嚴重性。這時,陪同前來的岫豐鎮領導找來這個小山村的村長。村長是個轉業兵,一身舊西服皺巴巴地胡亂裹在身上,外面穿着一件露出爛棉絮的軍大衣。

市民政局長氣惱地申斥他:“你這村長怎麼當的?山都要塌下來了,為什麼不早些報告?這好幾百號人全砸進去,你還想要腦袋呀?”

話是對着村長說的,批評的卻是鎮領導,岫豐鎮鎮長肚裏有氣,冷冷地答道:“真要把四百多人全拍在裏面,別說他一個小小村長,你我的腦袋都別想要了。”

“好了,沒有時間打嘴仗了!”蘇雲騁果斷地對村長說,“馬上回去動員,要求村民務必在兩天內從山溝里搬出來,要講清楚,這是黨和政府對大家的關懷,不要抱着罈罈罐罐捨不得,政府會幫助大家建立新家的。”

民政局長叫苦道:“往哪兒搬?得有個落腳的地方呵!再說,人力物力,特別是交通工具,都需要一樣樣落實,兩天時間恐怕來不及。”

“來不及也要搬完,山神爺可不會給你留面子!”蘇雲騁毫不讓步,把郭斧喊到身前,“你立刻給軍分區掛電話,以市委、市政府的名義向他們求援,請他們派點部隊來,最好帶一些帳篷等應急物資,至於搬到哪裏嘛……”他一時沒想好,不由得沉吟起來。

郭斧低聲建議道:“可以讓藍總幫幫忙,他有幾十幢獨身職工宿舍,可以先借給市裡用。”

“對!”蘇雲騁以拳擊掌,讓郭斧掛通藍盛戎的辦公室,可是無人接,於是他又把電話打到柯援朝的手機里。

“郭秘書長,什麼事?”柯援朝大概身邊有人,聲音很低。郭斧說要找藍總說話,不知他現在在什麼地方。柯援朝說她現在正和藍總在一起開會,如果事情不急,能不能會後再說,郭斧說很急,必須馬上與藍總聯繫上。於是柯援朝把電話遞給了藍盛戎。

“盛戎,這回可真是天要塌下來啦!”蘇雲騁走到一邊,簡單把這裏的形勢介紹了一遍,藍盛戎沒打折扣,當即問需要什麼援助。

“我記得你有四十來所職工宿舍,能不能暫時騰出一所給我安置災民?”

“沒問題。”藍盛戎毫不遲疑地應允,並且表示,要把距離岫豐鎮最近的那幢職工宿舍樓倒出來,還要派東鋼汽車運輸公司的一個車隊前來聽市政府調遣。

“那好,就這麼定了,我代表市委、市政府謝謝你,謝謝東鋼!”

29

小巧的“摩托羅拉”手機發出鳥鳴般悅耳的鈴聲,夏珊珊走出練功房,撳下接聽鍵。裏面是歐陽舉渾厚的聲音。

“珊珊,你好嗎?”

不知為什麼,每次接到他的電話,她都覺得面頰發燙,心頭像有一隻小鹿在亂撞。說不清是一種什麼心情,有些不安,甚至害怕,也有些渴望,或許是激動。

“我挺好的,你——好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那天她還在推算,按行期,歐陽舉該從香港返回了。

歐陽舉告訴她,自己是昨天晚上到家的,現在他在仙峰大酒店,劉秘書要過來接她,他給她從香港帶來點小禮物。

“我不想去。”她拒絕道,“劇團正在排練呢!”

“沒關係,我已經替你向老熊請假了。”歐陽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完,便掛了機。

他的武斷令夏珊珊不舒服,可是想到他的體貼和周到,又讓她有一種溫馨感。想了想,她給小劉打電話,告訴他不要進院,她出去迎候。京劇團里已經有人對她說三道四了,她不想成為別人茶餘飯後嚼舌頭的由頭。

棗紅色的手機在陽光下閃着貴金屬的光澤,雍容而典雅。這款手機上市不久,零售價八千多元,名義上是劇團為知名骨幹演員配備的,實際是歐陽舉送給她的。總是通過門衛找她,連聽電話的老丁頭都起疑心了。

“夏老師的電話真多。”有一天,他笑着對夏珊珊說。夏珊珊臉紅了,她猜不透老丁頭是什麼意思。其實在京劇團里,比她電話多的演職員有的是,而她的電話,除了秋未寒偶爾找她一兩次外,幾乎都是歐陽舉的。她把自己的不安告訴了歐陽舉,第二天,團長老熊就“發”給她這部手機。

到了酒店,小劉說在車裏等候,讓夏珊珊自己上去。她走進1818號時,歐陽舉正在與酒店總經理聊着什麼。歐陽舉在一張紙上籤了字,總經理笑容可掬地與夏珊珊打個招呼,腳步輕輕地走出房間。

“真是奸商,去年房費四十萬,今年一下子就漲到七十多萬了。”歐陽舉放下筆,笑罵道,“其實我才能來幾次?”

“那你何必長年包着這個套房?多浪費。”夏珊珊在沙發上坐下。算這次,她是第三次來這裏,臨去香港前,歐陽舉帶她來纏mian了整整一個白天,兩人聊了許多,她知道了歐陽舉許多不為人知的往事,也正是從那次起,她才對這位副市長有點“感覺”了。

“七十萬也好,八十萬也好,都是必要的開支,你用不着心疼。”歐陽舉說,“沒有這個‘安樂窩’,我怎麼能一親芳澤呢?”

他拉起夏珊珊,攬着她的柳腰,狠狠地吻住她的香唇:“珊珊,你知道我在外面有多想你嗎?”

“我才不信你那套花言巧語呢!”夏珊珊動人的大眼睛忽閃着,推開他有力的臂膀,整整自己的羊絨外套,坐回到沙發上,故意氣他。

歐陽舉搖搖頭,回身取出一個高級玻璃鋼老闆箱,啪地打開,推到夏珊珊面前。裏面是各種款式的精緻香水,大大小小,造型別緻,令人眼花繚亂。

“哦!”夏珊珊驚訝得睜大眼睛,興奮地叫出聲來。

“香港市場上所有的名牌香水我都給你搞來了,看,伊麗莎白-雅頓的‘第五大道’、夏奈爾的‘N’5’、繾綣雙鴿、CD‘真我’、GUCCI、三宅一生、積架……”

“你真是土包子!”夏珊珊拿起細長瓶頸的“積架”香水,譏笑他,“這是男士用的,你給我買來幹什麼?自己留着吧!”

歐陽舉奪過來放回箱裏,“你以為這是買給你用的?告訴你,我要你用它做大生意。”

見夏珊珊不明所以,歐陽舉得意地笑了:“你不是一直想開個化妝品專賣店嗎?在香港,我特意留心考察過,香水的銷售利潤大得驚人,一瓶三十毫升的‘第五大道’,要價四百多港幣;一百毫升的YSLOpium女士香水賣到上千港幣;CD的‘紫毒’女士香水,一百毫升也要七百多港幣,這其中至少有三成利,多的甚至能有一半利。所以我想,你乾脆就搞個香水專營店好了,別的不賣,專賣世界各國的著名品牌,特別是法國香水,搞市場壟斷。香港那邊,我已經和代理商說好了,由他們給你供貨,也可以算是他們的連鎖店。”

夏珊珊聽得直咋舌。上次與歐陽舉幽會時,她提到想買間門市房開個化妝品店,不想他卻當成事辦了,而且給她設計得如此周密。這份細心,真不是一般的男人所能做到的。她不能不為之心動。

“你的設想倒是不錯,可是……”

“可是沒有錢,是吧?”歐陽舉笑起來,“四五十萬夠了吧?好辦,隨便找哪個老闆投資好了,那些土財主,樂不得有個機會巴結我呢!”

他的話里充滿了自信。

兩人又聊了一氣,夏珊珊抬腕看錶,見快到中午了,便起身告辭。歐陽舉攔住她:“珊珊,陪我吃過午飯再回去唄!——我想要你。”

夏珊珊的臉紅了:“不行,歐陽,團里正在排戲,再說,小劉還在樓下等着呢!”

“好吧。”歐陽舉無奈地讓開路,想了想,回身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張維薩卡,“這個你收着——珊珊,不用整天為錢的事傷腦筋,這裏面大概有二十來萬,夠你花一氣的了,喜歡什麼,你就買,別不捨得花。我說過,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我要保證你過上女皇一樣的日子,相信我吧!”

“不要,我手裏還有錢呢!”夏珊珊不過意地說。

“聽話!”歐陽陽舉臉一板,硬塞到她手裏。

夏珊珊接過去放進自己的手兜里,匆匆往外走,打開房間門,她遲疑一下,扭過頭在歐陽舉腮上迅速地吻了一口。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向他示好。

30

下班后,歐陽舉直接去了蘇雲騁家。在市政府大樓里,他沒看見蘇雲騁,姜秘書說,市長到市體改委聽取機構改革方案彙報去了。

和張媽打過招呼,歐陽舉逕自走進客廳。他是這裏的常客,張媽也不拿他當外人,只給他倒了一杯茶。

“柯阿姨回來了嗎?”

張媽向樓上示意了一下:“回來了,正在和那個寶貝女兒拌嘴哩!”

聽到歐陽舉的聲音,柯援朝走下樓來。這些日子,她的心氣一直不順。單位的事一件接一件,家裏也不讓她舒心。剛才蘇醒又和她頂撞起來。歐陽舉看了看她的臉色,笑着問:“柯阿姨,和誰生氣呢?”

“歐陽,你也是昨天回來的吧?”柯援朝恢復了雍容大度的神態,“這一趟香港之行,夠緊張的吧?”

“可不是呢,你問問醒兒就知道了。”歐陽舉笑道,“她暈機暈得厲害,不知道補足了覺沒有。”

“從回到家就蒙頭大睡,這不是,才起床就惹我生氣。”

話音未落,蘇醒尖刻的聲音就傳下樓來:“都是你自己找氣生!我的事關你什麼事?成天跟在我後面嘮叨。”

歐陽舉見柯援朝眼圈有些紅了,忙勸解道:“啦好啦,柯阿姨,別跟她一般見識,醒兒這孩子從小任性慣了,有什麼話你跟我說。”

柯援朝還是為女兒的婚事着急上火。前些天,一個過去的鄰居老太太在街上遇到她,兩人親熱地嘮了小半天。老太太問她:“聽說醒兒和一個模特學校的校長成親啦?那閨女從小就長得像花兒似的,肯定會有出息的。”老太太流露出的是一種羨慕和讚賞的口氣,柯援朝聽了卻像吃了只蒼蠅一樣難受。“霓裳”的校長她見過一次,長相倒說得過去,只是那副打扮,一頭披肩長發,絡腮鬍子,說不出什麼顏色的花格子襯衫,看上去就像美國街頭的嬉皮士,堂堂市長家裏,怎麼能有這樣的女婿?何況人家有家有室的。可聽女兒的口氣,還很欣賞她這位校長。人家那叫氣質,藝術家的氣質!每次提到他,蘇醒都這樣說。

尤其不能令柯援朝容忍的是,竟然有人傳說蘇醒與那個校長的事被校長妻子知道了,那女人到“霓裳”找蘇醒好一通鬧!儘管蘇醒不承認有這檔子事,但現在連街坊鄰居都相信這樣的流言,說明在老百姓當中,自己女兒的形象夠糟糕的了。

“醒兒,你過了這個年就二十五歲了,該找個本本分分的人成個家了。”剛才回到家,正趕上蘇醒醒來,在床上喝咖啡,她便抓住機會開導她。

“煩不煩哪,老媽?”蘇醒皺皺眉頭,起身穿衣裳。太陽快落山了,按照她的作息時間,新的一天才剛剛開始。

柯援朝看着女兒在梳妝鏡前抹鬢勻眉,忍了忍,還是接著說:“你看看人家金洋子,找了個多好的對象,年輕輕的就當上正局級了,聽說在香港也是最年輕的中資代表,你和她同歲,現在還沒個着落,媽能不急嗎?”

蘇醒冷笑一聲:“你以為金洋子美滿哪?切!”

她不想再說下去,不屑地頂了柯援朝一句:“安東旭的正局級怎麼來的,誰不知道哇?她還以為光彩呢!”

柯援朝聽不出蘇醒說的是“她”還是“他”,但由衷地誇道:“光彩不光彩咱不說,洋子和安東旭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月下老還是有眼光的。”

蘇醒不想再搭腔。她與金洋子本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近一段時間以來,她逐漸覺得有些不太對勁兒。憑着年輕姑娘的敏感,她發現金洋子變得神秘起來。比如,爸爸與金洋子多年不曾見面,可現在兩人處得像老熟人似的;爸爸一向是個原則性很強的人,連自己的兒女有事找他都不肯關心,然而金洋子找他,幾乎是有求必應;她留心過,每當提起金洋子,爸爸的神情就顯得很開朗,有時在金洋子主持的節目面前,他能一坐好半天,而以前他是很少看電視的;昨天晚上回到家,她一眼看見爸爸戴了一塊“依波路”表,他解釋說是安東旭託人帶來的,蘇醒卻依稀記得金洋子在香港買了一塊這個牌子的表;另外,這幾個月來,金洋子的行蹤很是有些令人難以捉摸,蘇醒去過廣播電視局宿舍幾次,都找不到她,問她在哪兒住,她也是顧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的。

金洋子在香港與安東旭鬧得不歡而散並且一個人提前回來,蘇醒曾去安慰安東旭。安東旭情緒很低沉,含蓄地向她打聽金洋子在仙峰市的交往情況。記得安東旭很突兀地冒出這樣一句話來——“洋子是個自立能力很強的人,天生是當公眾人物的命,你爸爸不是也很賞識她嗎?”儘管這句話說得比較委婉,聰明的蘇醒還是明白,安東旭也在懷疑自己的女朋友與蘇市長的關係發展到了什麼程度。

從感情上說,蘇醒不願意相信爸爸會和自己的好朋友成為那種見不得人的關係。如果自己是金洋子而這個市長不是自己的父親,她也會樂於充當那個情人角色的。可是眼前的事實是,一個人是與自己有着親如姐妹關係的好朋友,另一個人是自己一向很崇拜也很愛慕的爸爸,她沒有勇氣承受這種精神上的打擊。當然,這麼多年來,爸媽之間的關係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就像大多數結婚多年的夫妻一樣,說不上親熱,但也沒有明顯的裂痕,給外人留下的始終是一種“相敬如賓”的表相。只有她知道,正是這種不親不疏、不即不離的關係,才會給外力的潛入留下空隙。就像一隻看似光潔無瑕、實際上印有瘢痕的雞蛋,稍稍受點觸動,就會破裂一樣。

不知是不是弗洛伊德學說中的“戀父情結”作怪,蘇醒自小就對爸爸比對媽媽親。爸爸在她心目中,是高山,是大樹,是她人生信仰的支撐。儘管已經二十多歲了,但她仍會時不時地在爸爸面前撒撒嬌,而在柯援朝面前卻從來不這樣。她無法想像爸爸的懷抱里會躺着另外一個女人。因此,想起金洋子,她就感到特別惱火。

“歐陽叔叔,你好。”蘇醒禮貌地與歐陽舉打個招呼,在他身邊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歐陽舉稱柯援朝“阿姨”,蘇暢叫歐陽舉“大哥”,蘇醒卻一直叫他“叔叔”。柯援朝幾次讓她改口,她卻不聽。歐陽舉只好在這兩姐弟中間既當“叔叔”又當“大哥”。

“‘霓裳’與香港‘英皇’簽約的事,你和我老爸講了嗎?”蘇醒問歐陽舉。這次去香港,經安東旭牽線,她代表“霓裳”與“英皇娛樂”旗下的邵氏集團簽訂了聯合培訓時裝模特的協議。北方佳麗的苗條、白皙與豐滿令港方大為滿意,承諾要每年為“霓裳”推出十名在國際上有影響的名模,雙方還可以以“英皇”的名義聯合舉辦商業性的時裝表演。但這裏的費用很大,靠“霓裳”自己根本負擔不起。

“這點小事哪裏用得着驚動你爸爸!一年不就是幾百萬嗎?”歐陽舉爽快地包攬下來,“我讓外經貿委介入,民營的事就變成政府的事了,不用你們‘霓裳’掏一分錢!”

“那可太好啦!我代表我們校長謝謝你啦!”蘇醒興奮地起身,冷不防在歐陽舉額上印了個熱吻,剛才因為金洋子而帶來的不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因為柯援朝在旁邊,歐陽舉多少有些尷尬,一扭頭,蘇醒低低的紗衣胸口兩隻雪白的乳房似乎要破壁而出,他不禁咽了口口水,在她鼻子上點一下,笑了:“這瘋丫頭,還和小時候一樣!”

蘇醒看看柯援朝一直冷嗖嗖的臉色,哄她道:“老媽,你別老是擔心我和我們校長咋樣咋樣,實話告訴你,我壓根兒就沒看上他!只是我喜歡當模特,當初不是你把我送到‘霓裳’的嗎?這回好啦,和全世界有名的‘英皇’拉上關係,我以後說不準也能成為國際名模呢!到那時呀,小小的‘霓裳’算得了什麼呀?你說是吧,歐陽叔叔!”

31

蘇雲騁回到家時,臉上滿是倦色。開了一下午會,他的神經始終處在緊張狀態。代理市委書記和市長一身而二任,榮耀固是榮耀,壓力也是難以想像的。一切決策都要自己拍板,沒有人可以為自己分擔責任,所以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要深思熟慮,這就要比其他人多熬許多心血。自從古書記病逝后這半年來,他每天都感到身心俱乏。

張媽把飯菜擺好,歐陽舉不待主人相邀,自己便坐到餐枱前。蘇家的飯他沒少吃,張媽最拿手的“豆瓣鯽魚”,每次他吃過都意猶未盡。他知道,這也是蘇雲騁最中意的一道菜,今天桌上還有這道菜,所以他的興緻很高,主動斟滿一杯“劍南春”。蘇雲騁只是象徵性地倒了半杯。過去他煙酒的癮都很大。這段時間聽金洋子勸,煙基本上不抽了,但酒卻無法徹底戒掉,在一些公或私的交往場合,觥籌交錯的事是免不了的。但與以前相比,他的酒量還是小得多了。

蘇醒早就出去了。張媽一般不與他們在一個桌上吃。柯援朝簡單吃了兩口便下了桌。蘇雲騁與歐陽舉邊喝邊談着。歐陽舉把香港之行的情況扼要作了彙報,但他沒提蘇醒和“霓裳”與邵氏集團搭上關係的事。

蘇雲騁專註地聽着,不發一聲,只是不時地示意歐陽舉喝酒。派團到香港去慰問,並沒有多大的實際意義。他關心的是能不能通過安東旭建立的窗口,很快地把海外資金引進來。十個大項目陸續開工了,可是大多數還存在着巨額資金缺口。如果不能儘快解決這個關鍵問題,人代會的決議就會泡湯,真就可能變成秋未寒說的“爛尾子工程”,這對他的形象和威望都是個打擊。聽歐陽舉的語氣,安東旭這頭三腳踢得還不錯,仙峰市在香港總算zhan有了一席之地,可是香港各大財團對到仙峰投資並沒表現出太大的熱情,這不免讓他有些失望。

“安東旭在那兒幹得怎麼樣?他怎麼一次也不回來?”蘇雲騁問。

歐陽舉把安東旭對自己介紹的聯絡處工作狀況轉述了一遍,同時沒忘了替安東旭美言。當然他隱瞞了玉石開發公司的事。那個公司已經成為他和安東旭的私產,他不想讓別人染指。蘇醒在香港待了七天,對這件事也一無所知。

“歐陽,”蘇雲騁放下筷子,眉宇間流露出淡淡的憂慮,“對外招商還要加大力度,條件可以更優惠一些,明天你和外經貿委、財政局一起研究研究,提出個更大膽一些的方案來,另外向省里請示,還得往國外跑一跑。現在看,不打這張牌,今年的錢肯定是不夠用的啦。”

兩人回到客廳。歐陽舉拿出從香港帶回來的禮物,一一擺在沙發上。他給柯援朝買了一套在香港最流行的時裝,是純正的法國名牌;給蘇暢買了一台學習語言用的復讀機,這玩藝兒在內地剛剛走俏;連張媽他也給帶了一雙軟底懶鞋。帶給蘇雲騁的是一條“金利來”領帶和一枚二十四K金領帶夾。蘇雲騁從來不收錢,他也不敢公開給他送錢。但蘇雲騁一向很注重儀錶,對名牌服飾還是很喜歡的。

蘇雲騁責怪他不該亂花錢,不過還是把領帶在脖子上比量了一下。這條紫色白點領帶用金燦燦的領帶夾一襯托,果然效果不錯。看得出,蘇雲騁很滿意。

歐陽舉又打開一個精緻的包裝盒,裏面是一方造型古拙的端硯。

“這是個好東西。”蘇雲騁由衷地讚許道,“其實你給我帶一份這個禮物比什麼都強。”他愛不釋手地撫mo着。

在沙發上坐下后,蘇雲騁把下午與體改委開會的事對歐陽舉做了介紹。為了應對城市升格,他決定對市裏的黨政機構名稱進行格式化,重新確定行政級別。主要的是,將市委、市政府辦公室更名為辦公廳,將各部委辦局下面的科升格為處,另外又新設了幾個業務主管局,歸市政府直接領導;各縣區所屬機構也做相應調整。這樣,市裡各部門就與東鋼的業務處室在身份上平等了,與省會城市也可以算得上是並肩兄弟。

“這是件皆大歡喜的事,只是,”歐陽舉疑惑地問,“地級市的行政級別不是得由上頭定嗎?我們自己私下裏升了格,省里能承認?”

“哪能指望上頭承認?權當是‘地方糧票’好了。”蘇雲騁苦笑着說,“這幾年,市直機關人才積壓嚴重,有的人熬得鬍子都白了還是個科級、股級,工資收入又不見增加,拿什麼調動積極性?省里不承認,我們自己承認就是了,反正工資待遇都是從市財政里出。對了,明天你們開會,也要把升格后各個崗位的薪酬研究一下,爭取下個月就能按新定職級兌現。”

“加薪……”歐陽舉沉吟起來,“東鋼連續兩個月欠稅,政府部門很快就要開不出薪了,這個時候加薪,恐怕……”

“你怎麼不早開口?放着‘財神爺’在家裏,還怕發不出薪?”

蘇雲騁把柯援朝喊來,問她緣由。柯援朝說:“東鋼的外部欠款已經超過百億,維持正常生產的資金都周轉不過來,哪顧得上地方官員的薪水能不能開得到。”蘇雲騁要通藍盛戎的電話,他也是這個理由,一再要求老同學體諒。

“體諒不體諒不是我一個人的事,你老兄總不能讓堂堂市委、市政府給公務員們開白條子吧?”蘇雲騁半是玩笑半是不滿地說。討價還價半天,藍盛戎才勉強答應先把地稅交了,保證市政部門有錢發薪。

“想不到市場經濟搞來搞去,我這個市長也要拿個破帽子到處乞討了。”蘇雲騁感慨道,“錢、錢、錢,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有人堵在門口要錢,真要命!”歐陽舉同情地望着蘇雲騁,突然發現他的頭上似乎多了一些星星點點的白髮。

“歐陽。”蘇雲騁給他倒了杯茶,示意柯援朝迴避,“市委那邊長年空着不是個事,我估計,省委很快就能讓我正式轉過去;政府這邊現在也缺少得力人手。你要有思想準備,我打算讓你擔更重一些的擔子——我已經給省委打了報告,準備由你擔任市委副書記。一旦我轉過去,就不能再兼這個市長了,那時你就可以自然地接班了。”

歐陽舉似乎感到吃驚,許久沒能說出話。雖然自從古明帆去世,他就對仙峰市的官場格局作過謀划,也想到自己有當市長的可能,可是當蘇雲騁正式談到這一點時,他仍然有些突然。

“蘇市長,您還是一身兼着兩職好一些。”他一臉誠懇,“我這個人,跑跑龍套還行,當一把手肯定拿不起來。我自己有多大本事,您還不清楚哇?”

蘇雲騁搖搖頭:“一身二任是不可能的,全省都沒有這個先例,況且中央一再強調要‘黨政分開’。再說,我也不想受那個累。”

他坐直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歐陽舉:“坦蕩地說,我推薦你出任副書記或市長,可是看援朝的面子,或者說是因為你跟了我多年,而是為黨的事業,為仙峰市的大局着想。我確確實實認為你有一定的水平和能力,能幹點事,魄力也夠。你不要往親親疏疏那些庸俗的關係方面想。”

他嘆口氣:“何況,省委能不能批,還不好說哩。”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歐陽舉也不好再客套,只能把驚喜藏在心底。

兩人一時都沒有話說。歐陽舉打開電視機,裏面正在播發仙峰新聞。畫面上出現金洋子採訪藍盛戎的鏡頭。蘇雲騁像想起什麼似的問道:“金洋子因為什麼和安東旭拌嘴?你應當勸勸她嘛。她也太任性了,在那個地方,搞不好就會造成不良影響。”

歐陽舉遲疑着說:“具體什麼緣故我還真說不清楚。當時她的情緒很激動,我也給她講了些道理,可她聽不進去,堅持要提前回來。我一想,主要的活動項目都搞完了,要走就走吧,就沒再攔她。”

蘇雲騁深思着說:“香港是個花花世界,你對安東旭要看得緊一些。咱們是頭一次設立這一類駐外機構,搞好了是經驗,搞不好,不光你我吃不了兜着走,丟臉也丟不起呀!”

“您說得對。”歐陽舉點頭。他忽然想起安東旭委託自己的事,試探着問:“老欒的事,上頭有準信兒嗎?連駐港人員都聽說他要退了。”

“我說市政府這邊人手不足,也正是為此。”蘇雲騁說,“肖遠馳副省長來檢查高速公路工程時,順便代表省委與老欒談了話,退二線是八成的事了。我為難的是,幾十個局級幹部中,竟然找不出中意的繼任人選。這件事還真得抓緊,不然上頭就可能給派個人來,到那時,你能說不要?”

“我看安東旭倒是個不錯的候選人。”歐陽舉觀察着蘇雲騁的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怎麼,他有這個念頭?”蘇雲騁驚訝地問。

“他本人倒沒提過,只是打聽誰有可能接老欒。我覺得,他的自然條件比較好,年輕,正規大學畢業,在您身邊干過,又是少數民族,這回經過駐外機構獨當一面的鍛煉,綜合條件要比其他人強一些。”

蘇雲騁不容置疑地搖頭,一連說了兩聲“不可能”:“他從秘書一步當到駐外辦主任,就夠讓別人看不慣了,三十歲不到就當副市長?開玩笑嘛!我現在一直後悔,當初安排汪晉國下去就早了點,不光外界議論多,他自己也缺乏經驗,到現在也沒辦成幾件露臉的事,連我都跟着被動。”

“那您考慮過由誰來接老欒嗎?”歐陽舉問。

蘇雲騁顯然不想再談這件事,拿起遙控器換了個頻道:“來,看看球吧,放鬆放鬆心情。”

32

昨天夜裏下了一場小雨,早晨起來空氣格外清新。何廣慧的大福特轎車出了城關,一路向毓嵐縣馳去。他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蘇雲騁和金洋子並排坐在後座。今天是周末,何老闆邀請他們去鎖龍湖水庫釣魚。

初春時節,天高雲淡,車窗外,草長鶯飛,不時有雁陣從長空掠過。金洋子喜歡這樣的消遣。早些時候,每年春天她都要抽時間和安東旭出外踏青。可是自從安東旭當上市長秘書後,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就少了,她只好找蘇醒或別的女伴陪着自己到野外去“瘋”一通。雖然每次回家都疲憊不堪,她卻興緻不減,用她的話說,“玩”的就是這份“心情”。

那天她開着夏利車回到綠雲山莊,剛進大門,就看見何廣慧在和一夥客人握別。何廣慧彬彬有禮地叫住她,兩人在大門口聊起來。金洋子放下當初採訪他時公事公辦的架子,很客氣地與他應酬着。她已經從蘇雲騁那裏得到證實,“水荇居”實際上是眼前這位何老闆所贈,她沒有理由也沒有資格不對他客客氣氣。

何廣慧徵求她對綠雲山莊物業管理的意見。金洋子不好意思地笑笑,前些日子,外面風傳她買了豪華別墅,住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甚至有更難聽的流言。為了洗白自己,她有十多天沒來這裏住了,下班后不是回宿舍,就是到市郊老媽那裏湊和一宿。物業服務當然無可挑剔,對她這樣的特殊住戶,更是如此,她實在提不出什麼意見。

何廣慧拉開夏利車的車門,換了話題:“洋子小姐的身份開這種車未免那個、那個……不夠‘酷’哇!在香港,像你這樣的靚妹,開的都是保時捷啦、平治跑車啦,起碼要開本田的。”

“平治”就是奔馳車的港台名稱。金洋子笑笑,說:“這小夏利,還是單位給我的工作用車哩。靠我自己,哪能買起那些好車喲!”

“好說啦!洋子小姐如果賞面子,敝公司願意送一台車給你開着玩兒。”

“那我可不敢當。”金洋子聽着何廣慧生澀的普通話,一個勁地想笑。香港人說粵語很麻溜,可是說起普通話來總是把尾音抬得很高,而且句句拖着“啦、啦”的長聲,這使他們不管怎樣努力,還是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與內地人的不同來。

“沒關係啦,敝公司今後還有很多事要仰仗洋子小姐哩!”

就是那天,何廣慧提出要出來春遊,但是建議她把蘇市長請上。這倒很合金洋子的胃口,當即便應允了。蘇雲騁本來對這種年輕人愛好的時髦事不太感興趣,架不住金洋子軟磨硬泡,只好答應下來。

因為蘇雲騁肯賞光,何廣慧顯然有些受寵若驚。雖然過去他在人前人後沒少說自己與蘇市長交情很“鐵”,大多時候卻是拉大旗做虎皮。歐陽舉讓他給安排一套“最好的房子”,並沒明確告訴他是給誰用。他從拐彎抹角的渠道得知是仙峰市的一市之長親自點名要的,心裏頓時明白這處房子是“金屋藏嬌”用的。在大陸闖蕩這麼多年,他對內地官場現狀已經熟諳在心。實在說來,這種現象屬於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這位蘇市長還算說得過去,至少從來不曾向他獅子大開口,不像歐陽舉,簡直把他這個房地產公司當成了自己的小金庫,天知道這小子的花銷怎麼會那麼大,就連他這個在香港生活半輩子的人都有些吃驚。好在歐陽舉在撥款上面大方得很,從來不曾讓他吃虧,何況他也吃不了虧,花在歐陽舉身上的錢,他都要加倍地從銀行撈回來。

對何廣慧的獻殷勤,蘇雲騁只是禮節性地應酬着。他與何廣慧雖然打過多次交道,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實質性的來往,大多時候是在一起喝喝茶或吃頓飯,而且每次都有他人在場。何廣慧當年在仙峰市投資干第一處房地產項目時,總面積只有一萬多平方米,而且也沒有大事張揚。但這位何老闆極有商業頭腦,那個項目完工後,他把賺來的所有利潤都捐給了仙峰市的民政福利事業,於是一夜之間,“何善人”名聲雀起,從政府官員到平頭百姓都對他感恩不盡。從此他成為仙峰市各級政府的座上賓,一筆又一筆利潤豐厚的工程項目落到他手中,他本人也成為仙峰市政治圈裏人人不敢小覷的紅人。蘇雲騁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他向市聾啞人學校捐贈“善款”的儀式上,後來他曾幾次到市政府拜訪,但兩人不曾有過深談。何廣慧以各種冠冕堂皇理由宴請他,他也是能辭就辭。只是金洋子住進“水荇居”后,蘇雲騁才對何廣慧表現得熱情了一些。

這小子擅長“釣魚”。蘇雲騁想到這裏,對今天的活動多少有些後悔。焉知何廣慧此舉的目的不是為了“釣”更大的“魚”?一萬平房地產開發的利潤他不要,可是他卻“釣”到了上百萬平的項目;綠雲山莊說是市裡一分錢沒花,天知道他和歐陽舉在背後做了什麼手腳?可以肯定的是,他絕不會做賠本的買賣。

汽車沿着逶迤的公路向山裡開去。仙峰市所轄的五區六縣,從地勢上看東高西低,東部是山區,西部是沿海。毓嵐縣在東部山區算是比較貧困的,但它的自然風光好,而且蘊藏着豐富的玉礦資源。蘇雲騁正打算把毓嵐開發成旅遊大縣,同時投資玉礦,建一座大型玉雕廠,讓它的產品走出窮山溝,走向全國,走向世界。可是,實現這個目標,僅靠市財政是力不從心的,他指示歐陽舉和市外經貿局抓緊對外招商,爭取能讓外資打進來,實現“借雞生蛋”的戰略。

太陽剛剛爬上樹梢頭,鎖龍湖到了。這裏是仙峰市境內最大的一處淡水湖,更可貴的是,它遠離人煙,絲毫未受污染,周圍陡峭的群山拱衛着它,像一顆世所罕見的珍珠隱在深山之中。碧綠色的湖水在陽光下閃着緞子般的光,不時有魚兒跳出水面,似乎是在向前來垂釣的人挑逗。

司機從汽車的後備箱裏取出三副玻璃鋼製高級魚竿。這是何廣慧特地從香港帶回來的,上面有提示魚兒咬鉤的電子感應器,既可釣淡水魚,也可釣海魚,還能釣蝦,每一副的價錢都近萬元。很顯然,這個地方何廣慧沒少來,他輕車熟路地把蘇雲騁和金洋子領到一處綠樹掩映的湖邊岩石旁,給每個人支起一張摺疊式躺椅,釣客可以在這把椅子上坐卧自如,減輕腰腿疲乏。司機又給每個人送來一大包飲料和各式點心。

三個人彼此相距十來米,把晴綸絲線甩進水裏。金洋子是第一次釣魚,起初很是手忙腳亂了一陣子,何廣慧讓司機幫助她調好釣竿,不一會兒,她也靜下心來,專註地盯着湖面。

山裡出奇地寂靜,除了偶爾傳來一兩聲不知名的鳥兒的鳴叫,似乎連自己的呼吸聲都有迴音。何廣慧很快就釣上一條草魚,足有三斤多重;不大工夫,蘇雲騁一甩線,也有一條鰱魚被拉到岸邊。只有金洋子,每當電子感應器的紅燈一閃,她就收竿,可不是魚兒脫鉤,就是一無所獲。

“怎麼回事呀,蘇伯伯?它怎麼不咬我的鉤呀!”金洋子叫起來。

“可能是洋子小姐太靚了,連湖裏的魚都不敢照面。”何廣慧調侃道,“你沒聽說過‘沉魚落雁’的故事嗎?女孩子若是長得漂亮,魚兒都要往深水裏躲啦。”

金洋子氣惱地一跺腳。蘇雲騁卻被何廣慧這個巧妙的解釋逗笑了。他愈加感覺出他的精明。

“我不釣了,蘇伯伯。”金洋子跑過來撒嬌道,“你看這裏的風景多美呀,在市裡根本看不到,我要你陪我去轉一轉,好唄?”

“何老闆是請我們來釣魚的,可不是讓我們來遊山玩水的,是吧,何老闆?”蘇雲騁故意問。

“蘇市長自便。”何廣慧睜大眼睛說,“不過在我們香港,女士的意見是要受尊重的啦!”

幾個人都放聲笑起來,笑聲驚得一群山雀掠過枝頭,向遠處飛去。

33

太陽升得很高了,山裏的煙嵐在不知不覺地散去,順着山勢長成的白樺樹陣像一隊隊高高的士兵默默地環衛着偌大的湖面。這裏的野生樺木長得很密,樹下的一簇簇灌木叢間,不時有野兔和山雞出沒。多年積下的腐植作物厚厚地覆蓋著地面,踩上去像走在鬆軟的地毯上一樣。一枝枝鵝黃色的草莖從樹叢中、陽坡處生長出來,透露着春天的氣息。放眼望去,山明草綠,水秀天青,令人心曠神怡。

蘇雲騁脫下夾克衫,搭在胳臂上,悠閑地在林中漫步。金洋子今天也穿了一件休閑衫,是在香港銅鑼灣買的,大紅顏色配着幾處不經意的白色裝飾,顯得浪漫而別緻。她還特意戴了一副寬大的淡茶色蛤蟆鏡,襯着長及腰際的秀髮和白皙無瑕的面龐,活脫脫一個“女羅賓漢”的打扮。她喜歡這樣卓爾不群的衣飾,覺得很能體現自己的個性。

山林中沒有路,可是兩人卻能在樹叢間找到一條天然小徑。金洋子見離湖邊遠了,便伸出手挽住蘇雲騁挎着衣服的左臂。

“洋子。”蘇雲騁聲音散淡地叫道。

金洋子扭頭看着他。現在她愈來愈把他看做是自己最親近、最值得信賴的男人,在她的心目中,他已經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市長,不再是同學的爸爸,不再是她的“蘇伯伯”,儘管她依然這樣稱呼他。她真正把他當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部分,自己的喜怒哀樂各種情感的寄託。她關心他的一舉一動,為他在公開場合的每一句話而上心,也惦記着他的冷暖和饑飽。蘇雲騁從來不在白天到“水荇居”去,可是她絲毫沒有怨言。她理解他,不想為自己的“小女人”情調而斷送他的前程。但是,在彼此這種柏拉圖式的精神交往中,她着實感受到他的關愛、體貼,他的全身心的投入。她相信,蘇雲騁對自己是真心的,在他那表面的深沉里蘊涵著不需要用語言表達的情意。

“每次和你在一起,我都像在做夢。”蘇雲騁的聲音很平緩,但很清晰。金洋子時常為他這種柔中有剛的聲音而着迷。

蘇雲騁繼續說:“洋子,記得你問過我,說是不是自己變壞了?其實我也經常在問自己,我是不是在變壞?現在社會上都說‘男人有錢就學壞’,我雖然不算有錢的人,但我有權,有權也能使男人變壞,是吧?”

金洋子沒想到蘇雲騁會提出這樣的問題,一時不知該說什麼。而這也是前些日子她一直在拷問自己心靈的問題。可是蘇雲騁並不需要她回答,自顧自地說下去。他說:“上大學之前一直到參加工作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過的都是很苦的日子,但我對金錢並沒有很強的zhan有欲,當了市長以後,錢對我來說更是沒有任何意義的貨幣符號,住宅、用車、各種生活花銷,幾乎都是國家供給,我根本沒有花錢的機會,所以在經濟問題上,我自信不會栽跟頭。可是,在感情方面,我卻是個自制力很差的人,從小學時起,我就對漂亮女孩兒有好感。中學、大學裏,我都交過不少女朋友,像任天嘉,只差一步就成為我的妻子。但儘管交往的女孩子不少,彼此之間也只是互有好感而已,與柯援朝結婚之前,我與任何一個女性都沒有過格的行為。”

他向金洋子詳細談了任天嘉。這是蘇雲騁第一次同別人談到她,這些話連柯援朝也沒聽過。他講了兩人的戀愛經過和分手原因,講了畢業后在北京的重逢,講了她現在的處境和她對自己的關心。他講得很動情,金洋子從中聽出他的戀舊心情和似有似無的惆悵。

“那麼柯阿姨……”金洋子挑選着詞句問,“她不也是個很出色的女人嗎?你和她不也是自由戀愛的嗎?”

蘇雲騁笑笑:“你還年輕,有些事沒有經歷過就不會知道其中的奧秘。並不是所有的自由戀愛結成的姻緣都是完美的。婚姻好比一部大書,序篇寫得好並不等於全書都有可讀性。缺少激情的書是難以讓人從頭讀到尾的。”

金洋子止住腳步,轉到蘇雲騁面前,摘下茶鏡,兩隻嫵媚的大眼睛直盯盯地注視着他:“蘇伯伯,我們倆這部書,你說,能從頭讀到尾嗎?”

蘇雲騁柔軟溫暖的大手輕輕撫着金洋子絲一般光滑的長發:“洋子,你該讓我怎麼說呢?一個人,在他過了大半生后,最需要的就是能給自己帶來快樂的源泉。現在我每一天都在想,有洋子在我身邊,我的生活是快樂的,有價值的。而你還年輕,正是如花的歲月,能不能把這部書讀下去,主動權在你手裏呵。”

金洋子的眼角溢出幸福的淚花,她猛地摟住蘇雲騁,發燙的臉頰緊緊貼在他的腮上。“蘇伯伯,我好感動,真的好感動,你給我講了這麼多心裏話,連東旭都沒給我講過他的過去。今天我才知道,我是愛你的,真的愛你。以前我也問過自己,我盼望與你在一起,是愛嗎?是不是貪圖你的地位,或是你能給我帶來的富貴生活?現在我才知道,你在我心裏的位置是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你永遠都是我最愛的人。蘇伯伯,我會讓你讀完我們倆人這部大書,我會讓你每讀一次都感到有新意,我會讓你快快樂樂地過個美滿的後半生。你相信我,我會的,會的……”她的睫毛合得嚴嚴的,陶醉般靠在蘇雲騁身上,喃喃着。

突然,身後的樹林裏傳來一陣怪笑,嚇了他們一跳。

“真是一幅絕好的油畫呀!我看就起個名字叫《春天的浪漫》好啦!”

隨着話音,三個打扮怪異的年輕人鑽了出來。說話的那個頎長個頭戴着黑黑墨鏡,看得出他是領頭的,另外兩個,一個敦實矮胖,一個膀大腰圓。矮胖子手裏握着一把類似槍刺樣的利刃,玩耍般地削着一根樹枝。

金洋子吃驚地抬起頭,迅速擦拭去眼角的淚珠,又羞又惱地盯着這幾位不速之客。蘇雲騁在最初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慌亂之後,很快鎮靜下來。

“不好意思,在各位面前丟醜了。”蘇雲騁不卑不亢地扶着金洋子的肩頭,把她推到自己身後。他在腦子裏很快估摸了一下,此處離何廣慧釣魚的地方至少有兩公里遠,喊他救駕是來不及的,何況,不能把眼前這幾個傢伙惹翻了,狗急跳牆,他們是什麼事都能幹出來的,犯不上把命丟在這樣幾個地痞無賴手上。於是他用溫和的語氣說:“既然有緣見面,大家就是朋友,有什麼要求,儘管說。”

“好,痛快!”還是黑墨鏡接上腔,“我們弟兄也不是殺人放火的江洋大盜,像兄弟我,還讀過幾天書,只是運氣不好,工廠倒閉了,只好出來自謀生路——這位小姐不要怕,我們一不劫色,二不奪命,只想划拉幾個活命錢。你也不用東張西望,這裏天高皇帝遠,誰也救不了你。”

“你們不能胡來,他是仙峰市的市長!”金洋子情急之下,指着蘇雲騁高聲叫道。

三個人互相望了望,哈哈大笑起來:“他是市長,那我們大哥就是省長了!”矮胖子怪聲道。

蘇雲騁止住金洋子,微笑着把手裏的夾克衫遞過去,“既是缺錢花,那好說,只是我們今天出來得匆忙,沒帶多少錢,喏,都在這裏,拿去吧!”

他在心裏責怪金洋子,到底是個孩子,跟他們這號人亮市長的身份有什麼用?何況這也不是件光彩的事。

矮胖子一把奪過衣服,順手抓住蘇雲騁的左手,要擼下他腕上的“依波路”表。

“對不起,”蘇雲騁掙出手來,“這塊表是件有紀念意義的禮物,我不能給你們。”

“你他媽的!”矮胖子粗魯地罵道,揚了揚手裏的刀,“看你全身行頭也不值這塊表的錢,還想自己留着?拿出來!”

“你們不要無禮!”金洋子見槍刺在陽光下閃着寒光,怕蘇雲騁受到傷害,忙厲聲斥道。轉過頭,她勸蘇雲騁,“蘇伯伯,你給他們吧!”

蘇雲騁苦笑着摘下手錶遞過去。

“多謝了。”黑墨鏡接過表,貼在耳朵邊聽了聽,打個唿哨,三個人很快消失了。

蘇雲騁和金洋子默默地佇立在原地,對視一眼,無奈地轉身往回走。剛才的興緻被這個突發事件攪得無影無蹤。不料沒走上三五步,那個矮胖子突然又追上來,“喂,你們先別走!”

蘇雲騁慢慢轉過身,看到矮胖子已經不是幾分鐘前那副凶神惡煞的樣子,變得卑瑣膽怯,說話也口吃了,“對,對不起,我,我們不知道您真,真是市、市長,有眼、有眼不識泰山,我們該死!我們該死!”

他啪啪地扇着自己的耳光,雙手把奪走的夾克衫、裏面的錢夾和“依波路”表送上。蘇雲騁想起來,錢夾里有自己的工作證和名片,他們一定是分贓時看到了,才知道這個市長不是假冒的。

金洋子恨恨地接過矮胖子手裏的東西。矮胖子狼狽地轉身要走,蘇雲騁喊住他。他半躬着身站在蘇雲騁面前,顯得很惶恐。

“我看你們也不像是慣犯,”蘇雲騁的口吻很親切,“現在下崗失業的人很多,不能靠攔路搶劫過日子啊。有困難找政府嘛。來——”

他從錢夾里掏出一疊錢,大約有兩千多元,遞給對方,“我手裏只有這些,你們幾個分一分吧。記着,別走歪門邪道,哪怕做點小買賣也比當強盜強呵!”

矮胖子獃獃地睜大眼睛,良久,“撲通”一聲跪下,嚎啕大哭起來:“市長,我們,我們不是人,不是人!您大人不見小人怪,我們怎麼能要您的錢!市長,您把我們抓起來吧,寧可蹲監獄我們也不願意當賊了!”

金洋子的眼圈紅了。她接過蘇雲騁手裏的錢,彎腰塞到矮胖子髒兮兮的衣兜里,抬頭望望蘇雲騁。蘇雲騁無言地搖搖頭,轉身往來時的路上走去。兩人走出很遠了,還能聽到矮胖子忽高忽低的哭聲。

34

回到湖邊,何廣慧已經釣了小半桶魚,正在默默地抽着煙,司機百無聊賴地也坐在那裏望着湖面出神。看見他們走過來,何廣慧忙起身相迎。他看出金洋子臉上像有淚痕,不便多問,把手裏的釣竿往她手裏塞,非要她再釣幾竿。

“謝謝何老闆,我有些累,不想釣了。”金洋子婉拒道。

“是呀,天不早了,往回趕吧。”蘇雲騁說。

何廣慧望望兩人的神色,猜不透一大早興緻勃勃的金洋子何以突然變得萎靡不振,只好邊答應着邊把一應釣具收攏起來。

大福特汽車順着盤山公路向仙峰市開去。車上的幾個人誰也不吭聲,各自想着心事。蘇雲騁對今天的遭遇多少有些感慨。他倒不擔心自己帶着情人到山裏幽會為人所知,生活上有失檢點在今天的黨內或政壇已經算不上什麼了不起的過錯,而是透過這次打劫事件,仙峰市嚴峻的經濟形勢從反面向他提出了警示。全市上百家國有中小企業,大多不景氣,這是事實,不過他的確沒想到竟然真的會有連吃飯都有困難的家庭。看來市經委和總工會報來的下崗失業職工情況調查還是有水分的。無怪乎上次討論落實市人代會報告時,仙峰日報的副總編輯秋未寒會說出那樣的話——“政府應當把錢用在安排職工再就業上,首先讓老百姓吃飽肚子。”

饑寒起盜心,真是這樣。他微微地搖搖頭。

金洋子悄悄握住蘇雲騁的手,摸到他腕上的“依波路”表,心裏不自禁地湧上一股暖意。從香港回來的當天晚上,她就約蘇雲騁到綠雲山莊,親手把這塊表給他戴上。買這塊表,她花了六萬多港幣,這差不多是她兩年半的全部收入,可是說也奇怪,她絲毫沒有心疼的感覺。本來安東旭要為她付這筆款,可她堅決拒絕了,她覺得那樣的話是對安東旭的感情的褻瀆。從住進“水荇居”至今,蘇雲騁陪她在一起過夜加起來不過四五次,可是她感到一次比一次留戀他,甚至是迷戀他,在心裏,她已經把自己當做蘇天騁名正言順的妻子,給他花錢,她比給自己買東西還開心。如果說兩人的第一次她還有些被動,有些報答他的成分,那麼隨着時間的推移,她漸漸對他動了真情。相比較之下,安東旭在她心目中的印象反而越來越淡漠。有時她自己也奇怪,長達四年的戀情竟然抵不過半年的交往。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真是難以說得清楚。

金洋子比代表團的其他人提前一天從香港回來。那天晚上,她是帶着一絲懺悔的心理和安東旭上床的。她始終覺得,與蘇雲騁的關係對安東旭是個傷害。她拿不準安東旭如果知道了實情會怎麼樣發落自己。料想不到的是,安東旭竟然主動提出,讓她多與蘇市長接近,而目的只是為了討市長的好感,從而為自己當上副市長做鋪墊,話里話外的意思,他甚至暗示她不妨用色相做交易!雖然她與蘇雲騁的關係已經發展到目前這一步,卻不能容忍任何人把自己視為一個人所不齒的“政治妓女”。何況從自己的未婚夫口中提出這種要求,更令她無法接受。

金洋子為安東旭靈魂的卑污而震驚。她連一天也不願意多待下去。好在隨團來香港的採訪任務已經完成,於是,她不顧歐陽舉的挽留和蘇醒的勸說,第二天天一亮,就獨自乘坐中國民航的班機回到仙峰市。後來安東旭幾次來電話賠禮道歉,她都沒給他面子。在她心裏,與安東旭的感情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毫無瑕疵了。這裏有安東旭的因素,但她承認,更多的是自己的緣故。

今天這一場虛驚,使金洋子真切地看到蘇雲騁在危機面前的風度。這樣的男人正是她夢寐以求而求之難得的。這是成熟男人特有的風度,歐陽舉也好,安東旭也好,都不會有這種處變不驚的大將風度。沒有這種風度,這塊“依波路”表可能就去而不得返了。雖然在生命受到威脅的當頭,她勸蘇雲騁放棄這塊表,但是如果歹徒真的把它搶走,她還是要傷心的,畢竟,那是她對自己心儀的男人的一片痴情。

臨近中午時,汽車回到市內了。一直沒多言語的何廣慧扭過頭來建議去吃點便飯。蘇雲騁笑着拒絕,稱還有事要處理。何廣慧明白他不想讓熟人看到自己與港商打得火熱,便沒有勉強。把蘇雲騁送到家后,何廣慧吩咐司機開車去寶利車行。

“洋子小姐,現在還不餓吧?咱們先去看看新款汽車吧,回頭再吃飯。”他笑眯眯地說。

“客隨主便。”金洋子說,“不過去看車也是飽個眼福而已,我又不想買。”

寶利車行是仙峰市最大的民營汽車經銷商,車行老闆與何廣慧很熟,親自陪着他們在展示大廳裏邊轉邊看。也許是因為時當中午,看車、買車的人不多,他們看得很從容。

在一輛寶石藍色“法拉利”雙門跑車面前,金洋子停住腳步。這款小巧的坤車造型流暢,從側面看去,像一隻向前伸出唇部的小海豚,整個車體做工極為精緻,稱得上美崙美奐,兩隻圓圓的大燈像童真未褪的小姑娘那雙令人着迷的大眼睛,鍍銀門把手,黑桃木內飾板,六牒CD音響,淺米色真皮座套,無不顯示出它的雍容華貴,在變幻迷離的聚光燈下,宛如一個靜默的幽靈。金洋子在大街上,在雜誌里沒少看見各種各樣的名車,但眼前這輛還是令她為之心動。

何廣慧靜靜站在金洋子身後,不動聲色地聽着車行老闆向她介紹這款車的性能。今天蘇雲騁並沒在釣魚上表現出太大的興趣,這多少令他有些掃興。但是半天的經歷使他確信,金洋子在這位一市之長心目中的地位非他人可比,這就足夠了。他並不奢望蘇雲騁成為自己的莫逆之交,在大陸官場上混長了的人對商界有着天然的戒心,何況自己又是來自資本主義世界。能把金洋子買動,就等於買動了蘇雲騁。這方面的本錢還是值得下的。

“小姐是喜歡‘法拉利’,還是喜歡‘保時捷’?”聽車行老闆講完了,何廣慧適時地指着不遠處一輛阿爾卑斯白色女式小車問她,“我倒覺得,漂亮女士開白色汽車,也蠻標緻的。”

金洋子扭頭笑笑:“不論藍色還是白色,都不是我能享受得起的。何老闆,咱們走吧。”

“不忙,上樓喝杯咖啡。”車行老闆挽留道。幾個人順着旋轉樓梯登上二樓,那裏是客戶與車行談生意的地方。隔着茶色玻璃落地窗,可以看見下面的場景。何廣慧從身上掏出支票夾,簽了一張遞給車行老闆,“下面這輛法拉利,你給兄弟留着,明天我叫人來提車。”

“好說好說,何老闆用,本行給你打八折。”車行老闆笑吟吟地下樓去。

金洋子笑而不語,看着兩人的交易。何廣慧給她的杯里放上咖啡伴侶,說:“前幾天我答應給洋子小姐一台車,今天既然遇上金小姐喜歡的車型,就買下來算了。何某人向來說話是算數的。”

“我可承受不起這樣的大禮。”金洋子笑着推辭,“我開着那台夏利覺得挺好,再說也開順手了。”

“你是顧忌別人說你收禮受賄吧?”何廣慧像是在開玩笑,“那好辦,這台車算敝公司的,借給你開好啦。你願意開到什麼時候就開到什麼時候,一切車的費用都由敝公司負擔就是啦。”

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只是,你要幫助我干成一件大事。”

他端詳着金洋子的表情,一臉笑意。

“你是要和我做交易嗎?”金洋子俏皮地歪着頭問,也是一臉笑。

“遠東大酒店工程,我想拿下來。這件事我找過歐陽副市長,他說這十大工程都是蘇市長一支筆審批,沒有蘇市長說話,誰也不敢定。因此嘛,我就想到洋子小姐您啦!”何廣慧狡黠地盯着金洋子的眼睛。

金洋子兩隻素腕疊在一起,微笑着拒絕道:“看來我是沒有福分開這輛法拉利啦!——這個忙我肯定是幫不上的。他是市長,怎麼會聽我的擺佈?”

“金小姐,”何廣慧一副知心的樣子,“你和我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不需要拐彎抹角,更不需要把話說得太透。我相信你能辦到這件事,在大陸闖蕩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看錯人的時候。”

“我肯定地告訴你,”金洋子果決地說,“我辦不成這樣的大事,而且我也不會為你去辦。不過,我倒可以給你提供個信息——有個人可以幫你這個忙,而且她說話會比我有分量。”

“是誰?”

“蘇市長的女兒,蘇醒。”

她隨手寫下蘇醒的手機號碼,遞給何廣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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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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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失眠的都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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