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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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蔣大媽正捏着遙控器看午間新聞,見錢亮亮進來,把遙控器扔到茶几上問:“視察完了?”

錢亮亮說:“啥視察,就是看看,熟悉熟悉情況。蔣市長找我有事就讓服務員叫我一聲嘛。”

蔣大媽說:“這件事情本來是應該讓李百威辦的,現在你當家了就由你來辦。”

錢亮亮問:“啥事?”

蔣大媽說:“那天咱們到市紡織廠開會你還記得嗎?”錢亮亮點點頭說記得,蔣大媽就說:“金龍賓館替紡織廠貸款的事你得抓緊辦,不然我這個副市長放了空炮,今後就沒權威了。”

當時錢亮亮覺得蔣大媽真有辦法,通過金龍賓館貸款,然後把錢轉給紡織廠用,這樣一來紡織廠的資金問題就解決了,不然這個難題真的不好解決。可是如今他開始給金龍賓館當家了,想問題的角度就有些不同,那樣做,違反國家財經政策。國家規定,企業之間不得進行資金拆借。再說了,貸款風險全都得由金龍賓館承擔,萬一有什麼問題,貸款的是他,給紡織廠撥款的也是他,如果紡織廠還不了貸款,方方面面他都沒辦法交代。想到這些錢亮亮就問蔣大媽:“我們貸來款轉給紡織廠用,如果他們還不上怎麼辦?”

“你們都是市裏的企事業單位,手心手背都是肉,還不上了我來平衡,你放心,紡織廠是駱駝,即便是死了,骨架子也夠你們分的。”

錢亮亮知道這件事情不辦是不成的,可是還想盡量穩妥一些,就問:“貸款利息誰來承擔?”

蔣大媽說:“當然由他們承擔,你就別婆婆媽媽的了,這件事情是我老蔣穿線辦的,你就是提供個方便跑跑腿,真的往溝里跳也輪不着你。”

蔣大媽居然說錢亮亮婆婆媽媽,讓錢亮亮覺得好笑卻又不敢笑,只好說:“那我就抽時間到銀行跑一趟。”

蔣大媽說:“這就對了,救活一個廠就是救活了成百上千的職工群眾跟他們的家庭,這可是積大德的事兒,你不抓住這種積德的機會過後就沒了。”

說話間窩頭親自領了兩個餐廳服務員把午餐送了過來,四碟小菜:涼拌白菜心、麻油雞舌頭、粉絲綠豆芽、蒜蓉金錢肉,兩葷兩素。四個熱炒:紅燒肉、清蒸魚、蚝油生菜、紅燜大蝦。外加一盆魚頭豆腐湯。主食是米飯跟金銀小饅頭。

窩頭說:“紅燒肉是專門給蔣市長的,這錢肉我知道蔣市長不吃,是給錢處長嘗嘗的。”

蔣大媽說:“你們老給李百威吃金錢肉,把他都吃成驢了,見着母的就要上,現在又開始給錢處長吃了,錢處長年輕,吃多了更了不得。”

窩頭說:“金錢肉要真有那個功能我就誰也不給吃,全自個吃。李公公就是那種人,啥都不吃也忘不了干那事兒。”

顯然,窩頭跟蔣大媽非常熟絡,說話也非常隨便。錢亮亮說:“蔣市長吃飯吧。”

窩頭就起身告辭:“兩位領導慢慢用,有什麼意見請批評指正。”

錢亮亮邀請他:“一起吃點算了,反正也到吃飯時間了,量這麼大,我跟蔣市長哪裏吃得完。”

窩頭說:“那可不行,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哪有廚師陪客人吃飯的道理。你們吃,我到後面看看去。”

聽他說到規矩,錢亮亮才想到不知道自己在賓館跟蔣大媽在一六八吃飯合不合規矩。

蔣大媽果然是紅燒肉愛好者,盛了半碗飯,把紅燒肉堆在飯上狼吞虎咽,別的菜幾乎不吃。錢亮亮過去也在金龍賓館吃過工作餐,但是像這樣跟着領導吃專門為他們製作的工作餐還是頭一次,所以他每一樣菜都嘗了嘗,包括蔣大媽深惡痛絕的金錢肉。金龍賓館的手藝確實非同尋常。普普通通的幾樣菜,經過他們的手就跟普通的飯館酒店大不一樣。涼拌白菜心是最簡單最普通的涼菜,可是光看那刀工就讓人讚嘆不已,碟子裏的白菜心活像一根根絲線,酸中帶甜甜中帶酸,辣中帶鮮鮮中帶辣,爽口極了。金錢肉片跟銅錢大小厚薄相差無幾,發出金紅的色澤,中間的圓孔都用一節節的嫩芹菜串着,紅綠相間特別鮮艷。不過這東西吃到嘴裏卻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除了香油跟蒜蓉之外,筋道道的有點像嚼膠皮。還有那紅燜大蝦,皮酥肉嫩,在酸甜咸香之外,仍然可以嘗到對蝦的鮮美。

蔣大媽三下五除二幹了兩大碗飯和一盤紅燒肉,然後心滿意足地用手背抹了抹油膩的嘴,靠到了沙發背上。錢亮亮注意到,他抹過嘴的油手在沙發的底邊上蹭了一蹭,就好像用毛巾擦手一般自然坦然,看來他已經習慣成自然了。

“怎麼樣,金龍賓館的廚師們還有兩下子吧?”

看到錢亮亮仍然在認真品嘗桌上的菜肴,蔣大媽有幾分賣弄地問他,好像他就是做出這美味佳肴的廚子。

“好,不錯。不過按照金龍賓館的職能來說,他們也應該做到這樣,而且應該做得更好才對。”

“那就看你的了。”

“我懂啥,不是還有賓館經理嘛。”錢亮亮這話的意思是他的主要精力應該側重在接待工作上,賓館的內部管理工作有人家賓館自己去做就成了。

蔣大媽說:“錯,絕對錯誤。你這個工作應該也必須事無巨細,事必躬親,不然,真的碰上重要的接待任務,出了差錯沒人替你承包。比方說,接待重要來賓,服務員打掃衛生的時候把人家的手提電腦給砸了,按說這屬於賓館管理方面的問題,可是到時候挨訓的肯定是你而不是別人,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告訴你,李百威這個人我煩他,可是平心而論,他弄這一攤子事情弄得還真不易,能讓方方面面說不出他什麼大毛病,這就是本事。要是不犯那個雞巴錯誤,他還真幹得挺稱職。等你有時間了,真有必要找他討教討教,不是討教搞破鞋,而是討教接待工作應該怎麼搞,這攤工作沒有教科書。另外,你剛來還不知道,就你周圍這幫姑娘媳婦,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都是小克格勃,你在這邊放個屁,臭不臭市領導馬上就能知道。”

聽了這話錢亮亮就覺得心頭髮緊頭皮發麻,因為,他至今還不知自己在賓館吃午餐算不算違反工作紀律,想到這兒就提醒自己記着一會兒向齊紅要接待工作方面的管理制度和工作程序,熟悉、掌握接待管理制度現在是當務之急。蔣大媽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哈哈一笑說:“你千萬可別把在賓館吃頓飯當成什麼了不得的事兒,實際上領導恨不得你天天守在賓館、吃在賓館、睡在賓館,那樣用你的時候才能隨叫隨到,也才能顯示出你對工作廢寢忘食。哪一個領導也不會在乎你吃了多少,他們最在乎的是你沒吃多少。就像我,你陪着我吃午餐,對於你來說就是工作,在吃吃喝喝方面,你越廉政離領導越遠,你現在乾的就是吃吃喝喝的活。對了,你的酒量怎麼樣?”錢亮亮說最多能喝二兩白酒、一瓶啤酒。蔣大媽又問他會不會跳舞唱歌,他說跳舞不會,唱歌還行。蔣大媽就說:“不行不行,你功能不全,還得好好練,陪領導喝酒,你總不能讓領導替你代酒吧?領導想娛樂娛樂,唱唱歌跳跳舞,你陪着,當然不是讓你陪着跳,領導也沒胃口摟着你轉圈圈,是讓你陪着一起玩,在一旁隨時照料,提供服務,你傻獃獃地在一邊坐着根本不下場子,那就不自然,彆扭,就會掃領導的興緻,所以你從現在開始就得練酒量、練跳舞。好在這對你都不是什麼難事兒,有條件,庫里酒有的是你敞開喝,要是達到半斤白乾不倒就基本合格了,達到一斤白乾不倒就成績優秀,放心練,我給你核銷。”

說到這兒錢亮亮才想起來,蔣大媽分管財政局,市委、市政府的接待費用都得經過他審批才能核銷。這也就是他為什麼讓金龍賓館替市紡織廠辦貸款那麼理直氣壯的原因,他卡着金龍賓館費用的脖子。想通了這一點,錢亮亮便說:“蔣市長,你給銀行那邊說好了沒有?說好了我下午就抽時間跑一趟。”

蔣大媽說:“沒說好我能讓你去辦嗎?這件事情辦妥了我這兒記你一功,說到底還不都是為了工作,為了市裡少倒閉一個廠,為了少一些下崗職工。下午你就去辦,蒸饅頭要趁熱揭鍋。還有,跟紡織廠那邊你們也得簽個借款合同,簡單點,由你們借給他們三百萬元流動資金,利息按銀行短期流動資金貸款利率計算由他們負擔,歸還日期就跟銀行貸款期限同步,還有什麼我再想想……”蔣大媽用手指頭輕輕敲擊額頭,錢亮亮突然想起聽過的一段關於腦袋的評論:笨學生上了考場拍腦袋,膽小鬼上了戰場捂腦袋,糊塗蛋進了官場敲腦袋,不管這段評論是不是有理,眼前看到蔣大媽敲腦袋錢亮亮忍不住就想笑。

蔣大媽卻說:“算了,剛才想說什麼又想不起來了,你睡不睡?我中午不睡一會兒下午就昏頭昏腦啥也幹不成了。”說著走到裏間屋一頭攮到床上呼嚕聲立刻就響了起來。

錢亮亮又想起了上小學自然課講餵豬的民諺:勤吃懶睡長大膘!忍不住又想笑,難怪他這麼胖,看來就是勤吃懶睡造成的。看到蔣大媽已經入睡,就悄悄朝外頭走,剛剛走到門跟前,蔣大媽卻又喊他:“錢處長,你過來我問你件事兒。”

錢亮亮過去說:“我以為你睡著了呢,啥事?”

蔣大媽說:“我睡了一覺了,你知不知道市領導為啥提拔你來干這個接待處長?”

這也正是錢亮亮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就反問蔣大媽:“我不知道呀,你知道嗎?”

蔣大媽嘟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然後翻了個身又響起了呼嚕,開始睡他的第二覺了。

錢亮亮看看錶,已經一點半鐘了,再有半個小時就到上班時間,便回到接待處辦公室想抓緊時間趴在桌上打個盹兒。進了門卻見齊紅趴在她的辦公桌上睡得正香,還微微打着鼾,活像屋裏養了一隻老貓。她的腦袋邊上扔着兩個盤子一個碗,裏頭還有剩菜剩飯,暖氣很熱,辦公室里散發著殘羹剩飯的味道,彷彿誰把泔水桶搬到了這兒,看樣子她的午餐也是在賓館吃的。錢亮亮暗自嘆息:中午這個盹肯定打不成了。他坐回自己的寫字枱前頭,拿不準主意該不該馬上叫醒齊紅,他還在猶豫不決,齊紅卻已經醒了,看到錢亮亮就有些不好意思,睡眼惺忪地朝錢亮亮笑笑,一絲涎液從嘴角流了出來,她趕緊用手背抹了一下。她抹涎液的動作讓錢亮亮覺得她像個白痴,其實他知道她並不白痴,從履歷介紹上看,她是成人教育旅遊管理專業的本科畢業生,外加三年的工作實踐經驗。

“對不起,錢處長,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齊紅邊說邊手忙腳亂地收拾着她的殘羹剩飯,跑到衛生間裏稀里嘩啦地洗刷着餐具和她自己。從衛生間裏出來后,齊紅便跟她手中的餐具一樣煥然一新了。衛生間對於男人來說是廁所,對於女人來說才是名副其實的衛生間。齊紅從衛生間出來之後精神也恢復了正常,把餐具塞進抽斗,然後將一大摞文件資料送到錢亮亮的寫字枱上:“錢處長,這是接待處和金龍賓館關於接待工作的管理制度和工作條例,還有一些賓館管理方面的基礎資料,你有時間的話看看。”

錢亮亮暗暗驚異,這個剛才讓他還覺着傻乎乎的女人,進了一趟衛生間就變成了幹練的女職員。剛才跟蔣大媽吃飯的時候他還在想着讓她把這方面的資料收集一下,沒想到他還沒有吩咐,人家就已經替他準備好了。他接過資料大概地翻閱了一下,裏邊有市委、市政府關於加強接待工作的文件,也有關於接待工作的具體規定,比如對不同級別人物的不同接待規格,對屬於市委和市政府接待的範圍和標準的規定,還有接待處編寫的接待工作程序,金龍賓館接待費用核銷項目審批規定等等等等。幹啥都有幹啥的規矩,想不到接待處的條條框框還真不少,看樣兒李百威這傢伙也並不是個白吃飽。說到底這個世界上就有兩種人:定規矩的和守規矩的。而所有規矩都是因人而異的,領導的意圖和指示就是最大的規矩,這一條掌握好了就能萬事無憂。

錢亮亮出來經過大廳的時候,想起蔣大媽還在一六八房間睡覺,這陣早就過了上班時間,不知道他醒沒醒,便到一六八房間察看,卻見服務員正在打掃房間,錢亮亮就問蔣市長呢?服務員說早就走了。錢亮亮暗笑,這個蔣大媽倒是啥事都誤不了。

錢亮亮的自行車放在車棚里,出了大廳的門迎面一股寒氣襲來,在暖氣房裏不覺得,出了門才知道外面的氣溫還在零下。正要到車棚取車,卻見賓館的那台桑塔納堵在台階下面,司機小趙跳下車來拉開車門對錢亮亮說:“錢處長出去呀?”

“噢,出去辦點事兒。”錢亮亮說完了繼續朝車棚走,小趙追着問:“你不坐車啊?”

錢亮亮這才明白他這是等着接自己。過去錢亮亮雖然是市府的秘書,到哪辦事近的兩條腿,遠的兩個軲轆,從來沒有想過出門辦事要車,要車人家也不會給,除非陪市領導出去。如今竟然也成了一抬屁股就有車的階層,生活質量倒也算有了根本的提高。於是不去取車,鑽進了小趙的車說:“市工商行。”然後問他:“你怎麼知道我要出去用車?”

小趙說:“齊紅打電話通知的,沒說你幹嗎去,我就趕緊過來在這兒等。”

車裏的暖氣開着,錢亮亮像是進了溫室,看着外頭寒風料峭中一個個穿戴厚實、體態臃腫、蹣跚而行的路人,錢亮亮不由就有些暗自慶幸自己能坐在溫暖如春的車裏。小趙嘴大話多,一說話唾沫星子亂噴,別人都說,其他司機擦擋風玻璃是擦外邊,小趙擦擋風玻璃是擦裏邊,因為擋風玻璃上全是他的唾沫星子。錢亮亮上了車,小趙便開始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先是問錢亮亮到工商銀行幹嗎去,錢亮亮說辦點事兒,他便開始向錢亮亮介紹工商銀行跟金龍賓館的關係:“錢處長,你知道不知道,工商銀行張行長的侄女就是總台的領班張曉雲,有這層關係到工商銀行辦事還用得着你出面?就派張曉雲去,辦不成扣獎金,再辦不成就下崗,哪有辦不成的?再說了,咱們金龍賓館的賬戶也開在工商銀行,每年那麼多錢放在他們銀行,他們敢不給面子?工商銀行張行長我也熟着呢,老傢伙把工商銀行所有客人都往我們賓館拉,從這方面說他也挺夠意思的。一會辦事你用不用我跟着?他見了我就沒脾氣,他們家我常去。”

錢亮亮好奇地問:“你還經常到張行長家去?”

小趙得意洋洋地說:“幫他家換煤氣罐,每月一趟。”

錢亮亮好笑地說:“我以為你常去他家作客呢,原來是換煤氣罐。他怎麼不用他們工商銀行的車?還是你愛上趕着伺候人家,看人家是行長。”

小趙說:“張行長說他要注意影響,用本單位的車本單位的司機容易讓人家抓話把兒。不過也一樣,反過來李處——李公公、黃金葉家用氣也是工行的車送。人嘛,活在世上就那麼回事,說虛點是互相幫助,說實點是互相利用。對了,錢處長,你把你家的地址給我,回頭我讓張行長派車給你家送煤氣罐,不但省力,還省錢,每個月至少能省十塊錢呢。他用咱們的車,咱們也得用他們的車,不用白不用,白用誰不用,你說是不是?”

錢亮亮家的煤氣罐都是他老婆的單位按月送到家裏,他老婆在市工商局廣告科當副科長,工商局那樣的單位巴結的人多,所以錢亮亮從來也不操心那方面的事兒,聽小趙說別人送煤氣每個月可以省十塊錢,就問:“怎麼讓別人送就能省錢呢?”

小趙說:“錢處長您也是個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人,住樓房讓煤氣供應站的人送貨上門,每罐氣得加五塊錢,每個月燒兩罐,不就是十塊錢嗎?”

錢亮亮這才知道自己的老婆不吭不哈每個月還給家裏節省了十塊錢。小趙接着又說:“錢處長,你這是剛來,情況還不熟悉,可別小看接待處這座廟,神通大着呢。慢慢你就知道了,干好了,在金州市就沒有你辦不成的事兒,李公公在咱們金州不敢說權力比市長、書記大,馬力可真比他們大,有些事市長、書記還得請他出面辦呢。再說了,就是我們金龍賓館內部,也是藏龍卧虎之地,別看表面上一個個都是伺候人的服務員、揉面炒菜的廚子,哪一個背後沒有點曲曲彎彎的關係就別想進金龍賓館。就拿你身邊的那個齊紅說吧,你知道他老公公是誰?是盧老啊。”

盧老是前些年幹得比較沖的一任市委書記,這個老頭錢亮亮不認識,大名卻如雷貫耳,至今王市長還動不動把他掛在嘴邊上,想不到齊紅竟然是他的兒媳婦。這些履歷表以外隱蔽的人事關係網絡就像磁力線,看不見,摸不着,卻實實在在地存在着,有時候甚至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錢亮亮覺得跟這位嘴大話多的司機小趙聊天倒是了解金龍賓館人事關係網絡的好機會,便打趣道:“你調到金龍賓館是通過什麼關係進來的?”

小趙打着哈哈說:“咱能有啥關係?那時候賓館進了一台破客貨,想從小車隊調個司機進來開,誰也不願意來。王市長嫌我話多,不讓我給領導開車,小車隊正發愁我沒地方塞,就讓大劉出面找了黃總,把我給打發過來了,這台車是後來才換的。對了,黃總是小車隊大劉的老婆,就是開三菱吉普的那個,這你總該知道吧?”錢亮亮其實不知道,可是也不願意讓小趙覺得自己太孤陋寡聞,就說知道。

小趙接著說:“其實我說咱們金龍賓館哪一個背後都有曲曲彎彎的道兒那是誇張,大部分人還都是普通老百姓,不過在我們這裏有頭有臉的,可都有點不同尋常的關係。”

“窩頭有什麼關係?”

“窩頭的關係那就廣了,他手裏的勺把子就是打關係的鑰匙,又特會來事兒,再不然也輪不着他當餐飲部經理。你知道不?王市長的兒子結婚辦酒席,從裏到外從頭到腳都是窩頭張羅的,名義上在紅月餐廳辦酒席,可是材料、廚師都是窩頭從金龍賓館帶過去的,費用核算都控制在窩頭手裏,最後到底花了多少錢誰能說得清楚?王市長他兒子結婚辦了二十桌酒席,你說說能省多少錢?他對窩頭能不好嗎。哪一家單位到金龍賓館接待客人,首先要維持好的就是窩頭,不維持好他能吃好嗎?能便宜嗎?”

錢亮亮打斷他問道:“你剛才說費用核算都由窩頭控制着,那怎麼可能?據我知道費用核銷卡得挺嚴格,要經黃金葉審核,我簽字,再報到蔣副市長那兒審批,怎麼還能由窩頭說了算呢?”

小趙說:“餐飲部的費用都是由窩頭根據實際工料計算出來再報給黃金葉,多算點少算點那還不由窩頭說?黃金葉審核也就是走個過場,你也不想一想,吃了喝了都進肚了,剩下的也都餵豬了,你能像別的東西那樣一樣一樣查對嗎?比方說吃的是對蝦,報賬的時候說是豬肉,不管吃的是豬肉還是對蝦,拉出來的都是屎,誰能說清楚那泡屎是豬肉屎還是對蝦屎?再比方說,喝的是茅台,報賬的時候說是金州大麴,不管什麼酒喝到肚裏,再撒出來就都變成尿了,誰知道那是大麴尿還是茅台尿?”

“他真敢這麼干?”

“這不是敢不敢的事兒,而是沒辦法控制。勺子在廚師手裏掌着,還是那句話,吃了多少喝了多少,除了廚師誰能真的鬧明白?”

這裏頭有個很簡單的漏洞,就是費用核銷的時候應該由客人在原始單子上簽字,就跟普通飯館結賬時候那樣,把賬單交給客人審查,客人認可了就埋單,不認可還可以計較重算。接待單位應該在吃過的菜單上簽字認可才對。錢亮亮想到這兒,便打定主意要改進這方面的缺陷。他卻沒有想,這麼簡單的道理李百威、黃金葉還有窩頭不可能不懂,既然懂人家為什麼還要這麼干呢?

有了嘴大話多的司機小趙一路上陪聊,時間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已經到了工商銀行的大樓前面,錢亮亮下車的時候小趙又追着問用不用他跟着,錢亮亮說不用了,你等着我很快就下來。

張行長很熱情,端茶倒水讓座,想到他的侄女在自己的手下,錢亮亮便好像手裏有了人質的綁匪,底氣足了,態度也就不卑不亢,不像是來貸款,倒像是來要賬:“張行長,我來談談金龍賓館貸款的事兒。”

不知道是因為侄女在金龍賓館還是因為蔣大媽事前打好招呼做好工作了,張行長說了幾句祝賀錢處長榮升之類的道喜話兒,便打電話招來了信貸部的科長,吩咐他替錢處長辦理信貸手續。科長唯唯諾諾答應着出去了,片刻就拿來一摞表格讓錢亮亮填,錢亮亮看了看,挺複雜,他既沒那份耐心也沒那個本事填,就把表格裝進皮包說回去填好了再拿過來。張行長說:“這種事情你不用親自跑,派個人過來,表上該蓋的章子蓋好,讓信貸部的人幫着填就行了。”

錢亮亮說:“蔣市長吩咐的事情,我還是得親自跑一趟,跟你掛上鉤了,後面的事情再讓他們辦。”

張行長說:“接待處那攤子事可不太好乾,李百威看着也是個挺明白的人,怎麼就把握不住自己,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他怎麼在窩裏頭亂來?這下亂子可鬧大了。我聽說了,人家家長不幹了,非得把他送進監獄不可,告他強姦呢。”

錢亮亮不好當著別人的面評論自己的前任,況且跟張行長又不熟悉,只好說:“他出差回來就沒見着人,工作也沒交接,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張行長說:“我們這些家長把孩子放到金龍賓館還不就是看着它環境好一些,工作穩定一些,要是……嗨,不說了,不說了。”

錢亮亮故意問他:“聽張行長的意思,你的孩子也在金龍賓館?”

張行長說:“我侄女,親侄女,張曉雲,就在你們總台。說起來還是通過李百威招進去的,現在你當家了,還得多多關照,嚴格要求我們沒意見,就是別出什麼事兒。”

張行長這些話讓錢亮亮聽着挺不是味道,好像提前給他打預防針,錢亮亮說:“小張啊?我認識,挺好的,你放心,沒問題。”然後就起身告辭。

出了銀行,小趙躲在車裏聽着音樂睡覺,錢亮亮突然覺得干他這活倒挺好,省心,坐車的說上哪兒就上哪兒,啥事也用不着操心。

“錢處長,還上哪兒?”

他一上車小趙就坐起來發動着了車,好像他剛才根本就沒有睡覺,錢亮亮說:“到市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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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處處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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